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心道古有冯素珍中皇榜救夫,今有他江行为妹科举。
如果要科举的话,他现在手头的钱确实足够交书院里的束脩。江行本想留下原本刻章的四十两银钱,剩余的找机会再退回去;这么一来,他退是退不成了,只好收下。
往好处想,给谁打工不是打工,都一样的。
林边挂着几颗星子,跟没电了的路灯似的,苟延残喘着。今天没有月亮,月亮都隐在云层里,死活不肯出来露个脸。晚上倒是凉爽,清风习习,就是太潮,看着要下雨了。
江行数了数手头的钱,又分出一些来作为束脩。他数得专心,没注意到江舟摇何时醒了,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江行数完了钱,转头被江舟摇吓了一大跳。他缓了缓,扯出一个笑容,软着嗓子问: “怎么了,阿摇?”
江舟摇问: “哥哥,你在干什么?”
说完,不知是不是窗户没有关紧,一阵风吹进屋子里。江舟摇苍白着一张脸,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江行忙上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怎么醒了?”
江舟摇咳完了,道: “睡不着。”
原来不是半夜惊醒,而是本来就没有睡着,这才过来看看。
江行犹豫片刻,决定先探探口风: “阿摇,你希望哥哥去考科举吗?”
江舟摇很懵懂: “科举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去考?”
江行心说坏了,好像确实没同江舟摇说过这些事情。他刚要解释,江舟摇却道: “我不知道科举是什么。但是我听王婶说,考了这个就可以做大官,可以过好日子,有吃不完的菠菜。哎,哥哥,我喜欢吃菠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哥哥你就去考吧!”
江行想起自己做的菠菜,十分汗颜。
他做饭真的很难吃,江行自己都吃不下去。从前菠菜应季,有一段时间家里吃菠菜多一些。
江行不喜欢吃这种蔬菜,而且他做得确实很难吃。
记得当时他还和系统调侃,说自己这个手艺等死了之后也能争个孟婆当当,那熬出来的汤喝了保证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只想原地飞升。
但很意外地,江舟摇居然喜欢吃。大概是真的没吃过什么好的,一点点菜叶一点点油星,小家伙就很满足了。
江行更没想到江舟摇对大官的理解是“吃不完的菠菜”,顿时啼笑皆非,道: “不是这样的。可以吃肉,不用一直吃菠菜。”
江舟摇马上道: “我不挑,我也喜欢吃肉。”
兄妹俩吃肉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印象里,只有安定下来且江家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两个孩子年关上才能吃到一点肉。
江行心里又酸又疼,摸着江舟摇的头发,道: “那你希望哥哥去考科举吗?”
江舟摇想了想,没说想不想,却说: “如果哥哥想,那我就想。我相信哥哥。”
江行眼睛有点酸,背过身好容易抑制住要掉下来的眼泪,道: “好,那哥哥就去。时间不早,你要回去睡觉了。”
江舟摇拽了拽他的袖子,一改往日闹腾的样子,小声道: “哥哥,我想爹娘了。”
江行一愣。
这么一说,他莫名想到那首著名的“小白菜呀地里黄,三四岁呀没了娘”的童谣。江家父母的音容笑貌尤在眼前,江行心里不是滋味,道: “我也想了。”
他又道: “没事的,爹娘变成了星星,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江舟摇却摇了摇头,道: “爹是骗我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才不会变成星星。哥哥你也骗我。”
江行: “……”
有时候小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江行说不出话,江舟摇打了个哈欠,乖乖地回去睡觉了。
江行看着她。
小家伙睡得不是很安稳,在床上蜷成一团,稚嫩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像是做着什么不安的梦。
她的眼泪无知无觉地就下来了,掉在枕头上,很轻的“啪嗒”声,打在江行心上。
小姑娘可怜见的,又病着,也没爹娘。江行觉得他这个哥哥做得实在是失败极了,忍不住也跟着落泪,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次日一早,他带着束脩,寻到了城中书院处,打算报名。
此时入学,时机正好。再过一两个月,就是书院开学的日子了。江行填下自己的信息,交给了负责报名的人,而后坐到一边等待结果。
周围零零散散,几乎全是带着孩子来报名的家长们。江行找的这个书院名为明思书院,是番城里最好的书院,多少家长削尖了脑袋都想把自己孩子送进去,竞争激烈。
江行毕竟是一条咸鱼,原身也没什么受教育的经历,档案上还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一个。要去书院,实在有些困难。
困难归困难,总要先试一试,于是江行就来了。等待结果的时间里,江行瞥见远处,江伯母带着江家表弟,似乎要往这边走。
想也不用想了,江伯母就是带着自家孩子来报名的。之前大闹青山村的时候,江伯母非说她家儿子是读书的料,这不,巴巴的就给送来念书了。
江行心中不屑,但毕竟是在外面,也不好同他们起冲突。闹笑话事小,不能入学事大。
他默默地离开了原本的座位,另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去,继续等着书院负责报名的人叫他。
明思书院的报名方式与其他书院不尽相同。在学生登记基本信息时,有一栏是填写心仪先生的,即,你想入哪个先生名下读书。
第7章 惹青眼得先生辩(修)
这一栏并不只能填一个先生,但从上往下毕竟有优先级。填完之后,这张信息表就会依次被递到相应的先生手中,由他们来做最后一步的筛选。
比如某学生依次填了甲、乙、丙三位先生,甲先生看了信息表觉得不合适,那么这张表就会到乙先生手中。
如果乙先生觉得合适,那便留下,不会再送到丙先生手中;若是乙先生觉得不合适,这张表会送到丙先生手中。丙先生收了还好,不收,那这位学生就落选了,只好下次再来。
信息表到了哪位先生的手中,先生可要选择直接收下,也可以喊学生过来面试一番,瞧瞧资质。如若面试不成功,照样可以顺延到下一位先生,重复此操作。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步初筛,是由书院的相关人员来做的。这步初筛主要是筛去身有残疾的、精神和智商不太正常的,以及祖上三代有犯罪记录的。
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这几步都是科举考试对考生的基本要求。就算书院不筛下去,让有问题的学生参加科举了;那么到最后一步放榜的时候,那些学生也会被刷下去,不予考虑。
不如早早筛一遍才好。
等了许久,终于念到了江行的名字。他同其他的几个学生一起进了屋子里,接受检查。
这一步对江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相关人员只问了几句有的没的,看他精神和智商是否正常;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确定没有残疾和重大疾病,便通过了。
祖上三代的犯罪记录什么的,官府那边自有存档,问也没用——难道有犯罪记录的人会说自己祖上犯罪了吗?
最后,那位负责检查的人又把他填的信息表给他看了一下,问: “确认你填的先生名字正确、顺序合理吗?”
本来这步都是问家长。孩子哪里懂选哪位先生呢?不都是家长多方打听才填上的。但江行并没有家长陪同,也就只好问他本人了。
江行看了看,点头: “没有问题。”
他其实也不知道选什么先生,看着顺眼,就随意填了几个。明思书院分不同学段,以他的条件,只能选低学段的先生们。
最先选的那位先生却不算乱填。那位先生名叫时溪午,江行看着那个时姓,莫名想到先前来找他刻章的小姑娘。
时不是什么大姓,一城里也找不出几户人家姓时的。江行莫名觉得有缘,便填上了。
负责人听他说没有问题,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这一步初筛,就算圆满完成。
等了有小半个月,江行收到了明思书院的面试通知。
他很意外。
因为江行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填的表,而信息表上的经历与长处一栏,他都是空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上过其他私塾的经历,又怎么填?穿越前江行倒是混个博士在读,但那都是穿越前的事情了,填上去人家不懂也不认。
所以干脆不填。
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有先生看上他,喊他去面试。
江行仔细一看,那位先生正是时溪午,他填的第一位先生。江行心说这也太走运了。
他开始相信,自己与这位先生当真有缘。由是江行准备了几天,到了面试的日子,他便又去了趟城里。
面试地点仍然在书院,只不过这次是单独面试,只有他一个人进单间,独自面对先生。
江行看着外面一排等候面试的学生,不免想起前世自己研究生复试那天。江行记得那天,他比现在要轻松得多,因为他的初试成绩是专业第一。
最后毫无悬念地,他被录取了。如今这般“三无”的经历,江行反而更紧张一些。
等了小半天,终于轮到他了。江行推门进去,隔着一张桌子,他见到这位时先生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得不像书生,像将军。
时先生没什么架子,伸手示意他落座。
江行坐下,忐忑不安地等候先生提问。
时先生先是看了一下他的信息表,忽然笑了一下,反放在桌上,不再看了。他单刀直入道: “你的表上几乎是空白。按道理,我本应将你筛下去。”
江行心说压力测试,这个他会。说多错多,面对这句话,江行干脆装死,依旧面带微笑,等着下文。
时先生很明显不指望他回答什么,问: “你都读过什么书?”
江行答: “《论语》、《孟子》、《中庸》等都读过一些,略认得几个字。”
“什么?”086震惊, “你怎么读过这么多书?《论语》《孟子》就算了,怎么你连《中庸》也读?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江行心里悄悄回: “专业相关,读过不奇怪。穿越前看的,现在早就忘了,我就吹个牛。”
毕竟从本质上来说,他现在是在向先生推销自己。既是推销,哪有不适度夸大的——只要吹得没有特别过就行了。
再说了,他也没说假话。
“略认得几个字?”
时溪午听了这回答,笑着摇了摇头,又问: “你既说你读过《中庸》,那书中‘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一句,你作何解?”
江行一愣。
可恶,早知道就不吹牛了。
谁能想到他一下子吹了三本书,先生就偏偏要考他最不熟悉的一本呢!
他咬了咬牙,沉思良久,方作揖道: “书中君子‘不见知而不悔’,固然高尚;但依我之见, ‘不见知’本身,其一不可能发生;其二,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也不见得有多公平。”
时溪午指尖敲着桌面,无甚反应,似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江行放飞自我: “书中还说‘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君子品行高尚,自然是有‘大德’的人。既有大德,应得‘位、禄、名、寿’,那君子所为,就算‘遁世’,又何尝会不为人所知?可见其自相矛盾。”
“再者,君子之行依乎中庸,那修道又何必追求所谓‘遁世’?若是君子所为不能闻名于世,恰得其所,那可见这世道,并不是依书中所说能令大德之人得其应得,那句‘故大德’云云岂非谬误?公道岂非无存?晚辈无才,谨以书中所言胡诌一二。”
086被他这番暴论震惊,问: “你在乱答什么,你真的不会被赶出去吗?还有,你丫不是说你忘了吗?”
“略懂,略懂,”江行嘿嘿一笑, “我觉得这位时先生应该不会把我赶出去。”
时溪午确实没赶他出去,眼神中反倒带了几分玩味,轻飘飘责骂了一句: “荒唐。”
这句“荒唐”实在没什么震慑力,江行褪去方才的拘谨,胆子大得吓人;一张清俊的脸上目光灼灼,道: “还请先生指点。”
086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想说的是‘欢迎挑刺’吧。”
江行被看透了,暂时不太想搭理它。
时溪午没急着“指点”,反而呷了一口茶,并不做评价,又问: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晚辈不才,”江行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嘴角微勾, “依旧照本宣科一句。依我之见,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做其应做、行其应行、得其应得,便是中庸。”
时溪午抚掌而笑: “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但你错了,一味追求公道,从来不是中庸之道。”
江行问: “这是为何?”
对方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你通过面试了,改日来书院上学吧。”
既然已经通过面试,江行心中狂喜,也不再计较那么多,中规中矩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既要去上学,江行总不能还和往常一样去篆刻店中打工。他同掌柜商量一番,决定空余的时间再去店里帮忙,工钱按照工时来算。
这样一来,掌柜既没有很亏,江行也不会拿钱不办事,拿得不踏实。
时鸣又找了他几次,托他刻一些印章。这些章子不像第一次那样棘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印章,江行刻得轻松,就是钱拿着不太踏实。
因为时鸣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要退回去,对方总说下次还找你刻,然后下次也照样付很多的钱。下次复下次,江行觉得这位大小姐太败家,但他也不敢说。
江行于是只好趁着时鸣不注意,偷偷塞给她身边的丫鬟玉竹,要她带回去存起来。
毕竟原本说好的酬金就已经很多了。江行拿着这些钱给妹妹改善了一下伙食,偶尔也能吃上一顿肉,日子总算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又过了几个月,书院开学,江行带着要用到的纸笔一类,参加了书院的拜师礼。
这一礼仪只在低学段才有。期间由专门的人蘸取一点朱砂,点在额头上。
朱砂点痣,取的是“智”;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江行自觉没什么智慧,囫囵收下了这份美好的祝愿,心里却想: “要是真能一点就通,也用不着什么朱砂黄沙。”
086道: “这只是一个礼节仪式而已。”
“我懂我懂,”江行叹气, “但你知道的,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材料。”
086干劲满满: “没关系,本系统可以督促你勤能补拙。”
江行又叹气,心说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他如今只能祈祷这个朝代的科举考试考的不是八股文——天杀的,那八股文就不是人写的。
别说他穿了这么多年,他就是再来个十年,他也考不过那群打小就训练的古代人啊。
最后,时溪午在纸上写下一个“义”字,供学生们描红开笔。这一项一般都选取一些较为简单的字,比如“天”、“人”一类。而今年,先生去的是“义”字。
江行虽不知其中有何深意,但依旧照葫芦画瓢,在纸上写了。如此,入学礼才算正式完成。
入学礼毕,时先生冲江行点了点头,道: “散了吧,江行留下。”
其余学生中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
“这是谁啊,怎么先生单单叫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时先生最是宽和,难道说这人惹了先生不快?不应该吧。”
“嘘,别说了,时先生看过来了。”
一众学生顿时作鸟兽散。这些学生年纪不大,爱八卦也实属正常。时先生不欲同他们计较,目光落在了江行身上,和蔼道: “你跟我来。”
江行虽不解,但还是跟在时先生身后。穿过书院长廊,长廊尽头一处书房,正是时先生备课的地方。
江行跟着迈过书房门槛,顺着先生的指示落了座;末了还是忍不住问: “先生,你叫我来,是……”
时先生不卖关子,问: “你认识时鸣?”
江行心道果然。
怎么会那么凑巧,他们都姓“时”?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有什么亲缘关系。江行实话实说道: “先生,我认识她。入学前我是城中篆刻店的匠人,她曾经在我这里预订了几块印章。许是效果不错,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经常找我刻章。”
“原来如此。”
时溪午点了点头,又笑道: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问一下。”
“本来你那张几近空白的信息表,我确实想筛下去。不料我口中调侃,竟被阿鸣听到了。她觉得有缘,建议我先留下,把你叫过来看一看。不想这么一面试,你倒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时鸣是我侄女儿,我有些不放心她,故而发问。”
江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时先生口上说不放心自家侄女,无非是担心时鸣交友不慎。但、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会拐小姑娘的黄毛吗!
他甚至对女孩子没兴趣,他是个断袖啊啊啊啊!
可是,这也算阴差阳错了吧。江行还真没想到时鸣居然暗中帮了他一把,心里暗暗感激,打算改天去道谢。
时先生确认完了,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道: “我这侄女儿平日里没什么爱好,从前我带着她在江南做生意的时候,她就喜欢玩印章。”
“脾气嘛,被我惯得娇纵了些。她若是在你这里订印章不给钱,你可以找我来要。”
想来时先生从前在江南做了生意,赚了不少钱,这才想着来岭南这里当个教书先生养养老。
江行客套道: “哪里哪里。”
天啊,别说不给钱了,时鸣每次跟不认得钱一样,不出手还好,一出手,银票那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掏。
还不准人不收。
忒霸道。
师徒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江行眼见天色渐晚,便告别了时先生,回家去了。
江行在城中上学,妹妹却在村里住着。一来一回他也不方便照看,干脆把阿摇送去了王婶家,托王婶照看一番。
本来江行还想付些银钱给王婶,可惜王婶不收。于是江行只得另寻他法,时不时买些粮食蔬菜送去王婶家,也算对她的感谢。
江行想过要不要在城里租一间小院子,可惜书院周围的院子全是陪读的家长,已经没有空闲的院子可以租赁了。江行于是歇了这份心思,想着什么时候手头的钱攒够了,在城里买一间小院子,彻底搬去城里安家。
次日照常上课。
江行读的这个低学段,很多东西他穿越前都已经学过,甚至学得很深。因而他兴致缺缺,并没有仔细听讲。
讲到一半,时先生放下手中的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卷子,道: “下面的时间我们做一场当堂测验。”
江行立马回神,坐正了。
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测验。江行不由得重视起来。
卷子拿到手里,轻飘飘的一张,题目也不多。江行打眼望去,除了一些课内的背诵外,还有几道题是考时政的。
比如最后一道: “简述今上继位后,在岭南地区徭役和税收方面的政策改良。”
这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见得有多简单。这样的题目,只要稍加了解便能做出来,但偏偏低学段的孩子们很少关注时事,大多都被家长按在书桌旁背着“之乎者也”,做着算术题。
因而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道题,反而难住了一大片人。江行听到周围隐隐有吸气声,似乎是学生们做不出来,正挠头不解呢。
不过这道题江行倒是知道的。江家父母去世之后,户籍一系列的手续都需要他去办,而该服的徭役,自然也是找他——总不能找阿摇吧?
今上体谅岭南地区刚刚收复,太过严苛的政策对岭南的起步发展并无益处。因此,在徭役方面,十五岁以下的孩童不用服,哪怕家中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十五岁至二十岁的青少年采取非强制服徭役的政策;而二十岁已经加冠的男子,则必须要服。
但还有一种例外,就是身有功名的人不用服徭役。身有功名,指的就是秀才及秀才以上了。若是一个孩童在十五岁之前考中了秀才,那么除非本人自愿,不然他这辈子都不用服徭役了。
税收方面,今上对于岭南地区依然有宽松的政策,不仅提高了税收起征点,还施行了一定程度上的退税,以鼓励商业发展。
尤记得江行之前去交税时,负责此事的官吏看了眼他的资料,收了他一部分税之后;隔了几天,官府居然又退还了他将近百分之八十的税款。
江行当时十分激动,转头就给阿摇买了很多好吃的,兄妹俩打了一餐牙祭。
江行对这些题目简直手到擒来,三下五除二写完后,几乎是第一个将卷子交了上去。
其他学生见他提前交卷,四周响起抽气声。时先生颇赞许地瞧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提前回去了。
江行出了教室的门,却迎面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时鸣。
时鸣此刻安静地坐在书院中离教室有些距离的亭子里,远远的,不知在做些什么。江行上去打了声招呼,道: “真是巧遇。”
时鸣听见来人,辨认出他的声音,笑道: “原是江公子。今日下学似乎早了些?”
江行同她一起坐下,道: “今日时先生布置测验,我提前写完了。说起来,入学那件事……真是沾了你的光,我万分感谢。”
时鸣摆摆手,表示无妨: “本就是你自己博学,得了先生青眼,与我关系不大。今日我等先生下学,不想竟遇上你了。书院此时景致想来不错,可惜我看不见。”
江行默然。
他总为这小姑娘感到惋惜。每次见到时鸣时,小姑娘的眼睛上一直都蒙着一块布。可能是素色的,也可能是浅淡的嫩色,或者深一些的颜色——但无一例外,时鸣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把眼睛露出来过。
但光看下面的鼻子嘴唇,没有人会觉得时鸣的眼睛不漂亮。
正因如此,江行才会更加惋惜。
四周鸟鸣啁啾,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到了秋天。但岭南的秋天总是十分短暂,冬天也显得不太像冬天,反而是另一个深秋。
有片树叶轻轻飘下,正落在时鸣蒙眼睛的布上,被鼻梁托着,一时竟没有掉下去。
时鸣仿佛没有感觉到,仍旧安静坐着,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行呼吸一滞,伸手轻轻捏下了那片叶子。不料大小姐似有所感,冲他歪了歪头。
这么一歪,江行的手不巧就触上了时鸣的脸。
江行被指尖传来的触感一惊,很快就缩回了手,不敢再动了。
太软了,真的很软。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颊两边还有些婴儿肥,江行只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一团天边的云彩。
时鸣问: “怎么了?”
江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答: “方才你眼睛上飘了一片树叶,我帮你摘下来。”
于是时鸣笑了,意有所指: “原来是树叶。”
这句话说完,下课铃声匆匆响了起来。江行慌张地站起身,道: “下课了,我不多打扰,就先走啦。”
时鸣很奇怪: “怎么急着走?我们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
“你不是要找时先生吗?”江行道, “我在这里多有不便。”
快溜快溜。不然一下子面对他们叔侄两个,真是难顶。
时鸣却道: “有何不便?先生也很喜欢你。他还同我说了,说你才气过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下了课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时先生发现了他二人,很快就走上前来,道: “阿鸣,你怎么来了?”
时鸣答: “先生,我来接你。巧遇江公子,这才聊了一会儿。”
时先生点点头,看向江行时满是赞许,道: “江行,你的测验我方才抽空看了一下,答得不错。”
江行谦虚道: “先生谬赞。”
时溪午一面又问: “入学时你的信息表上并没有写你上过什么私塾。而我观你言行,又不像是未经开蒙的孩童,反倒像读了不少书。你说实话,你那些知识,是从哪里学的?”
江行自然不可能告诉时先生自己是穿越来的,睁着眼睛就开始说瞎话: “不是我有意欺瞒先生,我确实没有上过什么私塾。许是我父母在世时,多教了我一些书本上的知识,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
时鸣准确抓住重点: “在世?你……你的父母,也不在了吗?”
时溪午咳嗽了一声,时鸣又不说话了。
江行心说为什么要用“也”?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好端端的小姑娘,不跟着父母生活,反而跟着叔父,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很诡异了。
第9章 移弦易张续新缘(修)
除非,这小姑娘的父母早就没了,家中只剩一个叔父可以照顾到这小姑娘。叔父人又好,于是就带着了,以至于视如己出。
所以,时鸣不仅眼睛看不见,甚至……父母双亡吗?
江行沉默片刻,道: “是的,我的父母也不在了。他们生前是很好的人。”
时先生没料到话题忽然变得如此沉重,不免有些伤感: “节哀。”
江行抬头,道: “无妨的,先生。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没法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时溪午像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一般,感慨道: “我常对学生说,修身为上,学问次之,不想你二者都做得不错。从这次的测验我便能看出来了,你实话说,我课上的那些内容,你都会了吧?”
江行顶着时溪午询问的目光,硬着头皮道: “……是的。”
当着先生的面说他讲的内容自己都会,这也太不像话了,显得有些自矜自傲。但时先生课上讲的内容,江行确实都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