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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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觉得他可爱,又有几分可气。
顾小灯吃完放下干净得能当镜子使的大碗,一抬眼看见苏明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五官从这角度看过去是客观的好看,只是眼神瘆人,看得顾小灯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一点点地讨苏明雅的厌,盼望着苏明雅速速嫌恶他,哪怕还是要关着他,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要形影不离地挨着。
抑或讨他的喜欢,一点点逾矩,花时间讨他的信赖,千等万等地等个逃跑或玉碎瓦全的时机。
苏明雅要是动不动就用各种刑罚手段威胁他,他就只能当木偶了。
好在他显然不满足于他做花瓶。
顾小灯顶着苏明雅的低气压拿筷子去敲玉盘,不动声色地试图拉扯他的情绪:“这不好吃,我下次不想吃这个了,腥腥的。我明天要喝芋头粥,要吃上元节的汤圆,不要少见的山珍海味,我肚子不好,脏腑还没好全,吃不来细糠,我就要简简单单的家常饭。”
苏明雅的眼睛缓缓明亮,轻轻一弯,笑意驱散了低气压:“娇气。”
顾小灯叮叮咚咚地敲他的空盘空碗,自若地拿从前的话反驳:“胡说,这会让我挑大粪去,我能不带喘地挑两条街,我最好养活了。”
苏明雅没有接茬,脸上看着没什么,那双伤情的眼睛却忽然沾了颜料一样迅速泛红。
顾小灯觑了一眼他那神色,心中猜想他下一秒说的话。
“对不起。”
苏明雅如他猜想中地低低道歉。
顾小灯心中“咿”了一声。
继而变成一声“呸”。

第68章
顾小灯开始谨慎地同苏明雅周旋,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陌生地方里过多久,只知道在踏出笼子前定要保全自己。
苏明雅要他听话,要东要西,不是再续前缘而是要回到前缘,顾小灯便捏着鼻子,既熟练又拙劣地同他演相亲相爱的戏。
他心想,苏明雅从前还只是个公子时就半身俗务,现在接过父死子继的庞大家业,等过了这两天的上元节休沐,自然而然就去奔忙他的正事了。
这鸟地方乍看奢靡精致,应有尽有,然而没待多久,他就发现这里一扇窗都没有。
这地方也许不在苏家,甚至不在地面,建在地下也未可知。
没有窗着实是让顾小灯震惊,据说天牢地牢都有一个小天窗,也不知道这地方透气的缝隙藏在哪。该是窗的地方挂了各种景画,栩栩如生,叫人极易身临其境,一看就是苏明雅的画法,但那顶个什么用呢?
十四夜,顾小灯按照以往的经验哄好了苏明雅,只要避开他抽疯的炸点,他便立即戴回从前的温柔儒雅面具。
是夜他揽着顾小灯,像从前一样揣着他看卷轴批文书,注意力分明不在桌案上的纸墨,只是通过重复当年相伴的行止,以此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仍在相守。
顾小灯看破不敢说破,只忍气吞声地配合着缩在他怀里,苏明雅边假装做正事边贴着他,越发像一条蛇,或是一只八爪鱼,缠着他的四肢,在他身前伸出蛇信或吸盘,不经意就要一口口吞了他一样。
撑到深夜去,顾小灯模拟从前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苏公子,我困了,我要自己睡一张大床。”
他知道苏明雅定是想像从前一样和他同床。
须知当年冬狩前,他待在明烛间的月余里几乎每夜都和苏明雅合衣同眠,那时他的世界确只他一人,也曾惶惶地作来作去,不安地上蹿下跳,苏明雅表面从未流露出嫌弃麻烦的神情,给足了狭小天地的安全感。
他曾有十箩筐的好,一碗一盏的坏,顾小灯曾经喜欢他到深觉非君不可,然而一盏离魂汤的背叛和伤害,那股痛得恨不能挖出心脏丢到他脸上的冲动永远无法泯灭。
“我不会抢你的被子的。不会吵你,不会动你。”苏明雅低头埋在顾小灯颈间,像狗一样轻蹭着,呼出的气息黏黏糊糊。
“来日方长啊。”顾小灯不信他,画饼充饥地哄了哄,继而揭一揭血痂,“苏公子合该给我点时间,过年以来,我总还会做噩梦,白涌山的雪停了吧,可我的梦里总是千里冰封的。”
苏明雅呼吸一颤,揽着他的手臂明显地抖动,雕塑一般静止了。
顾小灯等不了一会就扒拉一下他的胳膊,苏明雅如梦初醒,反将他箍进怀里紧紧贴住,轻轻地耳语:“我也常做这样的梦。常常一睁眼,便觉得还在天铭十七年,白涌山的池水仍在淹过头顶,我到处找你,除了一怀抱的冷水空无一物。”
顾小灯楞了楞,忽然想起前阵子在顾瑾玉的暗卫们那里听来的八卦,当时有几件事一语带过,此时都叫他想了起来。
当初他落水,葛关两人彼时离他最近,最先下水找他,后来顾瑾玉也不时就进去狗刨,最难以相信的是苏明雅也曾到池子里冬泳。
病秧子跳冬池,与自寻死路何异。
“寒冬凛凛,冰雪不消,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苏明雅声音低哑起来,顾小灯回神,十分警惕他卖惨,再卖也不可能有顾瑾玉那满面巷墙流淌的鲜血凄凉。
“你没有想过‘顾小灯死了’这个可能性吗?”
他刚这么一说,苏明雅就骤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混乱的呼吸喷了他满肩。
顾小灯感受着背后突然剧烈得像拍皮球的心跳,知他心神大乱,既觉可笑,又觉可悲。
他扒开他的手,克制着悲愤尽量冷静:“你当初把我往死路上送,送都送了,没想过我可能会死吗?”
苏明雅如遭雷劈,声嘶道:“是,我没有想过。”
他的气势弱下来,顾小灯脑子里转了一圈,试图误导他一下:“那这七年里总会想过吧。人死如灯灭,消失和死也没多大区别,你见到我时却很笃定是我,明明你身边一堆养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倒霉蛋。苏公子,那么多十七岁的‘顾小灯’,你分得清么?眼下你怀里的这个,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假的?”
可惜误导没成功,苏明雅那只戴着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顾小灯的脸,极其笃定地抚摸他的眉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灯,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贴身仆人都要熟悉你。他们分不清你和别人,那些让他们迷惑的替身,每一个都是我捏造出来的泥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顾小灯沉默住了,既为那些倒霉蛋默哀,此外也觉得顾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这里过了三春,那傻大个还在外面疯疯痴痴地看戏法过家家。
他少年时同顾瑾玉的交集少,想来是指望不了了。
顾小灯打住凄楚,也打住了苏明雅越说越不像话的言语:“苏公子,你让让我,我还想自己抱着被子打滚,你看我们,晚膳后都黏了一个半时辰了,你不要连睡觉都来抱我,我要喘不过气的。”
苏明雅的话戛然而止,顾小灯闭上眼贴了贴他的掌心,到底将他哄过去了。
“娇气。”他松开顾小灯时又这么说他,“娇娇。”
这一夜好说歹说,顾小灯有惊无险地独睡过去,翌日十五,他凭着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过来。
他迷糊间慢慢爬起来,银铃在被窝底下发出闷响,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没有窗的地方,嗳了一声醒过神,抬眼一看更是激灵。
说好分床睡的苏明雅竟披着斗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觉,眼睛仍闭着,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里还垂着那串随身年久的深红佛珠。
短短两天,顾小灯就已经在他这得多了惊吓,心嘲到底是个不堪信任的疯人,现在看苏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觉稀奇,总之不要来辱他就是。
趁他未醒,他反倒能瞪圆眼睛上上下下审视他。
目光掠到苏明雅手上时,顾小灯看到他袖下的手腕布着好几道陈年旧疤,看样子曾割出几次深腕,也似轻生。
“也”之一字,自是他先从顾瑾玉那听来、见得的寻死行径。
顾小灯看了片刻,自落水后醒来,每见一个故人,他就总处在震惊当中,天外有天,惊又有惊。
茫然和惊惶像无形的镣铐覆盖在他四肢的银铃上,他反反复复地体会他的一夜与世人七年的长隔。
醒来三十几天,世事剧变仍然能一次次轰开他的感知,叫他一遍遍震骇。
他的适应力实在跟不上趟。
苏明雅看起来十分疲惫,他合该做他的权臣,高枕富贵乡,病卧美人怀,而不是像现在狗一样地扒着床尾。
何至于此呢?他真实的药血也好,飘渺的感情也罢,值得这些从前待他高高在上的贵胄们撕□□面,一个个变得烦人、讨嫌、疯魔吗?
他惧怕苏明雅,就像惧怕横变的世间。
顾小灯出了会神,想了想,试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晃,看看苏明雅的反应。
铃声一大,苏明雅便惊醒了,险些摔倒到地上,左手里的佛珠便没握住滑到了地面。
他睁着血丝遍布的双眼看顾小灯,呆了几瞬,面无异色地朝他笑着道早:“小公子,佳节好。”
这句话是前日顾小灯到东区铺子里买衣服时,那胖婶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时顾瑾玉羡慕一个陌生人能得顾小灯热火朝天的交谈,背地里窥伺的苏明雅也差不离。
顾小灯一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有些防备和无奈,装傻充愣地问:“苏公子怎么在这啊?都说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苏明雅有些迟钝,眼神也浮现了几分恍惚,不知是长夜难眠短睡后的神志不敏,还是终于从浑噩的七年岁月里醒过了神,温温柔柔道:“我没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着你,实在不安心。”
顾小灯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关着我,好言好语地约见,总比眼下这尴尬怨怼惊惧强。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着懒腰下床去,大摇大摆地踢踢脚举举胳膊:“现在安心没有?”
动作间头发长短不一地飘,顾小灯捋捋耳边齐肩的短发,哼哼唧唧地抱怨:“苏公子现在信佛了,可别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头发让我就地出家,我不想当和尚的。”
苏明雅下意识去拨佛珠,发现不在手腕上时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寻找,待从地上收回,戴到伤疤上时便重归平静。
他抚着那些石头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缱绻地望着顾小灯:“不出家,怎会让你出?我只盼望着你进我的家。”
顾小灯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过头发被割的不满,直截了当地顺着他的话伺机一挑:“苏公子的家很大,亲人也多,以前就听说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杰,还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见见他们吗?从前十五六七岁时,我是进不得你家的门槛的,你家那些贵人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呢?”
他想着试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给苏明雅垫点心理作用,往后多缠一缠,磨一磨,没准就讨来了多见一个外人的机会。
“现在自然不同,你会见到他们的,整个苏家都为你敞开,没有人再敢拒绝你。”
苏明雅的回答如顾小灯猜想的一样,更天花乱坠的望梅止渴都有过,苏明雅张嘴就来的谎言,就跟母鸡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样。
顾小灯凑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顺畅地问了苏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虽然从前苏家拒我于门外,但苏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认识的,从前在竹院一直跟随你的那两个仆从,还有小鸢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鸢只怕比我高了吧。”
对这些苏家内低层级的人,苏明雅的应答便痛快了:“你听话,过两天就能让你见到。”
顾小灯从善如流:“我几时不听苏公子的话呀,身家性命也曾都凭你发落,苏公子自己不要那么听话的小灯的。”
苏明雅眼中的血丝似乎更多了,张嘴想说话,顾小灯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饿了!我现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听话了。”
在这仍旧“相恋”的戏台上,苏明雅的情绪就这样,让顾小灯提起来,掷下去,周而复始。
今天是上元节,顾小灯怀疑苏明雅又会整点大的,一边揣着糊涂演戏,一边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苏明雅在佛堂里跪拜,他看着他在诸佛下认认真真地抄经诵经,焚香吃斋,滚圆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他不仅自己要虔诚跪拜,还要抱着顾小灯一起:“小灯,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顾小灯叫他揣小孩一样抱着,着实绷不住了:“佛经里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
苏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只是将嘴唇贴在他额头轻吻:“佛光里有你就够了。”
顾小灯被他强行抱着叮铃铃地拜佛,看着苏明雅那认真虔诚的脸,顾小灯受不了,心里也不当真地朝诸佛求了几个。
一求与昔日恋人分道扬镳。
二求与今日仇人死生不见。
三求这恋人、仇人,失道寡助,恶因坏果,夙愿不偿,安宁不得。
苏明雅下午时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体不好,须得定时浸泡热泉,自己泡也就罢了,他竟要顾小灯同在一块,理由是不想让他离开他的视线。
顾小灯心中的小拳头都要飞到天上去了,还是拗不过,被四个仆从“请”进了热泉。
汤泉间雾气寥寥,苏明雅来解他的腰带,他吓得捂紧衣襟,生怕被他办了,情急之下把别人搬进来了:“你这么放心让我进池子里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面,顾瑾玉说什么都不肯,生怕我一进池子里又不见了……”
话没说完,苏明雅解他腰带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还算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骤然抽风地拽着顾小灯踏进汤泉里。
顾小灯被温热的泉水溅了满脸满身,但随即很快就缓过神来,脑回路歪歪地感到庆幸,能穿着衣服泡汤泉总比裸着好。
苏明雅也被水溅了个彻底,睫毛都滴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捧着顾小灯的脸沉声:“我说过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顾瑾玉这三个字。”
顾小灯点头如捣蒜,鹌鹑似的安静了。
水面涟漪淡去,苏明雅同样沉默下来,然而没多久他就在雾气寥寥中脱下外衣,还捉住顾小灯的手搭上去。
顾小灯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来不及,被苏明雅捏着下巴看他赤露出来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满错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尽是朱砂色的蔓珠莎华。
顾小灯瞳孔骤缩,这场景过于冲击,一时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笔触他都认出来了。
他知道苏明雅擅画,却从没想过他会把画搬到自己身上。
苏明雅宽肩窄腰,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砾感。
“天铭十七年的年关,顾瑾玉炸了明烛间,我在其中。”苏明雅的声音毫无温度,“我身上的每一块刺青,都是当日踏出鬼门关之后,落下的残缺烙印。”
顾小灯:“……”
他算是明白他对顾瑾玉的恨意缘由了。

苏明雅这身衣裳一脱,在顾小灯心里便留了个画皮的吊诡称号。
那么大面积的刺青,看一眼他便头皮发麻,苏明雅一松手他便鱼一样咻到热泉的角落去,隔着重重雾气,不是很敢靠近。
苏明雅大抵也觉得自己失态,默默不说话,只靠着背后玉石遥遥看着顾小灯。
他等顾小灯怜惜,等他再度心软。
即便这途中暴露自己的不堪也没关系。反正他在顾小灯心里已然不是当年的高洁。
从前顾小灯喜欢他的明面,他便要顾小灯如今来接受他的暗面。
铃声在水下不时闷响,顾小灯背对着他不做声,脑子里还停留着满目曼珠沙华的冲击画面,他想象不来刺青前与刺青时的苦楚,只觉得温水祛不去浑身的战栗。
他感觉到了强烈的乞怜,他觉得这又荒谬又不公平。
顾瑾玉吐了满墙血要他心疼,苏明雅刺了半身青也要他心疼。葛东晨拿碧绿的泪眼对他,顾守毅带着哭腔要他不弃顾家,冤有头债有主,病有医伤有亲,这些伤害过他的人一个个来薅他,而他下意识确确被薅,实在是可恶倍上加倍。
他从前就在共情他们,关切关怀担忧挂念,当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亲友,可真心换了什么,狼心狗肺挑上秤杆,所称尽是自私自利。
人人敞开被冷酷世道重创得千疮百孔的身躯,要他修补裂痕,要他同情怜爱……他难道是瓶浆糊吗?糊一糊就能让这些瓷器的裂痕消失不见的?
顾小灯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潜入了温水里,脑子里咕噜噜的,他抱膝蜷起来回想当日掉进冬池里的滋味,想起当时那水面结了层薄冰,一脚踩空掉进去时没有先感觉到水的柔软,而是碎冰的锋利。
他恨恨的,又躲在此刻温热的泉水里藏眼泪。
水流忽然传来异动,顾小灯正想钻出水面,就被苏明雅揪住了。
“唔?”
他鼓着腮帮子要挣开他,苏明雅却不由分说地把他压在水底,顾小灯一睁眼就看到水中漂浮的长发,眼睛在温水和青丝夹击下酸疼不已,怀疑苏明雅要把他再一次溺死。
苏明雅附过来,却是抱着他渡气。
顾小灯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梦如魇的,又推又打的,还是没得奈何,不多时注意力歪歪扭扭地想——
这混蛋亲人的功夫怎么倒退了。
太差劲了。
顾小灯原以为上元节一过去,苏明雅就该重投他的染缸,谁知他却像扎根了一样,天天守在这一隅。
苏明雅白天总要揣着他,礼佛也好,看书也好,袋鼠揣崽一样抱着,看书时看不专注,没看几页便要低头朝他讨亲,顾小灯怎么躲都不成,只得想象自己被狗啃了。
也不知道怎的,苏明雅如今接个吻总磕磕绊绊,在顾小灯的时间尺度里,这人不久前还是个亲人高手,这会亲得这么笨拙生涩,一点都不舒服,让他感到颇为意外。
顾小灯被他缠得烦,想要跟他讨点医书和药物来摆弄,暗戳戳做点小东西,谁知被苏明雅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没得商量,你往后不要沾医术。”
“为什么?!”顾小灯大为不满。
“我知道你身上的血不同寻常。”苏明雅拨开他的衣领,冰冷的指尖贴着他的脉搏,“你再往医术上深究,势必又要抽自己的血试验,可你受伤破皮都比常人愈合缓慢,药物又无用,太危险了。”
顾小灯粲然的眉眼当即垮了下来,相当不高兴地耷拉了。
苏明雅还捋起他左袖,看他左臂上那道经年的旧伤疤,那是当年岳逊志挑衅作恶时让顾小灯受的伤,伤口反反复复不得愈合,苏明雅当年以为是他身娇体弱,爱说他娇气便是从那时开始,后来方知实情,心中钝得一塌糊涂。
他抚摸着顾小灯那道旧疤,沉默须臾,到底还是忍不住轻问:“你当初医治我,流了多少血?”
顾小灯还生气着,根本不想搭理他,便闷闷不乐地不看他。
他压根不知道,大抵也不太理解苏明雅、顾瑾玉等人发现身体里曾流淌过他的血时的震撼。
在他们看来,饮血不亚于啖肉,顾小灯温热的一部分奔流不息地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他组成他们的生命,拯救过他们疮痍百孔的身躯,此后每一声呼吸,都是顾小灯赋予的延续。
爱恋之中辅加再造之恩,意义厚重得远超顾小灯能承受的范围。
苏明雅抱着他一遍遍地轻问,顾小灯被缠得受不了,没好气地飞了他一个眼色:“不记得了!”
小孩一样。
苏明雅摸着顾小灯因不高兴而隐藏起来的梨涡,心想,他就是在这个小孩日复一日的哺喂下得来的短暂康健。
“真的不记得了?”
“我又不会特地去记住放了多少次血,想做就去做了!记不住就是记不住了。”
苏明雅心想,那便是很多次,两年时间,数不胜数。
他好生气,不让他学东西,便气得毫不掩饰,眼睛都变亮了一个度。
苏明雅越发病态地抱紧他,不多时喉结滚动,顾小灯也感觉到了,气焰顿时低下来,僵硬地一动不动。
苏明雅伸出右手给他,低声地咬他耳朵:“你那么想学医,为什么不给我诊脉。”
顾小灯要从他腿上起来:“你先冷静点……”
“我够冷了。”苏明雅抓住他扒拉着桌案的小手,又问他,“你为什么不焐我的手了?你从前每到我怀里来都会第一时间贴着我的手,问我如何又如何。”
顾小灯此时不敢动弹,他自在明烛间再见苏明雅,光是观他脸色,就发现他病得不轻,身体不必说,心里也变态极了。
不然也不会见了一眼就回避,这个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他无措了会,斟酌着说:“有的是人替你焐啊。”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顾小灯移开重点,苏明雅要他继续无微不至地喜欢他,他只得反去啐他,“我不信这么多年苏公子身边没人,你又养了长得像我的倒霉蛋,你怎么老去霍霍无辜人?”
苏明雅似乎生气了,拨开他的衣领恨恨地咬他侧颈,顾小灯又怕又惊,冷汗透背,末了只听得他沉沉的不悦和局促:“没有就是没有。”
顾小灯心里直啐,淫棍!装什么装!
被关四天后,这无窗地总算迎来了第一个外人。
彼时顾小灯正百无聊赖、生无可恋地让苏明雅揣在怀里,摆弄一些他搜刮来的名贵但无趣的玩意,伪竹院的门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叩,苏明雅应了声进来,便有卷帘风动。
顾小灯当来的又是那些哑巴一样的仆从,但等来人停驻在八步开外,他抬眼一看便愣住了。
堂中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瘦削精瘦,约莫高他半个头,一身刺客似的装扮,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五官仍是有些幼态,神情却十分肃杀正经。
顾小灯对上小青年的眼神,他呆呆的,对方却像是司空见惯,只是简单冷漠地扫他一眼,继而向苏明雅抱拳:“主子,您找属下有什么吩咐?”
苏明雅把顾小灯抱高一点,让他更仔细地看清二十二的苏小鸢:“小鸢,你看。”
苏小鸢无动于衷地又扫了顾小灯一眼,答道:“主子养得好,这个也很像。”
顾小灯:“……”
“这个小朋友喜欢结交朋友,在我身边总恃宠而骄。”苏明雅没解释,不轻不重地捏顾小灯的耳垂,“你也来帮我哄哄他,逗他开心一点。”
苏小鸢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又认真了:“是。”
他看向满脸复杂的顾小灯,公事公办地认真发问:“小公子,要怎么做,您才能开心一点?”
顾小灯难以将眼前这个一板一眼的刺客,和当年广泽书院中笨拙爱脸红的小少年联系在一起。苏小鸢以前那么腼腆爱笑,圆头圆眼讨人喜欢,现在他这般模样和肃杀气质,顾小灯要是在大街上远远遇到,定然扭头退避三舍。
苏小鸢又重复问了他,显然是把这种无聊的事当做铁任务,一副不完成就在这里候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顾小灯讨厌看苏明雅为难别人,只得随便说一个:“那你笑一个吧,我就开心了。”
苏小鸢的眼睛缓慢地一眨,短促地扬起唇角,诠释了何谓生硬的假笑。
顾小灯没由来地感到神伤,正想多说两句,苏明雅就小气地把他扣进怀里:“可以了。”
不止不让他见人了,苏明雅还取了毛茸茸的大耳朵帽盖住他的耳朵,将他锁在怀里不给说话也不给听。
顾小灯心里气翻了,挣出脑袋想说话,张嘴就被苏明雅亲,只得悻悻地咬他一口,撇着嘴不吭声。
苏明雅珍重又轻浮地揣着这么一个人,渴死之人怀抱最后一捧绿洲,片刻离不得一样,然而他一抬眼看向苏小鸢,眼神又迅速从温情褪成冷漠。
他寒着声音问:“顾家那边还不消停?”
苏小鸢轻声答:“顾家的人仍在到处搜。东区和郊外都被搜完了,昨夜还有一批疑似顾家的暗卫潜入苏家主宅,三小姐手下的死士都折了两个。”
苏明雅垂眼看怀里蹙着眉头的小东西,顾小灯一无所知地闭目养神,明明一己成漩涡,却又奇妙地全然置身事外。
他爱他这份宁静,又烦躁因他而出的风波。
在苏明雅看来,顾小灯是属于他的,是他同顾小灯有四年情分,不是顾瑾玉这个硬要横刀插入的杂种。
他能给顾瑾玉一个高度相似的赝品已经是抬举他了。
盯着顾家的人这几日来报,替换过去的赝品并无不妥,顾家其他人没有质疑过真假,只有顾瑾玉独断专行,明明疑似受了重伤怪病,却还如此坚定不移地到处找苏家的晦气,越发让苏明雅心里膈应得像吞了一盘苍蝇。
苏小鸢见他面色不善,便说了另外一事:“三小姐要属下传达您,定北王之事有她处理,月底葛家东晨南下,定北王也将前往西南边陲重地,熬到二月即可一切太平。三小姐提前贺主子,生辰吉乐。”
苏明雅眼中的阴翳散了些,低头揉了揉顾小灯,惹来顾小灯睁眼一记斜眼。
苏小鸢见他神色稍霁,便又补充:“主子,三小姐又说,内阁和朝堂终归需要您亲自登临,连日用替身代替不妥……”
苏明雅摸摸盖住顾小灯的发顶,不以为意:“待二十九过再议。”
正月二十九,即是他的生辰。
苏明雅现在只想揣着顾小灯,填补过去七年的空白。
正月二十夜,顾家东林苑一片萧瑟。
即便顾家当中只有顾瑾玉一个人坚定从东区带回来的“顾小灯”是假的,其他的人也仍旧听从于他的命令,规模化地去搜捕苏家名下的产业之地,武功最好的一批暗卫更是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苏家本宅搜查。
然而转眼七天一过,仍旧毫无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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