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国师了。”
蒋玉匆匆和他道谢,决定不多依托此人。
“师尊,”
季凌纾突然叫住他,
“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你也先回暖月阁歇下吧,想出宫的话明日我们再一同前往。”
“我一个人其实就……”
“也带上江公子,”
季凌纾顿了顿,他记得江御会积极跟来都皇城,似乎也是为了查那个异界之人的事,
“他一个人总在宫里闷着也不是事。”
“如此甚好。”蒋玉这才明了。原来是季凌纾心里记挂着江公子,而不是不愿让他单独行动。
天道对季凌纾意愿的强迫似乎时强时弱,尤其是他们进了都皇城后,蒋玉能明显感觉到季凌纾不再只是盯着他。
是因为离神殿很远吗?这宫里的星君殿似乎是在对角。
还是说江御已经悄然在有所反抗?
“那师尊就先回吧,”
季凌纾说着瞥了仝从鹤一眼,“我还有些地方想让国师带着去查看,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抓住那盗贼的马脚。”
他和蒋玉所想一样,三皇子此次遇刺大概率是恶有恶报、被人寻仇。
如此一来,小桃提到的长公主、二公主甚至那被砸了的衣料铺子就都有必要去拜访拜访了。
“也好,你若需要帮忙,也可使唤木羽晖,就说是我的吩咐。”
蒋玉点了点头,仝从鹤叫来了一个宫女为他带路回暖月阁。
经过膳房时,蒋玉顿住了脚,找宫女帮他多要了一份桂花糕来。
他一直没能和那位“江公子”好好单独聊一聊,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
都皇城中满是玉树琼枝,璧房锦殿。
用以待客的暖月阁更是楼上楼前珠翠辉映,阁中每扇窗面都是金丝银线绣成,缀满了华丽芙蓉。
季凌纾在阁外设了结界,一整天下来连只鸟都没落到过窗前,江御百无聊赖,干脆拿起了香案上璞玉制成的玉笔转着玩。
他右手小指无骨,日常生活虽不受影响,舞起剑来却总觉得无力,只有拿着那轻飘飘的毛笔在手里挥动时才不觉得勉强。
虽只是玉笔,转动于他指间时却也掀起阵阵风声,咔嚓一声震碎了靠墙摆着的一只细颈花瓶。
花瓶上用金粉描刻着赞颂明宵星君功德的诗句,江御没多看一眼,碎就碎了,大不了让季凌纾,或者让金霞宗出钱赔。
砸了个花瓶后江御才觉得气顺了不少,正欲去研究季凌纾留下的结界该如何破解时,双耳微微一动,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
“仙君,仙君您在吗?我是膳房的宫女,宫内每日都分发新鲜的桂花糕饼到各宫去,您要尝一尝吗?”
没过一会儿,屋外过来传来宫女的叩门声。
江御开了门,接过她送来的点心,垂眼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四角馒头时不禁愣了一愣。
这儿的人管这叫桂花糕?
他们没见过桂花吗?
宫女倒是十分以之为傲,热心地向江御介绍着这道被称为都城至宝之一的点心。
“仙君可别嫌我们平玉原面粗糖糙呀。”
小宫女不知江御不会仙术,只知今日被国师引入暖月阁的一行人是从那琉璃海下来的仙人,故而对着江御也是一口一个仙君。
江御看他不尝一口这宫女是不会甘心离开,便拿了最上头的一块咬了一口。
没毒,而且甘甜。
比看起来要好吃许多,温糯绵软,香甜四溢。
只是那香味似乎并不属于桂花,而是最初设计这道点心的人擅自想象出来的“花香”。
“仙君,如何?”宫女满眼期待地看向他。
江御点了点头:“好吃。”
“哎呦!能得仙君称赞是我们膳房的荣幸,这下那位请我们把糕点送来阁里的仙君也该高兴了。”
“是有人让你送来的?”
江御眨了眨眼,没再把剩下的半块桂饼往嘴里喂,而是问那宫女道,
“是谁让送的?高的那个还是矮的那个?俊的那个还是一般的那个?”
“是那个、那个黑衣服的俊哥儿,国师大人叫他季仙君。”宫女咂吧咂吧嘴,“仙君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多谢你跑一趟了。”
江御淡淡弯起眼,皮笑肉不笑。
木羽晖不在时,他便没有遮面,虽他笑得不真诚,但那宫女还是被这张脸给迷得五魂三道,飘飘然和他道了别。
宫女刚刚离开,江御便推开窗,唰的一声将那剩下的半块桂饼给扔了出去。
扔完点心,他也没急着关窗,而是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挂在他身上如何也取不掉的怡宵锁时不时会发温发烫,像是时刻都要提醒他,他只是被人从塔里买走的玩物。
逛怡宵塔的那些人,也许大多都觉得一盘上好的点心已经足够哄玩物开心。
陌生的情绪不断在胸口积累沉淀,让江御沉湎了不知多久的一颗心盎然变得心烦意乱起来。
“嗖——!”
窗外的花园中突然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划过,江御立刻回过神来,视线敏锐地穿过重重枝繁叶茂,找到了那突然动了起来的东西。
竟是他刚刚扔出去的那半块桂花糕。
与其说是那糕点活了,更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线拖着滚动。江御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了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糖糕。
脚步声和风声穿过枝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有宫女从花园那边路过,同时江御也亲眼看见那块糕点“滚”入了那宫女的裙底。
江御想到此前他在这宫里摸过的蛛丝,便也不再顾他闯出结界的动静是否会立刻传到季凌纾那里,随手抓了只玉笔背在身后就翻窗跟了上去。
日色刚刚西沉,宫里却已凉意袭人,树木葱郁之中更是阴气森森,不见晶光。
那宫女的脚步越来越轻,江御不敢跟她跟得太近,只能屏息凝神地从混乱的风声中辨认出她的脚步声。
拜怡宵塔那杯茶所赐,江御的听觉也比常人敏感了许多,故而也听出了那宫女走路的动作不似常人,她的双腿似乎非常僵硬,脚步却是绵软轻飘的,而且始终背对着江御,连侧脸都不曾露出来过。
二人一个在前面步履匆匆,一个跟随其后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花园深处。
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呼啸的风声忽而变得狂响起来,原是四周变得开阔起来,宫女走入了一片空地。
四野悲风阵阵,那宫女停住脚步,双目无神地立在原地转了一周,确认没有旁人在之后,才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脑袋。
江御看她似乎正在蜷缩着颤抖,状似痛苦万分,正想走出来时,只见那宫女忽而裙裾飞扬——
和裙摆一起飘然而起的还有一层雪白的画皮,这瞬间似抽筋剥骨的蜕变却没有牵连出任何血肉模糊,宫女的裙子被风卷上树梢,人形也消融于夜色,只剩千百只眼瞳像蝴蝶一样骤然四散开来。
江御身形一晃,蔽入了树影之中。
待那眼瞳如蝶群般飞散而去后,他才再次拨开面前层层叠叠的枝叶,只见那空地正中还匍匐着一团白乎乎毛绒绒的东西。
“咕咕……呜……”
那小东西呜咽了两声,颤动了一下,投出了一条近乎看不见的白丝抓回了飘到树上的衣裙,它笨手笨脚地将那团衣物抖了又抖,好似在翻找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终于把那从地上捡来的半块桂花糕给抖出来。
只可惜白乎乎没有手,只有茧丝,一个不小心就把那糕点给弄掉了,咕碌碌地朝不远处的水洼中滚去。
“呜呜……!”
白乎乎哭出声来,眼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桂花糕就要落入脏水,正欲大哭时,只见有人及时帮它捡起了那糕点。
“你想要这个?”
江御伸出手,将桂花糕递向白乎乎,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紧紧握着笔。
白乎乎往后缩了缩,观察他了一会儿,竟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江御面前,奋力地学着人抖动着整个身体做出了点头的动作:
“嗯嗯……咕……!”
“拿去吧。”
江御并未感觉到敌意,于是想尝试着接近它。
谁知下一秒,看似无害的白乎乎突然伸出了足足八只毛乎乎的触手,一齐捧住了江御送给它的点心,然后“哗——”的一声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大到足够吞掉三个江御。
但被吞下去的只有那小小半块桂花糕。
江御面上不动如山,却也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打算摸白乎乎脑袋的手。
动物和动物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凶兽都能像季凌纾那样变成家养的乖巧小狼。
可那白乎乎却好像很喜欢江御,在他面前左摇右晃了半天,“吧嗒”一声,悄悄枕上了江御的鞋尖。
江御:“你不掉毛吧?”
白乎乎茫然地愣在原地,看来是没听懂他的话。
江御叹了口气,又换了个问题,指着远处行宫中的一颗颗白茧:“那都是你的东西?”
这次白乎乎倒是听明白了,又像刚刚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江御便继续问:“为什么要造茧?有人指使你?”
这次的问题有点复杂,白乎乎又愣在了原地,像是在认真思考。
而江御突然猛地回过头去:
“别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端着满满一盘桂花糕的蒋玉已经踏入了这片旷野。
“呱————!”
白乎乎受到了惊吓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那已经如蝴蝶般飞走的万千眼瞳在下一瞬间突然又回到了这里,骤然从四面八方凝视着蒋玉。
蒋玉从未见过真正的妖,被这场面吓得动弹不得,
“这、这是……?”
“蹲下!”
江御低呵一声,眨眼间已经挡在了蒋玉面前,玉笔在风声中回旋厉转,劈断了直直朝着蒋玉脑袋捅去的蛛丝。
“对不起!!”
蒋玉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有半点动作。
“站起来,听我口令往回跑,别回头……”
江御话音未落,刚刚只有小狗那么大的白乎乎俨然已经膨胀到需要他抬头仰视,几乎和楼阁一样庞大。
而他手里的玉笔也因为挡了刚刚的蛛丝而断成了两截。
“呜——!”
白乎乎哭叫着炸开了毛,生出万千缲茧游丝,直朝他们二人袭来。
季凌纾剑气先到。
他感知到江御离开了结界,赶回来时暖月阁里已经空无一人,有宫人说看见他和蒋玉先后走进了南边的园林。
被江御练出来的剑光丝毫不拖泥带水,如雷霆游曳,将覆盖了整片林中空地的巨茧破开一道口子。
茧丝飘扬,如同大雪。
一片月白之中,季凌纾看见江御长身玉立,清光冷照,落入他师尊雪辉般的瞳眸。
他又恍惚了起来。
想紧紧抓住面前的人,问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丢下自己。
这些天被真真假假师尊所困,被迫压抑而下的想念在那瞬间恍然决堤,如汹涌融春。
“你……”
季凌纾怔愣半晌,伸手想去扯江御的袖子,一开口尽是委屈,像被无故丢掉的灵宠。
可下一瞬间,周遭忽然掀起剧烈的神雾波动,毫不留情地将思念和委屈全都抽离而出,留下寂静无声的躯壳。
季凌纾按住江御的肩,开口却是问他:
“怎么只有你?我师尊呢?”
上一秒充斥满心口的情绪忽然化作了月下的尘埃,空荡荡而轻飘飘,季凌纾回想不起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越深想越觉得烦躁不堪。
语气也就硬了几分。
连带着江御也怔愣了一瞬。
——有什么东西被人偷走了。
季凌纾奔他而来的慌张、没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话、还有原本眼里复杂的情感,全都全都被什么不可言状的东西给偷走了。
“他被茧妖带走了。”
江御压下心头的一瞬不适,眼下先救蒋玉要紧,
“宫里的茧妖有几百双眼睛,还能突然变得巨大无比,吐丝裹走了兰时仙尊,还有一盘桂花糕。”
江御言简意赅,把季凌纾来之前发生的事又讲了一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妖怪略过你,却独独抓走了他?”
季凌纾闭了闭眼,边叹息边揉了揉眉心,他只有半个时辰没守在这两个人身边而已。
江御“唔”了一声,“茧妖心智似乎不高,孩童脾气,也许是因为我帮它捡了糕点,它觉得我是好人。”
“所以你觉得你捡得对?”
“……什么?”江御顿了顿,有些莫名地看向季凌纾。
这是在发哪门子脾气?为何要冷不丁地这样质问他?
“我一开始就叮嘱过你不要出来乱跑,这宫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季凌纾渐渐压抑不住因为心里变空而生出的躁意,嗓门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冷硬,
“你以为你是谁?真正的兰时仙尊吗?随便一个妖怪就能把你掳走让你死无葬生之地,你……”
“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
江御咬了咬唇。此刻环绕在季凌纾周身的戾气就像他早上突然对木羽晖升起的杀意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季凌纾气得冷笑起来:
“你是全身而退了,我师尊呢?你要是一开始就听我的话老实呆在屋里,根本就不会发生晚上的这一切。”
他又开始分不清楚。分不清到底包括天道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同的那个是他师尊,还是面前这个只有他觉得熟悉的人是他师尊。
这次让江御也开始分不清。分不清季凌纾此刻生气是因为他还是为了“兰时仙尊”。
“和你说多了也没用,”
季凌纾见江御不答话,虽还烦躁,心头的火却悄然熄灭了三盏,他悻悻道,
“我要去追那茧妖了,你自己知道暖月阁怎么走吧?”
“不行。”
江御淡淡道,同时伸出手将季凌纾往自己身边揽了一揽。
“你干什……!”
季凌纾刚要问他想做什么,就听见江御冷厉道:
“别乱动,仔细看看你周围。”
“周围怎么了?什么也没……唔!”
季凌纾突然觉得手臂一刺,垂眼一看,半截衣袖竟已被切落。
云翳掩月,宵光清冷,从疏云缝隙间筛漏而下的月影缓缓将二人周围的茧丝陷阵照亮。
能感知到时,他们已经被重重削铁如泥的细丝包围。
“这丝……”
季凌纾的动作受到掣肘,反手握剑朝江御脖颈旁的丝线砍去,只听“锃”的一声刺鸣,剑刃振动出鸣,茧丝却不动如韧。
“韧性太强,以柔克刚,”江御蹙起眉来,“用你的剑恐怕斩不断。”
和此前宫里那些包裹宫人的柔软白丝不同,包围他们的陷阱不仅锋利无比,而且坚不可摧。
旷野之上夜风和剑鸣一齐息止,片刻不正常的沉寂后,似乎是为了回应季凌纾刚刚那不痛不痒的一剑,茧阵忽而开始加速收拢。
“呲喇——!”
皮肉撕裂的声音细微而刺耳,江御微微睁大眼睛,滚烫的血滴连珠般顺着季凌纾的胳膊淌入了他的衣领。
季凌纾以身相护,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宽大修长、骨干分明的手掌半拢住江御的脖颈,将他的所有要害处都藏在自己身下。
血色染红阴冷的土壤,茧阵还在继续收缩。
因为没有痛觉,身体发肤之伤对季凌纾而言犹如不存在,他一手牢牢将江御护在怀里,另一手再度起剑,回想着师尊的教诲吐息纳气,忽而星眸睁裂,剑光出匣,一举绞断了最靠近江御后腰的三两条韧丝。
但这样远远不够……围剿他们的是成千上百丝丝缕缕的杀机。
而只是斩断刚刚那几根,季凌纾的剑刃上就已经微显出裂痕。
“季凌纾,把剑给我试试,”
江御扶住他被震得发麻的手腕,“或者你握紧剑柄,相信我一次……”
“你别乱动!”
季凌纾搂他搂得更紧了些,哑着嗓子道,
“不想被切断脖子就靠紧我,我有办法。”
“……”
江御闻言将信将疑地闭了嘴,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在最后一秒夺剑突出重围的准备。
季凌纾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的,除了师尊教给他的剑术,他还有一种力量。
——扑通。
水声代替月色充斥在耳边,季凌纾缓缓睁开眼,果然依靠直觉找到了“入口”。
他再一次站在了湖底的巨像面前。
於菟似乎对他的主动到来感到意外,咧起看不见的嘴嗤笑起来:
“我早就说过,属于你的东西,你师尊再怎么抢怎么藏最终也还会是你的。”
“废话少说,”
季凌纾心系幻象外现实中被围剿的江御,焦躁道,
“我需要力量,和上次杀死泥龙时一样、能破这茧妖阵的力量,你直说要什么来换,我都给你!”
“……哦?”
於菟笑得更得意了些,吐纳出了一阵水潮,汹涌地拂过季凌纾的肌肤,想在将他审视打量。
“贡品已经有人替你给过了。”
於菟止住笑声,无形的力量拨开石像面前的竖鱼巨阵,显现为人形的一条石臂弯曲着手指庞大地移动到了季凌纾面前,
“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第61章 欲流
垢满青苔的巨石手在密不透气的水底划开波纹,只见它食指和无名指收弯向掌心,拇指与食指朝上挺立,季凌纾分明没有感觉到任何神雾的流动,石掌掌心中的方寸之地却风涌潮动,如生万丈之虹。
季凌纾紧盯着那流潮中心,在水膜的覆盖下,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变化被展开在眼前。
他看见那水不再是斩不断的水,而是在石像手中旋转着炸开成一粒粒闪耀着玦光的漩涡,那些漩涡诡异地迸转着,眨眼间就失去了颜色,再一眨眼又失去了形状,最后竟然脱离了一切能够用言语形容出来的特点——水不再是水,是风,是日光,是虫鱼鸟兽。
於菟忽而笑了一声:
“感到熟悉吗?你用过这力量的,是你自己亲手粉碎了那条泥龙。”
“……”
季凌纾紧紧蹙着眉,当时在天沼山的湖底命悬一线,若不杀了那泥龙他和江御就会沦为那妖怪腹中的尸骸,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拉入湖底见到这兽型石像,混乱和无措之中,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摧毁了那只妖怪。
但却记得泥龙死去之前和此刻石像掌心中的水很像。
不是被捏碎兽丹,也并非被开膛破肚,而是从外部,从被季凌纾触碰到的表皮开始溶解融化,像那漩涡一样,水不再是水,鳞片不再是鳞片,血肉也不再是血肉。
皮肉乃至灵魂,所有的一切在这诡异的力量面前都会失去特性,被一视同仁地解构消融。
於菟的强调撒发着一种懒散的得意:
“神雾也好,你师尊的剑也罢,杀的都是徒有其表的形,而你的力量则能深入到质,扭曲掉一切赖以存在的秩和律,”
它突然贴近到季凌纾跟前,庞然的石头眼白将季凌纾的视线占满,
“来,接着啊。”
那捧着漩涡的石手似乎也开始受到这力量的影响,开始颤抖着石崩瓦解,眨眼间就只剩下三根手指。
季凌纾却没有伸手去接,他警觉道:
“你想连我一起除掉……你是被我师尊?还是被明宵星君封印在这里的?你这真正的……怪力乱神。”
那力量分明是一柄双刃的剑,只要靠近,不分敌我,全都会被置于混沌。
上次摧毁那泥龙只用了眨眼的功夫,所以季凌纾并未来得及受到太大反噬,这次的茧妖比泥龙要难缠许多…季凌纾悄无声息地考量着,这力量他必须要用,否则江御就会被茧丝拦腰斩断,可这乱力会不会波及到江御,他自己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有什么好犹豫的,”
於菟看出他的迟疑,嗤笑道,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身上当真流着野兽的血吗?别是被江御训成家养的狗了吧——!”
“狗么,”
季凌纾冷嗤一声,
“你若害我或是我师尊,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咬成碎片。”
“瞧你现在这畏首畏尾的样子,也配向我放狠话?”於菟轻蔑不已,“它的反噬是什么,你不也亲身感受过么?”
季凌纾闻言骤然怔住。
反噬,扭曲灵魂,混沌失序……就像他这些天易怒的情绪和难以遏制的杀意,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戾气,还有如影随形的幻觉,都是使用这怪力的代价?
“你们奉为圣神的那小子守着天道,而天道最害怕的就是乱道和失序,季凌纾,挡在你面前的可是天神……你敢不敢和他比一比,看看是他先疯,还是你先疯啊?”
於菟一步步地诱惑着他,像寄居在人心深处的毒蛊,抛出了最诱人的条件,
“或者我说,只有我能让你和江御并肩而立呢?”
你也不想因为无能再一次被你师尊扔掉吧?
最后的声音到底是来自於菟还是来自自己的心魔,季凌纾已经无暇分清,随着现实中茧阵的不断坍缩,他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直到有不属于他的血染红了他的指缝。
“啧。”
江御闷哼一声,茧丝阵不仅会收缩聚拢,还会有新的丝矢毫无征兆地横空出现,若不是有怡宵塔的那杯茶,让他及时察觉到危险偏开了头,此刻溅血的就是他的脑袋,而不是仅仅只被被划伤脖子了。
等不及季凌纾了,他必须马上起剑……
江御刚要夺剑,季凌纾眼里忽然回闪过光彩来,他用蛮力压下了江御的双手:
“闭上眼等我。”
“你干了什么……?”
江御话音未落,目光已经被季凌纾的外衫挡住,他整个人被蒙在了破破烂烂的衣裳底下,因为突然离开了年少者的怀抱而感到了丝丝凉意侵袭而上。
透过沾着血迹为了护他而留下的破口,江御只看见季凌纾徒手撕烂了那围困住他们、锋利如刃的茧丝。
茧阵察觉到了危险,迅疾抽离出江御周身的薄丝,聚拢成一道穿风破云的白刃全力朝季凌纾侵袭而去。
星云撼动,清风八极。
江御没能看清季凌纾做了些什么,满眼皆是飞雪般被震碎的茧屑。
等到茧屑落满旷野,像覆上了一夜梨花时,季凌纾已经抓着一把破烂的白丝,有些蹒跚地朝江御走来。
江御注意到,一起回神到他眼底的,还有一派漫无边际的暴戾。
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好像是他守了百年的棋局,突然被人趁虚而入落下一字,彻底勘破了一般。
“季凌纾……!你刚刚是不是回到湖底的幻境里了?你又见到於菟了?它和你说了什么?”
江御难得展露出不再平淡的情绪,他上前抓住季凌纾的衣袖,想要唤回那双碧眼眼底的哪怕一丝清明。
那里本该澄澈如灵玉。
“季凌纾,回答我。”
江御又逼近了几步,他只见季凌纾眸色深沉地垂着眼,并不知他一直在看自己脖颈上还沁着血的伤痕。
“季凌纾…………!!你干什么!”
江御背后被人猛地用力一揽,颈间一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正吻着他伤口舔吮的少年。齿下零星的疼痛像坠落于尘间的花冠,把二人空洞的心脏和空洞的记忆填满。
“别咬了……季凌纾、”
江御吃痛,睫毛微微颤动起来,然而比起伤口被舔咬的细微刺痛,贴肤坠挂的怡宵锁感应到季凌纾的靠近,嗡嗡地闪烁起微漠的细光,在江御身上引起如灼如火般的痒意。
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破碎间隙的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
江御看见第一次经历墨族发情热的季凌纾,摇着尾巴将他扑倒在地,嘴里可怜兮兮地念着师尊帮帮我,眼底放肆的贪念却昭然若揭。
看见被他骗着第一次喝了酒的季凌纾辣得耳朵通红,趁着酒劲胆大包天地爬上了他的床榻,说心口被辣得好烫,偏要师尊身上的清凉来解。
还看见他的双腿被季凌纾架在肩头,在明宵星君高耸庄穆的神像眼前,他唯一的爱徒眼里亮晶晶的,那是爱意盖过了情欲,俯身用下巴蹭着他的膝盖:
——师尊,在这里做下去会对星君的大不敬……
而他却只是冷冷瞥了那神像一眼,欺身环住了季凌纾的脖颈:
——别怕,有师尊在。
天罚而已,算得了什么。
那时江御早已做好盘算,对神明的不敬之罪,他会代季凌纾受下。
只是此刻江御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区区一次天罚,怎么会让他记忆散尽、筋骨受损,沦陷怡宵之地。
更想不起来他当初为何要带着季凌纾挑衅圣神。
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他还没能想起来……
“……江御,你看着我。”
季凌纾将江御脖颈上的血迹舔尽后微微抬起了眼,爬有兽迹的碧瞳中倒映出江御正在出神的脸孔。
季凌纾不悦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又怕弄疼了他,复而卸下了力度,
他不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地想象过,师尊干脆就变成一个凡人好了。
不再是万人之上受人敬仰、眼里心里要装着平玉原万千凡人的兰时仙尊,而是只用注视着他一个人的江御。
“轻点……轻点啊!”
江御吃痛。
双手被季凌纾蛮横地扭攥着,这次不仅是伤口,季凌纾埋头在他胸膛前,执拗地在那本该有印记的心口处咬下了一记崭新的痕迹。
怡宵锁更加躁动起来,势必要唤起江御血骨中欲望的共鸣来。
江御难耐地动了动喉结,伸手推搡着季凌纾的胸膛。
感受到江御的抗拒,季凌纾眼底的暗色却更加深重,他脑袋里乱成一团,万事万物的形状和意义都看不清,唯一明晰的是,他想要靠近江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