“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顾平瀚垂眼看自己攥着张等晴的手,自己也困惑,“我只是感觉,不太想让你走。”
“你有病啊?”
顾平瀚摇头,又点头,不仅死死抓着他的手,还把他往他的方向拽。
“张等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交换身份如何?”顾平瀚似醒非醒地攥着他,“云霁曾说想和我互换身份,他想我不想。可眼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很想做一会等晴。顾平瀚的身份给你,你代劳一会,如何?”
张等晴一言难尽,他不是不懂这位世子爷隐晦的逻辑,他只是觉得麻烦。
死寂片刻,顾平瀚又开口:“互换一夜,我保顾小灯一月。”
张等晴:“!”
张等晴:“太抠了,怎么着也得一年吧?”
“半月。”
“你丫还杀价?”
“一旬。”
“仙人板板!行行行!”
张等晴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见惯了讨价还价,今天被杀价得最生气。
这就是一次简简单单的角色扮演,两人互换了位置,张等晴坐到了主位上去,顾平瀚袖手站到了桌旁,假世子爷有架有势,假小厮竟也有模有样。
顾平瀚眉眼逐渐舒展,轻声学粗话:“仙人板板。”
张等晴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平瀚在这里轻易地品尝向下的新趣,顾小灯在东林苑艰难地向上靠近,人与人的追求千奇百怪,真是淮南橘,淮北枳。
顾平瀚轻念得上瘾,宣泄也宣泄得压抑,抬手拂过书桌上置放毛笔的笔搁,摘了笔,嘎吱一声脆响,千金狼毫折为两截。
张等晴看着他折了一整排好笔,想着败家玩意,顾平瀚忽然伸手来,力度不大地拍打了他的脸。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张等晴气得要发飙,眼前人忽然弯腰下来。
“我知道张等晴想打顾平瀚出气。”
“但顾平瀚只想抱一抱张等晴。”
张等晴一懵,被他弯腰抱紧了。
他还坐在主位上,而顾世子半跪着拥住他。
心跳声杂乱无章,直到书房的门忽然从外推开,心跳声便同频了。
镇北王顾琰走了进来。
祝弥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进门看了一眼,便扑通跪在顾琰脚下:“王爷恕罪,是小人看管不力,才让外人伺机引诱世子,请王爷重罚小人!”
张等晴的脑海里真出现了爆炸声响,火冒三丈要张口,又被顾平瀚捂住了。
顾平瀚方才含着笑意的眼睛又变回一潭死水,冷静又沉着,说了无声的二字:“信我。”
顾小灯惶惶然地等了一个上午,晌午时,顾瑾玉回来了,他拔腿扑上去,魂魄飞了一半:“我哥呢?我哥呢?”
顾瑾玉把他摁回椅子上,安抚地握住他两手,像握住了两团暖和的云朵:“小灯,你听我说。”
他神色故作为难,把半真半假的谎言兜开,罩在顾小灯身上:“你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有皇家贵客宿在我们府上么?你义兄昨夜私自出去,不小心冲撞到闲逛的二皇子……”
顾小灯挣着手摇头:“他不是冒失人,大晚上怎么会乱跑!”
“你义兄是为了你啊。”顾瑾玉靠近他,轻飘飘的一句,而后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你急着融入顾家,你义兄看在眼里,为你着急啊。难得来一趟西昌园,他大抵是想抓住机会多为你打听诸事,才忍不住夜行。谁知道,就冲撞上了二皇子呢?”
顾小灯呆住了,眼泪止不住淌下:“是怎、怎么个冲撞?我哥他被打了吗?”
“是他打了二皇子,他会武功,不是吗?”顾瑾玉附他耳边,“二皇子高鸣乾生性跋扈,心胸狭窄,贪恋美色且不分男女,或许是他先冒犯了人,你义兄不明他身份,就上前给了他教训。凭你们的江湖见闻,小揍个人不算大事,但在顾家这里,君臣有别,尊卑不可逆,你义兄一时肆意了,惹出的祸患却要整个顾家来弥补。”
顾小灯颤抖道:“那怎么办?”
“二皇子一要杖毙他,二要他净身入宫。”
顾小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不用担心,你义兄没有受伤,顾家给了二皇子第三个交代。”顾瑾玉扶住他,在他耳边叹息,“张等晴毕竟是伴你长大的,为顾念着你,张等晴的处置改成流放参军。”
杖毙是顾琰提的,参军是顾平瀚力求的。但顾瑾玉明白,不管有没有昨夜的事,顾琰迟早会让张等晴死,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杀掉,就是让顾小灯亲手上阵。
他既然一开始同意让顾小灯留在顾家,就是把顾小灯当做有用之人,有用之人需要规训调教,尤其是沾了一身外界下贱气息的。要让顾小灯听话,先要让他无人可依,张等晴必死不可,早晚罢了。
现在是便宜了张等晴,亏折了顾平瀚,愈发合顾瑾玉心意。
“参哪的军?”
“傻瓜。”顾瑾玉真心实意地唤他,“自然是我们顾家的军。只是他得罪了二皇子,我们需得把他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顾小灯松了口气,随即泪如雨下:“一个晚上而已,怎么就这样了……我哥一定得走吗?那个二皇子真要这么过分吗?要是实在没办法,真得走,那我哥什么时候出发?我要去看他……”
“就在方才。”
顾小灯止住了碎碎念,茫然地看向顾瑾玉。
“就在方才,张等晴已经被送走了。我派出花烬跟着他,你不用担心,待他安定了,想来一定会写信寄给你。”
顾小灯浑身寒颤,随即奋力起身,炮仗一样想往外跑。
顾瑾玉单手就捞住了他的腰身,从后环住安慰他:“好了,好了,没关系的,义兄走了,但是这里还有你的亲手足不是吗?别难过,小灯,你还有我。”
顾小灯折腾了半晌,哭得没了力气,膝盖一软往下栽,被顾瑾玉捞起来,捞到腿上抱住哄。
顾小灯失魂落魄,靠着他喃喃:“能不能不要让我和我哥分开啊?我适应不了,不然让我也去参军好吗?”
顾瑾玉顺顺他脊背,心情很舒畅,语气很伤感:“父王他们怎会让你去,你可是他们失而复得的亲生子。至于张等晴,参军于他未必不是好事,你不愿他离开,难道希望他一直做个小厮吗?你义兄本就会武功,来日能建功立业也不可知。”
现在他哄起他来堪称得心应手:“中元节那天,你不是还要我帮你怎么学功课,怎么尽快适应顾家吗?待你学有所成,表现好了,到时求告父王让张等晴悄悄回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顾小灯哭了许久才缓了过来,抱着他问:“我应该怎么做?”
顾瑾玉抚着他薄薄的肩背,耳边隐约响起了很久以前顾琰和安若仪规训他的第一要义。
“‘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恭顺和怯懦是唯一的美德’。”
所以,放弃天真,拥抱此间吧。
和我一起溺进池子里。
第13章
下午,顾小灯一个人扒着窗台望天发呆,顾瑾玉迫于交际又出去了,留下一堆仆婢照看他,他便搬着椅子坐到窗口,背对一屋子无声的注视,等着海东青捎信息回来。
但凡有振翅声掠过,他就探头去望一眼。
秋来众芳歇,午后的阳光不盛,无法照暖人。顾小灯拢着手想了一下午,尽力想些灿烂的,想到养父张康夜临终前只说他处境危险,没说到张等晴,便祈祷养父不是在哄他。
仔细想想,被江湖坏人盯着的不是张等晴,他本来不用和他一起留在顾家束缚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更不用受气受委屈还受罪。
顾小灯发着呆想了许多,一晃神就见夕阳西垂,海东青还没有回来,陌生的年长管事来了。
“表公子,王爷请您走一趟。”
顾小灯心头突突,起身要跟着去,其他仆婢又拦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他一番捯饬。不过再怎么捯饬,他那双红肿的眼也遮掩不住。
跟着那年长管事出去后,他试探着在路上询问一些事端,周遭无人回答他,有的只是客套的恭敬的敷衍。
顾小灯越发不安,走在路上无瑕顾及西昌园的繁华,手心盗汗地惶惶了一路。
管事带他走进一座院落,此时夕阳尽散,穿过威严无声的府军、噤若寒蝉的仆婢,顾小灯被带进院里的正堂,灯火通明,顾琰坐在上座。
镇北王即便不言不动,气场也强势逼人,顾小灯的脊背仿佛沾上一场秋霜,很快手脚发冷。
踏进正堂,大门依旧洞开不掩,门里灯火通明,门外夜色朦胧。
顾小灯脸色苍白地向前走,在满堂死寂里干杵了一会,才猛然想起学过的规矩,跪叩请安。
顾琰的气场太强,强得盖住了正堂里其他人的存在感,顾小灯起身时才发现两边座位有人,除了顾平瀚不在,二姐、顾瑾玉、小弟都在。
他们目不斜视,坐姿端正,从长到幼都美丽非凡,活像一列雕塑。
顾小灯愈发惶然,低头站在堂中间瑟缩,忽听到顾琰又冷又沉的声音压下来:“知道为何召你来吗?”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顾瑾玉今天才提醒过的“恭顺与怯懦”,别扭地弯腰行礼:“知、知道。”
顾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屈指敲了敲桌面,当即就有一个人来到顾小灯身边撩衣跪下。
顾小灯看着手里捧着戒尺,跪呈在他面前的祝弥,又呆又怕:“祝、祝管事,怎么了?”
祝弥跪呈刑具,依旧是那副面不改色的稳重样:“奴才看管下人不力,以至连累表公子声誉,请表公子持此戒尺,鞭打奴才四十下,以儆效尤。”
顾小灯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摇头:“不行!”
他抬头看向上座的顾琰,冷不丁撞上顾琰森冷威严的眼神,浑身一瞬冒出鸡皮疙瘩。
祝弥恭敬地跪在他脚下,稳若泰山地当众对他教授起顾家的刑罚家法规矩,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正堂里分明坐着不少人,他们却能木偶一样不言不动,偌大的厅堂里只有祝弥的诵读声和顾小灯的喘息清晰可辨。
“请您尽力鞭打奴才四十下。”
顾小灯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地笼罩住了他,他想说一句别太荒唐,但唇齿打颤,什么话也不敢吐露出来,生怕招惹出更吊诡的场面。
祝弥把手里的戒尺往上呈:“表公子若不想费力,那便将戒尺交由外面的府兵,鞭打奴才六十下。”
外面的府兵个个高大,个头一个有顾小灯两个半大,六十下打下来,只怕能把人打成重伤。
顾小灯额头冒出冷汗,眼泪也涌了上来,求助地再次看向上座的顾琰:“王爷,请您饶恕……”
顾琰看向门外:“拖出去,鞭八十。”
门外两个魁梧的府兵走进来,铁塔一样直奔他们,顾小灯受不住了,慌张跪了下来:“王爷!我打!求您开恩!求您开恩!”
“起来,打。”
顾小灯僵硬地慢慢起来,满堂死寂,他不敢看坐在两边的人,而祝弥已经主动递上了刑具。
过去在民间当卖货郎的小儿子时,他压根没有和同龄人打架斗殴过,养父和义兄撑在他面前,他只需要躲在后面好奇地看红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和祝弥相处了快一个月,他当祝弥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严师,一个新认识的大哥,一个见识多广的稳重大人。
现在他这个学生、小弟、小孩,却要拿起刑具去打严师、大哥、大人。
“奴才有错,请您力罚。”
两个府兵还在几步开外威慑,顾小灯只能抖着手去拿祝弥跪呈的戒尺。它重得超乎想象。
祝弥垂下手,跪着侧身弯腰,把宽阔的后背供给他。
顾小灯眼睛疼得厉害,颤巍巍地举起了戒尺。
“一……二……”
戒尺做得精致,握柄的末梢还缀有红绸流苏作装饰,每一下打下去,戒尺回弹,手心跟着震颤,流苏乱飞拍打手背,里外难受。
他好像也把自己痛打了。
四十下鞭打在颤抖的报数声里结束,顾小灯眼前一片模糊,喃喃:“我打完了。”
这样就算结束了吧。
但上座传下来冰冷的声音:“叫你力罚,你尽力了吗?”
他张了张口,想说尽力,就听到:“把祝弥拖下去,你们代他掌刑,杖打四十。”
顾小灯浑身骤冷,想嘶喊为什么,一个府兵箭步到他身边,捂住他嘴巴,将他押跪到了地面上。
额头磕到了地面,他听到对他的惩罚:“表公子驭下无方,禁闭一旬,拖下去。”
顾小灯拼命挣扎起来,真被当众拖了出去,混乱间他看到祝弥被押到了院里,改用军棍杖打,那军棍足有戒尺三倍粗。
他愈发死命挣扎起来,只想呐喊一声,但府兵铁掌一样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捂住了他,他死命蹬腿,也只是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院里两边的府兵、仆婢和来时一样静默,顾小灯眼泪汹涌,模糊间听到振翅声,往夜空一望,海东青花烬在冷月下盘旋。
他徒然望着,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一旬十天,顾小灯从来没有感觉十天那么漫长过。
顾家的禁闭室设计得十分独特,高约八丈,直径不到三丈,从外看似塔又似柱。顾小灯刚被关进去的第一天时,塔柱的上空有九块镂空的圆孔,日光和月光能透进来,那时他以为那些高高的圆孔是固定的设计,但到第二天,上空的圆孔变成了八块,想来是能人为调控。
这座高高的禁闭塔柱里没有灯烛,唯一的光源是透过那高处的狭小圆孔洒下来的自然光。顾小灯数着光束,它们从九束依日递减,最后一天全陷黑暗。
起初他还有气力在塔柱里嘶喊,无人回应也大喊不休,只是随着供应饮食和光源的逐日递减,气力也逐渐丧失,熬到第七天时,他向塔楼外求饶,世界依然一片死寂。
禁闭的最后一天最漫长,没有光源,漆黑得分不清时空,混沌得似乎把生死都混淆了,顾小灯醒醒睡睡,始终没能分清梦与现实的区别。
他的梦里回荡着水声,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睡在一个水摇篮里,有大人潮湿温暖的手轻抚他的脑袋,那是母亲……不,是养母的手。
养母叫他小灯、灯灯、灯崽,絮絮叨叨说许多小声的日常话,爱说好吃的饭菜,经常轻灵灵地笑,对他又是鼓励又是夸赞,她也偶尔哭,哭声呜呜很大声,眼泪下雨似地叮叮咚咚落下来,大开大合的,听着笨拙粗鲁。
“小灯。”
顾小灯又听到了轻唤,他努力地去蹭轻抚他的那只手:“阿娘,泡完这次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头顶安静了半晌,那温柔的女声缓缓道:“小灯,是母妃,你从禁闭室出来了。”
顾小灯的梦骤然打破了,从水摇篮回到了镇北王府。
他想睁开眼,眼睛上却有布条绑住了,急得他哭起来:“母妃?”
“是,是母妃,不用怕,你的眼睛只是还不方便视物,暂且束个药布,过几天解开就好了。”
顾小灯乱烘烘地感受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真出了禁闭室,即便安若仪一直轻哄,他也还是心有余悸地大哭不止。
安若仪不像顾琰威严少话,只要她想,她温柔得能像一罐甜汤。她把顾小灯在意的事桩桩件件解释,一是张等晴去了距离长洛城五百多里的地方,安顿好了进军营,二是祝弥受的都是皮肉伤,卧床一阵继续拨到他院子里,三是顾琰罚他,是望他学好怎么做主子。
她像梦里记不清面容的养母一样絮絮说了许多话,顾小灯看不见,便十分依赖听觉,扒拉着她的手哭着点头,安若仪没有说他做错,他却后怕地不停道歉。
他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高高空空的塔楼里,挨饿受冻地忍受孤寂和黑暗,那种喊破喉咙也一片死寂,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光源一束一束消失的经历,他实在不想体验了。他情愿他们痛打他一顿。
不知折腾了许久,他哽咽着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仍会哭,抬手想摸索周围是不是塔楼的铜墙铁壁,手忽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顾小灯眼睛蒙着纱布,反手握住那温热小手:“谁啊?”
那小手掰开他的大手,捋直他的手掌,在他掌心一笔笔写字,他写一个顾小灯便念一个。
“你……好……丑?”
顾小灯愣住,不多时,床前有个忿忿的童声响起:“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粗俗不堪的蠢人,我绝对不会认你是我四哥的,我四哥叫顾瑾玉,不是你这个丑东西!”
说罢那温热小手撒开他大手,脚步声蹬蹬远去,不远处传来婢女轻柔的“五公子慢走”。
顾小灯的脑袋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小孩是他五弟顾守毅,他还没正式见过他,刚才算是初次正面接触了。
他愈发委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我丑,小弟什么眼神。”
喃喃了不知多久,身边忽然飘出一道轻笑声:“嗯,你不丑。”
顾小灯吓得往被子里钻,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摸索:“瑾玉?你也来看我了?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太吓人了。”
“没有禁闭室吓人吧?”
顾小灯哽住,心里胀得发酸:“瑾玉,你被关过吗?”
“自然。家里兄姐都有,便是守毅也关过一天了。”
顾小灯本不想再哭,但听此又绷不住了:“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尊卑有序,没有一个子女会忤逆父母,也没有一个主子会和下人称兄道弟。尊是尊,卑是卑,你要顺从规矩。”
顾小灯只问他:“你被关过几次,关过几天,也会难受会怕吗?”
顾瑾玉坐在床畔,垂眼看被窝里蒙着纱布的顾小灯,瘦瘦小小的苍白一只,比初见还狼狈。
他不答,顾小灯吸着鼻子自顾自地说了自己的禁闭经历,小到抠脚大到撞头,每一缕情感都抽丝剥茧地说给人听。
顾瑾玉从没见过有人这么直白、滔滔不绝、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感情,他说喜欢葛东晨,就眉飞色舞地说怎么个喜欢法,说害怕禁闭室,就可怜兮兮地大说特说怎么个难受法。
今天是十五,是他的休假日,他本不想回顾家,大可找个小理由继续留守皇宫,只是一垂眼,眼下看见的就从皇宫的辉煌地砖变成了苍白虚弱的顾小灯。
“太要命了,怎么可以关我那么久!”
顾小灯揪着他的手大哭,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禁闭室,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进去的细枝末节。
似乎是因为不好好修武课,被那武夫子颠倒是非地向顾琰告了状,数错并罚地进了禁闭室,待了……约是一月吧,总归是最长的一次。
但原本的禁闭期限还要再长些,是他靠假意寻死提前走出了禁闭室,寻死是觅活的手段。他是想好好觅活,不知怎的却对假意寻死时产生的濒死感上了瘾,那感觉很是痛快,充满了自由的诱惑,毕竟气断身亡后,生前一切万事空。
顾瑾玉却又明白,空了是自由,自由却不一定是空的。
唯有活着。
顾小灯的抚摸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冷眼看着顾小灯的爪子在他胸膛上乱摸。
“瑾玉,我好饿,有东西吃吗?”
顾瑾玉闭上眼,这是什么蠢东西,值得他从皇宫大老远跑过来。
顾小灯摸着他心口讨吃的:“你听我肚子叫,真的,比你心跳声还大。”
顾瑾玉扯下他那伶仃细腕子,怔了一会,才扭头吩咐安若仪屋里的婢女上饭。
不一会饭菜到,顾小灯爬起来,鼻尖在饭菜前嗅嗅,他觉得他果然像一只傻狗。
方才他哭得有多使劲,现在吃得就有多用力,自己端个小碗,一碗一碗地扒着吃,婢女往他碗里布什么菜都说香,扒饭扒得鼻尖沾了米粒,还用指尖捻下来吃掉,突出一个风卷残云的粗鄙。
上次和他一起吃晚饭时还勉强算得体,现在又粗俗回去了,顾瑾玉嫌恶着,又一直看着。
吃完,顾小灯一手揉着肚子,一手轻摁着身上的穴位消食,挨挨蹭蹭挪到他身旁问东问西,琐碎得让顾瑾玉又嫌弃又烦躁。
顾小灯的语气便逐渐小心翼翼:“我什么时候回东林苑呢?”
现在懂得不住在西昌园的好处了。顾瑾玉心中嘲讽他十一天前对西昌园的热切:“那自然看父王和母妃的安排,你问我也没用。”
这时安若仪从外面回来,挥下仆婢一人进来,也是悄无声息,但顾小灯鼻子灵,鼻尖一耸就站起来:“母妃,你回来了吗?我闻到你袖口的花香了。”
安若仪脚步一顿,颔首笑:“回来了。”
顾小灯便摸索着走过去,循着花香味牵到安若仪的宽袖,继而拉住她的手,随之低头抱住她。顾瑾玉眼角一抽,安若仪身体一僵。
“母妃,谢谢你。”顾小灯发自肺腑地说道,“母妃你真好,我太喜欢您了,您比父王温柔多了。”
一阵寂静。
顾瑾玉打破沉默:“儿臣参见母妃,母妃安康。”
“嗯。”安若仪点了头,手放在顾小灯肩上,“小灯,还记得人前该怎么称我么?”
“记得,‘参见王妃娘娘’。现在不在人前,母妃,我刚出禁闭室一宿,我想再抱抱您。”顾小灯说着低头抱着不放,他个子还矮着,一低头,在高挑的安若仪面前更显得小。
顾瑾玉恭敬地说几句问候的话就自行告退了,见不惯傻狗撒娇。
顾小灯对他还很是不舍:“母妃,瑾玉没待一会就又走了。”
安若仪轻轻推开他:“瑾玉的生活很充实。”
言下之意是和你不一样,顾小灯没听出来,又凑过去抱住,肯定顾瑾玉的辛苦之后问起何时回东林苑,安若仪轻笑:“不喜欢住母妃这里?”
顾小灯摇头,直言不讳:“喜欢的,但是我怕父王,我还是去东林苑住吧,想母妃了我就规规矩矩地过来拜见您。”
安若仪安静了一会:“待你眼睛上的纱布解开便回去。你落下的功课也要补回来。”
顾小灯蔫巴了些,倒不是想到锻体和禁步,是想到督促功课的祝弥现在不知是什么惨样。
“不然,你来年开春跟不上。”
顾小灯一怔,迷惑:“母妃,明年我要干嘛?”
“东林苑将建造一座私塾,来年,长洛各家权贵之子会来顾家求学。”安若仪低头看他,目光透过他的皮肉,仿佛在掂量他的骨头轻重。
“小灯,届时你也要进去。”
第15章
顾小灯在安若仪院里住了一阵子,他发现父母二人竟有三个院子,一个合住,两个各自独住,他眼下住的就是安若仪自己的院落。安若仪每天都忙碌着,没有多少时间照看他,顾小灯接触最多的还是仆婢。
每天定时有医师来看顾小灯,只是他们的医术都不比顾小灯的养父,看不出他身体的特殊,并不知道世上大多数药都对他无用。顾小灯也不敢说药人身份,药照常喝,饭照常干,苦也照常受。
出禁闭室的第二天锻体师就来了,除了拉骨还给他穿了耳洞,左右各穿两个,顾小灯耳垂不适,用药无效,加之眼睛蒙了纱布,觉睡得一阵一阵的,一梦割裂成几段,白天也有睡,深夜也有醒。
安若仪管不上他,顾小灯就自主发挥,难受时摸索着去院子里闲逛,无论何时都有仆婢跟着,但他们不怎么和他说话,问了也只回复恭敬的客套话。
这天顾小灯在屋里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安若仪进来看他,而后在外间和什么人轻话。
和安若仪交谈的是个青年的声音:“他的嘴唇生得像您,鼻梁像姐夫,眼睛呢?”
“眉目谁也不像。”安若仪道,“气质鄙陋,到底是沾尽了尘土。”
“慢慢来。”青年轻笑,“对了,苏二让我来求两句,明年私塾办好,也让明雅来,最好直接住顾家,每月抽出几天回家即可。”
“苏宰相允不了,那公子是他们夫妇的命,长洛人尽皆知。”
“这不就让我来求您了么。”青年轻叹,“岳父母他们对明雅疼爱过甚,苏二原先还跟着一块溺爱,但今年眼见着同岁的瑾玉成了皇太女的伴读,一对比就坐不住了,怕再溺爱下去把明雅宠废了。”
安若仪轻嘲:“现在才坐不住。”
“下个月平瀚秋考必定高中,届时苏二要更着急了,她定是要详细规劝岳父母的。若是可以,长姐,您能不能请姐夫在内阁里和苏宰相提点两句,姐夫说话准当,向来能切入人心,此事或许就能成了。”
“苏明雅那身体,若是在顾家出了闪失,那苏宰相不得提着砚台杀过来。”
青年又笑了:“不至如此,有我呢,明雅的身体也没外界传得那么病弱,都是苏家惯的,带两个好医师伴着就没什么大事,没准到了这来还能养健康些,在苏家实在是宝贝得娇气了。”
“震文,不如到时你也常回来。”安若仪语气放松,“休沐时到东林苑当半天夫子,有你这个大儒在,苏家和其他高门都能放心,讲完课你还能来和我用晚膳。”
“好,我回去和苏二商量……”
顾小灯原本迷糊着,听到“明雅”激灵了不少,逐渐醒了过来,意识到外间和安若仪谈话的就是那位和苏家二小姐成亲的探花郎小舅。
醒了他也不敢贸然出去,等到他们一块走了,他才爬起来下地,双耳疼痒交加不敢乱碰,只好再劳役双腿出去闲逛,这几天昼夜不分地逛了许多次,他也对院子里的格局有了了解。
院里有花树,和安若仪袖口的花香来源一致,但不是她喜欢,而是那花驱蚊避虫,顾小灯鼻子灵,没别的好玩就去那霍霍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