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他的去向么?”苏明雅看向他,“顾世子二月初离开长洛,到外州去任武职,入军营,瑾玉随同去了,约莫要在外州滞留几个月才回来。”
顾小灯的笑意消失殆尽,惊讶得眼睛和嘴巴齐张:“啊?啊!”
他是真什么都不知道,连忙合手握住苏明雅微冷的手,央求着他说说两个兄弟的现况。
顾平瀚和顾瑾玉都离开了十多天了,他这会才傻傻地知道。
苏明雅温声告诉了他,顾平瀚原本应当是以名列前茅的秋考斐然成绩述职于长洛,但不知道他怎么发挥失常,只能按其科榜的事实来安排仕途,该去外州的军营任职。顾瑾玉随同去倒是个意外,不知道是镇北王安排的,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顾小灯望天想了想:“该是王爷安排他的吧,他现在哪有做主自己的时候?”
“谁知道呢?他虽年少,却颇受宫中皇嗣器重。”
顾小灯好奇心顿起,挨近了歪着脑袋看他:“苏公子,我听人说你长姐是皇贵妃娘娘,你们家这么疼爱你,爱重里也包括你姐姐吧?那你是不是也能时常进皇宫去,你见过瑾玉在宫里的样子吗?”
顾小灯没别的意思,他一直都对顾瑾玉的宫中伴读生活充满好奇,问过顾瑾玉,那厮细说不来,只会说个笼统大概。顾小灯有次说他在宫里做牛做马,那时顾瑾玉竟没反驳,可见在宫里也不是如他人肖想中的风光如意。
顾小灯担心他一方面在皇宫里步履维艰,一方面在家里得了非亲生子的芥蒂,像去年挨了顾平瀚胖揍那样,夹缝生存也太辛苦了些。
顾小灯问得过界,苏明雅待他态度依旧和善:“我的确经常进宫,与三位年纪较为相仿的皇嗣不算陌生,这半年来,和瑾玉在宫中碰面的次数比在宫外多得多。他是个挑不出刺的周全伴读,不然皇太女当初也不会在千人中点中他,他在宫中的礼遇胜过其他伴读,那是很不寻常的亲近。”
顾小灯在他温温柔柔的讲述里听顾瑾玉的生活,听起来那树杈子在宫中很是谨慎,赞誉越高,意味越不易。除此之外,顾小灯还从苏明雅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微妙的情绪。
他也不憋着,待他说停就询问:“苏公子,你是羡慕他吗?”
苏明雅眸色一变,隐晦的细微情绪骤然被捕捉到,一下子让他有些空白。
但顾小灯这么坦然问出来不是为了扎他心:“我觉得,如果苏公子你和瑾玉的身体互换的话,体弱的他未必能有你现在的高洁气韵,强健的你未必有他现在的劳碌成绩,现在的你们都是最独特的,谁也替代不了的。”
苏明雅有些怔忡地看着他,越发静默。
顾小灯被看得耳朵红起来,嘿嘿地傻笑起来:“反正、反正我就是想说,世上有千百种人,自然有千百种好,苏公子就很好,好到可以自己羡慕自己,不用和别人做不同道路的比较的,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我们不和自己过不去。”
苏明雅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轻咳着轻笑。
顾小灯松开他的手,笑盈盈地支着下巴看他,知道他为什么笑,开心得双腿在桌下晃。
谁知苏明雅咳嗽不是为了掩饰不好意思,而是他的哮症真的复发了。
顾小灯看了他片刻就发觉不对,仆从赶到苏明雅左边,他则闪到了苏明雅右边,左边熟练稳当地给他喂药丸,右边慌里慌张、不太端重地顺着他的后背,找到顺气的穴位就屈指揉上。
苏明雅咽下一枚苦到舌尖的药,喉结刚一滚动,就险些被脊背的异样触碰惊到呛出来,从来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外人敢这么亲近地碰他,他的灵魂感到僵硬,但身体却在点穴中放松。
他皱着眉转头去看莽撞笨拙的顾小灯,顾小灯又何尝不是在看着他。
苏明雅盯着他滚亮的眼睛,脑海嗡嗡地想,这简直就是轻薄。
顾小灯不错眼地望着他全貌,看他细微的轻喘和颤栗,从抖动的睫毛看到喉结,心里一片安静,只有一个念头。
病美人,可怜又凄美,好看得这样惊人。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惊人的画。
作者有话要说:
灯崽:awsl!!
二狗:轻薄……这是轻薄
(也不知道后面是谁上赶着要亲要抱要这要那的)
第21章
顾小灯直到晌午才离开苏明雅的院子,带着汲取到的热意,他飘飘忽忽地回自己的房间,路上奉恩和他说着些什么,他没听进心里多少,反问:“世子和瑾玉四公子的事,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呀?”
奉恩笑笑:“那些与您似乎没什么关系。”
“真是的。”
顾小灯嘀咕了两句,只得边走边数着脚下的步伐,数到两百下时心里涌起柔软的喟叹。
他不仅住得离苏明雅远,见识学识也都离得很远,但他还是想离这位清贵的病美人近一点。
苏明雅和冷热不定的顾瑾玉不同,他是持温的。
顾小灯握握拳头,决心第二天再厚着脸皮去找苏明雅。
但真到了隔天,整座广泽书院都热闹起来了,一众十二到十六不等的贵公子们陆陆续续地入驻学子院,顾小灯像许久没有吸人于是犯了人瘾的寂寞小狗,开开心心地出门去结识各个少年郎了。
这就叫搁置了一片树叶,转而投向了一座森林。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就把入驻来的同龄人全认识了,刚初见,少年郎们都是和善礼貌的——除了关云霁。
关云霁昨晚就来了,这位小爷除了在个别人面前能说能笑,在大部分家世门楣低于他的人面前都是冷傲轻蔑的。
顾小灯结识完一圈伙伴,正好来到了关云霁的门前,他心里惦念着顾瑾玉,于是主动上前去问门口的书童:“你好,我是顾家山卿,关公子在么?”
不自我介绍前,那书童看他的目光还有些恭敬和惊艳,一自报姓名,书童的眼神就心如止水了:“您是顾表公子吧?对不住,我家公子入书院时吩咐过不与您往来,说是与您八字相冲……是以他如今不在,还请您见谅。”
顾小灯半点不恼,反而乐不可支,确定关云霁在,就故意靠近门口大声点说话:“这样啊?那可太可惜了!我原本打算和关公子聊聊怎么养海东青呢!既然不在,那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偷偷贼笑着,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书童的追赶声,窘迫地向他迭声道歉,请他返回一叙。
顾小灯故作端重地点头,等真走进了关云霁的屋子,见到黑大少那臭臭的脸色,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弯腰行了一礼:“关公子你在啊。”
“算了你滚吧。”
“诶那可不能够。”顾小灯心里笑疯了,立马撩衣小跑到他桌对面坐下,“是关小哥你请小弟我来坐的,怎么能出尔反尔,真不是该有的公子风度。”
关云霁拉不下脸,怒目道:“什么小哥小弟?你是什么身份?”
顾小灯看他吃瘪心里乐开了花:“以后大家都是同窗嘛,你大我一岁,就是贤兄,我是愚弟,这么称呼不过分吧?”
关云霁一脸噎到的表情,顾小灯心想他可真容易炸毛,赶在他恼羞成怒前递了个台阶:“关公子不想知道怎么和花烬处好关系吗?”
“……”
顾小灯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欢花烬,上次碰面把他对海东青的觊觎看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便凑近了一通侃大山,说起花烬平时怎么亲近他的模样,听得关云霁脸色变了几遭,最后清清嗓子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小灯肃穆道:“用真心做到的。”
关云霁不服,较真起来了:“我也很喜欢它。我自小和瑾玉往来,见花烬的次数比你多了去了,它能任由你抱,凭什么不能受我一摸?”
顾小灯想了想:“那可能是你太霸道了吧?你想征服它,我就单纯当它是只长了大爪子的鸡,它有灵性得很,它知道自己已经被四公子驯服了,有个主子了,干嘛还要再给自己找个主子。”
关云霁怔了一瞬,只觉槽点多得不知从何说起,顾小灯拿海东青当宠物又当半个人看,但它不管怎么样,始终就是只畜牲,只不过它既罕见又有用。
顾小灯聊花烬就是想问问顾瑾玉:“关公子,你既然和瑾玉四公子关系那么近,我听说他去了外州,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吗?”
关云霁立即皱起眉头:“你问了作甚?”
顾小灯摊手:“我想念他了啊,他是我在顾家的第一个小伙伴,听说他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就想他了。他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跟你交情深厚的,还嘱咐我要跟你好好相处,所以我这就来了。”
关云霁心里暗道顾四我真谢谢你,恶心我你是有本事的,没好气道:“不用了,你离我远点,八字犯冲。”
顾小灯笑眯眯的:“那你告诉我四公子的状况嘛,我听了心里踏实就不烦你了。”
关云霁看了他一眼,承认他笑起来确实赏心悦目,但越如此心里越嫌恶:“他再怎么着,最迟迟不过五月中的生辰去,到那时自然就回长洛了。行了,滚吧。”
五月中确实是顾瑾玉的生辰,因为顾小灯也是那一天。
顾小灯这两天以来的好心情被这一消息击退了,唉声叹气:“那还要三个月呢……”
关云霁不看他:“还不滚?得我差人轰你?”
“好好好,滚滚滚,谢谢你告诉我。”顾小灯笑起来,“不过关公子,你可不要再说我们八字不合了哦,因为我的八字跟瑾玉很近很近的,你要是拿这个做理由那可说不通,没道理你和他对眼,和我是斗鸡眼吧?”
他朝关云霁展示了一下什么是斗鸡眼,展示完立马溜走了,徒留关云霁在原地凌乱。
关大少爷伤眼似的揉揉眼,但又喊了个书童过来:“你过来。”
“少爷?”
关云霁皱眉:“你会斗鸡眼吗?”
书童呃了一声,忙应了会,竖起一根食指放在眉心前,不一会就给他示范了斗鸡眼。
结果关云霁大皱眉,直呼丑到他了,挥手让人滚,书童遂无语凝噎地陪着笑退下了。
关云霁原本正看着书,下等人走了便捡回他高贵的书籍,只是再不能专注心神,纸面上的字眼歪歪扭扭地拼凑成顾小灯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熠熠生辉的眼睛一转,扮斗鸡眼的几瞬也莫名洋溢着春色。
关云霁忍了又忍,最后把书往桌面一盖,气得七窍生烟。
他父亲是长洛出了名的老色鬼,府里的貌美小妾一门抬一门,家中美色横行,下等人的狐媚手段千奇百怪,以至于关云霁记事起便在母亲的眼泪中下定决心,绝不做那等被庸脂俗粉糊住眼睛的烂人。
他现在算怎么回事?
只能是顾小灯不是个好东西。
气到晌午时分,正要用饭时,葛东晨独自一人过来蹭饭了。
“关少爷,赏我一副碗筷吧?”葛东晨大大咧咧地坐到顾小灯坐过的位置,伸手往桌沿敲手背,笑得俊朗又欠揍,“本乞丐讨秋风来了。”
关云霁见怪不怪地让仆从添置,葛东晨家里也是说不清的复杂,光那位南境娘就够他里外不是东西的,他们也能算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他看着葛东晨坐在那,不由得想到顾小灯坐对面时小小一只,哪像葛东晨这般横刀立马。
“讨过那么多家饭,还得是顾家的饭最爽口。”葛东晨端起碗就是一顿吃,土匪似的把近前的菜一扫而空,晚来吃,饱得快。
吃完两人转到书桌坐去,望着窗外二月春,一致发了感叹:“顾家确实舒坦。”
关云霁又恨起生不逢时了:“我怎么不托生在顾家呢?”
“就是,我要是姓顾,二话不说当个好大儿,爹要我到北境去打仗,我二话不说提刀就去。”葛东晨笑起来,“搞不懂顾世子是怎么想的,有个一心为国的好爹,还有那么个一心为家的好娘,干什么偏要跟他们作对呢?”
“就是,瑾玉就知福惜福的。”关云霁接口,不知怎的提到那小讨厌鬼,“顾家比别家正派了不知多少,就是怎么想不开养了个顾小灯,一见他我就心头火起。”
“他现在是顾山卿。”葛东晨直笑,“人变得白亮,名字也变悦耳,就是那股傻乐劲没剔干净。你清高不出门,他下贱尽串门,一上午下来把能巴结的都巴结了,我来时路上听到几个三四品军官家的儿子讨论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品评哪个窑子的头牌。”
“你说话真是毒啊。”关云霁听他说话总是会感叹他的嘴皮功夫,但也没反驳,“他是能巴结,上午还往我这跑,拒之门外了还使尽浑身解数又来了。”
葛东晨愈发笑:“谁都巴结了,就我和苏明雅没有,真是厚此薄彼,为什么呢?起初他待我很热乎的,现在宁可跑到你这来讨冷眼,也不肯到我跟前来领热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关云霁幸灾乐祸,心情忽然变好了。
“要知道你关家可是和安家有仇的,他得了王妃娘娘一阵子教养,是不知道这事么……”
“东晨!”
关云霁骤然变色,葛东晨也一脸回过神来,笑着轻拍自己的脸道歉:“对不起,我这嘴漏的,你放心,我也就在你面前没提防,搁外人面前嘴把得严严实实的,什么八卦能说,什么秘辛忌讳,我都有分寸的。”
关云霁愠色不减,既是怒于葛东晨随口就提自家的隐秘,也是心虚于自家的旧孽,警告道:“你最好有分寸!关家如今和顾家交好,和安家也太平往来,这可是今上的决策!”
葛东晨笑着连连道歉,眸光一转继续谈论顾小灯:“不过顾小灯身份也奇怪,我查了查他进顾家前的身份,他那位平民爹不是普通江湖草莽,很有来头,也不知道身上藏了什么稀罕物。”
“藏了泥巴,掏出来砸你一脸。”
葛东晨笑了笑,往后一靠,半身便掩在了阴翳下:“云霁,你说他凭什么总是那么快乐呢?我讨厌他那副天塌下来也傻乐的德性。不过是顾家雕琢出来的一块石头,要到别人手上去摔着玩的货色。一点心眼都没有,来了大半年还那副灿烂样……看着真叫人不爽。”
关云霁嗤笑:“我就知道你也讨厌他,之前装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不乐在其中了?趁早离那田舍奴远点,跟他玩又跌身份又指不定闹出什么麻烦,以后他要是真钻到了天威底下,你非得惹出一身腥不可。”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闲得无聊,精力无处发泄,趁早收几个侍妾算了,回家也能好受点,枕边暖一点不就行了。信得过我的话,我推几个关家的给你得了。”
葛东晨一下子有些无语:“我说顾小灯,你跟我说什么?小子,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还是存心要让我不好过?”
关云霁喝了杯茶,神情无奈:“这不是看你家里冷清么,你又缺人伺候,太无趣才会把目光放到顾小灯身上去,放眼整个长洛,谁家继承人混成你这穷酸样。”
“我犯不着。”葛东晨直起身来,拿过桌上的茶壶对壶喝水,喝完放下又是爽朗模样,“这广泽书院好,顾小灯也好,我还没开始玩呢,你少指手画脚,想玩就跟我一起,不想就玩鸟去。”
关云霁啧了一声:“行,祝你早死早投胎,别投南境胎了。”
葛东晨笑骂一声,拽起他便往外走:“行了跟我出去走一圈,你缩在龟壳里干嘛?要孵成第二个苏明雅吗?走了关少爷,出去认认人,找点乐子玩。”
关云霁只得跟着他,这会已是未时,除了仆人,公子哥们大抵都在午睡,路上没有多少人。葛东晨拉着关云霁就近到了一个三品武官家的儿子门口,一报上姓名,书童便立即敲门,门内的公子也急忙相迎。
“我来找你玩,没别的意思,就说几句话。”葛东晨笑着拍拍那公子的肩膀,他比同龄人高,气势总是压别人一头,家里身份又高,俨然是同代军官子弟中的马首之一,“你上午见过顾家山卿了吧?”
那公子忙点头:“是,顾山卿为人热切,待人热忱。”
葛东晨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和关少爷都很是讨厌他,你说,怎么办为好?”
那公子和一旁的关云霁都楞了楞,关云霁还没开口,就听那公子点了头:“葛贤兄说的,我都记下了,不光我记住,周围的同窗也都会记住的。”
葛东晨又笑着用手指划过自己的嘴唇,示意噤声:“咦,我刚才有指使你什么吗?”
那公子又毕恭毕敬地行礼:“贤兄什么也没有指使,是我们自己觉得顾山卿不好。”
葛东晨满意了,笑谈一阵就拉着关云霁离开。
“除了苏明雅那个药罐子,其他人都妥了。”葛东晨对关云霁勾肩搭背,“我倒要看看,那小傻子还能开心到几时。”
关云霁眉头拧起又松开,半晌哼了一声:“管他呢。”
顾小灯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下午又兴冲冲地出来认识新朋友,却不知怎的,上午还和和气气的少年郎们下午都对他视而不见,一个个变得高冷,就连住在顾小灯隔壁的几个软萌小少年也关了门不理睬他,要知道他们上午明明还很亲近的。
顾小灯头一次过集体生活,暂时还没摸清楚怎么个回事,吃了几个闭门羹后转头问奉恩:“他们怎么不理我了呢?”
奉恩仍只是轻笑:“您和公子们的相处之道,不是我们为奴的能置喙的,您再努努力看看?”
“好吧。”顾小灯笑着揉揉后颈,“反正来日方才嘛。”
他轻快地走着,旁人不搭理他,他就打算去找苏明雅。快走到时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细瞧,泪意骤然就涌了上来,刚想叫一声“祝门神”,忽然想起了当日他举起戒尺鞭打在那人背后的情形,谨慎叫成了:“祝管事!”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面瘫的祝弥。
顾小灯顶着红眼圈快步上前去:“祝管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祝弥衣冠楚楚,和从前没有两样,板正严肃地朝顾小灯行个礼,说话像织机一样平稳无波:“表公子安好,多谢您关怀,我一切都好,现如今统管广泽书院一应杂事,您若是生活上有吩咐,便差书童找我。”
顾小灯瞧他脸色、站姿,的确健健康康,像是没有经受过顾琰手下的杖刑,心里才松了口气,问道:“那你现在是书院的山长?这算是升职了吗?”
祝弥一顿,点了点头。
顾小灯便笑着拱拱手:“那恭喜你!”
祝弥眉目温和了些,弯腰又行了一礼:“那么,您保重,我先退下了。”
“好!等你有空我再找你,可以吗?”
“自然无有不从。”
顾小灯挥着手看他远去,揉揉眼转头和奉恩说话:“奉恩,你认识祝弥吗?”
“只有点头之交。”奉恩实话实说,“我只知道祝管事是家生奴,他和他弟弟都颇受赏识,他弟弟现下是四公子身边一等的侍卫。”
“我刚到顾家来时,他带了我一阵子,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邻家大哥,但后来因为一些奇妙的事,我违逆本心拿起戒尺打他了,我头一次打人。”顾小灯说着便低头揉揉后颈,“奉恩,我希望我不用再打人了,你和奉欢都很好。”
奉恩默了默,轻笑不语。
顾小灯抒发完小忧愁,继续带着笑容去串苏明雅的竹院,书童见他来,脸色颇为复杂,但还是让他进门了。
一进到正堂,只见苏明雅正站在一个不小的水晶缸面前,意兴阑珊地看着。
“苏公子!”
苏明雅脊背一僵,迟缓地侧身看过来,登徒子一词差点滚出唇齿:“……小灯。”
顾小灯雀跃着凑近过来,先亮晶晶地看他:“苏公子,你气色好多了。”
“嗯。”
苏明雅别过脸,顾小灯也跟着看向那新摆放的水晶缸,好奇得晃晃脑袋:“哇,这个是什么?我刚才见到祝弥了,这不会是他带来的吧?”
“苏家的物件。”苏明雅认真地看着水晶缸上照出的顾小灯倒影,“东川上供的海月水母,白天瞧不出什么,夜里水母会发光。”
“水母!”
苏明雅侧耳听他惊叹,紧接着听到他俗到渣的话:“水母是能吃的!”
苏明雅:“……”
“以前听讨海的渔伯伯说过,捞到大水母之后用草木灰点生油去洗它,煮点椒桂拌虾醋,或者拌点辣肉醋什么的,把大水母片片沾了醋佐味,又香又鲜的!”
苏明雅安静,听着竟然有些想尝。
“不过这是小水母。”顾小灯凑近水晶缸去瞧,剔透晶体之内盛满了水,水里纳着悠悠漂浮的水母,“它们会长大吗?”
苏明雅垂眸看他那快要贴到水晶缸的长睫毛,不由轻笑:“长不大的,你没有口福了。”
“没关系,我能大饱眼福!”顾小灯笑着转头看他,眸子亮如星辰,“现在是白天,它们是透明的,我能看看夜里的发光水母吗?”
他就是想多待在这里,看稀奇水母,看稀罕美人。
苏明雅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确舍不得赶走这么一个人。
“好吧。”
顾小灯开心得能绕他跑上十圈,不能跑便两手交握,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苏公子你人真好。”
苏明雅转身朝桌案走去,身后小狗一样的小家伙黏糊糊地跟过来:“苏公子,今天书院搬进来了好多小伙伴,你想出去串串门吗?”
苏明雅轻笑:“明天开课,届时不就都见到了?”
他心想,来书院的都是些门楣低过他的,哪里需要他去串门,那些人主动来拜见他还差不多。
比如顾小灯这样。
闲话一下午,等到天色暗下来,灯烛不点,水母缓缓泛了光,水晶缸如梦似幻,水母像永不熄灭的昙花。
苏明雅坐在一边凝视水中光源,顾小灯透过微光去看他,不知楞神傻笑过几次。
小轻薄郎。
小色鬼。
翌日二月十五,顾小灯一大早起来,头一天上课不必拉骨锻体,他穿好素白的学子服,兴致勃勃地跟着小书童出了门,想和邻居的几个小少年打招呼同路走,没想到所有人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仿佛他是五毒物。
顾小灯越发纳闷,但还是被头一天上课的兴奋劲掩盖了过去。
学堂离学子院不远,有南北两面,由一道高墙隔成男女两堂。千金小姐们人少,住的是广泽书院南边的园林,那边的住宿条件比学子院好一些,景致美上许多。
南堂是女堂,北堂便是男堂,第一天授课,女堂那头的女夫子别出心裁,是顾家二姐顾如慧,男堂这边则是安震文,怕是苏家担心苏明雅头一天不适应,特意让安震文来安他的心。
顾家私塾第一年开,书院如此之大,来者却不多,共有少年二十五,少女十七,条件优渥得首屈一指。
顾小灯进了北堂,里头一共二十五个位置,五列五排,位置大有文章,靠左和靠前是家世最贵重的座位,越靠右靠后则越寒微。
第一列从左到右,自然是苏明雅、关云霁、葛东晨等人,顾小灯则坐在最后一排、最右的位置。
顾小灯没有什么阶级意识,虎头虎脑地在位置上坐下,乐呵呵地打开分发到手的书卷,看一行能乐三回。
整个学堂就没有一个长得不周正的。
全是好看的!
他自心里狂笑,此处又能学习上进,又能看美人养眼,还能避免孤独,实在是让他乐开了花。
等到安震文走到讲堂上,他的喜悦更是达到了巅峰。
连先生也是顶顶好看的!
顾小灯开心到捂住嘴巴,如此才能掩饰他那快要飞到太阳穴的唇角。
头一天开课,安震文十分和煦,温温和和地先讲些晋国的科考制,总纲书目列过,详讲科目考法,辅以自身经历为例,一个上午过得极为愉快轻松。
白衣学子们听的都是外头听不到的真实内行,等到散课仍意犹未尽,大有上前去围住安震文询问的。
顾小灯听听写写,勾勾画画地记在小本子上,满足得不得了,还给上午的晨课写了一句小小的总结:
“世道太平,人间盛世,长洛黄金乡,广泽桃源家。”
下午的课则是走出学堂,少年郎到北边的武场去,少女到东边的艺场去。顾小灯在去的路上遥遥看到了白衣少女们往东而去的身影,她们像一道白云,走向能结彩虹的天边,是遥遥一望便觉人间美好的象征。
顾小灯感动得不知如何分说,忽有一人擦肩而过,不偏不倚地撞过他肩膀,他哎呦一声捂住肩膀,皱皱鼻子笑着想说话,撞他的公子哥先轻声嗤笑道:“贱胚。”
顾小灯傻眼:“啊?”
那公子直往前面走去,顾小灯疑心自己听错了,快步追上去想问个说法,半路忽然又有人走来撞他,这下力道不小,他个子不及对方,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去。
周遭便响起了笑声,夹杂着几道不太小声的议论:“我当他是顾家近亲,原来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末流远亲。”
“我说呢,他身上一股泥腥味,原来是从田舍里带来的,骨子里刷不走的下流做派。”
“就是,一身艳俗气,贱胎里带来的。”
顾小灯就地爬起来,也不让书童扶,气赳赳地转了一圈:“歪!谁说我坏话!”
议论他的人倒是扭头就散,浅尝辄止地戏弄他一番罢了。
书童上前来擦拭他沾上的尘土,顾小灯摸摸后脑勺,不解地问他:“你刚才听见他们说我没有?我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吗?昨天还好好的一群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书童哪里回答得了,只恭敬道:“公子,仆只是为您领路和拿东西的。”
顾小灯心想也是,不为难人了,百般不解地走向武场去。等到了地方,人人白衣洁净,就他半身灰扑扑的,授课的安震文走到他面前时蹙了蹙眉,轻问道:“山卿,你为何衣裳不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