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找蛊母之事,祝留头一个怀疑葛东晨那身份古怪的异族生母阿千月,紧接着便是他的妹妹葛东月,他想当然地朝吴嗔嘚啵道:“上代云麾将军葛万驰肯定是被那阿千月下蛊了!不然何至于几十年受她蒙蔽,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吴嗔将信将疑:“但高位之人不会轻易涉险,正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有本事就把你怀疑的人的血带来,不用一刀杀之,只要有几滴血,我就能测出来。”
祝留马不停蹄地安排十二拨人,亲自带队,六进六出葛家,费了牛鼻子劲,最后终于取出了葛家那对深居简出的母女的血。
为这帕子上的几滴血,祝留自己挂了彩,左臂险些被护着那对母女的葛冬晨一枪挑断,身体狼狈回来,脸上神采飞扬。
吴嗔将那对母女的血研究了一番,最后意料之中地宣告,这两人没有一个是蛊母。
祝留蔫了:“真不是?”
“不是。”
吴嗔摇头,收着一堆瓶瓶罐罐,讲得头头是道:“不过葛家女儿的血有点玄机,她的身体里养着一只御下蛊,这种蛊也很有意思。她身体里这只是位于主的蛊,相对应的是另外一只位于奴的蛊,名为附上蛊。
“这对蛊跟控生蛊有点像,主能控制奴,不一样的是主蛊如果死了,奴蛊只能跟着死,但是反过来就不成立。另外,主蛊能使奴蛊的性命与她同频,也就是说只要她不死,另外一个中了奴蛊的,除非被外力所杀,否则就要活到她死的那一天。”
祝留没好气:“哪里有意思,异族人简直都是变态。”
“异族歧视不可取,这可是煦光帝百年前就立下的四项法则之一,煦光帝自己就是北戎和中原的混血。”
吴嗔说着继续如数家珍地罗列:“中了附上蛊的人身上有明显的特征,他会像一颗种了毒的树一样,身上逐渐布满红红绿绿的血丝,等他死的时候,整个人会死无全尸,融化成一滩液体,融化的地方以后会长出一棵新的树,邪异又奇特。你说,葛家女儿牵制的那个奴是谁呢?”
“这关我们屁事!他们内部爱怎么消化就消化去,不要危害到我们就可以,现在问题是我主子怎么办?”
“说了我保他一年没事就没事,只要他听从忌讳,不过度滥用武力,时刻维持好体内经脉运转,那就没问题。他不久不是要去西南边陲吗?那里也是一片充满怪谈的地方,我会找到办法的。”
吴嗔边说边打开一个小瓶子察看,里头闪出一点绿光,祝留目力极好,一瞬就看清那是一只绿色十三足飞虫,看起来实在是难以名状。
祝留一阵嫌弃忌惮:“这什么东西,绿毛苍蝇吗?”
“能延缓你主子危险的好东西。”
祝留:“神虫!仙蛊!”
吴嗔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到另外的:“葛家夫人的血是干净的,没有用过蛊的痕迹。你说上一代的葛家家主对其妻狂热到闭塞双眼,还以为他是中了异族人的蛊,现在看来,只是人性所致。”
他盖上瓶子,留下一句“人性或许比蛊更可怕”的话,风一阵似地用轻功掠了。
祝留连忙吊着胳膊跟上去,赶到顾瑾玉书房门外后停下,等了一会,吴嗔从里面出来,他便闪进去了。
顾瑾玉看起来不是很好。
他好像也没有过很好的时候。
顾瑾玉正捂着左眼紧皱眉头,松手后眼睛有血丝,正在缓慢地渗着血,祝留便一惊一乍了:“天啊!你终于发展到挖烂自己的眼这一步了吗?”
“在那之前我会先戳瞎你的狗眼。”
祝留指指他左眼:“您真没糟蹋自己的眼睛啊?”
“你试试让虫子从你的眼睛钻进去。”
祝留冒起鸡皮疙瘩:“那主子,你现在觉得自己好点没有?”
顾瑾玉的眼神停在了他胳膊上:“你怎么受伤了?”
祝留鼻子一酸,心里自作多情地想,他家主子自己半死不活的,还关心他这一点屁大的外伤……
顾瑾玉看他的眼光就像看一颗豁开了口的大白菜:“你伤得这么难看,我怎么去请你家兴王帮忙?高鸣兴看你这样,只怕要砍我一刀。”
祝留:“……”
祝留:“你要找王女干嘛?”
顾瑾玉也没有藏着掖着,一边抖着指尖写信笺一边应声:“请她帮我搜四王女高鸣曜的王府。”
祝留大吃一惊:“四王女在长洛有苏家做大靠山,后宫有她娘苏贵太妃护持,女帝陛下对她都客客气气的,我家那位前不久才从四王女那受了气呢,你叫她去抄人家的府邸?”
“这不正好,让高鸣兴趁此出恶气。”顾瑾玉写完信笺寄在花烬爪上,用伤口斑驳的手背拍拍它的翅膀,“陛下那里,我会弄一道名正言顺抄府的敕令。”
祝留又吃一惊:“还要捅到女帝陛下那里去!主子你到底要干嘛?你现在是被下了蛊的傻货,完了,被操控成真智障了!”
顾瑾玉擦拭去眼角的血珠:“谢谢关心,我很清醒。”
紧接着他就说了句让祝留大翻白眼的话:“我不过是要把小灯找回来。”
祝留对此已经槽多无口:“但凡你走到学子院去看一眼四公子……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已经查过他的脸了,没有易容的痕迹,小配也照旧亲近他,你这样反反复复地怀疑他,很让他伤心和生气的。”
顾瑾玉懒得在这事上解释,他起身去换身外衣,换下血污斑驳的旧衣,一闭眼再睁眼,一身病气一扫而空,转身便走:“我进趟皇宫。”
祝留不可置信:“现在几点了?大晚上去,扰了女帝陛下和二小姐的清梦,小心脑袋搬家!”
顾瑾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高鸣世和顾如慧能有清梦?”
祝留发呆之际,顾瑾玉便走了。
春寒扑面如针扎,顾瑾玉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遥望满城的夜灯,那么多盏,也许有一盏正闪烁在顾小灯眼中。
只要想到这一点,顾瑾玉胸腔中似山火翻涌,烧得他血枯髓尽。
顾小灯定然是被苏明雅带走了,苏家最安全森严,最不易搜剿的只有三个地方,一个是苏家主宅的地下,一个是四王女高鸣曜的王府,另外一个是宫中苏太贵妃所居之地。
苏家是一串铁索,百年世家就是这么环环相护,这么讨人厌。
亥时三刻,顾瑾玉站在了女帝高鸣世的天泽宫中。
诚如他反驳祝留的话,高鸣世不可能有清梦,无论是她与顾如慧的,还是与这江山的。
高鸣世高坐在奏折垒高的案前,明明疲惫不堪,仍撑出清明之态:“顾卿,有何要事不能朝上直面?”
顾瑾玉开门见山:“陛下,我想带兵抄苏家。”
高鸣世愣了片刻,第一不是问缘由,而是问代价:“那瑾玉能替朕做什么?”
“高鸣乾的项上人头。”顾瑾玉顿了顿,“以及他儿子的性命。”
高鸣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凤眸突然变得炽亮,一时再没有开口。
“陛下,你不会查不出来,顾如慧当年生育过。此事再怎么遮掩,迟早也会有败露的一天。”顾瑾玉缓缓陈述,“高鸣乾叛逃在外数年,我的人追查到他和千机楼沆瀣一气,号称手里有先帝的第一份遗旨,上书第一皇位继承人是他。朝中或许没有多少支持他的残部,但一定有不少反对你的结党,尤其在你多年没有后嗣的前情下,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只需要昭告存在就能痛击你。”
“陛下助我找人,我替陛下杀人。”
第70章
正月二十三,顾小灯被关的第十天,这天他晨起睁开眼睛,再次看到披着斗篷倚在床边的苏明雅,这次不是在床尾,是在床前。
他睡得很踏实的模样,斗篷的毛领衬得脸色愈见雪白,明明以别扭的姿态入睡,神情却安然若素,前几日眼下的乌青都消散去,仿佛心情很好的模样。
顾小灯见惯了他在床尾,现在一步步靠近,他的无力感都被温水慢炖成木然,每一天都这么重复过去,与苏明雅共处一室的时间成倍地拉长,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模糊了时间的边界。
他心想,苏明雅这坏种,就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做吗?连日来的生活内容除了时时刻刻黏着他,难道就没有别的严肃或欢愉的事吗?
他脊背发毛,小心咕蛹着,悄悄爬到床尾去,想下床去拿外衣披上,才爬到一半,手脚上的银铃轻轻作响,不过是细微的动静,床头的苏明雅还是一瞬就醒了。
他伸手进锦被,摸索两下后攥住了顾小灯的脚踝,继而掀开一半被窝,拽着顾小灯往怀里拉。
顾小灯惊得紧抓床沿,鱼一样扑腾,慌乱中还踹了苏明雅一脚,苏明雅一顿,紧接着便从身后压来,他的斗篷是极热的,身体却是微冷的。
苏明雅从他身上焐来了温度,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
顾小灯下床系腰带的手都是抖的。
他记得苏明雅的生辰快要到了,到那时,苏明雅只怕就不是靠在床头,而是到他枕边去了。
如今书不得看,出不得出,人不得见,顾小灯看着苏明雅几乎长在自己腰上的手,危机感越发深重。
吃早膳时苏明雅甚至要一勺勺喂他:“我照顾你。”
名为照顾,实为掌控,一顿简简单单的饭吃下来,顾小灯脸都被揉红了,被他牵去书桌时抗议:“苏公子,我有手……”
“我也有。”苏明雅照常抱他到腿上抱好,爱不释手地又捏他的脸,“小灯脸圆了点,总算长出点肉了,先前瘦得慌,抱得我心疼。”
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是等着将他养肥待宰。
顾小灯被捏得眉皱含泪,忍不住抬手抗议,这饥色画皮鬼的手才勉强放过他的脸,却又拨进他的衣领磋磨,揉得顾小灯喊叫,嘴又被堵住。正被抱得铃声直颤时,伪竹院外来了不一样的人,一把略低的女声颇具威严地响起:“明雅,出来。”
苏明雅一顿,缓了半晌才放开顾小灯,恋恋不舍地拢了拢他的衣襟,拇指轻揩过唇角:“我出去一趟,乖乖在这。”
他一走,顾小灯便窝在太师椅里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勒回松垮的腰带时恨不得系上死结,还没打理完凌乱的衣裳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苏明雅迅速回来了,情急之下钻到了书桌底下藏着。
那脚步声停到了书桌前不远处,却是一把无甚情绪的温润女声传来:“苏小山,出来,不必躲。”
顾小灯愣住,心想这叫的是谁?听起来不是方才叫走苏明雅的女声,他小心从桌底下冒出半个脑袋,两手扒着桌面打量来人。
来的是个身形婀娜的雍容夫人,她长得温婉,和苏明雅不像,但眉眼间那股俯视劲实在是太熟悉,顾小灯一见就深觉这铁定是苏家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影子似的苏小鸢,低眉顺眼地低着头。
见来人不是苏明雅,顾小灯便整好衣襟,捋一下衣袖起来,坦然行个礼,展示行动间叮叮作响的镣铐。
那夫人的视线果然集中在他的左手上,看的却是刚来到此地时,苏明雅强行给他套上的佛珠。
顾小灯不说话,那夫人先问他:“不知我是谁?”
顾小灯实诚地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夫人气度不凡。”
一旁的苏小鸢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公子,这位是苏家二小姐。”
顾小灯听说过苏二苏明良,这也是他那位小舅安震文的妻子,这位女官在苏家的地位不低,他抱着一丝希望从书桌后叮叮凌凌地走出来,有些期待地问了一问:“苏二小姐,您是要把我赶出这里吗?”
苏明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几日了?”
“十天……吧。”顾小灯不太敢相信才在这个鸟地方关了十天,一日如三秋,简直像坐了几年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苏家么?”
苏明良反问他:“你想离开这里,还是想离开明雅?”
顾小灯没有迟疑:“都想。”
苏小鸢又悄然看了他一眼。
“你手上那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是我四弟亲手研磨,不知沾过他多少次指尖和心头的血。”苏明良微笑着,但声音里没有喜怒,“无论你是第几个苏小山,和顾家有什么牵连,既然这串佛珠戴到了你手上,你的去处便只有一个,即是明雅触手可及之地。”
顾小灯愣住,一时既感到意外,又好似合情合理。苏家过了这么多年,待他的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随意处置,任意安排。
苏明良来到这里仿佛就是来检阅一块鱼饵,一块维持苏明雅安定平稳的鱼饵。
他摸摸耳垂不再说话,苏明良言简意赅地传达完意思便离去,苏小鸢却在随着她离开之后去而复返。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谁?”
“反正不姓苏哦,什么苏小山,这名字也忒可恶。”顾小灯无奈地揉揉后颈,不知道苏小鸢回来做甚,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年前的事,就委婉地朝他比划唇角,“你的口水,擦擦。”
苏小鸢脸上是惯性的面无表情。他想起初次与顾小灯同坐闲话时,曾愚笨地看着他流口水。
那时他十五岁,他唤顾小灯山卿哥。
如今他二十二,他垂眸叫他小替身。
顾小灯眼看苏小鸢发起呆来,正想问些话,苏小鸢耳朵一动,忽然快速地说:“烦请小公子照顾好主子,主子易病,尤其不能饮酒,沾酒即病。”
说罢他急匆匆地退出去,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的样子。
顾小灯心中一阵突突,随着他的话涌起个不大好的想法,心中一念翻来翻去,苏明雅便回来了。
他三步作两步而来,顾小灯后退不及,叫他捉了个满怀:“方才二姐来见你了?”
顾小灯被抱得难以呼吸:“唔!”
苏明雅略松了松手,低头轻吻他唇边梨涡的位置:“为难你了?”
顾小灯推开他狗一样的脑袋:“你离我远点……”
苏明雅自说自话:“外界纷争离你很远,你不必在意。”
“外界现在和我有关系吗?”顾小灯磨着牙,“我又出不去!”
“再过十天,我就带你出城。”苏明雅扣住他十指,“我带你去量衣裁体,带你去采花踏青,兑现七年前给你的承诺。”
当年冬狩前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为实,顾小灯深信不疑;如今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字为虚,顾小灯一字不信。
白昼短,春夜长,苏明雅为哄顾小灯开心,提了一盏他在东区相中的六面菱灯,复刻得一模一样,提在手中走进他的寝屋。
顾小灯正盘腿坐在床上,看见他来毫不惊讶:“苏公子怎么来了?”
苏明雅把那盏灯挂到床前,坐到他身边去捏他耳朵:“别生气了。”
他看着灯火摇曳的虚影,虚影中扭曲出遥远的记忆景象,飘摇出营帐之中对酒言笑的画面。
当初他与顾小灯的最后一面也在烛光摇曳中,他们相偎而坐,他困于天生哮症而从不喝酒,那夜他和顾小灯第一次碰杯,也成了最后一次。
洪熹二年末,他放了一夜左腕上的血,大抵将顾小灯喂食而来的药血放去了大半,此后重新变回幼年时节的药罐子,病秧子。
哮症复发后,他饮酒必病,愈病愈伤,不能再喝酒了。
不能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有拒绝饮酒的资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时,苏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苏三苏明韶成亲,春和景明,红绸嵌喜,长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双醉金盏,两杯连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苏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个理应微不足道,却偏偏掀起狂澜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顾小灯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过去,这一念却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饮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泼满残墨的废画。
后来苏明雅偶尔在重压之下恍惚,总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书桌上的画。
蘸废的画一幅幅变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叠。
苏明雅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一直处在伤病的状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里,身痛心痛孰轻孰重。
只知道这一身与这一生都至为无趣。
盼望顾小灯回来,就像等候一个此身此生犹存的意义。
现在他又想倾倒一壶酒,淋在顾小灯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便冷不丁地问他。
“明雅,喝酒吗?”
“你喂我,我便喝。”
当初在冬狩的营帐中,苏明雅把一口兑了离魂汤的烈酒渡给顾小灯,如今他也有样学样,渡还给了苏明雅。
就这么一口酒,苏明雅昏死了两天。
顾小灯见到了苏三苏明韶,这位长洛女官中少见的女将长得也和苏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气,气势凛然。
她带着一群医师蜂拥而至,腰间还挂着滴血的剑,满脸的焦头烂额和怒不可遏,一赶到伪竹院便想拔剑杀了他,又在看见苏明雅的情状时生生歪了剑锋。
苏明雅背靠床栏,从身后抱着顾小灯,低头埋在他肩颈处,已经昏死过去。
苏三恨铁不成钢地丢了剑,转而怒气冲天地上来扯开苏明雅抓着顾小灯的手。
顾小灯神情半明半暗,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点,说话时有些疼:“苏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议一下,我能替你们治好苏明雅,只要你们能放我——”
“走”字还没说完,苏三就一把将他抓起来丢给紧随而来的苏小鸢:“把他关住!他若胆敢再提一个走,就把他的嘴缝上,敢跑就折断腿骨!”
苏三看向他的眼里烧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给我握好,想走?绝无可能!”
顾小灯心中一凉,就被苏小鸢捂着嘴连拖带抱地带出来。
趁着周遭一切短暂地陷入混乱,苏小鸢将在把他关进一个笼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顾小灯被推进铺满绒毯的大笼子里,苏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关了多久,他数次试图朝周围看守他的人说话,反复陈述能给苏明雅康健,以换他的自由,但无人肯听,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苏小鸢另一句话,他心中便有了底气。
不管谁在找他,是谁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见天日的纠缠拖入深渊里了。
两天后的深夜,顾小灯正不太舒服地蜷缩在毛毯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就被一双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苏明雅几无血色的脸。
顾小灯又惊又堵:“你醒了?”
苏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神智不清,还是心中执念烈烈燃烧,神情尤为疯魔:“小灯,你曾经饲我药血,我已经在这几年里放尽了,我喂给你的那一盏酒,你也还给了我,我们之间有的前尘旧帐,合该过去了……”
他一厢情愿地定夺了他们的恩怨两消:“你该解气,该听我的话了,不许说离开我,想都不许想,知道吗?你想去外面可以,我带你去,你身边必须有我,明白吗?”
顾小灯拿苏明雅的安危做解脱的筹码,对方却是拿自己的命换自洽。
“不。”顾小灯推开他的手,无法认同他的强盗思维,“不行!”
苏明雅闷咳着捏捏他的耳垂:“我们两清了,就该继续如昨……或者重新开始。”
顾小灯强忍的悲愤破了一个小口,牙齿咯咯发抖:“我还欠你什么了?欠就欠吧,我不还了;你还欠我什么,我也不讨。两清还是两亏欠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们结束了——苏明雅,我们过去一笔勾销,未来两不相干,你放我走,你做你的人上人,我做我的江湖客,我们就该善始善终!”
他鼓足勇气奋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想跑出这金造玉镶的牢笼,身后苏明雅靠着笼子的金栏嘶声:“按住他!”
话音一落,便有悄无声息的暗卫上前来抓住顾小灯往回拖,许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刺激了家主,他们直接用绸缎堵住了他的嘴巴。
顾小灯呜呜挣扎着,忽然听得有令人牙酸的锁链声作响,睁大眼一看,却是见到苏明雅一边闷咳着,一边在他手脚的银铃镣铐上穿上四段细细的冷铁锁链。
他要将他拴在他的笼子里。
苏明雅在笼子里抱他,一边剧咳着,一边混乱不堪地胡言乱语:“是你先到我身边的,你在我身边的那些年里,和青楼娼妓有什么区别?身体是卖给我的,感情,情绪,通通都是我买下来的,你先赶上来让我嫖,事到如今能怪我吗?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我……”
顾小灯的呜呜声停止了。
记忆中那个初见便念念不忘的少年郎到底化成了齑粉。
顾小灯在灯烛全灭的笼子里昏昏沉沉地又过了几日,周遭无人,他对时间的感知几乎失去了界限,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在顾家禁闭室的日子里,那无望的黑暗比破皮敲骨的刑罚更折磨。
顾小灯只能强迫自己睡觉,才不至于被无边的黑暗逼得发疯,梦中应有尽有,光明万丈,不似一睁眼,就是死寂漆黑。
如此混沌地捱着,某一日顾小灯在梦中听到呼唤,猛然一惊醒,一睁眼便看到刺眼的诸佛金像。
骤见光明让顾小灯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他呻挣扎着想要起身,两手之间的锁链捆到了一起,难受得他眼泪掉得更多。
“别哭。”
顾小灯咬着下唇别过脸,不想看恍如隔世的苏明雅,却被抱着摁在了佛下的佛台,苏明雅一身红衣,顾小灯也在昏沉之中被换上了一身大红华服——好像今日他们要在这里隐秘地成亲拜堂一样。
苏明雅的气色在红衣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眼神却是清明的,不是那夜笼子里的疯魔。
“对不起。”他摁着顾小灯俯身,轻轻吻他唇珠,“可我喜欢你。”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目光潮湿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几日没说话,他的声音便哑了。
苏明雅含了一口温热的蜜水,低头来渡进他口中,顾小灯喉咙火烧一般,急切饮下后又听见他轻声的扭曲爱意。
“我喜欢你。”
顾小灯先前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时会作呕,那种恶心持续到现在,却已变成了麻木。
他还能朝苏明雅一笑:“可我不喜欢你了。”
他抬起被捆住的两手环住苏明雅的脖颈,近乎亲昵地从下往上抱他:“别捂我的嘴,我同你演了好多天的戏,有些话堵得心头难受,我真的想告诉你。”
顾小灯脑海中一片濒临崩溃的平静,心中有千言万语,在那毫无逻辑的无数宣泄言语当中,他忽然想到了顾瑾玉曾经说过的有关顾如慧的一番话,他说她在两个高家人眼里的意义。
他在这时候找到了明切的逻辑,明白了苏明雅于他的意义,那些爱意的来龙去脉,他都找到了踪迹。
踪迹越清晰,抹去时便越彻底。
“苏公子,我当初刚进长洛,初见你就喜欢,因为你就是我脑子里想象的长洛模样,病弱但好看。我接近你,攀附你,甚至就如你说的卖身委身给你,那时候是我痴心妄想,想着能改变你,就像改变长洛;医治你,就像剔掉长洛恃强凌弱的天生不足的坏病症。
“可你就和长洛一样,身体就算康健了心也是不正的,你同这个寸金寸土的宝地一样病态,我不认同你说的喜欢我,那根本不是喜欢,没有喜欢是这样……”
顾小灯抬头轻蹭他的喉结:“听说关家覆灭之后,是你执掌了原本隶属关家的刑部,苏大人,你在刑部横行了太久,现在也学会用囚禁、拷问、凌虐犯人的那一套了,照搬到我头上来实践了是吗?握着掌控我身体和生死的权力,把你爽翻了是吗?
“你才不喜欢我,你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别再让我听见这个被你污浊了的字眼,苏明雅,你配吗?你说的话,还不如你胯下那东西来得诚实。
“你再也不是我眼中的什么仙人神画,你就是一个,和长洛其他人别无两样的尊贵烂种,虚伪又爱装,贪婪又假清高,无耻又下流,你就是……你就是这样子的,苏明雅就是这样的烂东西。
“我讨厌你——就像讨厌这个长洛!!”
苏明雅抖着手捂住了顾小灯的嘴,原本想用亲吻堵住他的审判,可他竟被顾小灯一席话吼得心神溃乱,没命地剧咳起来。
苏明雅死死地抱住他,胸腔中一阵又一阵抽搐,剧咳停不下来,他附在顾小灯耳边极力地说着话:“你口中的我……我知道了,这七年里,我已经知道了。”
他自私、傲慢、嫉妒、龌龊、刻薄、麻木。
他是如此的不堪。
“我爱你。”苏明雅的气血都涌到了唇边,眼里的阴翳一寸寸蔓延,“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从少不经事时就离不开你。那时你还喜欢我,我还拥有着你,如今你恨我了,我便只能占有你,从前得你的心,如今得你的人,我拥有的便依旧是一个完整的顾小灯。”
苏明雅剥开了自己和顾小灯的衣物,眼底泛着猩红。
顾小灯没有挣扎,捆住的手抱紧苏明雅。
苏明雅正待低头吻他,顾小灯扯下他发髻上的一截发簪,那束簪短而钝,根本锋利不到哪去,但他耗尽了所有力气,稳准狠地扎进了苏明雅的后背,即便避开了后心,也刺得极深。
苏明雅身体一震,攥着他膝盖的手颤了一下。
他有些恍惚地低头,看到顾小灯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