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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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吹着口哨各自扭头:“公子说,下午的话不可以向你汇报,我们是要听主子你的好,还是要听主子的主子为好呢?”
顾瑾玉暗觉不妙,顾小灯从前便是个喜欢结交伙伴的热闹性子,身上又无甚架子,随和得能和周围人迅速打成一片,他只是以为顾小灯厌屋及乌,已经不屑于跟他周围的人往来了。
他想到顾小灯小时候便异乎寻常的第六感和直觉,惊恐地想到,这群下属们忠城归忠城,却长了笨直脑子和漏勺大嘴,八成是被顾小灯把底套没了。
顾瑾玉忽觉天塌了,着急地起身想往东林苑去,走到书房门口时脚步一顿,转而吹哨声招花烬来,心里碎碎念地想着不可贸然打扰,还是先写封信给他,探一探他的口风为好。
花烬熟络地跳到书桌上,活动着鸟脖子等他磨磨叽叽地斟酌。
顾瑾玉照例铺开崭新的信笺,一边磨墨一边凝眉思忖,墨都快磨穿了才提笔,看得杵在堂中的暗卫们无聊得用眼神交流聊天。
顾瑾玉落笔,忽觉心口一抽,一种忽如其来的怪异啃噬感席卷了浑身,笔下刚写出一个灯字,口中的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把铺在书桌上的一打信笺都弄脏了。
书房中顿时一片大乱,花烬都惊得怒张翅膀满屋子扑腾,还是顾瑾玉自己稳住了场面,悄悄召了个医师过来,自己一边掩口一边收拾书桌,满脑子还想着,可惜一打新信笺,就这样被自己弄脏了。
顾家的医师麻利地便过来了,以为又是如这七年中的疯症复发,见到书桌上未擦干净的血迹便脸色凝重,但等到诊起顾瑾玉的脉象时,眉头却忽松忽紧。
“王爷……依您脉象来看,您好像没有问题。”医师没有粉饰太平,“不知道是不是我医术不精,不如让其他所有医师都过来给你看一看。”
不多时,其他十几个医师都挨个到了,所有人一通诊断下来,结论与前头的医师一模一样,都诊不出顾瑾玉身上有什么伤势或余毒。
顾瑾玉便只先在心里记下一笔,挥手让他们下去,封锁住了骤然呕血的消息。
暗卫首领还有些放不下心:“树杈子,要不属下们到城外去找其他的名医过来?”
“不用。”顾瑾玉又去找信笺,“等等,你刚叫我什么?”
“主子。”
“摸着你的脑袋再说一遍。”
“……是公子自己说的,说你的外号叫大树杈子,下午聊的多了,不小心漏嘴了。”
顾瑾玉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嫌人添堵,拧着眉头把人轰走。
待书房无人,他重新斟酌了一封小信笺,末尾勾画一小片山脉森林,重新仔细别在花烬的爪子上送去东林苑。
他捻着一点凝固的血迹,想了一会,写起了另外一封信,三言两语便交代完毕,准备等花烬回来,再由它交出去飞往霜刃阁,催促那边关于南境蛊毒的勘查进展。
等了小半时辰,花烬振翅闪了回来,顾瑾玉看到那大爪子上别着一封回信,紧张得指尖发抖,愣了半晌才摘下那信笺。
展开一看,只见顾小灯笔走龙蛇地回了一句:
【明日你休沐,陪我出去玩】
顾瑾玉僵直在桌前,久久不能回神。
此一言既出,叫他去死都行了。
便是死也是含笑九泉了。
翌日一大早,顾小灯就爬起床来,昨夜睡得不安稳,各种梦境纷至沓来,闹得他一起来就满屋子团团转。
奉恩等人知道他今天要同顾瑾玉一块出去玩,个个脸上洋溢着神采,捧了一堆服饰来询问他欲穿哪套。
顾小灯以手指代梳子,狂捋了自己的头发数遍,最后抬眼:“我当日落水那套衣服还在吗?我想穿它。”
刚破晓,顾瑾玉就跑到了学子院,蹲守在学子院大门口的亭台中,眼里看着亭下的浅浅小池,看着水面从一片灰暗到涂抹上日光,变成赏心悦目的静影沉璧光景。
他的心一直雀跃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小配的嗷嗷叫声先响,紧随而来的是顾小灯轻灵灵的打招呼。
“嘿!”
顾瑾玉的心脏插上了羽翼,一转身,待看到顾小灯的装束时,眼前羽毛纷飞,心跳狂躁鼓动,钉子似地愣在了原地。
顾小灯披着绸缎似的柔顺长发,穿着那身从水里出来的旧衣向他而来。那是苏明雅给他换上的,从高鸣乾手里逃走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夜飞奔回来的,被时空阻隔了七年的装束。
顾瑾玉一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个顾小灯,一个幻觉,一个真实,一个身上干爽,一个湿漉漉。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虚实。
顾小灯被突然撒欢的小配拽着往前跑,长发纷飞地跑到了顾瑾玉面前,看到他那副苍白的模样吓了一跳,心想他的反应也忒大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一挥:“顾瑾玉,你中邪了吗你?”
顾瑾玉迫不及待地攥住他的手腕,登徒子似的捉着往脸上贴去,用脸颊感受他手掌的热度,本意是想试探虚实,但换来了顾小灯惊吓之下的一耳刮子。
这一巴掌把顾瑾玉的魂打回来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恼得耳朵尖尖泛红的顾小灯:“对、对不起。”
“你是真有病啊!”顾小灯气得朝他比划小拳头,“大好日子,你还要不要出去了?要不还是待家里休息算了。”
“要出的。”顾瑾玉忙低声恳求,“要出的。”
顾小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转身把小配交给了跟过来的奉恩,拿过昨天才买的虎头帽套在头上,帽沿压到了眼睛去:“走吧走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去,目光发直地看了他一会,眼前忽然又出现幻觉,看到戴着虎头帽的顾小灯转头来朝他笑,左脸颊边露出个甜甜的梨涡。
它问他:【很可爱吧?】
顾瑾玉点头:“可爱。”
顾小灯在前头走着,听到他夸自己的呓语,小臂上浮出一片鸡皮疙瘩。
今日出行的目的地随顾小灯指定,待坐上马车,顾瑾玉有些局促地坐在顾小灯对面,短马尾的发梢有几缕搭在肩颈处,配合着一身低调的朱墨旧武服,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拘谨的少年人做派。
他两手搭膝上,小心觑着顾小灯,看他也有些僵硬地背靠车壁,帽檐下的小半张脸白里透粉,唇珠红润,不时抿一抿。
马车悠悠晃荡,顾小灯随着颠簸往后轻轻一仰,露出了衣领中的一段如玉脖颈,顾瑾玉的目光落到他的喉结上,一瞬之间口干舌燥。
好想咬上去。
用力亲上去。
这时顾小灯拨开垂到眼皮上的虎头帽,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瑾玉一和他对视上,身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便烟消云散,徒留下被春光晒过的暖融融。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也不问我为什么穿成这样,头发也不束?”
“小灯想如何就如何。”
顾小灯用虎头帽盖住自己紧皱的眉头,打量着对方堪称乖巧且胆小的坐姿:“但我想要你问啊。”
“好,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呢?”
顾小灯鼻尖耸耸:“我不告诉你。”
顾瑾玉继续问:“那小灯为什么穿这身装束,头发也不束呢?”
顾小灯心中微微一动,看斑驳的阳光穿进车窗来,圈圈点点地在顾瑾玉的轮廓上打下阴影,他看起来既冷静自持,又像是疯狂地在摇着尾巴。
“我找不到发簪了。”顾小灯片刻后才吱声,“顾瑾玉,你送我的那支十三岁的生辰礼,我找不到它了。我一次都没有戴上过,今天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发簪不见了,你知道它在哪吗?”
顾瑾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几寸,他当然知道那发簪在哪,去年碎在他心口,挑出来成了几截碎尸。
他答应过顾小灯不会再撒谎,便只能含糊地说道:“时间久远,那支簪子做工不好,碎掉了,我就把它收回来了。小灯如果喜欢,我去打造一模一样的发簪送给你……”
“不用了。”顾小灯摆摆手,“别送,我不要你的礼物。”
顾瑾玉的心里仿佛被轻轻一蛰,但想到顾小灯愿意蛰他,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车窗始终没开,顾瑾玉也没有透过窗上孔洞去看此行的目的,同顾小灯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也让他迟钝了对时间的流速感知,既觉得同路一瞬即逝,又觉得天荒地老。
等到了目的地,他也没有回过神来,只知道看着顾小灯的脸出神。
还是顾小灯推开车门作势下去:“你要继续种在这车子里生根发芽,我可不会管你哦。”
顾瑾玉当即回神,一边跟着他下去一边回答:“不种,小灯管我。”
下了马车,顾小灯伫立在春风中,长发随着风飘扬,通身装束的颜色集中在头上的虎头帽,虎头帽的亮橙色又不如他眼中的神采夺目。
“欢迎回到白涌山。”
顾瑾玉再度僵化住,他不敢看广辽的天与地,只敢直勾勾地紧盯着眼前的顾小灯,害怕他会乘风归去,留下满地的梦境泡沫。
顾小灯比他淡定得多,衣衫单薄地转身走向那口落过水的小池塘,一边走一边唏嘘:“冬狩来时,我只觉得白涌山冰天雪地,如今不过短短三十七天过去,春来江水绿,忽然觉得这里也不是那么严寒了。”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紧跟着他,数次伸手想抱他,都用另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抓了回来。
“我听他们说,白涌山这里驻守的士兵都是顾家的人了,都能听你号令,我想安静地故地重游,顾瑾玉,你能让守在池塘边的士兵都暂时退下吗?”
顾瑾玉艰涩地应了好,不敢越过他,一直紧跟着走到池塘不远时才抬手示意,让所有无关人等退出三十丈之外。
顾小灯长发飘飘,看了池塘一眼便蹲下去,伸手往水面触碰。
顾瑾玉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尽数倒出,一把将顾小灯的手拽回来,发着抖将他死死抱进了怀里。
“别碰……别碰!你要是……要是又消失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虎头帽被挤得掉在了地上。
顾小灯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透出来。
“顾森卿,你是喜欢我吗?”

顾小灯感觉有些……是很窒息。
顾瑾玉的心跳骤然在他耳边炸开,鼓噪得他也跟着慌张起来,他只得去找顾瑾玉的手腕,想抓住他的脉搏诊一诊,辨他是否有顽疾,可顾瑾玉蟒蛇一样笼罩与厮缠着,根本不给他一点挣脱的余地。
他只能听到顾瑾玉异样沉重的喘息在头上盘旋。
他像他梦中的野兽那样粗重混乱地揉着他,来回摩挲着他脊背,揉得他长发都乱了,吞咽声越来越清晰,弄得顾小灯噤若寒蝉地瑟瑟发抖。
但顾小灯还是咬着咯吱咯吱发抖的牙齿问了一遍:“少装聋子,你说话,别这么箍着我。”
顾瑾玉烫着一般,骤然松开他,顾小灯刚从滚烫的怀抱里解脱,就听见好大的水声。
春池炸出水花与涟漪,几滴水珠滴到顾小灯脸上,仿佛有撕开布帛一样的滋啦声在他脑海里炸响,他已然在呆滞里知道了答案。
万里无云的苍穹下,日光投在逐渐平静的水面,顾小灯大脑空白半晌,胡乱地抹撒把脸,一手捡回虎头帽,一手捡了颗小石头往水里丢,激荡出一圈让他头皮发麻的心湖涟漪。
“顾瑾玉!你躲什么躲!出来!”
水面一动不动。
“再不出来我就下水去揪你!”
哗啦一声,顾瑾玉迅速从水底冒了出来,春寒料峭中,他的脸色如常,但耳朵和脖子都是滚红的,眼神也透露着不正常的混乱,好似凭空沸腾的浆糊。
“水里冷,别下来。”他水鬼似的浮在顾小灯的岸边,有些可怜卑微地看着他,脸上的水珠簌簌地滑过轮廓,下一秒就能泪如雨下的怪模样。
顾小灯蹲在岸边,此消彼长,顾瑾玉的萎靡使得他更嚣张和大怒,伸出握成拳的小手就往他头上捶:“起来说话,不起来我就一直捶你!你居然真喜欢我?!你这既悖人伦又违常理的王八羔子!一五一十招来,什么时候起的心!”
顾瑾玉不上岸,顽强地浮在水面上,甘之如饴地挨捶,只睁着双潮湿的眼睛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地选择一声不吭。
他僵直地看着顾小灯,看他气得眸子炽亮,左手将虎头帽抓皱了团在怀里,既恼怒又警惕的气炸样,听他一字字生气的控诉,声调拔高了,也还是因为声线天生软糯而显得软乎。
他就知道顾小灯一旦得知他的龌龊心思会爆炸,会觉得他恶心,荒诞,凉薄,怒气过去之后便将是惧怕,而后离他远远的,恨不得与他隔出个天涯海角。
无解的,他束手无策。
顾小灯正在怒气蓬勃的时候:“我们是在同一片姓氏的屋檐下长大的啊!不知道你骗人时,我当你是兄弟,不比血亲分量轻的兄弟骨肉,是家人!我从来没对你萌生过任何恋慕,不管有没有苏明雅,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春闺梦里人看待过!你、你怎么会喜欢我的!这简直是手足乱伦,我不理解……”
他还有一套自己的伦理对比:“你喜欢我这事,简直就好像我和晴哥、你和守毅也能这么乱搞一样!太可怕了顾森卿,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他不捶他了,扭头想起身跑,顾瑾玉当即从水里伸出一截肌肉绷紧的手臂,猛然拽住顾小灯的胳膊,吭哧嘶哑地小声说话:“是,我不是东西,我不止有错还有罪,可我不是疯子……小灯,你别怕我,别走,别这么扔下我。”
顾小灯长发蓬蓬,炸毛的小松鼠一般拍打他的手臂:“撒手撒手,你比谁都变态,你滚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点力度对顾瑾玉而言不过就是爪子挠痒,只要他想,不用上岸,他半身在水里也能把顾小灯撂倒在青草边为难,但他没有这种狗胆,便在水下岸上不得进退。
他死死扒拉着顾小灯,惶恐又惊惧:“我不想滚,不想再离开你……事到如今,我在你面前罪无可恕,只要你说一句,我往后就拿你当手足看待,山卿……山卿。”
顾小灯手背上又冒起鸡皮疙瘩,感到不可理喻:“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手足?不提这一遭荒谬的感情,从我进顾家的时候你就欺骗我,愚弄了我那么久,你告诉我,怎么拿你当兄弟看?”
顾瑾玉的眼泪忽然便淌了下来,目光发直地看着他,讲话开始疯疯癫癫:“那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好不好?债主与欠债的,仇人与复仇的,主人与为奴的,屠夫与牲畜的,你想怎么待我就怎么对我,骂我打我杀我都可以,尽情罚我可以吗?只要你能解气,只要你不走,不要像讨厌苏明雅那样讨厌我……我没有得到你曾经待他的喜欢,却得来了你如今更胜他的憎恶,我……”
顾瑾玉把自己说得大崩溃:“你这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顾小灯瞠目结舌,瞬间明白了那些暗卫们提到他作死时,脸上为何能露出那么失语的表情。
顾瑾玉泪失禁似的松手,真要潜回池底去,顾小灯一把抓住他,扯住他的衣领,吃力地把他拽到岸边:“你什么意思?你想用你的生死来威胁我吗?你这卑鄙的崽种!”
顾瑾玉魔怔道:“不是的,我死了,你眼前就能清净了。”
顾小灯气得倒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前后摇晃起来:“我又没恨你到那等地步!你这人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小时候就跳水,如今都已是个老男人了,还想跳!我不要你就不要了,这又不值得你去死,你身后那么多责任,身前还有那么多无限风光,哪一点不值得你留恋?”
顾瑾玉满脑子只听进去了一句:“我老了……你嫌弃我老了……”
顾小灯:“……”
顾瑾玉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睁着混沌悲哀的眼睛看着顾小灯,分外无助:“我没有。”
顾小灯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多想永远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顾瑾玉哽咽,语速骤然变快,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他在这七年里、在这口池塘里、在心海脑中演练过了无数次。
“当夜我要是不急功近利,我要是没有在白涌山上布陷阱,我要是按着原计划到营帐中来守卫,我就能在那群混账欺负你前出手。苏明雅把你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葛东晨和关云霁不能挨到你身边,高鸣乾不能抬膝把你的小腹压出淤青,岳逊志不能在营帐中肆意轻辱你,这群人不能把你逼到这里来——是我自负又无能,是我一手把你推到这里来,是我自己弄丢了我们同年生的羁绊。”
“你没有来到顾家的前十二年里,我过也就那么过了,你在顾家的那五年里,我幸福却不自知,等你消失了的这七年里,我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支撑我苟活到现在的所有理由,就是高鸣世告诉我有一天你会回来,我就盼望着你回来,我想你对我说话,对我笑,我好想你。”
他低头用下颌蹭顾小灯抓着他衣领的手,眼泪稀里哗啦地砸落在水面上:“我好想你啊……七年那么长,我却只梦到你两回,在北境濒死时才能梦到你在我身边怜惜地看我,我明明连幻觉都能控制了,却控制不了梦境,我想见你想疯了……”
顾小灯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震惊到脸上反而挤不出表情了,只是他向来容易共情到周遭人的情绪,此时他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冲动。
那是顾瑾玉克制后的喷薄情绪。
顾小灯揣着狂澜听惊涛拍岸,一浪更比一浪猛烈,撞上礁石,浪花碎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最后疯疯癫癫地说:“我老了,可我还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句句不提他喜欢他,却又句句都是这意思。
顾小灯指尖直抖,末了只得强撑镇定地松开怀里的虎头帽,腾出手去拍他脑袋:“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的废话竟比我还多!叫你起来就赶快起来,不然我也下去游一圈,看看能不能两眼一闭再到七年后去,省得看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
顾瑾玉当即扒着岸边爬上来,落汤鸡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偏生身形又高大,与萎靡不振的气质形成了偌大的反差,像个僵硬的傀儡,迟钝地等待顾小灯发号施令。
顾小灯掏出怀里皱巴巴的虎头帽,一边试图捋平帽子上的皱痕,一边嘀嘀咕咕地转身走:“我好不容易买的合适帽子,都被我捏成麻花了。”
顾瑾玉杵在原地默默地掉眼泪。
顾小灯走出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猛然一转头,长发在风中四散,气得眉目愈发生气勃勃,绮丽又璀璨:“你在那里干什么呀?都成滴水的树杈了,难道要等着春风把你风干吗?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卖什么惨呢你!”
顾瑾玉神志不甚清地抬头,神情依旧带着茫然,身体比脑子先行,木偶似的追了上来。
顾小灯气乎乎地拍打手里的虎头帽,看也不看他,在前头快步走,顾瑾玉亦步亦趋地紧追上来,看到顾小灯的长发在眼前随风飘荡,痴痴怔怔地便伸出手去勾住一段发梢。
岂料顾小灯忽然加快速度,顾瑾玉指腹一紧,扯痛到他了。
他又惊惶起来,眼前人迅速转过头来,右手套在虎头帽里,软乎温热地给了他胸膛一拳:“又发什么疯?我不是在你跟前吗?”
顾瑾玉身体轻轻一晃,心头的滚热涌到眼底,视线模糊,天地清明。
顾小灯气咻咻地骂他:“麻烦精!”
顾瑾玉含着泪不住点头:“嗯。”

第64章
顾小灯把麻烦精叫上了马车,自己却戴着虎头帽坐车头去牵马绳,顾瑾玉不敢忤逆,进车里开了小窗,扒着看车头的他。
顾小灯一侧首,就看见一双眼泪朦胧、直勾勾的魔怔眼睛,抬手便往那小窗拍去:“闹哪样?关窗去!等感了风寒不烧死你!”
顾瑾玉只得关窗,隔着车墙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为了安全,马车都是嵌了玄铁,又坚固又阻音,他这是用起了内功,那低沉的呼唤便一声声震着顾小灯的肺腑,听得他闷得慌。
一旁的车夫是另一拨暗卫,不是昨日那八人之一,但性子大同小异,没过一会便挠着头同顾小灯小声说话:“公子,主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烦人,您别理他,晾他一会就好了。”
这“一会”是七年吗?
顾小灯回头看身后的白涌山,天地两色,萧瑟白寒与欲滴青翠相裹挟,滚滚车轮留下一道延绵不绝的尾巴,他用虎头帽盖住有些胀热的眼眶,在顾瑾玉颠三倒四的“小灯”和“山卿”声里吸了吸鼻子。
马车一路离开,即将驶进长洛东边的青龙城门时,顾小灯勉强稳住心神钻进了车厢里:“你是鹦鹉吗?叫了两刻钟都不停,我听了都口渴!”
顾瑾玉缩到角落去,胡乱一阵拍车里的机关,掏出了一个银壶巴巴地要递给他。
顾小灯酝酿起来的肃穆被顾瑾玉神经兮兮的小心行止破了功,嘴角抽动着,拼命绷住小脸:“衣服湿成这样,冷吗?”
顾瑾玉摇头,他用内功护体了,但不说。
顾小灯没有可怜他多久:“顾森卿,我们的事最好不要拖泥带水,我要同你讲明你我之间的关系。”
顾瑾玉攥紧了银壶,蜷在角落里,通身只有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看他这癫模样,顾小灯拉低帽檐,举起一个拳头挥挥:“我真希望你是杂技团的顶梁柱,或是戏台子的大头目,又能演又能扯还能骗的,我现在反倒巴不得你还是在骗我。”
顾瑾玉目眦欲裂:“我……不是……”
顾小灯看到他把那精致的水壶攥凹陷了,嘀咕了声败家,劈手夺过来,随后把住他的脉搏,硬邦邦地数落:“你能不能放松点?我看你病得不清,我诊诊看。但我不过是个野路子药人,你听着,有病得找好医师治,休想赖到我头上去,我不是你的系铃人。你解决自己的人生,疗愈自己的创口,看你以前不是软弱人,以后也不是,对不对?”
顾瑾玉看着他,嘶哑道:“不,我很软弱,我不能没有你。”
“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顾小灯的小指翘起来,“你只是脑子有点错乱,把过去人世艰难的苦楚误会成是对我的思念了,我真担不起。”
顾瑾玉神志恢复了些,忍着眼泪绷着手臂,垂眼看顾小灯小小的兰花指:“我没有错乱,我很明白。”
“怎么明白?”
“你心里有桃源,永远不会干涸。”顾瑾玉低声喃喃,“你少时见过山林川流,天地在你心里,豁达明朗,我忌恨过你的桃源,我也去见天地,可我心里养不出桃源。我多虚度了七年,见过更多的人世和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希望不绝,无论我是人世艰难,还是红尘顺遂,我都……”
“爱你”的尾音被他自己吞回去。
他抬眼看顾小灯的反应,顾小灯的脸上是“哇塞”的惊讶神情,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没有半分迷惘:“那是你自己对人世的新体悟,功成不必在我。”
顾瑾玉心里剧烈一震。
他撒开顾瑾玉的手,指尖细细摩擦着,就如他此时运转思考的小脑瓜:“我怕是医术一般,诊断不出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你好像有点上火。顾森卿,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什么非我的血就治不了的麻烦病吗?”
顾瑾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屈炸了:“我没有……我真没有……我没有存利用你药血的心,一点也没有!我很麻烦可我没病!”
他再嚷嚷顾小灯也不怕他了,只转着眼珠子打量他:“那我来和你约法三章了,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想拖,咱们快刀斩乱麻地一锤定音吧。”
顾瑾玉瞬间捂住耳朵,脸上浮现绝望。
顾小灯不管他,知道他就算没听见也能看懂他的唇语,便竖起一根根小手指。
“第一,咱俩不可能,我不接受,你趁早认清现实,别做梦,也别做幻觉。”
“第二,你骗我五年,我不原谅,虽然你嘴上认错,可我还是生气。”
“第三,关于咱俩以后的关系,你自己说了让我来决定,我不可能跟你做恋人,也很不情愿跟你当兄弟……”
顾小灯说到这也有些烦恼,他纠结地捏捏耳垂:“我思来想去,就从身边的所见代个例子吧!以后你我就是花烬和小配的关系。”
顾瑾玉:“…………”
“你是海东青,我是牧羊犬,品种不一样不能强求。因为一点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飞禽和走兽的关系,偶尔才会有一点家族成员的交集,不紧密,不深厚。”
顾小灯有些满意自己能找到这么绝佳的例子,但显然顾瑾玉不满意,眼泪又溃堤似的大流特流。
“不许哭!”顾小灯凶巴巴地训他。
顾瑾玉努力地想忍住,但实在太崩溃,便抬手捂住眼睛。
“更不许死。”
他听见顾小灯放轻的声音,裹挟着无奈和温柔。
“我是讨厌你,至多不过希望看你倒霉几遭,但你要是一命呜呼,我心里不会好受的。我想要至少过到快快乐乐的花甲之年去,你不是说想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车厢中无言,顾瑾玉的哽咽声逐渐平息。
马车没有赶回顾家,而是停在长洛东区的一家衣料铺,顾小灯昨天逛出了好些中意铺子,脑瓜上的稀罕帽子就是在这儿相到的,怕顾瑾玉在上元节这等好日子害了风寒病,于是直接把他领进去了。
顾瑾玉还有些如丧考妣,顾小灯便推他后背一把:“你顶着张愁眉苦脸的棺材脸,一点朝气也没有,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模样,这么迟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
顾瑾玉的年龄容貌焦虑大发作,十分急迫地努力调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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