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峒人出入山林,承包了大部分的荔枝种植,再经过商贾之流拿到城中卖。因为产出很多,荔枝在岭南不算什么稀罕物,价格同别的瓜果没什么区别。
要想种荔枝,首先就得过了峒人这关,其次还得在一众商贾中脱颖而出。即便各个环节都顺利无误,到最后也卖不出多少钱,属于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江行于是歇了这份心思,乖乖刻章赚钱了。
江舟摇买回来的这份荔枝似乎在井水中冰过。岭南的四月已经很热了,此时吃上这么一口冰凉的水果,确实快活。
江行剥了一个要往嘴里塞,瞧见时鸣素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她将熟红的果子捏在手里,想剥,翻来覆去总找不到章法。
旁边江舟摇吭哧吭哧吃着,果壳都堆了一小堆;时鸣这里还在和这颗果子作斗争,面前空空如也。
江行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时鸣手里的那颗夺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剥了放在盘子里递给她,问: “你不会剥吗?”
时鸣“哎”了一声,端着江行递过来的盘子,实话实说道: “不会。往常都是玉竹剥好了给我。”
江行嘴角抽了抽,想想好像还挺合理的。
时家富裕,时鸣又是个瞎的,玉竹基本上只需要照顾时鸣的起居,其余的自有旁人来做。精细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时鸣午睡,玉竹正巧走开了一会儿,并不在身边。
江行心说大小姐脾气还挺好的,被吵醒了不生气,找不到人也不生气,反而还耐心地自己剥。要是换个脾气坏一点的,保不齐就要发火了。
这点小事也没必要专门去把玉竹找过来,江行干脆道: “我给你剥。”
只可惜他再去摸篮子里的荔枝时,竟然摸了个空;低头一看,一篮子的荔枝不知什么时候见了底,就剩还滴着水的翠叶了。
江行: “……”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江舟摇嘴边的汁水,问: “你全吃了?”
小兔崽子吃东西还挺快,说几句话的工夫竟然吃了个干净。江舟摇嘴里的还没完全咽下去,口齿不清地答他: “嗯?怎么没了?”
吃都吃了,又不能吐出来。江行胡乱擦了一把江舟摇的嘴,道: “下次多买一点就好啦。”
第12章 得新友博旧时猜(修)
在时家蹭了顿晚饭,辞别了先生和时鸣,兄妹俩这才往回到家里。江舟摇早早睡下了,江行今日的读书任务还没有完成,再加上先生新布置的课业,点灯熬油是必然的了。
前面几场考试尚不算太难,下面一场院试可要好好准备。院试总共分两场,主要考验应试者的知识储备,题目不如解试、会试那般灵活,但考察范围甚广。
朝廷的贡举新制仅对解试、会试的考察进行了改革;但上行下效,各地方的院试也针对新制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如今科举重经义轻诗赋,这倒是方便了江行。
诗赋什么的江行是一点儿也作不出来。平心而论,格律并不难学,他也算精通。精通格律可不代表能作出好的诗赋,非要逼他作,他顶多作出一篇中规中矩的诗赋来,还得磨上半天。
江行更擅长经义。
贡举新制中还新增了一项律令大义,考察对本朝律法的了解,以便于实行法治。不过岭南发展起步稍晚,当地的院试并没有相关内容的考察。
江行一个咸鱼,既然院试不考,那就暂时不学。至于解试会试,到时候再说。
他将白天未看完的书粗略过了一遍,看完已经亥时。
统子哥没有催他,他干脆不读了,看了看时间,狡辩道: “已经很晚了。你知道的,熬夜对身体不好。”
086这次居然认同了,道: “确实如此。按照你现在的水平,考个院试不成问题。只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江行道: “能出什么意外。统子哥,关心则乱啊关心则乱。”
离院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江行却依旧照常去篆刻店里打工。一直读书人也遭不住,江行只想给自己松松劲儿。
再说了,去店里之后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干。有时候没人预订,他就摸摸鱼,在店里打打杂,不用动脑子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非常适合他这种大咸鱼。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天,店里来了个小公子,要订一个急单。店里其他的匠人手头都有活,唯独江行没有。
原是掌柜体谅他快要考试了,也知道他来店里就是放松的,暗戳戳的并没有给他派活。
那小公子往店里一坐,颇有几分砸场子的气势。他道: “我这个章要的急,今天下午就要。你们谁能做出来,酬金翻倍。”
掌柜面露难色: “这位公子,您知道的,我们店里只接受提前几天预订。您要得这么急,我们一时也腾不出人手来,你看……”
看了眼那小公子的神色,江行觉得不太妙,连忙上前道: “掌柜的,这个章就交给我吧,我手头正好空闲。”
小公子抬了抬下巴。
掌柜一跺脚,道: “哎呦,你瞎凑什么热闹。”
掌柜体谅他,他也要为掌柜分忧才是。江行道: “无妨的,左不过是个印章。我很快就刻完了。”
“你这是……”
掌柜话还没说完,小公子就先不乐意了,一拍桌子: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乐意加钱要急单,你店里这个匠人也乐意接,你怎么几次三番阻挠于我?怎么有你这种赶客的掌柜?”
江行眼见不妙,连忙拉开两人,打圆场道: “哎哎,你就交给我来做吧,包您满意。”
好一顿劝,这件事才作罢。小公子要的是急单,因而也没离开店里,反而和江行一起去往一间隔间。江行刻章,小公子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刻。
这章不算复杂,江行手到擒来,顶着小公子的目光,很快便刻好了。
他把章交给了那位小公子,起身时一时不察,怀中竟掉出一张纸来。江行想伸手去捡,不曾想小公子先行一步,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小公子看了一眼,惊奇道: “你是明思书院的学生?”
那纸上有明思书院的标记,被认出来不算奇怪。江行觉得没什么,只诚实答道: “是的。”
此时隔间里只有他两人,里面说什么话外面听不清,说出去也没什么。
小公子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番,道: “我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徐樵。你是哪个先生教的?你现在考了多少试了?你……”
江行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发懵,连忙打断了徐樵的话: “等等等等……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要回答哪个。”
徐樵似乎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在知道他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后,两人就像是故友聊天,熟络得不行。
江行还是头一次见这么自来熟的家伙,一个一个地答他的问题: “我叫江行,是时溪午先生的学生。县试和府试已经考完,下面要考院试了。”
徐樵更激动了: “原来如此!”
江行奇怪: “你也是时先生的学生?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啊,那倒不是。”徐樵道, “我是说,原来你就是时先生的那个得意门生。还有,我下面也要考院试,一起啊!”
江行汗颜,心说考试怎么一起考啊。现在考试都是被单独隔起来,他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还有,什么得意门生?他怎么不知道?
江行指了指自己,问: “你知道我?”
徐樵同他勾肩搭背: “那当然了。你江行的名字谁不知道?入学第一天就被先生单独叫走,测验也是第一个交,还时不时去先生家里……你真行啊!大家都在猜你和先生有什么亲缘关系呢。但你们一个姓江一个姓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哎,你和先生是什么关系?他是你远房亲戚?”
江行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时竟不知做何解释,只扶额道: “你们想错了。我和先生就是很单纯的师生关系,没有别的,他也不是我远房亲戚。”
徐樵有点不相信: “居然是这样吗……那他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待?哎,我知道了,你一定学得特别好,对吧?”
江行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把时鸣的那层关系抖出来,道: “兴许如此罢。”
时先生不是那种会为了某些裙带关系而有所偏私的人。要说时先生是因为时鸣才对他如此,未免有些侮辱先生的品格。
江行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脓包废物,就算有时鸣的举荐,先生也不会对他像今天这般。
不,不对。如果他真的是个废物,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吸引到时鸣的注意力。
徐樵道: “那你为什么天天都往先生家里跑?有好几次你从先生家里出来,都被看到了。我们私下里都在猜呢,还打赌了。”
江行预感不妙: “……你们赌什么了?”
徐樵颇自豪道: “我赌你和先生一定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赌没关系的,说你只是单纯去学习。”
江行又想起时鸣来。
……呃,好像他两项都占了。
他和先生确实只是师生,但如果硬要说起来,江行与先生亦师亦友,再加上有时鸣在,他或许应该算“疼爱的小辈的好玩伴以及好匠人”的这种。
但他名义上确实只是先生的学生,去他家里也确实只是单纯地学习。
江行艰难道: “你们这个赌还是不要打了,你们都赢不了。”
徐樵听他这么说,立马来了兴致,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我们都赢不了?哎我好好奇啊,你快说啊你快说,你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江行被他吵得有点头疼,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对了,你考几次试了?”
最后一句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江行其实根本没想知道这家伙考了几次。徐樵成功被带偏,竟然真的答了: “三次。我考了三次院试啦,考不过。”
江行心中一惊。
看徐樵也算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想来开蒙早,多考几次实属正常。
但考了三次还没有考过……看来院试比他想的难很多啊。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086就无情开麦: “不要乱想。院试对你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不要过于紧张。你要自信一点,你的自信呢?心态放平心态放平。”
江行道: “可是他考了三次哎。这难道不能说明院试很难吗?”
086刻薄得有些过分: “那是他菜。你跟他比干什么?你是你他是他,天才是天才废物是废物,你就不要拿废物的标准套到你身上了。小马过河,自己过了才知道。”
江行: “……你说话好伤人。还好他听不见你的话,不然他肯定要闹了。”
徐樵确实听不见他们的交流,见江行久久没说话,这才不好意思补充道: “哎,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我爹经常骂我不争气,我都习惯了。”
江行没想到徐樵居然自己承认了,干笑道: “没事的,要相信自己。你这次一定能考过。”
这只是一句安慰,但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徐樵高兴道: “借你金口。这次如果考中了,就可以升到高学段啦。”
明思书院的高低学段,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考中秀才。有秀才功名的一般都会被分到高学段,准备下一阶段的解试。但如果解试都已经通过了,成为举人,接下来的学习就要到别处去了。
毕竟考上举人已经很难得了。若是举人好考,那某个姓范的老爷子,中举之后也不至于疯成那样。
以至于进士,那可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一个地区多少年也不见得出这么一个。富庶一点的地方可能出得多一些,但像岭南毕竟刚刚起步,想一口气出好几个进士,也不太现实。
因此,再往上走,就要离开岭南,去别的地方求学啦。
第13章 大意酿得祸事端(修)
江行本就不是什么多话的性子,但无奈徐樵一直在讲,江行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兴许自来熟的人都比较话唠。又讲了一会儿,江行同徐樵一起出了隔间,今天算是到此为止。
可惜江行刚推开隔间的门,带着徐樵出来后,就见店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在等人。
那人听见了江行同徐樵说话的动静,开口唤: “江行。”
江行心知来人正是时鸣,送走了徐樵后,又上前道: “你怎么来了?我今天在店里忙得差不多了,一起回家吧?”
时鸣由着江行带他出了店门,走了一段路后,时鸣才问: “……他是谁?”
江行摸不着头脑: “什么他是谁?谁啊?”
“那个很吵的家伙。”时鸣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这么说道。
江行了然,有点好笑地觉得这个说法十分贴切。他解释道: “那个是今天来店里订章的人。他自来熟,见我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就多聊了一会儿。”
时鸣没有说话。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小姐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他确实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不高兴,很困惑,于是问: “你怎么了?”
时鸣只答: “没什么。”
江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既然时鸣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江行还是有点不明白,只好问系统: “统子哥,大小姐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086看破不说破,道: “你自己悟。”
江行当然悟不出什么来。他纠结不解,认为是自己多虑了。时鸣这时又说了: “今晚城里有游船。你想去玩吗?”
江行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算了算考试的日子,想着他应该回去看看书。但他目光触上时鸣那张脸时,总说不出一点拒绝的话,只道: “你若是想去,我便和你一起去。”
游船绕着护城河转一圈,目的也就是看看城里的景致,放松一下身心。
本来很好,但时鸣看不见。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船的颠簸,只有周围吵吵闹闹的人声。
即使放烟火,时鸣能感知到的烟火,也仅仅只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而不是落在眼底的绚烂的、转瞬即逝的美丽。
江行不知道为什么时鸣要来。但既然她想,他便陪着。游船上人声鼎沸,时鸣本就喜静,江行担心她不舒服,加上夜晚的风裹挟着阵阵凉意;江行怕她受风,便问: “还好吗?要不要去船舱里歇一歇?”
时鸣摇摇头,道: “我还好。这里很热闹。”
一束烟花在他们耳边炸开,是带着孩子上船玩耍的家长给孩子放的烟花。
那孩子拍手叫好,兴奋得又叫又跳。时鸣似有所感,转头对江行道: “烟花是什么样的?”
江行想了想,答: “烟花从中心散开,是彩色的。嗯……形状大概像毽子,不过比毽子好看多了,飞到天上,有时候尾端会炸开,很好看。”
时鸣笑了,那笑容晃得江行有些失神。
江行听见她道: “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了。不过,过去这么长时间,烟花做得应该更好看了。”
江行心中酸楚,心说果然如此。
时鸣果然是后天致盲的。但,为什么呢?好好的小姑娘,连门都很少出,为什么会遭了这样的罪呢?
旁边的烟花放完了,那孩子应该很少出来玩,兴奋得到处乱跑。一时不注意,那孩子竟撞到了时鸣腿上。
孩子的家长连忙扶起摔了个屁股蹲的小家伙,对他二人连连道歉,继而走远了。
江行有点担心,又问: “真的不需要去里面歇一下吗?”
时鸣被撞了这么一遭,却没有生气,道: “真活泼的孩子。好啦,既然你一直问我要不要休息,那我就去休息一下吧。”
江行于是牵着她往船舱里走。
他这几年刻了不少章,加上读书,他手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茧,摸着有些硬。
时鸣养尊处优,手很光滑,也很细很软,每次江行都想悄悄捏一把,可惜太唐突,他也不敢。
江行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往常带着她走路时也牵着。
可是只有这次,江行突然自惭形秽了起来。走神的这一瞬间里,他不自觉迈过了门槛,只可惜没有及时提醒时鸣。
时鸣惊呼一声,脚下一崴,要往前面摔。江行一下子反应过来,及时伸手接住她,才不至于让她摔到地上。
江行好容易扶正了时鸣,急急忙忙道: “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哎,我刚刚走神了,抱歉。”
时鸣站在门槛外,脚下不动,只道: “我的脚走不了了。”
江行觉得自己这回真是闯下了塌天大祸。他背过身去,将时鸣的手放在他肩膀上,道: “我背你进去。”
时鸣没有拒绝,任由他背着自己到了船舱里。江行给他寻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在检查她的脚时却有点迟疑。
一开始时鸣找他订章,他只把时鸣当客人来看。但后面两家住得近,时常来往,阿摇和时鸣关系也愈发亲近,江行心里早就把时鸣当成自家亲妹妹一样。
就连阿摇也非常仗义地同时鸣说过, “我哥哥就是你哥哥”。时鸣当时是什么反应?江行有些不记得了,反正最终还是没有叫哥哥。
但当成亲妹妹,和真的亲妹妹,不是一回事。倘若今天崴了脚的是阿摇,他可以毫不顾忌地扒了她的鞋子看看伤势如何。但今天崴了脚的不是阿摇,是阿鸣。
即使江行不愿意承认,但阿摇和阿鸣就是不一样的。梁朝风气虽然开放,但究竟不比穿越之前,女孩子可以随意露出脚。
说到底,在梁朝,女孩子露出脚给外男看,依旧被认作是不雅的行为,甚至是唐突。
江行百般纠结,决定把这个问题抛给时鸣,道: “你的脚崴了。你打算……”
时鸣打断他,表情似有不解: “那你帮我把鞋子脱了吧,我看不见。”
江行: “?”
不是,这么干脆吗……
他选择避而不谈,道: “我去给你找药油。”
江行逃也似的跑去找药油了。
大小姐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行甚至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封建得不行的古代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就算年纪……算了,时鸣年纪小不懂事,乱说话也正常。
他可不能不懂事。虽然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人,根本没人会看见,也没人会知道;但是梨虽无主,他心有主,他不能仗着没人看见就肆意妄为,那样不对。
游船较大,又有很多人,船上自然配了几个大夫,准备了一些药。他急匆匆拿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油,折返回去。
走的时候心急如焚,现在脑子冷静下来,江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时鸣一个人在船舱里,眼睛看不见,脚也走不动,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江行一颗心越来越沉,脚下走得更急了,恨不得活生生长出翅膀,直接飞到船舱里。
走得越近,江行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在走到最后一个转角时,江行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夹杂着瓷器破碎声。
不对劲!
江行跑得更快了,急急忙忙赶到船舱边,眼前的场景令他脑子一阵阵发晕。
时鸣鬓发散乱,衣服有些地方还破了,蒙眼睛的布此刻不在眼睛上,而是勒在她一只手腕上,绑在床头;她另一只手还在发抖,手里握着的是原本戴在头上的簪子。
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着约莫二十上下。此刻这人四肢扭曲,颇不好看地横在床边的地上;眼睛上、脸上、脖子上血迹斑斑,没了出气,已然死透了。
江行: “!”
不用解释他都知道怎么回事了。稍微一想,船舱门大开着,时鸣生得好看,偏偏此刻又瞎又瘸,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在坏人眼里,时鸣不就是一块大肥肉?
人的暗色在碰到弱者时会被无限放大,人性如此。但这并不是弱者的错,而是歹徒的错。道德不足以约束品行,何以为人?
时鸣在他走前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此时却被绑在了床头,挣脱不得。不用想肯定是被地上那个登徒子强硬地带过去的。
地上散落着茶具的碎片,想来正是挣扎间,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船舱里巨大的血腥味冲得江行忍不住干呕。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偏偏这尸体死状奇惨,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流了一地黄的白的红的,尤其骇人。
江行忍住干呕的冲动,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上前查看时鸣的状况。他伸手想将时鸣被捆缚在床头的手解开,不料迎面得了一句怒骂: “别碰我!”
江行从来没见过时鸣如此崩溃的模样。她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被捆住的手腕勒得通红,一张绝色的脸庞上眼泪和血混杂在一起。表情却并不惊恐,反而更像是愤怒与漠然。
她看不见,听到有人来了,风声鹤唳一些也实属正常。江行动作轻柔地去解她手腕上的束缚,一边解一边安抚: “阿鸣,是我。我来晚了。不怕,不怕。哥哥来了。”
时鸣身体一僵,眼睛里又流下泪来,不再反抗了。她声音听着委屈极了: “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这声“哥哥”叫得拐了好几个弯。江行没想太多,只以为是时鸣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时害怕才会如此。他第一次听时鸣叫哥哥,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当真诡异又奇怪。
江行被她叫得心尖一颤,轻轻解开了她的手,又仔仔细细将时鸣全身检查了一番,确认身上的血都是旁人的,时鸣本人并无大碍后,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第14章 大意酿得祸事端(修)
他转身关上了船舱的门,将时鸣抱回椅子上,替她整理好了衣服。末了,他把时鸣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又听得时鸣道: “哥哥,我脚很痛。”
江行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一声不吭地把时鸣的鞋袜脱了。时间拖得有些久,此刻时鸣的脚腕已经肿了很高,看着十分吓人。江行取了药油,心不在焉地为她涂着。
时鸣一双脚长得如玉似雪,若仔细看,甚至白得能隐隐瞧见皮下青色的经络。指甲也修得圆润饱满,微微泛出嫩粉色。
江行一边揉着脚腕,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人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是谁都已经死了。江行心想,阿鸣很聪明,真的很聪明。
显而易见地,她被这男人制住,一开始尚想反抗,但并没有用。于是阿鸣改换了策略,假模假样地挣扎一番,实则保存了力气。
到床上之后,试想一下,如果那人想把她绑在床头,又怎么可能只绑一只手?那块布很长,足够那人把阿鸣的两只手都绑起来。
正常人要想完全制住对方,肯定不会留一只手不绑。除非,除非。
除非阿鸣假意迎合,找了什么理由让那人精虫上脑,心甘情愿地给她留下一只手。江行不愿意去想阿鸣究竟说了什么话,又找了什么理由,反正结果如此,他不想管那么多。
然后阿鸣就趁其不备,偷偷拔下头上的簪子。因为看不见,她无法做到一击毙命。但最脆弱的地方是什么,是眼睛,是脖子。
于是阿鸣就摸索着朝这些地方扎,以至于有几次扎偏了,扎到了脸上。不过好在也有几次扎中了,扎中了眼睛,又扎上了脖子。
所以那人死了。
江行疯狂思考。这样的情形,放在穿越前的那个社会完全就是正当防卫,无罪。但现在在古代,他不知道失手杀了人会怎么判。
想必要不了多久,船上的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死了人,他们就算是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阿鸣才十四岁。
江行心乱如麻,囫囵涂好药油后,他给时鸣穿回了鞋袜,道: “不要害怕,阿鸣,不怕。是这人罪有应得,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他声音越说越低,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时鸣只窝在他怀里,发着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官府的人来得很快,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把他们两人还有那具尸体全部带走了。
片刻后,江行与时鸣两人,同那登徒子的家人对簿公堂。因为时鸣脚伤了,站不起来,江行给她讨了一个椅子,自己同那家人对峙。
来的那人看着像是那登徒子的母亲。年近五旬的妇人声泪俱下,控诉道: “我儿死得凄惨,这两人合起伙来杀了我儿子,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人!我儿子他才二十岁,刚刚及冠啊大人!”
她这厢哭诉完了,知县示意她不用再说,又问江行二人: “你们有何辩驳?”
时鸣纠正道: “她的儿子是我一个人杀的,和我哥哥没有任何关系。”
江行没想到时鸣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他作了个揖,掷地有声道: “我妹妹杀那位公子并非无缘无故。那位公子趁我不在,见我妹妹单独一人,觊觎其美色,这才下手。我妹妹只是合理反抗,又有什么错?再者,莫说那位公子年方二十,我妹妹更是只有十四岁。大人,我觉得此事,我妹妹做的没错。”
那妇人激动得不行: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有杀了人还口口声声说无罪的?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人!我们孤儿寡母,我儿子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话毕,那妇人鬼哭狼嚎,就要往大堂柱子上撞。四周官吏眼疾手快,立马按住了她,不让她再行傻事。
江行有理有据: “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搅蛮缠?若不是我妹妹反应快,她一世清白就要被你家公子毁了;她还能当个死人一动不动、任其下手不成?你们孤儿寡母可怜,我妹妹眼睛看不见,难道不可怜?公理自在人心,你家公子若不是心存歹念,要来招惹我妹妹,她也不至于将你家公子失手杀了!”
妇人嚎道: “你怎么不知究竟是我儿子起了坏心思,还是你妹妹蓄意勾引?我呸!长了一副狐狸精脸,还是个瞎子,我儿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