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疼……会疼。”
仝从鹤近乎无声地冷嗤一声,掐住白苑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巴伸出了舌头。另一手拧开了江御给的灵创药,蘸了满指,并不怜惜地夹住了他的舌尖打着转涂抹。
他动作粗暴,白苑被扯得落了两滴眼泪,看向仝从鹤时眼里却还冒着光。
舌尖上是前一夜仝从鹤惩罚他轻举妄动、企图卷走吃掉江御还被季凌纾给发现时留下的咬痕,当时血腥味充斥在二人唇舌间,仝从鹤却下口更狠。
——血?你一个凶煞怎么敢流出人才有的血?
——你怎么敢越活越有人形的,嗯?
白苑听不懂他的质问,但肌肤相贴时,他却能听出仝从鹤的情绪。
有蓬勃的愤怒,经久不衰的憎恨,还有春泉般的兴奋……白苑被他复杂的心情都要弄晕了,他不知道自己变得更像人了,仝从鹤到底是在高兴还是生气。
那晚留在心里的不安在此刻全然融化,白苑微微眯着眼,因为仝从鹤正在给他涂药,怕他受伤,这就够了。
见白苑舌上的创口渐渐愈合,仝从鹤才敢把那药膏往自己身上涂。
他向来不信任金霞宗的东西,说不定这所谓正统的灵药于他这修邪门歪道的躯体反而是毒药呢。
一旁的白苑想不明白这么多弯弯绕绕,只心花怒放地吐着舌头,乖乖等待着那灵药彻底被吸收。
“阿鹤,阿鹤。”他喊道。
“做什么?”
“你,仙尊,你帮他,为什么?”
白苑手嘴并用地问道,
“你为他,受伤。不像你。”
他跟着仝从鹤“作恶”修炼这么多年,仝从鹤有多利己冷漠、多见死不救他怎会不知,举手之劳的善他都不屑于行,更何况这差点损了他自身修为的自讨没趣?
仝从鹤冷笑一声,
“他渡过我。”而且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江御渡过他。
白苑歪了歪脑袋,呆头呆脑地指了指自己,
“什么,时候?”
他和仝从鹤形影不离,他怎么不知道?
仝从鹤笑声更甚,眼底的寒意却愈发冰冷,他扯过白苑的手腕,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少年瘦弱苍白的脖颈,那里脆弱到他只要轻轻用力,随时都可以掐断。
“你知道了的话,当年死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咕?”
白苑疑惑更甚。
阿鹤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而且他知道,阿鹤是不会向他解释的。
仝从鹤沉默不语,将白苑压在了身下,只有看到白苑难受痛哭、屈辱求饶,却又离不开他、沉沦其中的模样,他才能压抑下来自心底的,掐死白苑的冲动。
他说江御渡过他,那是大概八十年前的事。
墨族栖居的鸦川有一条巨大的河,无人抵达过其源头,那大川流涌过鸦川,在平玉原一泻千里,被凸山凹木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湖。
彼时江御正嫌宗里简遐州说教唠叨得烦,把季凌纾从经书课堂上偷拽了出来,带着小季凌纾出海游玩来了。
他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湖泊,不知从何处弄来了鱼竿,一时兴起,带着小季凌纾坐在水边的芦苇荡里垂钓。
二人钓了大半天,一动竿,钓上来的居然是个血糊糊的人。
小季凌纾:“师尊师尊,这湖里长人!”
江御抬眼,一手搭在额前挡住被血污染红的阳光:
“稳住你的竿,别把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透过水膜,唤醒了仝从鹤疲惫不已的神智。
仝从鹤被他们钓上了岸,他的双眼处血肉模糊,睁不开也看不清,只能通过稀薄的神雾感知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仙一狗。
不对,一仙一狼。
是墨族!
仝从鹤浑身一激灵,如坠冰窟,没等摸清状况便本能地跃身而起,掏出怀里藏着的刀,凶狠地朝季凌纾砍去。
“唔!”
然而刀锋未至,后脖颈被人牢牢拽住,那时也刚刚成年、身形消瘦的仝从鹤被江御勾勾手指就给扽了回去。
“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看见人就砍?”
季凌纾有恃无恐地蹲在了仝从鹤面前,尾巴一摇一摇的,对金霞宗外的这一切都很是好奇,
“你很疼吗?能不能告诉我,疼是什么感觉?”
“唔……放开我……放开我!!”
呜咽声从牙缝里挤出,仝从鹤奋力挣扎着,黏污的血水将他们所在的这片白苇染得猩红,他撼动不了江御半分,却依旧咬牙切齿地、抽干了力气地在扑腾,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伤,每动弹一下就撕裂得更开,疼得他嗓子都喊到沙哑。
他很想活。
这是江御对仝从鹤最初的印象。
少年人被剜去了眼睛,所以江御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的不甘,怨恨,还有近乎疯狂的求生憎死快要被太阳从他流尽了的血里蒸腾出来。
“你冷静些,”
江御叹了口气,依旧牢牢压制着仝从鹤,担心他暴跳而起对季凌纾不利,
“看不见就用其它感官好好感受,这里没人要杀你。”
“呜呜…你们……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是谁……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仝从鹤耗尽了力气才终于老实下来,奄奄一息地躺在苇荡里,双眼处撕心裂肺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能感觉到除了疼痛以外的事物。
他感觉到了阳光烘烤在脸上,水波轻轻荡过脚踝,浑身的伤口不止何时被敷上了轻软的药膏,香香的,是他没闻过的味道,还有顺着擒住他的那双修长的手不断涌流入他身体的暖意。
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他仰躺在雪一样的芦花之中,再也感觉不到太阳的刺眼。
难以承受的疼痛也缓缓被镇压下来,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但那一仙一狼却一直在他身旁守着他。
“眼泪别落到伤口里,会留疤的,”
季凌纾的声音年轻又稚嫩,他掀起自己的衣角帮仝从鹤擦了擦脸,这身衣服是江御令人给他做的,料子柔软轻薄,和那药膏一样,有阳光一样暖融融的香味。
“你别害怕,我师尊很厉害,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哈哈……我们素不相识,你们凭什么保、咳咳,保护我?你们仙家人不是有句话叫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么,你们多管闲事,也不怕招致杀生之祸?”
季凌纾闻声眨了眨眼:“我师尊很厉害的……那你不妨告诉我们,是谁把你欺负成这样的?我们也好帮你讨回公道。”
“谁……谁欺负我?”
仝从鹤顿时觉得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季凌纾的问题将他从这片柔软的苇塘拉回了鲜血淋漓的现实。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或者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去送死。
见仝从鹤许久都不说话,季凌纾悄悄凑到江御耳畔:“师尊,他是不是吓傻了?”
江御捏了捏季凌纾那时还没太棱角分明、有些软乎乎的脸,目光却落在仝从鹤臂膀的刺青上,
“你是从鸦川逃出来的?之前在哪个部族为奴?”
自季凌纾的母亲、曾经的鸦川之主去世,作为圣子的季凌纾被江御带回琉璃海后,鸦川中不同种族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互相斗争,都想把己族的孩子推上圣子之位。
有些富庶的部族会从平玉原买入大量的役奴以彰显地位尊贵,仝从鹤胳膊上的那刺青就是奴印。
“……八眼白蛛。”
仝从鹤如实道。
反正他已经被那个部族给背叛抛弃了,也不在乎泄露他们的消息,甚至打心底里盼望着那无情无义的白蛛一族能被人给屠灭满门。
“你只是奴仆而已,他们为何要专门挖去你的一双眼睛?”
江御又问。
从伤口看得出下手剜眼的人极其细致狠心,纵然是他,也没法让失去眼球的仝从鹤重见天日。
况且在部族斗争中最命如草芥的便是被从平玉原贩卖去的奴人,一刀抹了脖子,死了便死了,缘何要大费周章地先挖去仝从鹤的眼?
虽据江御所知,八眼蜘蛛最厉害的便是他们的瞳术,可仝从鹤身上半点墨族的血脉都没有,有何值得忌惮之处?
“奴仆……哈,”
仝从鹤似被戳到了痛处,他奋力地笑出声,可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然变得十分痛苦,
“对啊,我只是白苑大少爷身边的仆人而已,他口口声声说他离不开我,可最后呢?敌族的人把我们围困起来,说把他交出去就能放过我们……仙君,你知道吗?我正担心族人为了保命真把他交出去时,他居然同意了……”
“同意什么?”
季凌纾歪了歪脑袋,并未注意到江御的神色凝重了下来。
仝从鹤讥笑一声,
“他们让我装成族长之子,把我交给了敌族以求苟且偷生……那伙人竟然真的信了…哈,他们把我当成白苑,挖去了我的眼睛,折断了我的手脚,把我扔进了大川里……我啊,才不是普通的仆人,一开始他们买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在这种时候代替白苑去死的!”
小季凌纾听罢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被江御养大的他哪里见识过人心险恶,不禁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能安慰仝从鹤的话。
仝从鹤只兀自苍白地笑着,
“你说你师尊能帮我讨回公道,可我连公道本该如何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买走了他的小少爷从不打他骂他,给他睡好穿暖,甚至与他同吃同住。
原来同吃同住只是为了让他也能沾染上几分矜贵,好让别人一眼看不出他的真假罢了。
“你有慧根,”
江御缓缓开口,并未回答仝从鹤什么是公道,只是再次摸了他的骨,肯定道,
“鸦川的事外人不便插手,你能撑到遇见我也是道缘,你的问题我虽给不了答案,但你若有心,我可为你点化一二,只要你刻苦修炼,至少能练出保命的本事,你可愿意?”
“愿、愿意!”
仝从鹤闻言立刻起身,坐得端正,直身跪立在了江御跟前。
他想变强。
比任何人都想。
只是他骗了江御,他变强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把那些背叛欺骗了他的人统统也拉入炼狱。
作者有话说:
这周回忆局(x),回忆下章应该就结束看,有请独夏小朋友再和季凌纾小朋友再打一会儿架,师尊马上赶到现场ouo
仝从鹤与江御师徒二人同行了三天。
有金霞宗的灵丹妙药滋补疗愈,他的伤养得很快,前一天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不成人形,第二天就早早下了床,候在江御门前等着他的指点。
江御起得不算早,推开门时看见仝从鹤晒得脸都发红了,眼窝处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江御:“用过早饭吗?”
仝从鹤一怔:“仙、仙人也需要进食?”
江御轻声关上了门,没吵醒里头还在呼呼大睡的季凌纾,
“不吃自然也饿不死,但仙人也是人,进的了人间烟火,才能不忘世间疾苦。”
“哦……”仝从鹤似懂非懂,“那,那您说要点化我……”
“修道不是一蹴而就之事,赶这一朝一时并没有用处,”
江御顿了顿,他自然知道仝从鹤的求道之心大多都来源于不甘和怨恨,难免浮躁心急,他这是有意想磨磨他的性子,
“先吃早饭。你习惯喝粥,还是面点?”
“白粥就好。”
仝从鹤再着急也拿江御没办法,只能乖乖地跟着他。
二人用过了早饭,江御挑了几样他觉得味道不错的小菜让客栈掌柜送上了厢房,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带着仝从鹤回到了昨日他们垂钓的湖边。
“昨日我见你身边有神雾环绕,虽然稀薄,但你就是靠它们辨别人和方向的?”江御问。
仝从鹤点了点头,在鸦川时,能够驾驭零星的神雾是他保命的底牌。
“那便简单许多,”
江御说着搂起了衣袖,俯身将手探入了涵波晶莹的湖水中,他轻轻一捞,竟从中捧起了一缕浮玉般的水缎,
“接着。”
江御将那水绸递予了仝从鹤。
水绸落在仝从鹤掌心便变成了一段白绸,触指间带着柔软的凉意。
“这是……?”仝从鹤虽看不见,但能感知到那绸缎之上流淌着的饱满精雾,这种品阶的宝贝,别说价值连城,根本就是千金难求,江御这是随手就要送给他?
“你眼睛的伤最重,恢复得也慢,太阳大的时候晒久了可能会肿烂,用它遮盖吧,”江御淡淡道,“这白绫变化万千,削铁如泥还是轻若浮尘都随主人的心意而变,你可融入自己的神雾感受一二。”
“多谢仙君!我来试试!”
仝从鹤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绸缎,遵从江御的指导,把自己身边那少到几乎聚拢不起来的神雾缓缓注入其中。
白绸起初动也不动,仝从鹤急得满头大汗,正是最气馁急躁时,白绸偏偏形随心转,“唰”的一声腾空而起,穿风而出,竟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箭矢,不受控制地在苇丛间乱蹿乱撞,眼看就要插进仝从鹤的脖子——
“叮——!”
江御出剑又收剑,速度快到仝从鹤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箭矢就变回了柔软的绸缎,奄奄一息地落回了仝从鹤手中。
仝从鹤有些懊恼地擦去了鼻尖上的细汗。
江御倒语气轻松:
“无妨,第一次能让它动起来已经算有天赋。”
他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芦花丛。
仝从鹤闻声也侧耳听去,却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江御状似无意地回过身来,又与仝从鹤交待了些控驭神雾的要点,
“你自己再领悟几次,有不懂的问我便是。”
仝从鹤点头,刚想问江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清风拂过肩头,江御已经离开了此处。
芦花丛畔,水满草深,湖光洌滟。
江御放轻了脚步,没一会儿就寻到了有对儿毛乎乎的灰狼耳朵从苇杆的空隙中冒了出来。
他不觉弯了弯唇,三两步走到跟前去,一把抓住了季凌纾的耳朵。
“……师尊!”
季凌纾吓得立刻拔了剑,那时他的身段还远没有江御高,轻而易举就被拎了出来,看清来者是江御后才又垂下胳膊,放下了手里的剑。
江御饶有兴致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躲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才没有偷看,我只是路过!师尊喜欢吃鱼,我给师尊钓鱼吃。”
江御失笑:
“偷看我?还是偷看仝从鹤?”
“说了不是偷看……!”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塌了耳朵,看着笑眯眯等着自己交待的江御,又闷闷改口道,
“师尊你,是不是要收别的徒儿了。”
“我见他有慧根,又命途多舛,只是指导他一二,让他不至于命如草芥罢了,”
江御顿了顿,把季凌纾的狼耳朵扶了起来,
“不是你昨日夸下海口,说为师能帮他讨回公道吗?我帮你做好事,怎么你还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季凌纾双手交握,捏着手指头。
他只是怕师尊像捡他一样,把仝从鹤也捡回去了。
那仝从鹤模样清俊,又瞎了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而且……而且他都听到师尊教他怎么炼化神雾了,师尊可是从来不愿教自己这些的。
想到在客栈里听到跑堂的说仝从鹤一大清早就在厢房门口候着师尊,自己却睡到了太阳晒屁股,季凌纾的危机感更甚。
是不是师尊嫌自己不够努力?
“没有不高兴?那怎么尾巴都耷拉到地上了?”
江御蹲在他身前,撑着脸笑意盈盈。
他其实是担心季凌纾昨日听到仝从鹤说鸦川的事,想回家了。
“我,我是想到这几日贪玩耽误了练功,心里不安,”
季凌纾随口找了个由头,总之他想和师尊还有仝从鹤呆在一起,免得师尊被仝从鹤的可怜和刻苦感动,真把他也带回金霞宗了。
别的他都能忍受,但徒、徒弟是要和师尊睡一张床的,花坞那藤床可挤不下他们三个!
“师尊,你也再教我点东西吧。”
“哦?”江御眨眨眼,他是前几日看宗内弟子被漱冰和羡阳的课业压得叫苦不迭,才想着把季凌纾带出来松口气,“真不玩了?也不睡了?”
“嗯!”季凌纾义正言辞地点了点头。
江御欣慰一笑,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本身法经,递给了他:“那你便照着此本功法继续强健体魄,从每日挥剑三万次开始。”
季凌纾:“……啊?”
作者有话说:
小狼被师尊忽悠坏了,一直以为师徒间都是同吃同住,睡一张床来着。
还有师尊始终不教小狼用神雾其实是小狼心里很深的一根刺,belike别的小孩都有老师给的高考真题和复习提纲、有老师领着按照考纲吃透教科书,只有你的老师不让你去上文化课还逼着你每天在操场跑步……
江御和季凌纾要向南去,游历下一个城镇,也到了仝从鹤和他们道别的时候。
说不清是仝从鹤悟性极高,还是江御指点有道,短短三日,他已经能将那白绫自如操纵,对神雾的感知也加深了许多。
只是他始终觉得,这样依靠神雾的修炼方式还是太慢了些。
为了感想江御,仝从鹤主动邀请了季凌纾,想和他一起去市集上逛逛,给江御买一份谢礼。
季凌纾见江御最终也没有提出过要带他回宗,对仝从鹤的态度便也友善了不少。
只是打从江御让他每天挥三万次剑开始,他就在和江御暗暗闹脾气了。
“你说要给我师尊买谢师礼,可你有银子吗?”季凌纾问。
仝从鹤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当然。”
前几日他练功时顺便会用那白绫宝器帮旁边村庄里的农夫砍砍树劈劈柴,零零总总攒下来了不少报酬。
“季小兄弟你呢?不给江仙君买点什么吗?”
季凌纾冷哼一声,小声道,“……他又没教给过我什么。”
“嗯?”仝从鹤没听清。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季凌纾改了口,“而且师尊什么也不缺,他可挑剔了,别人买的东西他十有八九都看不上。”
仝从鹤笑笑:“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买吧。”
季凌纾正钻在牛角尖里,心想仝从鹤当然得感谢他师尊了,萍水相逢的交情师尊就又是送法器又是教他用神雾,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徒弟都没有这种待遇。
仝从鹤看出季凌纾的心不在焉,识趣地没再多言,二人一声不吭地上了集市,只有仝从鹤拿起件什么玩意儿主动问季凌纾江御会不会喜欢时,季凌纾才会应答一声。
而且回答大多都是“他看不上”。
那短短三日里,就算二人还有这样独处的时候,季凌纾的心思也全然都在江御身上,以至于百余年后他们在都皇城再遇时,季凌纾根本就没认出来仝从鹤。
二人挑来挑去也没挑出来什么好东西,这座城镇位置偏僻,并不富庶繁荣,集市上的货品也都以一些种子食物为主。
最后仝从鹤在一间茶铺里给江御包了块茶饼。
季凌纾见了,说得含蓄:“入口的东西我师尊最是挑拣……”
仝从鹤无奈地笑了笑:“我瞧着这里也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了,今日之恩仝某记在心里,他日有机会一定涌泉相报。”
那时季凌纾并没把仝从鹤的话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为江御无所不能,不会有任何软肋,也就不会有需要他人相助的机会。
“仝大哥,”
季凌纾蹲在茶铺门口等仝从鹤买茶时,发现来往许多人都打包了茶饼,还找老板要了笔和纸写上了敬师之词,贴在了礼盒外,不免好奇问道,
“为什么今日这么多人都在买谢师礼?”
仝从鹤算了算日子,向他解释道,“今日是農月十一,平玉原的丘辰礼。”
“丘辰礼?”
“相传明宵星君的老师名为丘,丘辰礼是平玉原的人们为了纪念先圣先师而设下的礼师之日,我听说平玉原最富庶的都皇城里每逢此日还会设宴会餐,所有私塾和学堂里教书的老师都能参加。”
仝从鹤顿了顿,不知是否有意,又补充了句,
“仝某以为,在丘辰礼这天收不到学生谢礼的老师应该会很失落吧。听说有的地方会用收到谢师礼的多少来考量一个老师的能力和本事如何呢。”
“……这样吗。”
季凌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仝从鹤手里提着的茶包。
金霞宗里倒是没有过丘辰礼的说法,不过仙尊们个个地位尊贵,每天都被恭敬相待,自然不在乎这个日子。
但他们碰巧此时来了平玉原,难免要入乡随俗,江御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丘辰礼的习俗。
纠结了许久后,季凌纾摸了摸自己腰间空荡荡的革带,出门一直都是师尊付钱,他连个钱袋子都没有,哪里掏得出银子来?
仝从鹤笑眯眯地问他:“仝某这里还有些余银,季小兄弟想给江仙君买礼物的话……”
“谁要给他买了。”
季凌纾别过头去,
“你的东西都买好了吧?买好了我们就赶紧回去,让他等久了说不定还要发脾气。”
“……好,都听季小兄弟的。”
仝从鹤无意掺和,只当做没看出这师徒二人正闹着别扭。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客栈,仝从鹤将茶盒捧给了江御,江御看那白绫覆在他眼上安然不动,已然被他完全驯服,只在心里惋惜,果然是个可塑之才,若非儿时就被掳走充当奴役,能拜入金霞宗的话,一定能大有所为。
这些话他没告诉仝从鹤。
虽仅相处三日,江御已经看得出仝从鹤的心思深重和睚眦必报,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天资天赋全被墨族的人给耽搁了,只会引起他更深的怨恨。
鸦川的水太深了。江御无声叹道,仝从鹤既然保住一条命活了下来,往后别再和墨族有牵连才是最好的。
离开之前,江御又叮嘱了他一些应驭神雾的技巧。
仝从鹤点头记下,状似无意地笑着问了句:“仙君虽不修神雾,教的这些技巧却都很实用。”
江御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悟性很高,之后也会懂得触类旁通的。”
“那便借仙君吉言了。”
仝从鹤双手作揖,躬身送江御带着季凌纾御剑离去。
飞出那城镇十几里后,坐在剑尾的季凌纾才别扭地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师尊……”
江御神色如常:
“嗯?”
本想问他这两天在闹什么脾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株苍绿的桂竹突然映入眼帘。
季凌纾原本垂着头,又想看江御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巴被有意压制着,垂在剑外轻轻摇晃:
“路边看见的,随手挖了,之前师尊不是总说花坞里少株竹子……”
他着重强调了“随手”二字。
江御怔了怔,假装没有看见季凌纾沾满泥土的鞋底和裤脚,接过了那株已经被破坏了根茎、恐怕难以栽活的可怜桂竹。
季凌纾抬眼又垂眼,忐忑地等着江御给出评价。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又悄悄看向了江御。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消失殆尽,他的师尊捧着他送的竹枝,舒眉解颐。
惊风逸月,似花影中倒映的泉星。
“好看。”
江御弯了弯眼。
“嗯……好看。”
季凌纾的耳朵好烫,他觉得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咚咚咚的,吹进了他的胸膛。
半晌他僵硬地补充了句,
“我是说这竹子。”
“嗯,好。”
江御低笑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好让季凌纾能靠在他身上。
闻到江御身上熟悉的清香,季凌纾不知觉地打了个哈欠,江御御剑御得很稳,连刮过耳畔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日他靠在江御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绵汲千古的月光先是流淌在他脸上,然后才照亮万千世界。
天大地大,他只道那时是寻常。
“阿鹤……阿鹤……疼……”
白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指尖便碰到了仝从鹤垂落在他身旁的、用以遮眼的白绸。
仝从鹤额角的汗落在他锁骨,活人的温度灼得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一抽一抽地发着抖。
“不要了……阿鹤……!”
白苑没忍住,用力扯去了那白绸,映入眼帘的是仝从鹤眉宇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仝从鹤怔了一瞬,抽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白苑的眼睛,加重了力气。
白苑本就空白的大脑愈发昏乱起来,似乎是无意识的,他抬手在空中摸了摸,寻觅着触碰到了仝从鹤眼上的伤疤。
明明是仝从鹤身上的伤口,可为什么摸到这里时,他那早已停滞的空洞洞的心脏会突然生出一阵绞痛?
“呜……!”
没等白苑细想明白,脖颈上便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将心口处的抽动取而代之。
仝从鹤的语气冷得生寒,情欲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不见:
“别碰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
“对、对不起……好疼,阿鹤,我好疼!”
白苑被捂着眼睛死死掐住了脖子,仝从鹤的力度极大,不容他有半点反抗,咯吱咯吱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咕…呜……”
苍白瘦弱的少年挣不开仝从鹤的桎梏,最终两眼翻白,陡然失去了意识,手指从仝从鹤眉宇间滑落,像片破碎的落叶软塌塌地被压在地上任人蹂躏。
不知过去了多久,仝从鹤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他脱下外衣扔在了尚在昏迷中的白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