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承元帝所料,李玠确实知道一点。
知道归知道,毒却不是他下的。再者,他就是当不知道,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而且,这事对他而言并非没有好处。
承元帝日渐病重,只要承元帝在时鸣回来前驾崩,那么天高路远,就算时鸣手握兵权,又能如何?
到时候木已成舟,怕是有天大的本事,时鸣也没法力挽狂澜。
所以,他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还得悄悄地加大剂量。
李玠看了眼跪在下首的宋达睿,道: “胡六已经被抓住了?”
宋达睿答: “正是。”
“算了,不管他。”
胡六只不过是被何越选中的倒霉蛋,非要说有多重要,其实并没有。
但确实是计划内必要的一环。下毒一事,李玠仅仅顺水推舟,谈不上罪魁祸首。
李玠道: “听说今日陛下又召了江行入宫,还畅谈许久。你说,他们会谈些什么?”
宋达睿装死: “臣不知。”
李玠颇糟心地赏了他一个白眼,道: “……罢了。晋王还有几日就要回京,到时候再看吧。”
几日后, 时鸣如约而至。
江行只匆匆在门外瞧了一眼,远远瞧去,就见时鸣一身戎装, 英姿飒爽, 当真神气极了。
因着要入宫给陛下述职,时鸣从门前路过却没做停留, 径直往宫中去了。
大殿内, 时鸣跪在下首,详细说着此次战役细节。承元帝微微颔首, 面上是掩不住的赞赏。
听到一半,忽而, 承元帝咳出一口鲜血,眼睛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瞧着乱成一团的大殿,李公公很快稳住局势, 尖声喊: “传太医!还有,去请太子殿下及一众大人们来,要快。”
看着太医们忙里忙外, 时鸣初回京中,尚且不知: “李公公,这是什么情况?陛下为何突然晕倒?”
李公公摇头: “陛下前些日子就不大好。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有什么要说的,还是等陛下醒来再说吧。”
时鸣心中五味杂陈。
承元帝虽说是他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父亲,两人保持着面上的友爱和谐, 但时鸣知道,两人之间一直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隔着他们,使他们永远也没法真正地敞开心扉。
而今突然发生了这种事,时鸣不得不承认,他内心其实有诸多不愿。
是在哀叹自己仅剩的亲人吗?
他也不知道——他明明没有感受过所谓亲情。
正思考着,一道身影快步走上前,还有意无意地撞了时鸣一下。时鸣怔愣,抬眼看到李玠涕泗横流地喊: “父皇!”
时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玠不出意外地被拦下,与时鸣李琚等人站在一块儿。他假作悲痛,借着一股劲儿狠命地抓住时鸣的衣领,喊: “怎么你一回来,父皇就出事了?你究竟做了什么?”
时鸣刚回来就遭到这样的诘问,面露不愉: “我做了什么?太子殿下这话真是血口喷人。好端端的我正在述职,离陛下足有半个大殿那么远,我又能做什么?”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李琚上前拉架: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还是等父皇醒了再说吧,父皇一定会没事的!”
年纪尚小的四皇子被乳娘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这阵尖锐的哭声倒是压过了一众骚乱。李玠放开时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就在此时,李公公从里间走出,道: “陛下醒了,说要见太子与晋王二人。二位殿下,请吧。”
时鸣与李玠心均是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为何要见他们二人,他们比谁都清楚。
进入里间,果然见承元帝斜斜地歪在榻上,脑后被垫了几个软枕,姑且当做支撑。
两人齐齐行了礼,承元帝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李玠: “你呀。”
李玠落泪: “父皇……”
承元帝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拂开李玠要握他的手,道: “你做的事情,我未必不知。如今你我仅是父子,不论天家。又何必如此疏远?你在怪我吧。”
承元帝一语道破,李玠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禁心下大震,跌坐在地: “父皇,我、我……”
时鸣仍然摸不着头脑: “皇兄,这是怎么回事?”
承元帝闭了闭眼,认真地打量起时鸣的脸,忽而笑了: “你也别。其实,关于你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了吧。”
时鸣讪讪地闭了嘴。
承元帝躺回榻上,喃喃道: “小玠,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但这回,走错路了呀。这事尚无人知晓,你且去吧,我不怪你。”
李玠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帝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蒙蔽的?他做的事,原来从未逃过对方的眼睛。
多可笑啊。李玠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离去了。
床前只剩时鸣一人。承元帝这时才敢逾矩地抚上时鸣的脸,感叹: “真像啊。”
那只枯槁的手落在时鸣颊边,对比尤其明显。承元帝自嘲一般摇摇头,很快收回了手: “罢了,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的算计?真是好演技,亏我从前还被你骗了过去。小骗子。”
时鸣嘴唇嗫嚅,想按往常叫“皇兄”,想想确实不合适;若要叫“父皇”,他又实在叫不出口。
时鸣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打定主意: “父……”
承元帝眼中燃起一抹光亮:若临终之前能听这孩子叫一声“父皇”,他也算满足了。
不料时鸣憋了半天,讷讷说了一句: “父亲。”
承元帝被叫了个措手不及,心中确认了一番,这才肯相信,这次是真的在叫他,而不是临时提到什么旁的东西。
承元帝应: “哎。”
“对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承元帝缓缓闭上双眼, “同你母亲一样,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就当是,多年来不能陪在你身边的弥补吧。”
“你是好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只是,你与小玠素来不和。我希望你能留他一条命,答应我,好吗?”
时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话中深意。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砸得有些眩晕,忙道: “好。父亲,我答应您。”
承元帝最后摸了摸时鸣的头发,看向他的眼中似有释怀: “我呀,要去见你母亲了。”
说完这么一句,承元帝手猝然落下,时鸣再去看时,他眼睛闭得很紧,是一个安详的模样。
走出里间,时鸣心里空落落的。看着围上来的一众皇子朝臣,他定了定心神,道: “陛下已经崩逝了。”
李琚没忍住,潸然泪下。四皇子小小年纪,也像是被悲伤感染,刚止住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李玠却不见踪影。
不过此时无人顾及李玠的去处。众朝臣叽叽喳喳,似在商讨继位的人选。
不过此时再吵也没有任何意义。李公公一甩拂尘,拿出贴身大太监的气势来: “陛下有旨,请江行江大人取出牌匾后的继位诏书,宣读陛下遗诏。”
江行正神游天外,猛然被叫到,浑身一震。他身着官服,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看着几位太监取下了牌匾后的诏书,明黄色的卷轴递到手上,江行似觉有千斤重。
他前几日看着陛下写了这份诏书,却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阶下群臣目光齐齐投来,江行却只在意时鸣的那道。
他忍不住想,舟车劳顿了这么久,阿鸣应该很累了。
江行深吸了一口气,宣读遗诏: “朕膺昊天之眷命,如今已二十余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天命不宥,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
“晋王李璋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
下面就是一些有关于丧仪的安排了。承元帝吩咐一切从简,毋用金玉。至于后宫妃嫔无子者,悉数放还于家。
遗诏不长,很快便宣读完毕。江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是阿鸣……可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他不愿意辅佐李玠?
一切事宜办得很快。时鸣褪去戎装,快马加鞭地被套上了天子服饰。
登基大典上,江行怔愣地看着身穿天子服饰的时鸣,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不是梦。他家阿鸣,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这副样子的时鸣,江行既陌生,又新奇。
百官朝拜,江行被后面的同僚拽了一把,低声喊: “江大人,您怎么直视天颜呢?快低头,要朝拜了。”
江行歉意地笑笑,依言低下头,和一众同僚一起俯首叩拜。
承元二十年十月,新皇登基。次年,改号平昭。
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了,但还有一事压在江行心里,迟迟没有解开。
“阿鸣,”江行给他整理天子朝服,放好了十二旒冕,忍不住发问, “师兄……我是说李玠,他去哪儿了?”
忙忙乱乱小半月,一闲下来,这家伙居然想的是旁人。时鸣“啧”了一声,撒娇道: “哥哥也不问问我?一场大典下来,我可要累扁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时鸣仍然解答: “给父皇下毒的人正是李玠。父皇生前要我留他一条命,我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于是暂时封锁了东宫。他此刻,应当在东宫里。”
江行大惊失色: “给陛下下毒的居然是他?所以,陛下才会选你当继承人么?”
“喂喂,”时鸣故意逗他, “你注意点儿,现在我才是陛下。”
江行忙捂住嘴,讪笑: “啊哈哈哈哈,下次一定注意。不过我有些事儿要找他,待会儿再回来。”
时鸣不拘束他: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穿过宫道,东宫并不难找。一众御林军把守在外,江行打了声招呼,进去后果然在某处角落发现了李玠。
他身上的华服有些旧了,头发是未曾打理过的模样。见到江行来,李玠瑟缩了一下,道: “……你怎么来了。”
江行想伸手碰他,不意外遭到了对方的抗拒。
江行叹气,同他一块儿坐下: “师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要走吗?”
李玠凄凉一笑: “走?我能去哪儿。外面重兵把守,你家那位,分明就是不想让我活。”
“可你不知道的是,”江行道, “承元帝死前,特意嘱咐要留你一条命。师兄,我是说,你想回去吗?”
李玠还想再反驳什么,话到嘴边,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感伤。他此刻才是真心实意地掉下泪来: “我……我对不起父皇。我不该那样做。如今,就算是有任何结果,我也受着。我应得的。”
第112章 齐聚一堂焕新颜
“没有什么应得不应得。”江行拍了拍他的背, “你若想回去,我自有办法。师兄,你忘了, 我有金手指呀。”
李玠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看着江行释然的侧脸, 李玠忍不住想起从前两人一起读书的时候。
那时江行就总会说, “师兄, 你忘了, 书上这里有写呀。”
李玠热泪盈眶: “对不起。”
江行道: “不要说这种话,都已经过去了。师兄,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吗?”
“我从前问过系统。系统说,这种事情从未有过, 因此有失败的可能性。但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师兄,你如果实在想回去的话,可以试一下。”
“或者你如果不想回去, 我去跟阿鸣求求情,划一块儿地给你,好好当一个富贵闲人, 怎么样?”
李玠咬了咬唇。
他知道,江行永远不会明白,他不想接受的不是什么贫穷,而是来自于江行的形同陌路。
与其眼睁睁看着对方同他人和和美美,承受着没日没夜的钝刀割肉,不如眼不见为净。
李玠很快做出了选择: “我想回去。”
江行问: “即使有风险?”
李玠坚定道: “……即使有风险。”
“但,在这之前, 我有一个请求。”
江行挑眉: “什么请求?若我能办到,一定满足。”
李玠深呼吸一口气, 看向江行的眼睛里不见哀怨,全然是不舍与缱绻。
一双桃花眼细细扫过江行的每一寸脸庞,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一般,李玠鼓起勇气: “师弟,我们相识一场,也称得上波澜壮阔。”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样的目光,他曾经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很熟悉。
江行被这目光烫到,低头绞着手指,不敢回应。
李玠继续道: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早点相认,事情会不会大不一样?”
江行几乎想落荒而逃。
“但后来我知道,不会的。就像我年少时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的数学题,不会就是不会。再怎么纠缠半生,回过头一看,纸上也只有一个‘解’字。”
李玠这么说着, “世间总有不能强求之事。不是我的,我握不住。所以,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抱。可以么?”
江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一个拥抱而已,他当然能做到。江行按下心中的异样,任由李玠抱住。
没有持续多久,仅仅像是沾了个味儿一般,很快就散了。李玠久违地翘起唇角,道: “那么,我要走了,师弟。”
江行局促地点点头,把086拎出来: “统子哥,干活了干活了。”
平昭一年十一月,故太子自戕于东宫。其间天有异象,虽已三更,竟亮如白昼。
江行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一遭实在是太折腾了。086之前处理炸掉地球那位宿主时已经耗了很多能量,再把李玠送回二十一世纪,又费了不少能量,回主神处充电了。
086走前很轻松: “山水有相逢!宿主,等我电充好了就回来啊!”
江行问: “你不找别的宿主啦?”
“不找了不找了,”086道, “真是累死啦。充好电就回来,等我哦!”
江行笑着摇摇头。
“好了,发什么愣,来吃饭啦。”
徐樵拉着江行,偷偷说, “喂,你这软饭是怎么吃的,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厉害?上次还是小殿下,这才几个月啊,怎么成了陛下?”
时鸣见两人勾肩搭背,忍不住喊: “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江年拉了拉时鸣的袖子: “哥哥,应该自称‘朕’。”
江行哭笑不得: “怎么阿年去了趟战场,立了功,性子还是这样?”
江年在战场表现极为出色,江行听说后也很意外。如今再看江年,从北方历练了一番,脸上轮廓多了几分硬朗,俨然是个英俊的小将军了。
时鸣捂嘴笑: “他啊,真有股狠劲儿。”
宋正方才一直吃东西,嘴里好不容易空了下来,百忙之中问: “这话怎么说?”
“有次战役,眼看要守不住了,他一个人死心眼子,硬生生带着一千人,撑到了援军来的时候。”
时鸣感叹,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累得睡着了,却仍然保持着守城的姿势,掰都掰不动。”
江行刮目相看,给江年夹了块肉: “真不错。我们阿年还是很棒的。”
江舟摇不服气: “怎么单夸他一个,不夸我?我也很棒的!”
徐樵忙替江行补上: “是是是,我们阿摇也很棒。”
“好啦,这次,我们是真的不醉不归喽?”
江行举杯, “干杯!”
“干杯!”
院外升起焰火,是玉竹点了烟花。亮如白昼的烟火中,时鸣桌下的小拇指悄悄勾住了江行的。
透过烟火,江行回握住了他的手,笑意直达眼底。
此刻明明谁都没有说话,但江行知道,仅仅时鸣的一个眼神,就足够令他沉迷。
人间纵有疾风起,爱意可值千金。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