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江御的故乡?还是单纯的同名巧合?
季凌纾没来得及多做考量,背上的江御肌肤正滚烫,呼吸也愈发深重,自昏过去后眉心就没有舒展过,大抵是病得难受。
他背着江御踏入狗牙村,四处张望寻找着医馆的招旗。
村口就是一片小型市集,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突然闯入一个模样清俊、仙风道骨的小公子,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季凌纾正想找人问哪里有医师,一背着竹篓正在卖草编蚂蚱的中年男人忽而指着他背上的江御惊奇地叫出了声:
“这不是江老哥家的大儿子!哎不是说卖去城里给富家公子当媳妇儿去了吗?就是公子你啊?”
季凌纾愣了愣:
“…………是我。”确实是他买走了江御。
男人双手一拍,连生意也不做了,热情地拉住季凌纾的胳膊,朝远处喊道,
“哎江老哥!你好大的福气!你那城里的儿婿回来看你老人家咯!”
季凌纾:“……??”
好心的村民一路把他带至了江家宅院门口,是一间挤在胡同深处的破落小院,院墙里喂着几只咕咕叫着的鸡,又挤了一口水井一方石桌,再里头便是两间连在一起的陈旧棚屋。
如江御所说,家里窘迫,穷到了不把他卖去怡宵塔就揭不开锅的地步。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孩儿,一抬头便对着季凌纾哭喊,问他把他哥哥怎么了?
屋内江家兄弟的父亲江财听到小孩儿的哭声才放下柴斧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一见季凌纾华衣玉裳,不禁一愣。
紧接着又看见他们二人满身血污,江御还被背在背上不省人事,目光便又显得有些犹豫,似有回避之意:
“这……这怎么弄的……你不会是把人玩坏了又想扔回来要我赔钱吧?”
季凌纾闻声耳朵一红:
“你…你在说什么!他只是病了,发烧!你是他亲爹么?村里的大夫住在哪里?”
“我当然是他爹!”
江财心明目聪,看出了季凌纾对他大儿子担忧有加,才又慢悠悠道,
“大夫的话,我就是。但我好好的儿子送出去,不省人事成这样回来,你不得……”
“拿去。”
季凌纾大手一挥,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砸在了江财手里。
江财顿时喜笑颜开:
“快上里面歇着,把御儿放床上去。江铁牛——别在那儿哭了,给你哥烧锅热水去!”
季凌纾默默蹙起眉来,这像是一家人会叫的名字吗?
收了钱后的江财立马变了张脸,看江御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柔情溺爱,忙前忙后地烹药煮粥,还杀了只鸡说要庆贺儿婿回门。
男人低头砍柴时有晶莹的汗滴顺着高挺的鼻梁骨滑下,季凌纾看着,倒还真看出了他们父子骨相上的几分相似。
难不成真有这么巧的事……在这偏僻的沣铁郡、闭塞的狗牙村里,生出了一个和他师尊模样名字都一样的人?
“人们都说那都城富庶之地景泰民安,连妖怪都不敢去犯,你们怎的会……伤得如此之重?”
江财看起来吊儿郎当、早生华发,抓起药来却十分熟练。
“路上被游海侠打劫了。”
季凌纾信口胡诌道。以江财爱财怕事的性子,要是告诉他他们一路被人追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江财给卖出去。
“哦,也是。你这一看就是贵胄子弟,穿金戴银的,走在城外是有些招摇,”
江财边说边从床下抽出一只药箱,拂掉上面的蛛网死虫,翻了半天翻出两片晒干了的碎叶子,又用黑乎乎的棒杵捣碎,掺了不知道是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后抟成了膏泥,一把塞给季凌纾,
“喏,我看你也受伤了,敷上吧,止血镇疼的。”
“我不要……”
季凌纾一不怕疼,又是墨族,伤口只要不致命,放着不管自己就会愈合,二是他从小跟着江御,身边无不是仙草灵露,何时见过这种脏兮兮的敷药,让他往伤口上涂他还真有些膈应。
“怕什么,就是难看了点,你那血糊啦呲的吓死人了。”
江财不顾他反对,扯着他的胳膊把那药草摁在了季凌纾手臂上。
季凌纾恶心得寒毛竖起,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滩淤泥般的药碎还真有止血的功效,伤口处清清凉凉,没一会儿便不再冒血了。
江财得意道,
“小子,别不信大夫的话,年轻时我也担得起一句药医白骨。这罐里是剩下的敷药,你拿去给御儿涂上。”
“……”
季凌纾不置可否,接过陶罐瞥了一眼,感觉他要是把里头那黑黢黢的东西涂江御身上,江御醒来一定会和他生个大气。
捣完止血药后,江财又找季凌纾讹了一袋碎银,说是要去集市买退烧补血的药材给江御服用。
他前脚刚走,后脚江铁牛就扛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温水摇摇晃晃地溜了进来。
小孩和季凌纾相视一眼,都没说话,男孩冷哼一声,似是很不喜欢这个把他哥哥弄成这样的男子。
季凌纾自是懒得搭理他。
直到江铁牛上前去要解江御的领子,季凌纾才从后一掌摁住了他的脑袋。
“你干什么!”江铁牛吓得一激灵,愤愤不平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还问你想干什么呢。”季凌纾把他从床边扯开,“你爹只让你打热水,又没让你脱你哥衣服。”
“哥哥身上那么多血,不擦擦怎么爽利?不然你以为爹爹让我打这么一桶水是给你喝的么?快松开我!”
“你说得也有道理。”
季凌纾思忖片刻,从江铁牛手里抢去了汗巾,不顾小孩叫喊把他丢出了门外,还哐的一声锁上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你这坏人!我哥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我讨厌你!!”
江铁牛把门敲得哐哐作响,季凌纾全当没有听见,拿帕子浸湿了温水后,犹豫半天,最后只是搭在了江御的手背上。
羡阳为了夺回冰玉剑,曾经一鞭抽中过江御的右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朱红的鞭痕,边缘渗出了点点血珠。
季凌纾帮江御擦拭着手上的伤口,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去灰污,也再一次确认着江御的骨骼生长——手指绵软无力,绝不是他那拥有水云骨、习剑多年的师尊才对。
季凌纾不觉叹了口气。
重新给巾帕浸了水后,他褪下了江御已经沾满血污的衣裳,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江御裸露,但像这般细致轻柔的触摸此前还从未有过。
隔着帕子也能感觉到,江御看似没有力道,身上却没有一处软肉,胸膛硬实,小腹更是平坦匀称,季凌纾的手指划过他腹部肌肉上若隐若现的沟壑时,江御的睫羽忽而颤抖了几下。
这是怕痒。
季凌纾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这才像个活人嘛,不然每天没什么表情地跟在他身边,害他每天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哪个仙君炼出来的傀儡。
“小子,怎么样?我们御儿是不是值得一个怡宵塔头牌的名号?”
江财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季凌纾一个激灵,一把拽起床侧的被褥将江御整个盖入其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刚刚啊,”
江财抛了抛手中的药包,理所应当道,
“你不会以为那门栓有用吧?早就烂掉咯。再说,我踹门进来那么大声你都没反应,怎么?看御儿看呆了?”
“我没有……!”
“得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去逛怡宵塔了,脸皮儿还这么薄?”
“……”季凌纾百口莫辩。
江财继续道,“我们御儿也是个命苦的,看那身上的紧肉,都是小时候帮忙做农活练出来的,比铁牛可能干多了。”
“那你还把他卖去怡宵塔。”
季凌纾白他一眼,他可不信什么父子情深,江财现在肯对他们客气体贴,绝对是因为见钱眼开。
“卖去怡宵塔还能混口饭吃,运气好还能被你这样的富家公子给收了,那时若让御儿留在村里,早就沦为妖怪的腹中餐咯。”
“你们这里还有妖怪?”季凌纾警觉起来。
“哈——”
江财嗤笑一声,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当然不懂,对我们这些边陲小村的人来说,妖怪可比旱涝灾来得还频繁。”
“你说要吃掉江御的那个妖,是什么妖?”
季凌纾追问道。江御在被卖去怡宵塔之前,会不会已经被妖怪盯上,动过了手脚?
不只是江御,这整个狗牙村会不会都……
“爹爹,哥哥肚子饿得在叫了!”
江铁牛突然嚎了一嗓子,二人一齐回头,只见江御依旧是神色淡淡的一张脸,因为身上被擦干净了舒服了不少,眉心已然展开,同时有一阵闷闷的“咕咕”声透过被褥映入了众人耳里。
季凌纾后知后觉地想起,江御昏迷的这三天除了水几乎没有吃进去过别的东西,换做是哪个没学过辟谷的凡人都受不住。
江财见状,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两把柴刀,扔给了季凌纾一把:
“小子,跟我出去给你媳妇儿找饭吃去。”
习惯性乖乖接住了柴刀的季凌纾:“……?”
江财连哄带骗地把季凌纾带去了山脚挖野菜。
季凌纾看他单纯就是想找个干活的苦力,家里那么大一只鸡炖了半天难道不够江御吃吗?
这倒正好给了他探查村中情况的机会,一路上季凌纾悄然布下了不少探灵符,只要村中有神雾涌动的痕迹,符纸就会自燃成灰烬回落到他身边。
只是他等了半天,没有任何符纸探出异动,说明此时村中并无妖祟。
倒是江财戳了戳他空空如也的篮子,不满道,
“你小子别偷懒行不行?这儿,还有那儿,全都是御儿小时候爱吃的野菜,别发愣了赶快来挖。”
“他小时候会吃这些?”
季凌纾狐疑道。
江御被送去怡宵塔并没有多久,开张第一天就被他给赎了出来,那挑剔刁钻的性子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养成的。
疑心没来得及落地,季凌纾就认出江财让他挖的正是之前在天沼山的洞穴里,江御教他吃的茅根。
原来是从小吃到大,怪不得认得出这种草。
江财挥着镰刀不耐地指挥季凌纾道,“别看这东西一长就是一窝,比你们城里那些什么金枝玉叶肯定好吃多了。要我说你这富家公子不定比我们村里孩童有见识,把你一个人丢山里估计你都活不下来。”
“我认识,”
季凌纾也不耐地回他一眼,拔出佩剑横扫一趟,新生芽的茅根一簇簇便都落入了他身旁的竹篓,
“茅根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夏生白花绒绒然,至秋而枯。”
“啥?”
江财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你说啥呢?什么春生芽,没听说过。白花又是啥?这玩意儿钻出来不吃可马上就枯了。”
“……”季凌纾懒得再搭理他。
看来他们家念过书的人也就只有江御。
日头渐下时江财才肯放季凌纾离开田埂,二人背着满满几篓的野菜,一推开破落的院门,就看见江铁牛涕泗横流地飞扑了过来:
“爹——!”
“干什么!”
江财看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不会是江御翘辫子了吧?那季凌纾会不会找他们赔钱啊?
江财抬头想去看季凌纾的眼色,身边却只剩下两篮竹篓,季凌纾早已踏入江御所在的卧房。
江铁牛抱着爹爹的裤腿,呜呜道,
“哥哥是不是中了魇怔…好好地睡着,怎么突然坐起身来……我好不容易哄他躺下,又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又是出了满身的汗,爹爹,哥哥是不是被妖怪缠上了?”
“别瞎说,”
江财咽了咽口水,摸了摸江铁牛的脑袋哄他道,
“怕什么,就算被妖怪缠上了,那城里来的小子也有的是钱请仙君来帮你哥降妖除魔,别哭了。”
江铁牛闻言皱了皱鼻子,只把脸埋得更深。
江财把小孩儿哄好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卧房,远远就瞧见季凌纾坐在床边,江御似是倚在他怀里。
“小、小子……我儿没,没事吧?”
“你不是医师吗?你问我?”季凌纾烦躁道。
“那我是、是只诊出了他在发烧,别的也没啥了啊,要不我再、再好好替御儿把个脉象?”
季凌纾“嗯”了一声,抽出江御盖在被褥下的胳膊,眼见上面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御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一介凡人见到天沼山里的凶兽时都没见他怕过,到底是村里有古怪,还是羡阳的火鞭如此歹毒?
被季凌纾的目光盯着,江财不敢再敷衍了事,平心静气下来搭上了江御的脉搏。
“脉象没有什么不妥的,确实只是……发热而已。”
江财顿了顿,忽而又沉吟一声,
“你是给他吃了什么吗?”
“什么意思?”季凌纾不觉想到了怡宵塔里那九尾狐灌给江御的那杯茶。
“江御体内深处有层毒……”
“果然……!”
“你先别急,这毒没毒,呃,或者说是一种房中术法也不为过。”
“房中术法?”
季凌纾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禁又红了耳朵,硬着头皮道,
“什么、什么房中术法?”
江财略带鄙夷地看他一眼,
“你自己没体会过吗?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在怡宵塔里中下的毒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是能让人的五感变得更加敏感,也就更容易情动罢了。”
“……原来如此。”
季凌纾回想起江御此前的种种娇贵,怕痒怕烫怕凉,这也嫌苦那又嫌辣,甚至在天沼山中能比他先一步听到凶兽的动静,竟然都是拜此药所赐。
江财眼里的鄙夷加重几分,
“你看你小子果然试过。哎呦……你是多少钱把御儿买走的,御儿如此名器,你应当补个差价给我……”
季凌纾听得面红耳赤,这江财所作所为和他师尊讲给他的人伦礼法完全相悖,
“你、你简直……没羞没躁,为老不尊!”
“装什么死正经。”江财不屑道。
“那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你诊出来什么毛病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连热都退下来了,依我看,”江财刻意卖起关子,压低了声音凑到季凌纾身旁,“他只是在做噩梦。”
“……”
季凌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间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江财起身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说要去给他们做饭吃,留季凌纾一个人在屋里面对做噩梦的江御。
最终季凌纾长长叹了口气,替江御撩开额发,擦去他脸上的冷汗。
“早些醒来吧。”
——早些醒来吧。
江御也曾这么对季凌纾说过。
梦境里的一切都白蒙蒙的看不真切,那是履行婚约的前一天,在明宵星君的神殿里,江御勾着季凌纾,带着他亲自养大的徒弟堕落至叛神。
祭坛做淫台,在神像前呼之欲出的并非梵文,而是最下流轻贱的诳语。
噩梦从云雨落尽时渐明,江御看见自己身上一片狼藉,但却不着急清理,月白的狐裘盖在了季凌纾身上,殿外积云欲摧,仿佛神君降下的天怒。
但季凌纾睡得很熟,或是说在江御布下的阵法中一切都温暖安然。
江御附在他耳畔,说季凌纾,快些醒来吧。
季凌纾和现在的江御都无从得知,为什么那日师尊要让他快些醒来。
凌乱的记忆像那日倾盆而下的碎雨一般窸窣入梦,江御梦见他在陌生的釉玉般的楼宇之间疾行,就像刚捱了羡阳的鞭子一样,浑身刺痛仿佛受了伤。
他看不清晰,却能回想起自己是在和什么人对峙,冰玉剑的锋芒叠浪回溯,他剑斩斜阳,对面那人却阴魂不散。
下一瞬雷声轰鸣,风浪潮水涌入眼眶,浓墨一样的层云未曾惊扰季凌纾,却绊住了江御的脚步。
电闪雷惊,对方一掌击向他的胸口。
没有震碎他的心脉,却像是抓住了他心口那处艳红的咬痕,狂风随之骤起,胸口的痕迹竟化作一连串破碎的花瓣,飞扬而散。
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将江御拉扯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不断地坠落。
白衣翩翩,终是埋堕入深渊。
翌日张灯结彩,红妆华光,骤雨渐歇,神怒平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一章~感谢大家支持,更新时间会逐步固定为工作日晚上8点,每周更五休二,不忙的时候加更~
短短半个月余,金霞宗内的红绸华缎已经全部撤了个干净,恢复了往日的庄肃。
金云碎影三千里,霞里流光镇山河,金霞宗虽以入宗结界处终年不熄的金光流霞得名,其内里却处处清伦素裹,除了满宗缓满流淌的神雾偶尔掩映出澄彩的日光,一切楼宇装潢都泛着水墨般的斑青。
很符合人们对修仙者静心寡欲、澄明心境的想象。
除了兰时仙尊的花坞。
江御不喜玄岩的沉闷,也厌倦玉器的单调,故居住之处皆为华木所筑,伫立于神雾最为单薄的山顶,居所内也不像木林海所住的青阳峰那般摆满华贵宝器,而是种满了花。
季凌纾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就是帮师尊浇花。
窗沿外一丛丛蓝白夹杂的叫无尽夏,门上吊着的是早金莲,院落里常年绽放的是一种叫的雪光的月季,曲水边的腊梅名为月角。
江御很爱惜这些花,据说他院里这些花的年岁比宗主玄行简都要长。
季凌纾却没那么喜欢。
他有记忆时这些花就已经翩然开放在这里,是谁为江御寻来的花种,谁陪江御一起栽种,在他之前又有没有别的少年也如他一样,会替睡过的江御记得浇花翻土,他都不知道。
昔日季凌纾练体锤身时,江御就坐在檐下煮茶,时常会望着那些花发呆。
季凌纾很怕他是透过那片花影重重在看着另一个人。
江御不曾提及,季凌纾便也识趣地没有过问,虽不喜那和他半分钱关系也没有的花丛,但他从未蓄意折毁,甚至没有一天漏掉浇花。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江御从小就教给他的训诫。
虽然成年之前他的乾坤并不大,只是能装得下江御,和江御身边影影绰绰的这片花海而已。
“轰隆——”
雨悬灯乱,草木震动,夜色中黑雷聚生。
蒋玉护住手中的灯烛,冒着雨抱着厚厚的几层被褥跑到院里,给那些正打苞的雪光披上褥子以遮风挡雨。
短短数天,花坞中的这些绿植已有颓势。
蒋玉能做的只有尽己所能地悉心照料而已。
搭好遮雨棚后已是寅时,夜深雾浓,雷雨没有停势,蒋玉浑身湿漉地回到房里,坐在他自己铺在地上的床榻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花坞里的一切陈设包括生息用度他能不动就都没动,被羡阳仙尊带回金霞宗这么些天,他连传闻中江御正在修复那尊神器的毛都没有找到,除了每天都烧高香许愿原主能早日回来,几乎谈得上是一无所获。
要不要去向金霞宗的宗主求助?
蒋玉犹豫不决,他实在没把握能取得玄行简的信任,除了玄行简之外,还有谁能对他或江御施以援手呢……
“咚咚——”
房门被轻声叩响,蒋玉猛地一惊。
“兰时兄,是我,敬玄,”
屋外传来一道清亮柔和的男声,
“看你烛灯未熄,是还没睡吗?我刚才出关,听羡阳说你失忆了?宗主放心不下你,每天都在砸我的结界喊我来看看你呢。”
敬玄语气里带着和善的笑意,蒋玉稳了稳心神后给他的开了门,只见来者墨发如瀑,眉目清雅,头上披着一件神雾凝成的鎏金透明的蓑衣,像是把落日时波光粼粼的湖面给提起穿在了身上一般。
蒋玉被这巧妙的术法震撼了一瞬。
从他在这个世界醒来开始,遇到的要么是不会操纵神雾的季凌纾,要么是一通业火狂暴乱烧的木林海,还没见过有人把神雾用得这般美轮美奂。
这就是金霞宗的敬玄仙尊。
和江御、木林海并列三大仙尊的敬玄不似前两位那般身负杀伐凌厉之气,所擅长的也更多是占卜、祝神和医术。
游戏中他的出场并不多,蒋玉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至于他的过去未来、是敌是友,则一概不知。
“啊呀,”
敬玄一进屋,怔愣了一下后掌中立刻聚起了温暖的神雾,拂过蒋玉湿透了的衣裳,
“你屋里漏水啊?怎么淋成这样?”
被神雾淌过的地方暖融融的,水汽像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刚刚我在外面搭了会儿花棚,没注意就被淋透了。”蒋玉解释道。没办法,他又不会控制神雾给自己变出把伞来。
“喔,外面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你搭的啊,”
敬玄笑笑,
“真是,我就闭关了这么几天,没想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鸦川墨族变了天不说,连你都失忆了。哎,我都能想象玄行简半夜愁得睡不着觉的样子了。”
“你熬夜修炼,半夜出关还要来探望我,也很辛苦……”
话从嘴里溜出去蒋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是想客套几句,可修仙者哪里有什么白天晚上、熬不熬夜的概念……
蒋玉悄悄观察敬玄的表情,敬玄却还是笑意盈盈的:
“兰时兄说笑了,我此次闭关并非要渡劫破关,只是去聆听神语,解读天意罢了。玄行简在神殿外嚎了那么久,我就顺便帮兰时兄你算了一卦。”
“帮我……?”蒋玉不觉紧张起来,敬玄做的事就像神官一样,他帮自己算卦,不会算出来他的身份吧?
“嗯,帮你揣摩了一下此次劫难应当如何应对,”
敬玄一边说着,一边一缕缕地帮蒋玉催干湿透了的头发,
“你猜天象如何?”
窗外雨冥雷集,垂吊着的早金莲摇曳出重重香影,模糊不清地将蒋玉笼罩其中。
蒋玉咽了咽口水:“敬玄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敬玄瞧他似乎有几分紧张,不免又笑了出来,
“你不是向来不信神的嘛……喔,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失忆了。”
蒋玉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试探。
敬玄继续道,
“天道承你,顺辰通烛,增华扬采。”
“……”蒋玉心里叫苦不迭,这在说什么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只见敬玄双手捧起被他奉在台上的冰玉剑,略有吃力地喘了口气,递向蒋玉。
蒋玉犹豫半晌,还是接过了剑。
但和他当初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剑拖进屋里摆上剑台时不同,暗淡如铁板的冰玉剑在他手中只沉寂了片刻,几秒钟后,光华万千。
敬玄眼底的笑意如溶溶薄月,
“天道庇佑着你,犹如此剑,群星拢月。”
蒋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冰玉剑这是认他为主了??
“兰时兄稍安勿躁,此劫便可无为而度。”
敬玄拍了拍他的肩,
“失忆的事还须我回去翻翻古籍,兰时,你也该早点休息才好,有些事,你太过挂念反倒会乱了天运。”
平玉原的皋月雷雨盛行,淙淙一夜把霾色洗尽,隔天又是日高烟敛。
江御服用过退烧药后又不安稳地睡了一觉,快到晌午时才动了动眼皮,被守在床头的江铁牛发觉,一嗓子给喊得清醒:
“爹爹,爹爹快来——!我哥他醒了!”
“小声点不行吗,你再喊两声全村人都该知道你哥病了。”
掀开帘子进屋的是季凌纾,他轻车熟路地将江铁牛给拎出了卧房。江御正扶着窗沿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右手指节。
软绵空荡,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水潮一样,在他睡着时顺着他指间的空隙流淌而去了。
“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季凌纾不客气道,同时舀了舀手里端来的一碗粥,“还有这莲子粥也一起喝了,下火的,挨过羡阳的鞭子后体内虚火肯定重得很。”
江御一口将江财煮的那盅黑乎乎的汤药饮尽,擦了擦唇角又接过季凌纾递来的陶碗,荷香融着莲心微苦的青润气息淌入鼻息,滋润喉咙。
他“唔”了一声,疑惑道,
“现在才午月中旬,哪里来的新鲜莲子?”
“村南那口水塘里采来的,”
季凌纾耸了耸肩,
“我还想问你呢,寻常的夏初我师尊花樽里的荷花才刚打苞,你们狗牙村倒是热得快,这么早就满塘绿叶不见一朵花了。”
“你说这里就是狗牙村?”
江御眨了眨眼,如梦初醒般环顾了一周。
是了,这破败简陋的柴屋和他的记忆渐渐重合,他看向躲在门边偷看着他们的男孩,缓慢地认出那是他的弟弟江铁牛。
回想的过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陌生感,在来到狗牙村、见到真实存在的江铁牛之前,江御仿佛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座村落、一个弟弟存在,但却怎么也无法回述出更加具体的细节。
比如他不知道江铁牛是胖是瘦,不知道江财有没有白发,更不知道狗牙村的南面有一片荷塘,那里的荷花在初夏就已谢落成莲蓬。
他对狗牙村的印象甚至不抵昨夜那场青黄不接的梦境深刻。
想到这里,江御缓缓褪下半肩的衣物,看向在梦里捱过一掌的心口。
见他突然脱衣服,季凌纾惊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突然干什么!”
“看伤口恢复得如何。”江御淡淡道。
挂在他颈前的怡宵锁琅玕叮啷,顺着锁骨间的平坦坠下,银链被刻意为之地垂贴在小腹间——季凌纾僵硬地别过头去,不敢再往深处看。
面前的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师尊,一颦一簇却又像极了他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