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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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灯也驻足在匾额下看了一会,看完推门而入,只见放眼望去,纵使它已历经数年光阴,但明烛间的摆设和布局还和他记忆中二十三天前的场景相差不远。
顾小灯独自走进去,顺手关了阁门,把顾瑾玉关在了门外,门扉差点把顾瑾玉的鼻梁撞歪,他默默地驻足在门口,自觉不去插手,只是低着头把额头抵在门上,颓唐得像脊梁骨被抽走了。
顾小灯只是习惯了。
以前他每次到这地方来,总是一进就关门,绝大多数情况下,明烛间里只有他和苏明雅两个人。除了最初在此地相会的时候,那时苏明雅病得厉害,需要两个会医术的仆从照料着,顾小灯初次渡他药血便是在这地方。
在明烛间私会的两年里,苏明雅的身体如他所愿的越来越康健,与之而来的,是顾小灯以为越来越明媚健康的两人关系,谁知道紧接着的却是止不住下坠。
这个念头浮现之后,顾小灯便自己掐断了。
他和苏明雅的关系,就像苏明雅那与生俱来的哮症,沾了难以医治的病毒。
有人曾是病美人,然而遗留下来的情与事却只有病和丑。
顾小灯想到明烛间来,为的再简单不过,不是想回望,只是想翻过页。
他拍了拍头上带翅膀的小面具,正想转身和顾瑾玉说话,才发现自己把他关在门外了,便走去开门。
门一开,房外的顾瑾玉就像活过来一样:“小灯,你进去了好久,是逛完了便想走了吗?”
“哪里久了?半刻钟都不到。”顾小灯活动活动手腕,毫不客气地问他:“顾瑾玉,我问你个事儿,如果我把这里砸了,顾家赔得起吗?”
顾瑾玉一路以来的小崩溃和煎熬一扫而空,心里有万千烟花怒放,连带着声线都有些夹:“小灯想砸几次就砸几次,就是一千次,我也赔得起!”
“你说的啊,那我可就尽情给你找麻烦了。”
顾小灯以为这么说能给顾瑾玉造成一定的报复惧怕心,他压根不知道顾瑾玉正心花怒放着。
顾小灯扭头关门进明烛间,挽起袖子便开始大肆破坏起来,想通过打砸毁掉这地方,地方可以重建,他的情感与记忆不能,一开始砸便是摔破了镜子,绝没有重圆的可能。
专注地砸了不知多久,顾小灯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他在直觉的驱使下走去再度开门,这一回门口不只有顾瑾玉,还有明烛间的主人。
时隔二十几天,他和相差了七岁之别的苏明雅对上视线。
苏明雅望着他,眼里血丝密布。

第59章
明烛间门口簇拥着两拨人,带刀的多,佩玉的少,剑拔弩张得仿佛要在这高楼开打的架势,是顾小灯的开门打散了硝烟,让这肃穆的寂静中透着股乌泱泱的诡异热闹。
顾小灯像误入鹰群的松鼠,懵了一瞬便扯下脑袋上的小面具盖住脸,留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黑嗔嗔眼睛。
不知是面具还是心理缘故,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与门口披着斗篷、白衣紫带的苏明雅对视了一眼,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顾瑾玉和葛东晨都变得更高更壮实,苏明雅比从前高些,却依旧清癯,当年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寸健气荡然无存,眉目之间与气色之中又萦绕着病气。
顾小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十五岁那年,苏明雅因重病被接回苏家,又因分别月久而召他来此地私会。
那时是他在门口,苏明雅在门内,苏明雅如此刻一样顶着沉疴日久的病弱容颜,见到他先笑起,而后伸手,彼时十五岁的顾小灯便主动箭步上去。
如今顾小灯后退,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苏明雅伸出的手垂在半空,顾瑾玉站到面前,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前,苏明雅原地不动,脑海里却烙印了方才所见的一面。
顾小灯依旧如记忆中纤细匀称,明媚绮丽。
他在这新春里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因为使力过度而白里透红的小臂,穿一身青柳色的新衣裳,戴一方展翅的面具,像一只衔着柳叶从天尽头飞回来的飞雀。
时光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地凝固了,他依然保留着让身边人一块变明亮的特质,依然是一束澎湃的阳光。
记忆中桃花源一样的广泽书院是阳光照耀下的避世孤岛,此刻沉寂晦暗了七年的明烛间也因为明灯复点而变回了应有的娱情意味。
苏明雅胸膛中灼灼。
神佛之下,黄泉之上,红尘之中……他这旷日持久的长夜终于结束了。
身后苏家侍卫的手全部按在剑柄上,直到苏明雅表面沉稳地收回手,气氛才稍微缓和几分,他不提顾小灯,反而朝顾瑾玉说话。
“王爷,别来无恙否?朝中多日不见你,听闻你急病告假,年关内阁繁忙二十日,众臣莫不忧心君之贵体。昨日又听闻君今春谢客闭门,众卿忧心忡忡,苏某今早特登门探病,未曾想得部下通报,声称君驾临摘星楼。”
“有劳宰相挂念,顾某无恙,深冬池水大寒,坠了水风寒便重,久病就成疾,既不想见贱人,也不想被贱人见,以免加重了病情。”
苏明雅不像葛东晨外放,任何人到他面前似乎都见不到他的坏模样,他于人前永远稳定,不戴面具胜戴假面。
顾瑾玉则是个见人成人见鬼成鬼的弹簧,私下如何掠夺疯砍苏家不提,到了明面上,和苏明雅的态势不像对葛东晨那样无所保留地滥用暴力。
同是剑拔弩张,但这两人出奇意外、又情理之中的客套虚伪。
顾小灯背靠在门内,耳畔嗡嗡地听不太清门外在说什么,心里一片喷泉似的惊悸。
他有些怕。
先前看见顾瑾玉的刹那是被他的体型震骇住,如今看到苏明雅,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吊诡直觉,苏明雅似乎要把他大卸八块吞吃入腹一样。
顾瑾玉到他面前是一股“别走”的小心意味,想利用他的前提还知道小心翼翼地哄一哄,苏明雅却是一种“回来”的无声强势。
他看一眼被他拆得东倒西歪的明烛间,摸摸脑袋瓜,心想,你把我扔给高铭乾、葛东晨他们的时候,和岳逊志一起头头是道地评断我色相不好的时候,你才不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恍惚了一会,顾小灯越发觉得昔日恋侣是今日狗屎,往日的栖息地是今天的马蜂窝,蜂蜜刮掉了,剩下满地的蜂刺。
他忽然对拆“家”没了兴趣,要拆的话或许得去拆苏明雅的脑子,那才解气,那才正源。
顾小灯刚想走,门外的顾瑾玉便恰好轻唤了他:“小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他戴好面具扒开门,不看苏明雅那拨人,麻溜地挪到顾瑾玉身旁,顾瑾玉也用高大的身形挡住他。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平静温和的邀请:“今日得缘,苏某访过顾家,不知王爷可愿光临苏府?恰好君之五弟顾守毅正与四王女一同回了苏府。”
顾瑾玉挡着人,只低头看他:“你想去吗?”
“啊?”
顾瑾玉忍住想摸摸顾小灯的手,知道苏狗舞贱意在小灯,姓苏的烂种不过就是想让顾小灯前去苏家。
苏杂种同顾小灯“在一起”的四年里,顾小灯一次也没有去过苏府,至多就在这明烛间的窗台上眺望底下不远的苏府。
顾小灯与苏家其他的人也没有见过面,但苏家本家的蔑视还是穿过了无形的屏障,扎在他的周遭。
顾瑾玉想替顾小灯回绝,但还是得问问小家伙。
他轻声再问呆住了的顾小灯:“你想去吗?我在你身旁,你想去哪都好。”
顾小灯眼睛滚圆,也意识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赶紧拉过顾瑾玉的胳膊往外走,他的手太小,顾瑾玉的臂膀又过于结实,单手拉不住就成了揽。
“我不要。”揽不动,他推着山一样的顾瑾玉哼哼,“顾森卿,咱们去别的地方吧,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另一座很高的楼,我想去那看看。”
顾瑾玉僵硬得由着他推,卡壳的车一样刮着地面:“好……咱们走。”
“咱们”,多么动听的称谓。
出了摘星楼,顾小灯吐出一口浊气,把面具戴严实了点,撒开顾瑾玉便探头钻进马车里,一把抱住毛茸茸的小配。
顾瑾玉失落了些许,刚想跟着进去,就见顾小灯呼哧呼哧地抱着小配出来:“不坐车!憋得慌,我想走走。”
话落,顾小灯就见顾瑾玉从车上麻利地掏出了狗绳和止咬器,迅速套好了嗷呜直叫的小配:“好,你牵着这傻狗,不用抱它,让它走走才能延年益寿。”
顾小灯悬在明烛间的心顿时掉到了手里的牵绳,小配落地就撒丫子,顾瑾玉顺势包住他的小手:“来,咱们一起去揽月楼。”
顾小灯给了他一肘击:“我牵得了小配!你一边去。”
顾瑾玉便受用地跟在他一边。
顾小灯立即把明烛间和糟心人抛之脑后,牵着小配往不远处的另一座高楼而去:“那地方叫揽月楼?来时在车里就看到了,以前分明没见过的,它看起来比摘星楼还高一些,这俩不会有什么渊源吧?”
顾瑾玉喉结动了动:“我督建的,确实还要高一些。”
至于渊源,那该是情敌和仇家的渊源了。
顾小灯哗然,想了想,扭头小声问他:“揽月比摘星赚钱不?”
顾瑾玉肯定地点头:“赚。”
顾小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爽!”
两个人遂向着揽月楼而去,顾瑾玉不时用余光看着他,看他牵着小配在几步之内走走逛逛,神经质地巡视着周遭,配合着脸上戴着的犬类面具,活像一头更大的野犬。
路上行人不自主地绕道,但投去意味深长的凝视,小配这头北境来的牧羊犬太特殊,入过朝堂的人,尤其从武中人无一不知道这是定北王家的狗,盖因他出征都舍不得这爱犬,千里迢迢都要带在缰绳下。
不少行人悄悄凝视戴着面具的顾小灯,猜测什么人才能堂而皇之地牵着这狗招摇过市。
顾小灯很快也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回去,眸子明亮如星辰,戴着面具都叫行人直觉是个美人。
不多时,坊间便有茶会闲话,西区的达官贵人在新春热烈议论:“鳏夫”定北王疑似脱寡了!
顾小灯一概不知,走走逛逛到了揽月楼,看着一层自有一层的热闹和趣味,手下的小配戴着止咬器,昂首挺胸地走在他面前,神气地向一众窥探而来的视线展示它的小爹爹。
走到最高一层时,有一对女郎正巧从楼上下来,顾小灯迎面对上,抬头看到二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落后半步的那个眼睛有些熟悉。
顾小灯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了记忆中站在亭台里和他说话的顾如慧,下意识地便转着眼珠子去观察那女子的耳垂,但兜帽盖着她的脑袋,光线昏暗之下看不甚清。
自上而下的光源则清晰,那人的眼珠子停在顾小灯手里的小配,继而扫到了顾小灯身上,继而又将目光停在他的耳垂上。
不过两三眼的功夫,顾小灯便确定了,这人是顾如慧无疑。
七年而过,顾如慧的眼睛不如当初清亮,幽暗得像是一对搁浅的鱼目。
顾小灯怔了怔,前头更高挑的那位已默不作声地带着人下楼,一双面具下的凤眼不怒自威。
顾瑾玉这时挡到了顾小灯面前,不动声色地揪了揪小配的后颈皮:“好狗,怎么在这挡道?快上去。”
小配夹着的尾巴又翘起来,嗷了一声,继续神气十足地拽着顾小灯往前走。
两撮人擦肩而过,顾小灯忍不住转头往下望,她们并没有回头。
到了长廊上,顾瑾玉让小配哒哒引着顾小灯走到了一间名为“岭森阁”的雅间里。
顾小灯并没有注意到门上的闷骚名,还在琢磨方才的一瞥重逢:“顾瑾玉,你之前说年岁盛节戴面具这个习俗是这几年才有的?是皇帝推崇的?”
顾瑾玉只出神地看着他,花烬也从半空中飞来,停在这岭森阁的窗台上,和摇尾巴的小配轻轻互啄互怼。
他沉浸在某些遗憾得以填补的自乐之中。
顾小灯没听见他应声,抬头看见他又是一副愣神样,便无语地往他胸膛上拍了一把:“嘿!回魂啦!”
顾瑾玉胸口一片滚烫,烙印了一个小手掌似的:“抱歉……魂回来了。”
此时与摘星楼遥遥相对的明烛间里,苏明雅伫立在一片狼藉里,低头看着由顾小灯亲手拆卸的琳琅旧仿物,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身边人汇报:“主子,他们到揽月楼的岭森阁去了。”
苏明雅这才抬眼,转身走到窗前,眺望不远处高耸的另一所在,只看一眼便忍不住闷咳。
从前他在这里抵着顾小灯接吻,自己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猜度,此时顾瑾玉有无压着顾小灯,那双粗糙肮脏的大手有没有箍着他的腰身,拨开他的面具吮吸他的唇珠。
手中的佛珠被攥紧了,狠得几乎要被楔进皮肉里。
身边跟着的小少年捧着药瓶上来,苏明雅闷咳着不接,盯着揽月楼只问:“他的表情,眼神,小动作……你都看清了没有?”
那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回主子,我记住了。”
苏明雅手中的佛珠才松了些许。

第60章
顾小灯乱逛了一个上午,到此时已觉疲倦,进了这岭森阁之后就随意地抱着小配在窗边坐下,迷惑地看着顾瑾玉:“你怎么老一副离魂的样子?我同你说话你听不着,我没和你说过的话你却臆想着有。”
“我的错。”顾瑾玉一边熟门熟路地掏茶杯和狗碗,把小家伙和老狗崽顺一顺,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以示听进了脑子里,“小灯问得好,年节戴面具这风气由女帝推行,随后她便借着新式习俗,光明正大地游走长洛。”
“带着二小姐游走?”
“是。”
顾小灯手里捧着暖烘烘的杯盏,想了想,直白地问道:“女帝有这么喜欢二小姐吗?喜欢到要把她藏在宫里五年,还用王妃娘娘的安危去要挟她。”
顾瑾玉没有迟疑:“喜欢。不然没必要。顾如慧从前的婚约是与高鸣乾,始终成不了,就是她在作梗。”
“喜欢的话为什么会让她消沉成那样。”顾小灯垂眸看杯中的水面,“那怎么能叫喜爱,久久出门一趟藏头藏尾,说是豢养和禁锢都不为过。”
顾瑾玉讲述他眼中的所见:“在我看来,高鸣乾和女帝高鸣世待她的看法,和另一个手足的看重本身就有脱不开的关系。顾如慧也许不是一个人,是两个皇嗣明争暗斗的具象化而已,他们喜欢她,就像喜欢掌控一切的君权帝威,高鸣乾如果没有掳走她两年,也许女帝都不会有这么耐性的执着。”
顾小灯指尖一动,自忖顾瑾玉所说的或许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长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他大抵也是顾苏葛等人眼中争斗的添头。
这便能把如今这些人大变样的态度解释得通了。
“你或许会问我顾如慧有无喜欢谁,我想是没有的。”顾瑾玉平静而冷漠,“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只怕是双亲给她的评断,尤其安若仪,顾如慧由她一手养大,根本不会拒绝她,只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扎在屏风上的一对绣鸟,死气沉沉也能活着。”
顾小灯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很厉害……”
顾瑾玉心中一振,正以为是夸赞,就见他扭回头去,再渴也没喝下茶水,放到一边后两根手指绕着圈。
过往顾小灯鲜少对周遭任何人提过异议,如今坠过水,灰心后无所顾忌了些。
“我听着既觉得你凉薄,又觉得你本该如此。当然了,我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冷眼和冷血,毕竟你们顾家几位手足,好像都是这么互相薄待过来的。亲缘也好,感情也罢,在你们眼中想必都不可与自己的所求一较高下。顾家也好,长洛也罢,多的是你这样的人。”
称谓从“咱们”到“你们”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顾瑾玉心弦一勒,因骤然紧张而指尖发抖:“我不是。我从前习惯了,后来会学,想改,我不知道怎样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没病的太少,我见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觉得我冷眼旁观过于见死不救,那我现在就想办法把二姐摘出来,就像……”
他绞尽脑汁地找例子,还真让他找着了:“就像长姐,你看我,我把长姐捞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异类,我身上也有你喜欢的人情味的,对不对?”
顾小灯两根手指直戳,有些讶异和震惊:“你在说些什么?又在紧张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险事。”
顾瑾玉有些艰涩地说:“我怕你讨厌我。”
顾小灯:“……”
顾瑾玉说着走去桌案前鼓捣,从一旁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名琴,郑重地摆放在桌案上,当着顾小灯的面弹奏了一首曲子。
顾小灯还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弹起琴来了?”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顾瑾玉吟了句诗,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风雅。”
“牛头不对马嘴的。”顾小灯只觉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举起双拳在胸膛前锤锤,“顾瑾玉,你不适合风雅,你这体型适合这个,胸口碎大石。”
顾瑾玉的手便缱绻抚过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认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后若是小灯当卖货郎,我就去当卖杂耍的手艺人。”
余音袅袅中,顾小灯呆了一瞬,蓦然想起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间隐约听见了“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的怪话。
他低头去摸小配,小配的脑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顾瑾玉只是看了一会,便恨不得那对狗耳朵是长在自己头上。
“我在顾家生活的五年里,鲜少人告诉我‘以后’这回事,我的‘以后’是由别人做的主。苏明雅曾说,待我多读几年书,辗转秋考入仕,他便调我到周遭去;后来顾家说想把我送到高鸣乾去,说是给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顾森卿,你是头一个,虽然你别有用心的,装腔作势的,还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对我花点哄哄的心思,我领情了。只不过,咱俩就这样了,谎言在前,我很难信你。”
顾瑾玉手一抖,拨动了琴弦,锵的一声如此时的心海。
顾小灯转头看向揽月楼的窗外:“我什么时候能去找我哥?”
顾瑾玉的心海更乱了。顾家剩下的几个血亲留不住顾小灯,就连方才见到的苏明雅,爱与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顾小灯厌恶起整个长洛,这比讨厌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杂种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离开,顾瑾玉也希望他能对这座城留下些好的记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没有那么安全,但你不用担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热闹,小灯,你不妨多在长洛走走,你看,长洛如今更繁华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
顾小灯点点头,有确切时间心里便安定几分,透过高楼俯瞰了几眼隐隐绰绰的外界,提不起什么兴趣:“我怎么觉得始终大同小异?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这是长洛的西区,大族纵横贵胄扎堆,莫说只是过了七年,就是七十年前和七十年后,西区应该都是这样堆金砌玉。”
“过去和未来不知如何,眼下长洛的繁华有我督建的一份,也有你牺牲的一份,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它吗?长洛何其之大,你只见到它最不好的一面,何其可惜。”
顾瑾玉的言语像一兜酒,不停地顺着毛,顾小灯也许不好糊弄,但他很好哄。
他抱起小配,贴着它的脑袋,小配的耳朵便竖竖垂垂地弹在他两颊:“那从不好的开始打量起来吧。那个谁,就是苏明雅,好些年了,他怎么看起来更病弱了?我记得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体明明变好转的。”
顾瑾玉凉凉地说:“贱人自有天收罢了,病该病,弱该弱,他自得受着,谁叫他那生身父母执意要高龄生他到人世间,换做家底薄些的,哪能容他把灵丹妙药当饭吃苟活到今天。”
顾小灯心想,那我治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也罢,听天由命了。
“苏家是什么境况啊?他病歪歪的,竟还当了宰相,苏家没落了吗?”
“没有,苏家是一股绳,很难撬墙角,不像顾家这么好分化。”
顾瑾玉又弹起琴,拨的是越人歌。
“他的长姐是后宫之中的贵太妃,膝下所出的女儿高鸣曜在去年封王立府;他的二姐苏明良,也就是你小舅安震文的妻子,主攻苏家文治;他的三姐苏明韶,则主掌武权,手里有并非虚衔的兵权。苏明雅一个人不可怕,麻烦的是他背后这群团结一致的人,从他们本家到旁支,无一不秩序森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百年大族。”
顾小灯隐约觉得曲子抓耳,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们还是第一世家?”
“没事,第一权臣是我。”顾瑾玉拨着琴,努力突显出文雅的一面,“我一个顶他们一窝,见了我都得夹好尾巴。”
顾小灯上上下下地看他:“哦!”
顾瑾玉:“……”
“对了,苏小鸢如今怎么样了?”
顾瑾玉神情一言难尽:“跟在苏明雅周围,很恶心。这人以前会易容成你,但现在他比你大五岁了,易不过来了。”
顾小灯听了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画了那么多我的画,该不会是对着易容的苏小鸢画出来的吧。”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对他低估自己的分量无可奈何。
顾小灯又想到一事:“刚才听到他说,守毅在他们家,他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吗?”
“守毅和那四王女高鸣曜同岁,他这几年在宫里进出的多,和高鸣曜接触的也密,自然而然就熟络了。苏家又还有安震文,他那个蠢货,自然不免被亲缘友伴拉扯着去。”
顾小灯抱着小配凑过去看他:“守毅哭诉你弃顾家,你也在顾家土生土长了小半生,你要是给他几分温情,也许他也不会想往苏家跑,看你也没长一副薄情相啊。”
顾瑾玉屏住呼吸,想着自己的脸除了尚未消失的淤青,不知是否有污秽,是否不戳他审美:“我……也不是一味薄情,我心中自有一本账。”
顾小灯顺口就问:“成,那我在你大将军的账本上是个什么情况?”
“山有木兮”的调子弹错了,顾瑾玉低头假装专注,脊背僵直:“记得密密麻麻的。”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蚂蚁?!”
“是我用词不当。”顾瑾玉立即改口,“是星星点点,从萤火之辉,到日月之灿。”
顾小灯莫名其妙,心想谁家账本会发光?
日暮之时,顾小灯和顾瑾玉回了顾家,他心中半是因苏明雅惹出的郁卒,半是外出透气的松快,原本整体心情尚可,谁知刚回到东林苑,一见必经之路上杵着一个不待见的高大身影,心里的火便又蹿了起来。
葛东晨在这路上等了一个下午,狗一样蹲坐在路旁的灌木前,拨着脖颈上戴着的什么项链出神,忽然像嗅到气息一样抬头,一双眼睛锁定了顾小灯,顷刻就变成碧色了。
他不太利索地起身来,身上和顾瑾玉斗殴出的外伤看着吓人,半张脸青紫交加,险些变成一个对称的猪头。
他拖着骨裂的腿朝顾小灯而来,还没说什么,只是唤了声“山卿”,顾小灯就大步朝他过来,气鼓鼓地使出一招铁头功,把脑袋往他胸膛上一怼,自己后退两三步,成功把葛东晨撞翻。
葛东晨栽在地上没能爬起来,就听顾小灯咬牙切齿的驱赶:“这里不欢迎你,你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见他要走,葛东晨立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刚要抱住他小腿,默不作声的顾瑾玉便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踩,几乎碾碎他几根手指。
葛东晨咽下喉咙中的呻吟,他没有躲避,千钧一发之际,袖口中钻出两只细微得难以察觉的蛊虫,红色的一瞬小心翼翼地附上了顾瑾玉的靴子,碧色的则钻进了顾小灯的衣服里。
顾瑾玉并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变化,他一手拎着路上顾小灯看中的的零碎东西,一手勾着两个木面具,安静地跟在顾小灯身旁。
葛东晨摊着扭曲的手起身,无声地凝望着他们,直到半晌之后,碧色的小蛊虫夹着翅膀虚弱地飞了回来,虫蝇般停在他肩膀上,很快便融化成了一点污迹。
葛东晨盯着肩上那本该无坚不摧的罕见蛊尸,死气沉沉的心海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顾小灯身体里……难道流着什么血?

第61章
新春第二日,顾小灯早早就起了,身体一好便恢复成了从前读书的早起时辰,起来时下意识整装待发去学堂,来到书桌前看到趴在桌底下的小配才停住。
他捏捏仍未习惯的空荡耳垂,踮脚去打开东窗,深呼吸一口天蒙蒙亮的初春冷气,在冻得打寒噤时,心里一片清宁。他想,今天竟是洪熹八年的正月初二,颇有些不真实。
顾小灯弯腰在书桌的抽屉里掏出了以前的小本本,落水前的最后一本见闻录还没写尽,他准备续在后面叙上,记录到离开长洛为止,等到离去那日就把所有见闻录都烧去,没有那么多前尘值得记住。
顾小灯边想边摸出了本子,不甚唏嘘地摩挲着泛黄变皱了的见闻录,疑惑于它变得这么古旧,想来七年的时间确实不短,万事都能作假,唯有时间不能吧。
他在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空薄上写下第一句:【噫吁嚱!大江东去两千日,百浪淘沙三千尘,怪哉人世间,幸哉我未死】
顾小灯一口气不带喘地写了三页,直到脚边的小配蹭衣角,破晓鸟鸣声和门外问候声一同把人拉出思绪,他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放了笔提了条理,内化一番,从容几分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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