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by牛角弓
牛角弓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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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兽血脉, 果然非同寻常。
魏舟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中一动, 想起了当日在阳关城下,秦时妖力暴动的事。他当时虽然在城门楼上, 离得远,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从显出的身形来看,是成年白虎无疑。
血脉中的妖力达到这种程度,以秦时的年龄来看, 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但他偏偏就做到了,虽然白虎维持的时间并不持久, 但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白虎一族, 多少年都没出现过这般厉害的人物了。
果然灵物之间自有感应, 否则小重明鸟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魏舟正琢磨, 就见小重明鸟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不同以往娇娇软软的啾啾叫,而是一种极富穿透力的鸣叫,清越、悠长、自带威仪。
桌面上的符文瞬间爆闪, 如同遭遇暴击, 啪的一声化为细碎的光点四下溅开。
魏舟猝不及防, 向后躲了一下。再抬头时,就见客房里漆黑一片, 铺满窗口的月光也黯淡得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魏舟惊魂未定,片刻之后长长舒了口气, 自语道:“还好鸟禽不会说话。”
无论小重明鸟察觉了什么,它口不能言,旁边的人也只会觉得它六感敏锐,却不会知道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幸好,幸好。
符文爆开,小黄豆也被吓了一跳,啾啾叫了两声,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
“怎么了?”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觉得它身上软软乎乎的,又多摸了两把,心想他可真会养孩子啊。
小黄豆在他怀里蹭蹭,用精神力跟他告状,“有人在偷看!”
“是谁?”秦时这样问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能偷看他们的,还能有谁呢。
小黄豆却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李飞天在他背后呢。”
黑乎乎的一团当中,只有李飞天的长尾巴微微发亮,这是小黄豆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秦时心里就有数了。
另一边,法术消散,柳溪也有所感应,笑了笑说:“刚想说他沉得住气呢。”
“大约发觉我和小秦都出来了。”贺知年皱了皱眉,“才跟小秦说了这些道家法术不能随便用,老魏这可真是……”
真会拆台。
柳溪冷笑一声,“我就说他心里有鬼,当着你我的面儿有话也直说一半儿。贺都尉,等你上了长安,定要到追云观里好生瞧一瞧。”
说心里话,贺知年其实不怀疑魏舟有什么坏心。但这个人有些多疑倒是真的。这大约也是职业病,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想要掌控在手心里,心里才能踏实。
“追云观是长安一带最大的道观,”贺知年说:“观主闭关多年,老魏的几个师兄弟也一直在帮镇妖司做事,在外滥用法术的可能性不大。困灵、养灵,这种手法,其实更像是大妖所为。”
柳溪怔住,片刻后僵硬的腰身缓缓放松下来,颇有些懊恼的说;“我只想着当初遇到的是个道人,倒是忘了……”
忘了道士的形象也有可能是妖怪的精神体所幻化。
如此一来,她两只眼睛只盯着魏舟,倒显得是她狭隘。魏舟因此有所不满,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楼上楼下的住客除了一两间客房里还亮着灯,其余的人基本上都睡了。
贺知年扫一眼魏舟的房间,门缝里果然是黑着灯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魏?”
片刻后,房间里传来魏舟含糊的声音,“老贺?怎么了?”
“睡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魏舟的声音里带着熟睡被吵醒的不悦,“有事?不打紧的就明儿再说吧。”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好他这做派是不是假装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仿佛下一秒马上就能再度陷入沉睡中去。
“睡吧,”贺知年忙说:“不是要紧的事,明儿再说。”
房间里没动静,房里的人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回了自己房间。
秦时先把已经睡熟的小黄豆放到枕头旁边,被子拽开盖好,才要摸索着自己去洗把脸,就听贺知年轻声说道:“他有什么必要这般做戏?”
秦时也想不通,他觉得不要说魏舟与贺知年早就相识,单单只说从阳关城一路走来的交情,有话也应该直说才是。
秦时想到魏舟刚才的反应,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印象里的魏舟是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人,他实在想不出魏舟暗搓搓的搞小动作是个什么模样。总不会白天的种种表现都是在演戏吧?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说,他没有必要做戏。那么今晚做法术的,会不会是别人?”
秦时诧异,“小黄豆看到李飞天了。”
“李飞天……”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白色的一条,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秦时还是比较相信小黄豆的,但贺知年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小黄豆没有看清楚做法的人到底是谁。
“睡吧,”贺知年也猜不出什么,对秦时说:“我明天问问他。”
“怎么问?”
贺知年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听着屏风后面木盆里发出的哗啦呼啦的水声,轻声说:“当然是有话直说。”
秦时把布巾搭在架子上,“也好。”
其实论起亲疏远近,贺知年跟魏舟相识的时间更长,交情也更深一些才对。但不知怎么,秦时却感觉自己跟贺知年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一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或者是患难之交的缘故?就像老歌里唱的“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呸,呸,呸,秦时大窘,心想老子这长的是个猪头吧,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唱情歌的人是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他可不是。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儿们。
贺知年听到他心急火燎窜上床的动静,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磕到腿了?要不要我起来点灯?”
“不必,不必!”秦时不好说他是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给雷到了,只好含糊的岔开话题,“没磕到……欸,你还是都尉呢?官职岂不是跟樊锵一样?”
“倒也不能说完全一样,”贺知年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解释说:“我挂名在太史局属下,要论编制,是在禁军之中。老樊是武职,军中编制与禁军不同。同是都尉,他的官阶品级都要比我更高。”
秦时给小黄豆掖了掖被角,小声嘀咕,“听着有些吃亏啊。”
贺知年一笑,“老樊只是普通人,并不是缉妖师。”
秦时,“……”
他把血统出身这一茬给忘了。
镇妖司并不是完全不招收普通人,只是跟妖族对上,拥有半妖血脉的缉妖师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来。
秦时忽然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翻了个身,嘟囔一句,“睡了啊,晚安。”
相处得久了,贺知年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每个人生下来都要承担一定的使命。你我皆不例外。”
秦时有些迷茫,是这样的吗?
“好好休息吧。夜安。”
贺知年的声音低沉柔和,像窗外的夜色一般,充满了包容的力量。
秦时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直以来纠结的那些事,好像都被贺知年看穿了。他不是很想跟贺知年谈这个,他把被子拽过来盖住自己,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转天一早,车马收拾齐整,贺知年还没顾上去试探魏舟,柳溪就带着随从过来送行了,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
柳溪今天也是女装打扮,一身湖绿色的裙衫,外面还披了愫白色绣红梅的披风,发髻上饰以珠翠,看上去完全没有半点儿男子气。
秦时心里纳闷,这柳树精的精神体难道没有男女性别的概念,幻化人形也是随便瞎变的?
魏舟看见柳溪,却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围着柳溪来回转了两圈,跟看西洋景似的,好奇的不得了,“你说你今日是男扮女装?还是以往都是在女扮男装?”
柳溪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猜。”
魏舟像个登徒子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嘴里啧啧称奇,“我还真猜不出来,以前见你都是男人样儿,我还真没想过你扮成个小娘子的样子也这般俊俏……”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疑惑,莫非昨天夜里做法偷窥的那个人当真不是魏舟?!
若是他,他应该已经通过法术看到了他们见面的情形——昨夜,柳溪可是女装的打扮。
魏舟神情中的惊讶太过真实了,这小子演技真有这么好?!
怀揣着这个疑问,等上了路,贺知年到底找了个机会凑到魏舟身边去了。秦时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原本是想偷听贺知年都是怎么套话的,结果小黄豆站在他的肩膀上啾啾叫个没完,吵得秦时根本听不清楚前面的人都在说什么。
秦时抬手在小黄豆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这么一副碎嘴子的德性,还神鸟呢,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多神。
小黄豆抗议了两声,悄悄的用精神力跟秦时告小状,“李飞天说它昨天晚上鬼压床了。”
秦时,“……”
一个器灵,竟然还像个活人似的大晚上睡觉?睡着了还会鬼压床?!
“是真的哦,”小黄豆认真的跟它爹咬耳朵,“李飞天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它都梦见什么了?”秦时忍不住打断了它的叙述,他实在好奇李飞天一个器灵能做什么噩梦。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吃早饭的时候,它跟李飞天的聊天内容,悄悄说道:“李飞天梦见自己还没有修出器灵的时候,被困在拂尘里的光景,把它给急得哟,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还好天亮之后,睁眼一瞧,哎呦是做梦,它乐坏了!”
秦时,“……”
小黄豆讲完八卦,嘀嘀咕咕的说:“怪不得昨晚在法术里看见它的时候,它的模样那么奇怪。”
“怎么奇怪?”秦时努力配合小黄豆的视角,但他觉得李飞天就是一个条状的器具,小黄豆到底怎么看出人家奇怪不奇怪的。
小黄豆理直气壮的说:“它的尾巴在哆嗦啊。”
秦时,“……”
也对,据说做噩梦的人都在梦里挣扎着要醒来,外在的表现会有一些哆嗦、手脚抽搐、呻\吟、说梦话……之类的反应。
没想到李飞天一个器灵,居然也会有这么拟人化的一面。
秦时想到了秦团子。
作为秦时的精神体,它几乎拥有与他同步的知识体系,而且他有什么想法,团子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除了性格不同,团子现在还是个幼崽的模样,也格外的傲娇一些。秦时觉得自己小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嗯,其实是有些记不清了。
抛开这种种差异,秦团子也是非常拟人化的,很多时候,要不是看它披了一身白底黑条纹的毛皮,也就跟一个缩小版的人类也差不多。
秦时突然间脑洞大开,他想,抛开外形的千差万别,躯壳内里的精神力是不是本来就是同一性质的东西?!

第98章 青唐城
出了城, 起初还能看到赶路的人,也有富裕人家或者商户驾着马车出行,但很快, 赶路就变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秦时也学着樊锵他们的打扮, 用布巾将半边脸遮挡了起来。
大西北的荒原上不是哪里都有水,除了有数的绿洲, 其余的地方仍是荒芜的黄土地。有些地方能长些低矮的野草,有些地方就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大风卷过荒原, 黄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骑在马上,风沙大的时候就把小黄豆兜在衣襟里。它如今也大了,作训服的口袋它倒是想钻进去,但无奈口袋大小有限,它勉强挤进去便动弹不得了, 试过两次就啾啾叫着不肯再进去了。
秦时就想起了后世随身携带的那种挎包。那东西其实并不难做,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花点儿钱请个裁缝, 找一块厚实点儿的皮子缝吧缝吧就能成。
秦时盘算了一下从肃州到西宁的距离, 模糊记得是五百公里左右。他们虽然是轻装上路, 但马匹在没有替换的情况下,每天最多赶路五、六十公里,再快的话, 马匹的体力损耗太大, 后续赶路的速度就要受影响了。
这样算下来, 他们大约有十天左右能赶到西宁。
从敦煌到肃州,直至西宁, 这一路虽然人烟稀少,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遇到军方设立的驿馆。
出于安全考虑, 驿馆多会避开水源地,选择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地点,便于驿馆里的人观察附近的情况——虽然附近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也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活物的影子。
驿馆之中或一两人,或两三人,皆是军中服役的军士。每隔一段时间,从敦煌到金州,会有军方派出的巡逻兵轮流巡视各地驿站的安全情况,
驿馆之中还蓄养着上好的马匹,以备军中发生紧要情况,斥候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时轮换之用。这些马匹轻易是不能动用的。譬如樊锵这种出差的中品级军官,尚且没有动用马匹的资格。
边关的消息就是通过这样的纽带,源源不断地传回内地、传入朝廷、传进了掌权人的手心里。
一路之上,秦时等人就是投宿在这样的驿馆里。驿馆开在行路之人的必经之路上,普通的过路人投宿,驿馆也是接待的。
驿馆有固定的物资补给,新鲜食材虽然不多,但米粮、腊肉、干菜一类的东西还是很充足的。
秦时还看到过驿丞养的鸡,几乎所有的驿馆都开了菜园,种着一些青菜小葱。虽然时节已经入了秋,架子上的丝瓜藤也都开始干枯,但小青菜倒还长得青葱可爱,颇有生气。
就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让秦时更觉得这些军士们的可敬可爱。
他们守卫疆土,对抗的不仅仅有敌人,更多的还是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带来的种种灾祸。
在这样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子产品,甚至书籍都因为贵重而很难普及开来的年代,天长日久地驻守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馆里,秦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有多么的枯燥与寂寞。
可以说这一路上,最触动秦时的,不是守在阳关城、直面敌人的那些士兵,而是这些默默无闻、驻守在自己岗位上的人。
驻守边城固然危险,但在那种危险之外,他们身边有自己的同袍,阳关城里还有茶楼、饭馆,花楼、酒肆,有正常的民间生活,不像这些驿馆,出了院门面对的就只有荒漠、丘陵、日升日落和无尽的寂寞。
秦时觉得,寂寞和孤独是远比危险更加恐怖的一种处境。何况这里也并非没有危险。
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樊郎中樊持就给他们讲过一桩旧事,说是几年前,有一只商队离了肃州,在某处的驿馆投宿,到了半夜,驿馆就被狼群包围了。
等附近驿馆接到消息赶过去救援的时候,整个驿馆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从驿丞到商队的人,从里到外被狼群杀得干干净净。
狼群杀人也有不同的杀法,它们留下了满地尸首,却掏空了他们的内脏,任由鲜血洒满了整个驿馆。
对活人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震慑。
秦时听的浑身发冷,无法想象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处境会有多么绝望。
“不是都说狼群轻易不会袭击人类?”
“这样说是没错,”樊持说:“但谁让这些商队的人不知天高地厚,抓了人家的崽子呢?”
原来,赶到驿馆救援的人在商队住宿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只被咬得变形裂开的铁笼子,笼子的尺寸有限,关不了大型野兽,只能关一些狐狸野狗大小的野物。
那个笼子里还残留着狼尿的气味。
于是,这些人总算找到了事故的源头。
樊持叹道:“这些人大约觉着,跑得足够远,距离拉开了,狼群追不上他们就会放弃不追了。谁知道野狼就有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呢?”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见过许多伤害事件,起因都是人类先出手,做出了伤害的举动。比如捕猎各种珍稀动物,抓走尚未成年的幼崽,偷走珍稀禽鸟的蛋,觊觎动物身上的毛皮鳞片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受到野兽的反击,秦时也只能说一句自己找死,活该。没有那个瞒天过海的本事,就别想着干这些缺德事,老老实实做个好人吧。
又想抢人家东西,又不想承受人家的报复,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秦时叹了口气,“可惜驿馆的人受了牵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樊持也跟着叹气,“所以这一路的驿馆都会反复叮嘱投宿的客人,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些野兽。”
秦时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如果劝说有效,长安城的琼华楼里出售的那些奇珍异兽都是从哪里来的?
樊持扫一眼秦时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一句,“亡命之徒除外。大部分人都还是怕死的。”
“但愿吧。”秦时说。他只愿惜命的人多一些,主动找死的人少一些,这世道只怕还能太平一些。
“小哥心事还怪重的。”樊持笑着说:“其实这危险不危险的,也不全是自己主动去招惹的。你想想关外的那些地方,往近了说,楼兰、石雀城……难道满城的人都主动去惹事儿了?”
秦时心想,楼兰城他是不了解,但石雀城……
秦时摇摇头。哪怕石雀城的老百姓可以辩解说守城士兵所作所为他们不知情,也无法左右,但他们确实吸着城外流民的血活了下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秦时不想去跟别人争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立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何况他该受的罪也受了,石雀城该遭的灾也遭了,再来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遂一笑了之。
驿馆由军方设置,行商之人在驿馆过夜,驿丞是不管饭的。但投宿的人可以借用他们的厨房,也可以花钱从驿馆里买些食材。
秦时他们的晚饭通常都是炖一锅汤,里面有腊肉、一些块茎类的植物,也有菜园子里现摘的小葱青菜。他们一伙儿大男人,厨艺都不怎么样,就这么汤汤水水的每人分一碗,就着他们自己带的干饼子、酱菜,这就是一顿晚饭了。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猎到了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就能丰富一些。通常这种时候,樊锵他们都会招呼驿馆里的军士们一起吃。
这些军士守着驿馆,不到换岗的时候,是轻易不能离开驿馆的。近处还可以出门走走,但跑出去打猎游玩是不行的。所以寻常吃鲜肉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樊锵在他们面前是长官,比起秦时这些人,又多了一层亲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虽然简朴,也是样样齐备。
如此一来,赶路虽辛苦,秦时却觉得比起入关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赶路的时候,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敦煌到金州之间时常有士兵往来,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贼人,看到樊锵等人身着军服,也就早早遁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都还是惜命的,敢跟军队叫板,往严重了说就是谋逆了。
谋逆是最严重的罪责,一旦定罪,祸及九族。
至于妖族,秦时倒是听柳溪说过这一代似乎有一只熊精。但在他的认知里,熊是不会生活在荒原上的,它们更乐意选择有树木河流的丘陵地带。但不管怎么说吧,有熊精画了地盘,他们一路上倒真没遇见过什么不开眼来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顺地到达了西宁。
西宁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树多。
距离西宁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与肃州一带不同。水源充沛,树木也长得极为茂密,远近的山峰都遍布绿植,虽然已经入了秋,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葱绿。
看到这样的景色,秦时忽然就与曾经给这里取名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看到这样被绿色包围的城池,哪怕是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是看到了天堂。
其实这一路走来,秦时会很明显的感觉到隔着一个千年,同样的地方,气候、环境的确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荒凉,没有树木青草,没有庄稼地,更没有人烟。
有水源的地方,会形成规模各不相同的绿洲,这些绿洲的面积要比后世大很多,也更为密集。
所以秦时对于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而他印象中后世的西北,荒漠的面积要大得多——千年光阴,这片土地的确是在缓慢地朝着荒漠化的方向变化着的。
秦时心里有遗憾,但沧海桑田的感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这就是历史必然的脚步,无人可以阻挡。

距离西宁城越近, 秦时心里就越是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见过后世的西宁,但后来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千年前的西宁城从外观上看去,与后世的西宁城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后世久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 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影子。
于是, 这里如今不但还没有成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却受了先帝灭佛的影响, 宗教气氛还颇为低迷。但这并不妨碍它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贯通东西的战略要地。
这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经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线也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它起于汉, 兴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最终衰与元。
这个时期,青海道的贸易量并不突出,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更愿意选择畅行无阻的河西走廊出关。但它占据的地理位置却因为享有“南通蜀汉、东接关陇、西通西域”的美誉,成为历朝历代的兵家重地。
秦时就这样一边感慨西宁悠久的历史, 一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秦时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里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晚清时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墙、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挤挤的行人、驮运着货物箱笼的骡马骆驼……就是那个味儿。
除了人物穿着打扮有所不同, 氛围几乎是一样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么氛围, 而是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厚重感。
西宁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街道不够宽阔, 也只是寻常土路, 热闹的程度却并不比后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仅有身着大唐服饰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多以酒肆茶楼居多, 还有衣裙艳丽的胡姬当垆压酒, 抄着流利的汉话吆喝生意, 生生便是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古时生活画卷。
沿着进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设立的驿馆。樊锵等人有军务在身, 在人多眼杂的西宁城里,自然还是住驿馆放心。
比起对面街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栈, 驿馆的门脸就显得过分朴素,以至于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门外还有士兵守卫,寻常百姓闲来无事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因此门前要冷清许多。
樊锵早派人先一步过来订好客房,这会儿就直接带着人进去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习惯,不必再细说。
驿馆内的驿丞迎出来与樊锵寒暄,又亲自迎了樊锵去楼上客房。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发现驿馆里头收拾得比外头还要潦草。桌椅楼梯都带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采光也不好,看哪里都有种黑乎乎的落了一层灰的感觉。
西宁城里客栈多,选择也多,真正往来送军报的那些斥候反而不会住到这里,直接就进军营了。因此投宿到驿馆里的人就显得没那么多了。至少他们一行人进来半天,除了赶上来跟樊锵寒暄的驿丞,就没见过一个客人。
驿丞是个中年人,一脸和气的指着楼梯给他们看预留的客房。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驿馆里做杂役的。
大约是樊锵等人身上杀伐气重,小杂役有些紧张地跟在驿丞身后,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秦时看了他两眼,觉得这还是个半大孩子,要搁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说不定放了学还回家找家长撒娇呢。到了这里,却已经开始早早的谋生活了。面对贵人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恐怕连命都没了。
秦时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
秦时朝着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连忙走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秦时其实没什么事要他去做,只不过看他跟在驿丞身后的样子有些可怜罢了。他摸了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很和气的说:“劳烦小哥送些热水上来,我要给它洗个澡。”
秦时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小黄豆。
杂役一看见小黄豆,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黄豆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还很友好的冲着他啾啾叫了两声。
杂役之前还吓得发白的小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黄豆两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驿丞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仍然端着一脸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便带着樊锵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了。
走在最前方的樊锵就停下了脚步。驿馆的楼梯并不宽,他们人又多,就这么走上去,倒显得好像要逼着别人给他们让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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