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纾先一步跳下轿辕,伸手扶住江御,将他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一些,低叹了一声道:
“你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什么?”
江御扬起眉梢,并未听懂季凌纾的意思。
直到蒋玉和木羽晖从另一架轿舟上下来,虽然蒋玉已经换了容貌,但在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刹那,季凌纾的眼底便又被一层化不开的晶莹浓雾笼罩。
他松开了江御,像被天道操纵的傀儡,快步走过去挡在了木羽晖和蒋玉之间:
“师尊,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木羽晖呸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吗?动不动就发……”发情的杂种。
后面几个字木羽晖没敢吐出来,出发前季凌纾身上散发出的杀意像是阴魂不散的鬼影,再度缠绕在他身旁,让人不寒而栗。
“没事,没事,就是这轿舟飞得有点快了,哈哈。”
蒋玉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没想到晕车的毛病还被他给带来了这个世界。
还有那个木羽晖,难怪季凌纾对他意见那么大,上舟后嘴巴就没个把门,又是打听“季凌纾揽了一晚上的美人”,又是试探“师尊你和季凌纾的婚约还作数吗”,他想闭目养养神都没机会。
说话间季凌纾的佩剑已经出鞘,浮停在了蒋玉身旁:
“师尊你脸色好像很差,在剑上歇歇,我载你走吧。”
蒋玉身旁嘘寒问暖声不断,季凌纾和木羽晖争着照护,不远处的江御缓缓挪开目光。
原来这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这也是天道要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他倒是有必要应下天道的这番挑衅了。
四人下轿后,无面流沙鱼眨眼间便载着两架轿舟隐入了远方的云海。
蒋玉见那灵兽莫名有些头皮发麻,像是没有五官的鲸鱼,也不知是谁出于恶趣味写出的几串代码,还是这个世界被胡乱改写崩坏的产物。
“什么东西这么晃眼——”天上的云雾散开了些,蒋玉忽觉像是被什么刺目的东西蛰了一下一样,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琉璃海内四处涌漫着神雾,将太阳都柔化了许多,前段时间又一直阴雨连绵,突然来到平玉原被阳光直射,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是城墙。”江御眯起眼,微微抬眸,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被晃得更加如冰如玉,溶金般的光彩挂在眼睫尾端。
蒋玉不觉看呆了眼。怪不得公司里的那些人会把江御看作无尽的财富,哪怕逼走原本的设计者,也要将他抢夺在手。
同时他也明白,江御也好季凌纾也好,甚至木羽晖都绝不是一串代码那么简单。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季凌纾挑了挑眉:“不愧是平玉原的富庶之都,连城墙都是用黄金搭建的。”
木羽晖抱着手冷哼一声:“不过和我们青阳峰比起来还是差了点。终归是凡庸之地……”
嘟——!
彻亮的击鼓钟鸣声将木羽晖的声音吞没,众人抬眼,只见城门洞开,万户千门平旦而起,彩华软毯铺地而出,迎颂声不绝于耳。
堂皇华丽的喧嚣声中,只见一身形高削之人坐于宝莲形的架攆,被八个身着吉服的壮汉抬着朝他们走来。
“国——师——到——!”
跟随着华攆的侍卫厉声呵道。
木羽晖率先不满,小声嘟囔道,“不过是平玉原里一个跳大神的,故弄什么玄虚,阵仗比海里的仙尊还大呢。”
“我倒觉得他远没有你们羡阳仙尊那么铺张。”
季凌纾白他一眼,果不其然换来了木羽晖恶狠狠的瞪视:
“你懂什么?你要有那么高的修为,指不定飘飘然到哪里去呢你!”
眼看二人又要争起嘴来,江御悄然扯了把季凌纾的袖子:
“国师不见了。”
“怎么可……”季凌纾边说边回过头去,愕然发觉停在他们十步开外的宝莲中已然空空如也。
“仙君是在找小生?”
三言两语间,那国师已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微微俯身几乎是贴着季凌纾的后颈低笑了一声,季凌纾唰的一声弹开,警惕地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男子头顶上的玉冕和那金造的城墙一样耀眼,灿若流霞的玉色下是一副儒雅的面孔,笑起来若清风朗月,清俊万分。
“不得对兰时仙尊无礼!”木羽晖倒是不忘仙人架势,鼓着腮帮子咬着牙教训着这男子,“我看你身上也有几分神雾气息,是有仙骨道缘之人,既然如此,见我金霞宗门牌还不……”
“哎,小仙君,我们平玉原也有平玉原的规矩,你可别给小生乱戴帽子,”
男子弹了一指,木羽晖的嘴巴便被不知什么力道给缝住了一般,呜呜了半天再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几位久等了,有失远迎,我乃都皇城的国师,仝从鹤。”
仝从鹤的双目被一条缁色的缎带严实地遮掩住,唇角虽然一直上挑着,却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神色。
季凌纾本能地想把江御往身后拉,胳膊伸到一半,脊椎骨如遭雷击一般,不知为何又转去先拉了蒋玉:
“离这个怪人远点。”
“小生只是眼瞎,人可不怪呢,”
仝从鹤呵呵两声,倒是没有生气,绕着他们四人走了一圈后,忽而在江御面前停下,霎然交手一拜:
“兰时仙尊,恭候多时了。”
江御:“……”
“你这瞎子往哪儿拜呢!”木羽晖挣开嘴巴上的小法术,气呼呼道,“我师尊搁这儿呐!”
“……啊?”
仝从鹤寻着他的声音,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但下一秒他就又恢复了笑意,转而走到蒋玉面前,再次躬身,抱歉道:
“不好意思啊兰时仙尊,我眼睛不好使,您别介意。”
蒋玉尴尬地笑了笑:“哪里的话,劳烦仝国师亲自迎接,听闻异象发生在宫中,那我们……?”
仝从鹤笑道:“我这就带您进宫,路上再将异象与您详叙,此次惊动仙尊您出马,主要是因为事关我们城主的独子……”
“三皇子身上发生的事玄宗主已经和我们说过一遍了,”
季凌纾不耐道,
“你挑些要紧的说。”
木羽晖闻言,没忍住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地位是越来越低,脾气怎么还越来越大。”
他这话倒没错,季凌纾早已不是墨族圣子,且过了这么都没有族人来寻他,以墨族内部混乱凶残的习性,愿意拥护他的族人恐怕早都变成亡魂了。
要不是兰时仙尊和敬玄仙尊都护着他,羡阳早就动手除掉这个祸患了。
木羽晖本是自说自话,没想到一旁戴着斗笠遮着面的人却点了点头:
“脾气是不太好了。”
江御隐约猜到这和那盘桓在季凌纾身旁的湖底幻境有关。
於菟赋予季凌纾的力量仿佛是破坏的代名词,能让血肉乃至灵魂神识都趋于崩坏,使用这种力量当然也会影响季凌纾的神智,破坏他的心性。
没等江御再做多想,木羽晖就因为他的搭话而来了兴致,喜眯眯地凑了过来,原本清俊的脸蛋因为过于纨绔的神色而显得俗落了不少,
“美人,季凌纾花多少钱把你从怡宵塔里买出来的?我出更多行不行?”
江御隔着面纱横他一眼,冷言道:
“你连我的面容都未见过,怎么就敢开口许诺千金。”
木羽晖撇着嘴笑,心道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面纱下的脸和兰时仙尊一模一样,想必肯定是季凌纾得不到真正的师尊,于是请了见不得人的秘术调教,造出来了这么一个,替身。
“那要不,你先掀开给小爷看一眼?”
他说着还在掌心抖出了一道金火,
“给小爷瞧上一眼,小爷把半座都皇城买下来送给你,如何?”
江御依旧语气平平: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考虑让你看一眼。”
“哦?说来听听。”木羽晖一听觉得有戏。看来季凌纾那废物完全没留住美人的心啊。
“你是如何知晓,我是从怡宵塔里被买出来的?”
江御问完便凝神等待着木羽晖的回答。
他为何会身陷怡宵塔那种艳淫之地,明宵星君只是把他击落山崖,还有谁在当明宵的帮凶?
是一直对他颇有微词、但碍于实力不敢言明的羡阳?
“噢,你说这个啊,”
只见木羽晖翘起二郎腿,如数家珍道,
“小爷我可是怡宵塔的金牌贵客,你喝过塔主的那道茶吧?常人闻不出来,我可是能嗅出差别,”
他边说边撩起了江御的一缕头发,
“你这身上可是香得很呐……这么香,再不找人纾解的话,你可是要……嗷!”
在江御有所动作之前,季凌纾已经抢先一步用剑柄敲开了木羽晖的手。
“季凌纾!你干什么!你敢伤我!!”
“伤你?信不信再动手动脚我就杀了你?”
木羽晖捧着通红的手背惨叫连连,季凌纾忽略他的叫喊声,正欲废了他那双乱摸的手,江御却忽然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拦下。
季凌纾不可置信道:“……对他你也心软得起来?”
江御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抓着他的袖口。
半晌,季凌纾认输般叹了口气,收回了佩剑,但眼底却压起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惹得仝从鹤连忙往轿攆边上坐了些,以免惹火上身。
季凌纾收手后,木羽晖边从怀里掏出上等金疮药往自己手背上敷,边嘴硬道,
“小爷可不是怕他,是怕在这儿打起来闹了笑话!”
“不过小美人儿你肯护着小爷,这番心意小爷不会忘记的,到时候我肯定让我舅舅,就是大名鼎鼎的羡阳仙尊好好赏赐你…………”
木羽晖后面说的那些夸耀的话江御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他只静静地盯着木羽晖的那双手。
全天下唯二……不,他被废掉后就是唯一的水云骨,可不能就这么被折毁了。
第53章 漱冰濯雪(二更)
经江御这么一拦,季凌纾抱着剑闷闷地坐到了远侧的角落里去,偌大的轿厢中顿时分成了三个阵营。
西侧是滔滔不绝地向江御炫耀着木家财势的木羽晖,东侧独坐着一个生闷气的季凌纾,仝从鹤则引着蒋玉坐在了北面的软席上,向他介绍着城内的情况:
“自打宫里出现偷盗之事后,三皇子的宫殿日夜都有数十个侍卫守候,符纸也是贴了一层又一层,前些天还特意从什么紫辰山上请了那什么道长来坐镇,我听说夜里倒是风平浪静,可第二天天一亮,寝殿里就惨叫连连……”
仝从鹤说着还调侃似得笑了两声,“宫里现在人人自危,都怕被那妖怪偷了五官脏器。还好小生没有眼睛,不然也该跟他们一样心惊胆战地度日了。”
蒋玉还没错晕舟的反胃感里缓过神来,脸色苍白,疲惫地搭着话:
“既已请过道长前来伏妖,可探知清楚了到底是何方妖物?灵兽?怨鬼?还是凶煞?”
“不知道,”
仝从鹤耸了耸肩,他虽用布绸遮着眼睛,和他谈话时蒋玉却总有一种正在被窥视的阴森感,
“那道长空有名声而已,什么都没探出来。不过我猜这妖物应当煞气不大,就是调皮,这是把我们尊贵的三皇子当玩具在玩呢。”
“玄宗主也道如此,”
蒋玉顿了顿,试探道,
“我听宗主说过,三皇子的眼睛也是国师出手医治如初的,可见您修为不凡。此番我带弟子下山是为试炼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会出手,若有什么意外发生,还要劳国师您多帮衬了……”
“哎,仙尊哪里的话,”
仝从鹤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
“小生就是个半吊子神棍,读过些巫医术式罢了,和那紫辰道长一样顶不上用。此事,小生只消把仙尊您几位接待好,至于保护三皇子的性命和抓捕盗贼,那就是仙尊和诸位小仙君们的工作咯。”
蒋玉:“……”
看出来了,国师就是想把这摊麻烦事甩手给他们,实情一定没那么简单。
仝从鹤哼着小调给他们几人都添了茶,才又缓缓道,
“对了,小生来之前又得到了一条有关那窃贼身份的消息,不知几位感不感兴趣……”
季凌纾终于忍无可忍:“有话就快说,我们没工夫和你磨洋工。你说你来之前刚得到消息,怎么?那盗贼难道又有新动作了不成?”
仝从鹤只呵呵笑着:
“说来惭愧,谁能想到那盗贼用以预告要取走三皇子脊骨的字条会被皇子大人给吞进肚里呢……阖宫上下花了些功夫手段才把纸条给还原……”
木羽晖几乎要尖叫:“够了够了!说字条内容,没人在意你们是怎么还原那字条的!”
“好好好,阁下莫急。”
仝从鹤说着便从袖口中抽出了一张巴掌大皱皱巴巴的绢布,抖了两抖将它掸开。
几人难得有默契地都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远远可看见绢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和此前说的那般无异,直言要取三皇子的脊椎骨,值得注意的是在大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
仝从鹤不嫌事大道:“你们趔那么远看得清吗?”
江御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季凌纾。
季凌纾能感觉到面纱下那双眼睛一定在注视着他,但为刚刚江御居然护着木羽晖的那口气,他便装作没有看见,靠在靠背上玩起了剑穗。
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季凌纾。”
季凌纾挑了挑眉:“喊我作甚?”
江御:“……帮我拿过来看看。”
季凌纾装作莫名道:“你自己没有手吗?”
他当然知道江御是嫌脏。
被他这么一噎,江御自然不会再求第二遍,遂淡淡回过头去,似乎在纠结要不要伸手去接那从三皇子肚里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取出来的帕子。
一来二去之间,木羽晖倒是起了念头,站起了身,声音宏亮又得意:
“想要什么和我说便是,我肯定都答应,不就是张布条吗?小爷帮你拿!”
他正要去拿那字条,不料原本坐得最远的季凌纾不知何时已经从仝从鹤手里劫过了那绸缎,二话不说,走到了他和江御面前,瞥了他一眼:
“让让,你坐那边去。”
木羽晖:“不是你有病吧季凌纾……凭什么我要给你让位啊?”
季凌纾晃了晃手里的字条:“不然他怎么看?”
木羽晖恼怒不已:“就你俩能看啊?再说了怎么不让兰时仙尊先看,你算是什么东西!”
一旁还在眩晕中的蒋玉虚弱地摆了摆手:“就让他俩先看吧,呕……”
仝从鹤贴心地递来银盂:“仙尊请便。”
“季凌纾你真是有病!”木羽晖看谁也不站他这一边,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给季凌纾让出位置来。
季凌纾坐下了倒也没好气,一言不发,只管把那字条举到江御眼前好让他看清楚。
江御抿了抿唇,凑近了些去看那布条左下角的落款。
和其上潦草歪扭的字迹不同,那落款显然是用刻好的名章摁上去的,字体娟秀逸然,江御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且靠近时还会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可见发暗的朱红色落款上显印着三个小字——梦空花。
“梦空花?这是人的名字?”江御不禁问道。
听到这三个字时,季凌纾和木羽晖都不觉一怔。
木羽晖立刻又凑了过来:“你说梦空花?那个怪盗梦空花?不可能不可能!”
江御问:“为何?”
木羽晖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他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二十多年前就被漱冰仙尊给抓获正法了啊,早就在这世间销声匿迹了。假的,这肯定是假的,要么就是谁借用这个名儿,梦空花早死了。”
江御转向季凌纾:“漱冰仙尊是……?”
这次连蒋玉也悄悄竖起了耳朵,金霞宗的伏妖往事他也一窍不知,而且他前些日子在花坞住了那么久,据他所知,目前宗内的高阶修士拢共就一主三尊,即玄行简宗主、兰时仙尊、羡阳仙尊以及敬玄仙尊。
倒从未听过漱冰仙尊的名号。
“漱冰仙尊简遐州,是金霞宗内最年轻的仙尊……但在两年前已经仙逝了。”季凌纾怔然道,“那时,师尊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曾给他千里传音,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漱冰仙尊说无碍,可没想到三日后,宗内便得到了他的死讯。”
“简遐州……?”
听到这个名字时,江御忽然觉得脑子很乱。
失重的感觉再一次上涌,耳朵被泡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流中,他不知那是幻境还是什么,仿佛又回到了被击落的山崖边。
有人再一次从高处摔下。
但这一次江御只是作为旁观者,因为坠落的人名叫简遐州。
仝从鹤放下手中的茶碗。
他的眼睛虽看不见,行动却并未受到阻碍,大概是操纵着神雾对周围事物进行了感知。
明明煜煜的光芒渗透过轿厢两侧的纱幔,垂在眼睫上让人觉得刺目。
城主一族所居住的宫殿只比外围的黄金城墙更加铺张华丽,琳琅满目,连墙缝中都填满了珍奇珠宝。
半暖的华光将江御从下坠的窒息感中缓缓拉了出来,他蹙眉紧盯着那张字条,预感这座矗立在平玉原的都皇城里也许藏着更多的是仙家人见不得光的秘密。
甚至和他正经历之事有关。
马车驶入行宫后速度放缓了许多,靠近窗户的蒋玉顺手掀开了帷幔,也好让温风把新鲜的空气送些进来,以舒缓头晕。
“这、这是……?!”
目光刚刚探出窗外,蒋玉吓得差点没摔落下席位。
其他几人闻声也望了过去,几乎同时都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只见金瓦玉阶的宫殿中爬满了乌碧的枝丫,而每一根人腰粗细的树杈上都倒吊着一匹甚至多匹人形的茧蛹。
而宫内来来往往的奴役们似乎都不以为异,面色平平地穿梭在这白茧构成的森林之中。
“好恶心啊,你们宫里这是闹了大妖吧!”
木羽晖往后趔了趔,掌心已经冒起了火光,
“干脆让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干净,省得看见了瘆得慌。”
“仙尊且慢,”
仝从鹤抬手握住了木羽晖的手腕,无形的神雾吹来一阵冷风,将木羽晖手心中的烈火吹灭,
“要真一把火烧了,仙君可就犯了杀生之罪了。”
“哈?”木羽晖疑惑地挤了挤眼睛,同时也对仝从鹤心生了堤防——他手里的可是传承自羡阳仙尊的三昧真火,民间的修士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给灭了吗?
“这茧妖在宫中盘桓已久,脾性温和,虽贪玩了些,但从不杀生,不信诸位请看。”
仝从鹤说着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叩了叩小道附近吊着的一只茧。
人茧晃动了几个来回,竟突然融散开来,落了满地柔软的茧丝,蛹里裹着的人也“哎呦”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草,活人!”木羽晖瞪大了眼睛。
从那种东西里被吐出来,怎么想都不该是活的,那掉出来的宫女不仅是活的,甚至满面春光,生龙活虎。
她很快就爬起身来,朝着马车这边行了拜礼:
“拜见国师大人——!”
仝从鹤招了招手,“不必多礼,你是三皇子宫里的小桃是吧?感觉如何了?背上还疼么?”
小桃把脑袋摇得像是波浪鼓:“不疼了!多谢国师关怀!在茧里睡一夜之后不仅不疼了,反倒神清气爽呢!”
“那便好。”仝从鹤温朗地笑了笑,同时也转过头看向木羽晖他们:
“仙君可看清楚了,这茧,烧不得。”
季凌纾蹙起眉来,问他道:“你是说这茧妖不仅不害人,反倒在给人治病?”
仝从鹤点点头:“仙君所见即是。一年前这茧妖寄生在了御花园中,宫中人若有头痛着凉之类的小病小患,只需请它抽丝造茧,在茧中睡上一觉便能痊愈。因此城主也把它看作是祥瑞,是护城的珍宝。”
“真是稀奇。”木羽晖嫌弃地扯了扯嘴角,又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了仝从鹤一番,“你不是瞎子吗?怎的连那宫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来?你不会是……装的吧!”
他忽然纵身跃步,迈向前去扯掉了仝从鹤眼上覆着的绸缎。
“喂!你……!”季凌纾没料到他会如此无礼,故也慢了一步,没能拦下。
仝从鹤并未躲闪,由着木羽晖拽走了他的眼纱,同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他脸上可怖狰狞的伤疤。
像是被人生生挖去过双目,在他秀丽的面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裂痕。
“……真、真瞎啊?”
木羽晖怔愣在原地,季凌纾一个手刀劈在他脑门上,从他手里夺回了眼纱还给仝从鹤。
蒋玉也连连朝着仝从鹤躬身揖手:
“他性子顽劣,国师您别放在心上……木羽晖,还不快过来向国师大人道歉?”
“对、对不起嗷……”木羽晖讪讪道。兰时仙尊下了令,他怎敢有脾气反抗。
“仙尊不必动气。小生并不介意,”
仝从鹤从季凌纾手里接过绸缎,轻巧地系回了眼上,
“小生虽看不见,但却能认出这宫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一草一木,靠听,靠闻,也可以靠心眼。”
木羽晖闻言悄悄嘟囔了一声:“放屁。”
心眼是突破飞升之境后的人才能开启的术式,古往今来也就只有成圣的明宵星君和兰时仙尊有能耐开心眼,连他们羡阳仙尊都没能成功,这小小平玉原里学巫医出生的神棍会个屁的心眼。
说得那么煞有其事……他能感知到周身的神雾动向,他看这仝从鹤多半是把神雾附在了周围多少米内,像蝙蝠一样辨认着身边的事物。
这厢蒋玉带着徒儿还在给仝从鹤赔不是,那边江御则不动声色地掀起窗幔伸出手去从地上散开的茧丝里扯了一团回来。
他隔着帕子细细揉搓着那白乎乎的丝绒,总觉得这触感并不像是茧蛹抽出来的软丝,倒像是……蛛丝。
“公子,”
仝从鹤的声音忽而从头顶传来,江御抬起头,见仝从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弯眼笑着,和颜悦色地捏走了他掌心里的那一小团茧丝:
“茧妖虽不伤人,但也像木仙君一般性子顽劣,爱捉弄人,公子要小心别被它盯上,半夜被裹进茧里去才是。”
“……多谢提醒。”江御淡淡点了点头。
“好啦,前面的暖月阁是城主为几位准备的下榻之处,仙君们远道而来,想必也疲乏了,还请几位歇息修整片刻……”
“两天后你们三皇子的脊椎骨就要被妖怪给偷走了,现在还有闲心让我们先休息?”季凌纾冷嗤道。
这都城的皇宫里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的气氛,不仅是那遍布宫宇楼阁的茧丝,在这殿里甚至感觉不到半点暖意,连太阳漏进来都是冷的。
煞气之重,让人心生不安。
“这个,小生倒是也心急万分,”
仝从鹤无奈地耸了耸肩,几人听了不免都无声腹诽,从他身上可看不出半点心急,
“可三皇子现在正在午休,他的宫殿不许生人进去打扰,所以只能请几位稍等片刻了。”
听到这话,木羽晖比季凌纾脾气还要大:
“睡觉重要还是命重要?真行,小爷我长这么大可从没等过别人!”
“仙君稍安勿躁,”
仝从鹤依旧轻风细雨道,
“我们三皇子呢,还真分不清轻重缓急。且要是扰了他午睡,阖宫上下只怕都没有好果子吃,还是等等吧。”
木羽晖没好气道:“我看你们三皇子是脑子里进水了吧!”
谁知仝从鹤竟点了点头:“仙君聪明。我们三皇子确实脑子不好使,虽已到及冠之年,心智却还不如垂髫小儿呢。”
木羽晖:“………………”
“你……是在骂人,还是实情如此?”季凌纾有些不确定地问。
“小生怎敢辱骂皇子?城主把三皇子当做掌心的宝物宠惯着长大,小生拿人钱财受人敬供,嘴上若是还不留德是要遭天谴的呀。”仝从鹤挑了挑眉。
“所以,你们三皇子是天生智力不足,还是曾经遭受过什么病痛劫难?”这次换蒋玉开口问了。
“天生的。”
仝从鹤顿了顿,“三皇子这胎,本是保不住的。但城主不死心,听说去求了个什么歪门邪道的野神……”
季凌纾打断他:“注春玉神?”
“对对对,是这么个名字,”仝从鹤扬着眉梢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星君之土,这什么玉神我听都没听过,神力自然不足,佑来的孩子也是个残废。”
“什么年头了还敢私拜野神?”木羽晖闻言不屑道,“天生残疾?我看是明宵星君降下的天罚吧。”
“也许吧。”
仝从鹤笑了笑,“为了平息神怒,城主不是每年都在给你们金霞宗送钱以修缮神殿、添丰香火吗?”
“你见过那神像吗?”季凌纾边问边不由自主地看了江御一眼。
“小生入宫当职时,那神像已经被城主下令砸毁了。”
“这样么。”季凌纾蹙了蹙眉。
本以为注春玉神只是那狗牙山里不为人知的秘密,没想到竟也还有几分流传广度。
“不过小生却觉得,”仝从鹤还是温润地笑着,像是午后的闲谈,“这事激怒的或许并非明宵星君呢。”
“你什么意思?”
季凌纾的眉心越皱越深,他见仝从鹤拿了块糕点,开始细嚼慢咽:
“真正的神怒会慈悲到只夺去那孩子的心智,还留他一条性命吗?呵呵,小生倒觉得也许是当初城主供奉注春玉神时心不诚,亦或是贡品献得不对,被惹生气的是那小野神才对吧。嗯,这红豆糕真不错,仙君要来一块吗?”
“……我不用了。”
“仙君莫要如此深沉,小生不过是把一些有趣的秩闻讲给你听,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听听图一乐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