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却再度陷入了沉默。
苏明雅有些急迫,可不知道是否是这七年过于漫长,他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生病和伪装中丧失了诠释正常情绪的能力,不管怎么急,脸上依旧是无甚表情的平静模样:“不问我抓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顾小灯轻轻地附和他:“为什么呢?”
苏明雅低头道:“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哦。”
“我想要囚禁你。”
“啊……”
苏明雅听着他软乎乎的应声,那种心焦如焚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他如此不要脸地囚禁他,需求很简单,便是要让他们回到四年前,更确切的说是让顾小灯回到冬狩之前在明烛间的那段日子,那段对他千依百顺、又依赖又纵容的日子,那时他惶惶不安,像只担惊受怕的家猫,世界只有他苏明雅一个人,每天都与他亲吻,拥抱,夜里合衣相拥而眠。
苏明雅是如此病态,卑鄙无耻地怀念那段顾小灯的低谷状态。
同我说话。
像你以前那样生机勃勃的,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一样地说话。
苏明雅心中的焦虑几乎要破土而出,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梗在心口。
七年之中,他逐渐明白了权势对他的异化,整个苏家阖族对他个人意志的倾轧,他抵抗不了,更扭转不了囊括了苏家的长洛。
他知道顾小灯憎恶用这种威逼手段来强迫他,可他若不这样,若不面目全非地借助最厌恶、却又最习惯的权力,他怎么绕开顾瑾玉,怎么再与他共处?
他只能成为顾小灯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因为不这样,他毫无胜算。
他急剧地想把一切都剖开给他看,然而他好像变成了哑巴,从贵胄变成了野人。
“可是……”
顾小灯轻轻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荡开一圈涟漪。
苏明雅猛然睁开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他。
顾小灯却没有看向他,眼神聚焦在虚空中:“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苏明雅脑中似乎回荡起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顾小灯热乎乎的手贴着他,低下头去,又重复地小声指控他:“明明是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春日之下,苏明雅抖着手附过去,死死抱住了他。
第一声忏悔破土而出。
“对不起。”
第66章
十三夜,夜色如水,海东青花烬困哒哒地抓在祝留肩上,一鹰两人从城外的霜刃阁赶到顾家。
祝留昨日截到顾瑾玉发往霜刃阁的信,当即跟着花烬一同跑回了师门,循着顾瑾玉的嘱咐来催促南境蛊毒的探查进展。
当今阁主是个性子散漫的鹰控小老头,与他有半师之谊,听他来催促便吹胡子瞪眼:“催什么催!这种境外麻烦事也来交托,你这臭小子跟定北货学坏了,不是好东西。”
霜刃阁的建立与传沿都同皇室千丝万缕,从前对顾家、对顾瑾玉的私下要求算是有求必应,多年前便颇有将顾瑾玉视为下任顾氏家主的意思。
顾瑾玉曝出不是顾家子嗣时,小老头阁主也是吹胡子瞪眼,在阁中嘀嘀咕咕“我当他是皇室后裔才老给他面子的,结果他竟是个西贝货”,后来顾瑾玉北征而归,小老头就勉为其难地把“西贝货”的外号升成“定北货”。
祝留抱着花烬一惊一乍地把信笺递过去,小老头连鹰带信薅去看,撸着花烬叽叽歪歪地读信与评价:“南境是葛家管的,你主子是闲得吃屁才想插手吗?还有,南境那批异族人翻不出什么大浪,百年前就被当年的大长公主屠得差不多了,如今更是收服的收服,驱逐的驱逐,南蛊邪术早失传了,南毒才遗臭百年,现在就算还有南境人跳大神,那有何惧?北戎都能平,区区南……”
小老头忽然卡住,看顾瑾玉信笺末端一笔带过的话:【中蛊非中毒,不知心魂改,我知己心不变,直觉却不然】
因这话,霜刃阁陀螺似地忙转了一天,祝留同花烬都被使唤着干活,待到天黑,小老头将他专攻南境事务的弟子吴嗔拎了出来,让其走一趟顾家。
祝留当即带着吴嗔赶回来,赶到顾家时已是定昏,一迈进东林苑,夜色里便弥漫着紧绷的气氛,他揣着花烬跑进顾瑾玉的住处时,只见灯火通明,堂中聚满了医师和暗卫,他哥祝弥也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祝留忙跑到他哥身边问情况:“哥!这么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祝弥摇头:“今天王爷和公子出府游玩,白日一切如常,夜里王爷呕血,又在公子面前失态,一回来就召了医师和小姐。”
祝留一听这便觉不详,顾瑾玉这几年里放养顾守毅,顾仁俪才是那私下里协助料理顾家和朝政的二把手,他生怕是他主子不行了,急召可靠人来交代遗嘱。
祝弥皱着眉头轻说,眉皱得简直能夹死蚊子:“他们一个时辰前在外面差点遇刺,苏葛两家突然暴起,死了府里七个暗卫,王爷立即带着公子回来,但不知道是否又出现心疾,半路突然举止异常,抓着公子逼问些怪话,把公子吓得不轻。”
祝留整张脸皱成干枣,心痛那死去的同僚,又感到不可思议:“他见鬼了?公子都回来了他还发疯,还发到公子身上去?”
“谁搞得懂他,只知道他今夜就是精神古怪,方才就在这里,他竟对公子动手,险些把公子掐到窒息,公子哭得梨花带雨,他竟也下得去手?还是小姐把公子哄好的。”
祝弥揉揉皱酸了的眉头:“小姐做主让众人把他捆起来了,他那想杀人的样子实在不对,现下丢在书房里,所有医师都诊过他了,说是脉象均无异常,更是离谱。”
祝留不敢相信,顾小灯单是名字都是拴住顾瑾玉的狗链,倘若他疯到连顾小灯都乱咬,那必是神志不清到完犊子了。
他赶紧把壮沉沉的花烬一塞,解释两句,继而把霜刃阁的吴嗔请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见顾瑾玉一身罕见的红衣,正被铁链捆在椅子上,披散的短发遮住了半张脸,正专注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一眨不眨地望着。
祝留一见顾瑾玉那样就心里发毛:“主子!我回来了,我带霜刃阁的援兵回来了!”
听见声音,顾瑾玉便投过来一眼,面无血色也无表情,眼周分明泛着流泪过度的红,眼神却怪异的空洞,仿佛没有看到祝留,而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小留,不用叫他了,他听不见。”桌案另一端的顾仁俪放下手里的两沓文书,起身郑重地朝吴嗔行礼,“先生,多谢你们霜刃阁施以援手,你来得及时,劳烦察看一下瑾玉的状况。”
吴嗔是个二十六的青年,身上带着股无拘无束的纯直,头也不点,二话不说直接到了顾瑾玉面前,一声招呼也不打,仔细擦了擦手,而后一手掐顾瑾玉腕搏,一手摁着他侧颈诊脉。
顾瑾玉一动不动,依旧专注又空洞地看着虚空。
祝留一惊一乍地凑过去,伸手在他面前直挥:“主子?主子?你清醒一点行不,你干嘛啊你,又出幻觉了?”
吴嗔闻言便问:“什么幻觉?”
祝留头疼地解释:“就是心病吧,过去几年里,有个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消失了,他很想念他,想出了心病,想得厉害时眼前就会出现那个人的幻觉,我主子就看着他自己的幻觉,要么跟幻觉自说自话,要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幻觉发呆,魂魄出窍似的。”
他顺着顾瑾玉空洞的眼神环顾书房:“现在这里,一定有他幻想出来的幻觉,不知在哪里,不知有几个,更不知道主子在和它或它们交流些什么。”
顾仁俪扶额,吴嗔楞了楞:“啊,那他不是疯了吗?”
祝留底气不大足地反驳:“就一时半会的发癫而已!我主子待会就清醒了,况且他那心窝疙瘩上的人已经回来了,有那个人在,以后我主子会不药而愈的。”
吴嗔:“那个人是他老婆?”
祝留汗颜:“哎呦八字还没一撇!可不能这么说,最多那是我主子的兄弟。”
吴嗔:“男老婆。”
祝留:“……”
顾仁俪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扶额,一时怀疑这位从霜刃阁来的年轻人到底靠不靠谱。
吴嗔讨要了小碟小刀,淡定地划破顾瑾玉的手接了一小碟,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堆锦囊,鼓捣了好一会,研究罢问起来:“顾瑾玉平日有记见闻录之类的习惯吗?”
顾仁俪想了想,拿起方才放下的两沓文书:“见闻录不知,但有朝政主张,能代为参考么?”
吴嗔走来接过,看到两沓文书字迹不同,内容相似,顾仁俪解释道:“左边是瑾玉平日所思的朝政主张,右边则是我的看法,我们的想法常有八成以上的接近。”
“那这就十分有用了。”吴嗔一目十行地翻看和心算,“但他最近的主张和你相似的只有七成。”
顾仁俪咽下了一口叹息:“是的,也许朝中有我来不及获知的变化。”
“这个南边调兵的主张。”吴嗔停在一道草拟的军令上,“顾大小姐,你主张顾家驻军东南,而他反过来了,这是最大的不同,为什么?”
顾仁俪一顿,慢慢答:“东南是下月葛东晨将前往述职的边境,西南是顾家前世子顾平瀚镇守的江湖州界,我想拨军监督届时葛家的动向,瑾玉大抵更考虑西南日渐猖狂的江湖邪派千机楼。”
吴嗔若有所思:“那他这一主张,结果是板上钉钉地利于葛家。”
顾仁俪眼睛眯了眯,就又听吴嗔问:“顾瑾玉最近吐过几次血?”
“两次,据手下人汇报,他昨天在这吐了一次,今晚在东区又吐了血。”
吴嗔又问:“昨天是喷一口血,今晚是喷了两口,对吗?”
“对。”顾仁俪眼神一定,“先生,这是什么病症?”
吴嗔毫不犹豫:“绝症。”
顾仁俪、祝留:“…………”
“基本绝症吧,”吴嗔放下文书,搓着指尖哇塞了一声,“真意外,小蛊不足为奇,大蛊着实罕见,我以为这种控死蛊已经绝迹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邪术,我一出师门就能碰到这么棘手的,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这疯子幸运。”
顾仁俪说不出话来,祝留扑上去抓着吴嗔猛摇晃:“控死蛊是个什么东西?我主子好好一个人怎么会中蛊?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救人的是不?基本绝症就还是有转机的对不对?”
吴嗔淡定地前摇后晃,声音平稳地给他介绍起南境异族的蛊术:“名字就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了,中了这蛊,一面受蛊母操控,不自知地做些自以为正常的怪事,另一面是依次呕血,从隔一天到隔两天依次复发,从呕一口血到两口依次递增,直到苦主气血断绝痛苦而死。”
顾仁俪的手一抖,低头看了书桌上的两沓文书。
“给他下这蛊的人一定很憎恶他。”吴嗔看顾瑾玉,“这蛊很难炼制,据我搜罗到的,这蛊至少需要七个特殊生辰的壮年人放干血、百样毒虫相啃噬才能炼成,与之对应的是控生蛊,炼制难度减半,能逐步操控人的神志和身体,但不会死伤。控死蛊是下血本,也是泄暴怒了。”
祝留慌了,吴嗔轻而易举地拨开他的手:“我只能延缓你主子呕血的时间。我掌握的情报里,想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找出操控万蛊的蛊母,让她解蛊或者杀了她。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就一概不知了。”
祝留抖着手抹了把脸,又慌又镇定的:“蛊母是吧?只可能是女人吗?可有什么特征?一定是葛家下的黑手,我这就去搜和葛家相关的女人,还得赶在葛东晨下个月调走之前办完,我这就去安排!”
吴嗔没有任何安慰:“是女人,毫无特征,蛊母混在芸芸众生里,外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操控其他蛊,只需要心神一动,调动体内的原蛊就能隔着千里操控中蛊人。找一个毫无特征的女人很困难,你不见得能成功。”
祝留急得简直想哭,书桌前的顾仁俪忽然开口:“找人不易,杀人不难。倘若杀了蛊母能迎刃而解,那便以杀代找。”
吴嗔一直淡定的脸抽了抽:“你说的话,让我想到霜刃阁中记载的一桩南境往事……百年前镇守南境的大长公主,便是因为疑心自己中了异族蛊术的暗算,而后大开杀戒,屠戮了无数异族女人。”
他转头看向顾仁俪:“看来流着高家血脉的后裔,骨子里都沿袭了一脉相承的冷酷。”
顾仁俪笑了笑:“先生有更好的办法吗?”
吴嗔看向头顶,叹了一口长气:“我尽力找,会有办法的。”
“多久的时间?”
吴嗔掐指算了算:“给我一年时间吧,一年之内我能保顾瑾玉,在此期间,我会找出更好的解蛊办法。”
顾仁俪诚心地行了一礼:“多谢。”
吴嗔摆摆手,挽起袖子回到顾瑾玉面前,刚要同顾仁俪商量解开锁链,他才好施展时,就看见顾瑾玉那张英俊的脸出现了细微的神情波动,唇齿之间挤出了两个古怪的字:
“假的。”
诚如祝留所说,顾瑾玉此时眼前涨满了他的幻觉。
整个书房都充斥着【顾小灯】。
它们是顾瑾玉榨出来的所有关于顾小灯的记忆,喜怒哀乐应有尽有,顾小灯过往的所有小动作、小习惯都在他眼前以幻觉的形态不停地回放。
顾瑾玉魔怔而全神贯注地望着书房里的【顾小灯们】,他顾不上自己的状况,满脑子想着从东区回来的“顾小灯”。
那“顾小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的,但他就是怪异地直觉,他的山卿不见了。
等了七年的珍宝刚回来不久,他觉得心口的血肉才被填上,就在今夜又被挖走了。
然而顾家所有故人都觉得那“顾小灯”就是顾小灯,是他在发疯作乱,是他在不可理喻。
他们说他刚吐了满墙的血,脑子不太灵敏,又说他今日告白受拒,精神疯上加巅。
顾瑾玉脑中一片混沌。
现在,他在满屋的幻觉里一遍遍回溯记忆中的顾小灯,混沌又清醒地确认——
他的小灯被偷走了。
“对不起。”
十四日的晨光照进来明烛间,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又低又轻的声音,依旧垂着脑袋没有抬眼看他。
苏明雅头一遭对他说这三字。
顾小灯冷静了些,意识到他的道歉毫无意义,甚至是危险的信号,他大抵知道苏明雅潜意识的台词:我向你道歉,我对你低头,所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吧,收下我的歉意,接受我的所求,我们继续做无名无分的恋侣。
在得知一溺过七年时,顾小灯心中就将苏明雅斟酌过一轮。
原先觉得他既然能把自己药倒送出去,想必是待他表面眷恋心中厌倦,那么七年一过,他理应早早将他抛之脑后了。
岂知顾瑾玉那书房里挂满了苏明雅描摹他的画像,焚画时顾小灯改变了看法,也许苏明雅念着“死去”的他,以此怀望一去不复返的私塾岁月。
但即便他念着他又如何呢?他未落水前苏家就养出了苏小鸢,他消失后,苏明雅越念他,养出的新小鸢便会越多、越像。
昨夜巷口替代他的少年,不就是相似得他都瞧不出破绽么?
这些少年只会比昔日的他温顺,苏明雅可以像养猪一样定制他想要的温柔乡。
顾小灯在心中拼出一条苏明雅待他的心路,他现在费劲抓了他来,先恐吓后逼迫,先狡辩后道歉,只怕至少有两个不纯的目的。
一是苏明雅知道他是药人,想取他血治他病。二是苏大人如今吃多了细糠,想吃点当初没吃透的粗粮。
前者他反而更能应付,后者只让顾小灯感到惧怕与恶寒。
以淫心诱之成奸,以强辱饰之成爱……若他在“对不起”之后接上一句“我喜欢你”,顾小灯可能真会吐出来。
他想,原来苏明雅的“真心”是靠威胁和豪夺来表达的。他要他只念着他的施恩,原谅他的犯错,要他拒绝其余所有人,乖乖做他老实的犯人。他把他想得好卑贱,连带着自己翻倍地下贱无耻。
从前他们就不能长久,如今苏明雅是一手遮天,可他怎么能忍受担惊受怕地被关着?
他还要去见张等晴,去见江湖,怎可一再蹉跎帝乡。
顾小灯心里自语不断,嘴巴却是闭紧,不想应声,也不想发问。
苏明雅却好像什么都想说。
“问问我。”苏明雅伸手抱住了他,不停地摩挲他的脊背和长发,“冬狩那夜,问我好不好?”
顾小灯沉默着,又惧怕又抵触地僵硬着身体。
苏明雅环着他的腰,细细说了许多话,他解释已经没有意义的过去,说到温润嗓音变得呕哑嘲哳,但顾小灯依旧一声不吭。
他沉默得出乎他的想象,苏明雅只觉得自己像等待刽子手放下砍刀的死刑犯,等着顾小灯某一瞬的暴怒,等他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他安静得像是断开了与他的所有关联。
苏明雅忽然感到无措:“小灯,你为什么这么倔……”
“倔?”
怀中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并抬眼看了他,眼神无辜震惊,神情无奈委屈,什么后话也没补上,但苏明雅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一行大字——“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轴”。
“明明是你不好”。
苏明雅从他那滚圆的眼睛里看到一堆谴责。
卯时七刻,顾小灯刚草草吃完早点垫肚子,双眼就被苏明雅用墨缎重新绑上,嘴巴也用布条勒住后绑,他不顾他战战兢兢的抗拒,亲手给他换了衣服,随后将他放进一个缸子似的容器。
顾小灯惶惶不安,只是本就跟他熬了一夜未睡,一蜷进与幼年记忆里相似的水缸,莫名的安全感袭来,他委屈地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随即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竟昏昏沉沉地涌起了困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钟声将顾小灯从梦中惊醒,他扑棱着动起来,一睁眼就看到苏明雅的脸。
他面对面地搂着他放在腿上,跪坐在一片铺满绒毯的地上,不知道在他昏睡时做什么,此时像毒蛇吞食猎物,含住他的皮肉圈在怀里。
地下是地龙烧着的荜剥声响,不远处是古钟悠远的回音,顾小灯惊恐地推开苏明雅的胸膛,环顾这从未造访的陌生地方,一转头就看到塑金的满座神佛,有观音慈眉有金刚怒目,百八双泥塑眼睛把他吓得够呛。
苏明雅似乎是在抱着他礼佛。
“你醒了,先别乱动。”
苏明雅低头亲吻他的眉眼,顾小灯刚一挣动就觉不对,身体倒是无碍,但四肢竟然被戴上了系着银铃的细细镣铐,银铁而制,冰冷刺骨,稍微一动就发出了悦耳的铃声。
再悦耳落在顾小灯耳朵里也是催魂的鬼东西,他着急地想从苏明雅腿上爬起来,使劲地扒拉手镣,很快就吃痛地放弃,揉着发红的手腕忿忿,甩得银铃叮叮凌凌地响个不停。
苏明雅一伸手就将他摁回怀里:“别动。”
顾小灯气得想哭:“你怎么能给我戴这些!我难道是犯人不成?”
“地牢岂能和此处相较而论。”苏明雅慢慢地揉他后颈,大约是来到了他认为安全的所在,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给你戴镯子而已,娇气。”
顾小灯炸了毛,声音一时大了些:“我不要戴!你放开我!”
苏明雅身上的气压明显骤变,手摁住了顾小灯后颈,他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玄铁戒,冷冷地贴着顾小灯的脖颈滑到下颌。
顾小灯被冰得缩缩,眼睁睁看着那枚玄铁机关戒的背面扣开了一道狼牙似的尖尖利刃,苏明雅屈指轻揩他唇珠,任由玄铁戒的尖刃在他眼皮子底下闪烁。
“听话,好不好?”
“……”
顾小灯喉结动了动,怀疑他要是说个不字,苏明雅便要将那看起来锋利无比的尖刃扎透他的脖子。
他怂哒哒地给自己顺毛,一动不动地任着苏明雅轻抚,配合半晌,苏明雅才终于把那尖刃收回玄铁戒里。
顾小灯吓得脊背冒汗,这才颤巍巍地松了口气。
苏明雅轻轻揉了他一把耳朵,搂紧他向前微微弯腰,一拜又一拜,紧接着,顾小灯听到了他低低的诵经声,和捻动佛珠的玉石轻叩声。
他竟是真的在礼佛。
顾小灯感到不可思议,从前苏明雅不信神鬼,苏家越为他寻医问道,他越不喜这些,如今怎么变成虔诚的信徒了?
他诵得认真,满口仁慈超脱,现实却贪嗔痴五毒俱全,这可当真是荒谬。
诵罢,苏明雅将手里拨动的佛珠戴到了顾小灯左手上。
当年他们在竹院里对坐时,顾小灯曾说自己不喜欢身上佩戴饰品,他讨厌规范步履的禁步,讨厌寓意糟糕的双耳珠,从前苏明雅爱赠他东西,从不挑这些。
现在镣铐珠串一起来,声声如讽刺。
苏明雅的低气压过去了,拨着那串佛珠轻声问他:“往后你就在这陪我,好不好?”
顾小灯抖了抖腿,顾左右而言他:“苏公子,我想起来,我的腿要抽筋了……”
“好,那便不坐,起来走走。”苏明雅拢着他的腰往上一提,把他打横抱起来,起身抱着开始走。
银铃簌簌地响,顾小灯下地不能,垂下的发梢乱飘,心中又怕又气,越发觉得苏明雅内里喜怒无常,蛮横无理。
苏明雅抱着他走出佛堂,语调欣然:“小灯,你看这里,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顾小灯差点倒仰,心想天杀的,这分明是牢狱,造得再奢靡华丽也是个大笼子。
他恹恹地扫了两眼,只见苏明雅正抱着他穿过一道长廊,与其说是长廊,不如说更像甬道,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他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这些都是他在东区夜游时见过的。
他不说话,苏明雅就哑声解释:“昨夜看你走过三街,摸过的花灯众多,每一盏都爱不释手,我便全部带回来了,现在你不用挑,全都是你的。”
顾小灯无言以对。
苏明雅自说自话地带着他巡视这地方,每隔百步就有蒙着面的侍卫,这还只是明面上的看守,背地里不知还有屏声敛息的暗卫,莫说顾小灯不会武,就是武艺高强只怕也难以冲出重围。
银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路,顾小灯越环视越气馁,除了让苏明雅腻了厌了再把他丢了,他竟想不出更好的跑路法子。
倘若他不惜命,倒也能想办法拉着苏明雅同归于尽,然而看着苏明雅顶着病弱的脸横抱他一路而不改色,他又蔫了。
可恶,所有人都比他高比他有劲,就他还是小白菜。
他怎么就长不出身长八尺的体魄呢?
他若是能有顾瑾玉的块头,就能挥着拳头到处横扫了,右拳揍一个葛东辰,左手呼一个苏明雅。
不想那树杈子还好,一想顾小灯心里更忧惧。
苏明雅最后抱着他到了一个仿制竹院的地方,走进去后将他放在了书桌上。
他总是喜欢把他推在桌案上,仿佛顾小灯是一本书,提笔就能标注,或者是一盘佳肴,一舀就能品鉴。
顾小灯无所适从地按住桌面,提防苏明雅下一瞬就把他按成四脚朝天。
苏明雅双手盖在他紧绷的手背上,只是低头看他:“你看,我们回到竹院了。”
顾小灯抿了抿唇,小心试探他的炸点:“苏公子,顾家的竹院已经烧掉了,苏家也有了竹院,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了,回……只怕是回不去。”
苏明雅沉默了一会,抬手轻抚他散乱了些的长发,顾小灯刚觉得这话不会刺激到他,苏明雅就突然扣动玄铁戒,用那尖刃欻地割断了他一绺长发。
顾小灯头皮发麻:“……”
不能跟他说“放我走”,也不能跟他说“我们完了”。
苏明雅垂着长睫平静地割顾小灯两边的长发,那些柔软的断发簌簌地飘落,玄铁戒好几次若有若无地贴着顾小灯的下颌线擦过。
每到此时顾小灯的眼睛就颤,眼含热泪欲掉不掉,可怜兮兮,虽说容貌给他惹出一筐麻烦,但破相什么的,那可不能够。
他还想亮晶晶地去见他哥的。
不多时,顾小灯让他割断了前面半幅长发,连衣襟也被割破,领子咧到锁骨去,鸡皮疙瘩一阵阵地冒,背后青丝及腰,肩颈短发及肩,不伦不类的,靠一张脸撑出金屋美人的楚楚状。
苏明雅摩挲他泛红的眼尾:“头发短了能再长,竹院烧了能重建,我们之间也可以的,是不是?”
顾小灯还能答什么?只得尽力稳住这疯子,忍着眼泪躲开那吓人的利刃:“唔……你说是就是。”
折腾一下午,等到晚膳时分,顾小灯憋屈归憋屈,饭还是要大吃特吃的,银铃叮叮地响个不停,吃到六分饱时,有个身形和他差不多的下人又送上来新菜肴,顾小灯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盘切成片的水母。
苏明雅将玉盘推到他面前,有些不易察觉的局促:“你曾说水母可食,海中捞出水母即用草木灰点生油去洗它,煮椒桂拌虾醋或拌辣肉醋,片水母沾醋佐味,就能又香又鲜。”
这话是顾小灯第一次看到水晶缸里的海月水母说的话,此刻从苏明雅口中复述出来,几乎一字不改。
海月水母是罕见的赏玩贡品,至于可食用的大水母,那需得从靠海的东境捕捞,这东西又难以持鲜,只怕是从千里之外运来。古时一骑红尘运荔枝,现在好了,苏明雅搞起了运水母。
顾小灯端着手里的大碗,愣了片刻,心想何至于此,又知道这别扭的讨好是买笑。
他只默默拿了勺舀来吃,不挑食也不浪费,不一会就把水母舀完了,只给苏明雅留下了半碟醋。
吃完他也不吭声,使小性子地端起那玉盘倒扣,砰的一声,嘴巴光吃不说。
苏明雅看着他,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脏像那倒扣的空气,好似压在不见天日的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