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他微红可怜的眼睛和柔顺的丸子头,谢玉折差点猛的咬到舌头。他抿了抿唇,抬起手又放下,最终只虚虚握住拳头,屏住呼吸道:“在这里等我。”
“好哇好哇!”
说罢他便去找了醉梦长的小厮,要了一双崭新的孩童鞋袜,问:“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小厮瞥了眼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孩,怜爱笑着:“他呀,挺可爱一孩子,又不惹事,又不吵闹,就是不知道爹娘哪去了,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口中的妈妈不在身边吗?
谢玉折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手中:“那他住在哪儿?”
小厮收下赏银,满面欢喜道:“我们阁主心善,安排他住在醉梦长最上等的卧房里了!”
“最上等?”
商人求利,醉梦长天子号最上等的卧房一日能赚不少银两,就算杨徵舟要做好事给人提供居所,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小厮侧着手掌,挡住嘴悄悄地对他说:“公子,您不知道,这孩子在的这几天,醉梦长里都下了花雪。那么多人涌进来观景,我都不敢想阁主这几天赚了多少钱!他嘱托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我们当然明白。别说照顾了,近几日拿的赏银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这种招财还可爱的小福星,我们巴不得求他留下呢!”
谢玉折又塞银子,问:“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还真有。这么讨喜的一个小崽子,和我家妮儿一样乖,可惜就是……”小厮伸出食指指着太阳穴画圈圈,为难道:“好像这儿有点问题。”
“我原本想着他总是一个人会很闷,就想着下了工之后逗他玩玩。没想到我每一次去找他,他都在和捡到的花瓣说话,还要转述给我听。他总说什么‘殿试看到……首级’?记不太清了,我也没几次能听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要是被有心人曲解上报了,说不定还会被治罪哩。”
谢玉折沉思了会儿:“我知道了。”
正当小厮欢天喜地以为客人要走了,没想到他拿出了一锭更大的、能保他全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的金子,嘱咐他道:“他的家人不在,拜托您多多照顾。”
“大、大人,这这这我不能收啊!”小厮连忙推脱:“我怎么能靠一个小孩收这么大笔钱呢?”
谢玉折弯了弯唇角,想要让自己看着更亲切一些:“小孩没见过的很多,不用太费心,有空时买些好吃好玩的给他就好。多出来的银两是我的谢礼,随您安排。”
“这太多——”
小厮还没说完,客人又拿出一块玉佩,他定睛一看,惶恐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这可是皇亲国戚才会有的玉佩,要是他说的哪些话做的哪些事不合大人的心意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迅速收下黄金说:“哦,好,好。”
客人微笑道:“有劳了。”
小厮不由得开始猜测这小孩的身份。
值得皇家用这么多钱来嘱托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二,他该不会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真太子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必须要负起责任来啊。
等谢玉折回到石潭边时,小孩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在流水上来回晃。他的丸子头上插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红彤彤金灿灿的,像是戴了个小花园在头上。
“你回来啦。”小孩瞧见了他,一手撑着石头,另一只手远远地朝他打招呼。
谢玉折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把他的身体扶正道:“坐稳一些。”
小孩端正了身体,不解问:“做什么?”
只见这人已经撩起衣袍,半跪在他身旁,为他脱下沾满了泥水的靴履,用干净的帕子擦拭着他沁了满脚的水。
小孩急忙收起腿道:“好脏,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脏。”谢玉折一边细致动手,一边补充道:“别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
“……噢。”
稍不注意碰到小孩的皮肤时,便会被他冰凉的体温惊到,谢玉折问:“不冷吗?”
小孩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抖着声音咯咯笑:“冷呀。”
谢玉折将暖烘烘的灵力聚于手掌,虚虚握着和小孩的脚踝,试图让他的身体暖和几分,他歉疚地敛着眉:“是我一时失礼,吓到你了。”
“刚才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呀?”
“……出现幻觉了。”
即使只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小孩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真的好疼。”
他垂下头,新奇地看着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咧嘴笑道:“不过你对我这么好,我原谅你啦。”
心像被针刺了几下,谢玉折纠正道:“我只是做了件小事。”
小孩瘪了瘪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人管过我了。”
他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低头看着它迅速融化:“阿姨说,爸爸在各地出差赚钱,没空回来;妈妈在实验室里研究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回来。小学入学之后,我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了。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体不好,还好有阿姨照顾她。”
小孩嘴里有很多他没有听过的名词,谢玉折很仔细地听着,也只能猜出个大概的意思:他父母不在,一直和体弱的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个……阿姨?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很笨,只能无言又小心地为小孩换好靴履。
小孩并不沮丧,他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有趣的:“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下雪。”
“这是醉梦长的奇景,叫‘芳华落晓,舒雀啼春’。”
想着小厮当时的话,谢玉折依照着讲了一次花娘子的传说。
听完之后,小孩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
“神仙那么厉害,是不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能一下子学会了?”
“……是吧。”
“我好想做神仙呀。”
谢玉折彻底沉默了。
见他不接话了,小孩转移了话题:“这些雪堆起来,我们能一起打雪仗吗?”
谢玉折没意识到自己在残忍地扫兴:“小雪落到水里就融化了,堆不起来。”
小孩耷拉下肩,明显低落了很多:“噢。”
“你喜欢雪吗?”
“不喜欢。”小孩说:“我家在北方,一年要下很多很多次雪。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阿姨都会说‘雪落人心静’,让家里的老师多教我几个小时兴趣班。”
“兴趣班?”
小孩用一种“你不知道也正常”的眼神看着他掰着指头说:“我要学很多东西,书法画画,拉琴下棋,滑雪骑马。”
谢玉折用一种“你一定很辛苦吧”的语气低声问:“累吗?”
没想到小孩竟然否认了:“不累。”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既然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爸爸说,北城每年都会下很多次雪,要是有一次玩的太开心,以后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都会想起来,可能会影响那一天的学习。”
绕是在军营里经历过铁血训练的谢玉折也没听过这种说法,他问:“所以你不会在下雪天出去玩?”
小孩极其自然地点头道:“不会。”
这是什么一刀切的理?哈,谢玉折都有点无语。
不过这种风格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天不生的那两个人还在,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谢玉折知道自己能逗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再来找你。”
“我……”
小孩还没答,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急匆匆跑走,谢玉折身后的衣料被人扯了扯,“有个好凶的叔叔走过来了!”
好凶叔叔?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顾长明已经从流水亭台上一步步朝他走来,冷不丁地问:“停留这么久,你在做什么?”
“宗主,并无要事。”
谢玉折把小孩挡至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只是遇到了一个找不到家人的孩童,为他换下了湿鞋袜。”
“是吗?我和赵纸意在听救人的戏,没想到你更有闲情雅致,直接就地演了一出。”
顾长明朝小孩抬了抬手:“过来,让我看看。”
小孩全身都藏在谢玉折身后,连张脸都没探出来,只露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问:“我?”
顾长明冷淡地点了点头:“你。”
小孩道:“我不去。”
雪好像下的大了,顾长明再道:“过来。”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谢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小腿突然被人环抱住,小孩全身都挂在上面,哭声响彻天地,他边哭边吼:“我不去!!!”
整座楼的人都好像安静了。
顾长明嗤笑了声,眯眼问:“你怕我?”
小孩横过头没不理他,谢玉折却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嘟囔:
“我才没有怕他呢,我只是不喜欢他。”
谢玉折安抚性地捏了捏握着他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后微拨了拨,侧过头用口型道:“我知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小孩明媚地笑着回应他,躲得更深了些,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没有漏出来。
顾长明毫不在意地问:“不在爹娘身边的孩子最可怜,他爹娘呢?”
谢玉折道:“宗主,我正要带他去和亲人团聚。”
小孩的声音也闷闷地传出来:“叔叔你安心去听戏吧,不用担心我!”
“叔叔?”顾长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语调竟有几分嘲讽。
谢玉折急忙解释:“宗主,他年纪小,常年生活在下修界,不清楚您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猝然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麻木的嘴唇扯不出半个字来,止住了还未说出口的解释。
顾长明收起手,无悲无喜道:“浪费时间。”
火辣辣的红掌痕迅速浮现在谢玉折脸上,右耳好像被十辆八匹马拉着的车碾过一样发出嗡嗡声,他的嘴角缓慢流出两道血迹,半边脸颊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即使已经用力保持平衡了,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晃了下。
凝固死寂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顾长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命令他:
“让他过来。”
“你怎么能打他?”小孩压着眉头, 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小刀指着顾长明。
大脑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视野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点,谢玉折踉跄了几步, 强行按下小孩手中的刀:“不得对顾宗主无礼,他是我们要敬重的长辈。”
这个小孩连灵丹都没有,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 自然不知道自己用刀指着的人是谁。
小孩怀疑又不赞同地看着他,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般挣扎,可惜好几下之后都不得动弹。
顾不上自己眼前已经变得猩红一片,谢玉折一边按着小孩的刀,一边迅速解释道:“宗主,他身上沾满了颜料和泥,还爱撒泼打滚,恐怕会弄脏您的白衣服。”
“你用起刀来了?”顾长明并不理会他, 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孩紧紧握着的木刀,淡声道:“可惜粗制滥造。”
而后脊背突然被狠力一压,谢玉折能清晰地听到“咔”的一声,那是他某处骨头被蛮力折断的声音,他原先还直立着的膝盖顿时着了地。
顾长明连个锋利的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很紧张。你究竟是在为我考虑,还是在担心别的?”
“为您……宗主, 我在为您……”谢玉折吃力地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深深地躬着脊背, 痛苦地咳出来好几口血。抖着手用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嘴边的血痕,他看不清眼前的红到底是他眼睛里的血, 还是他咳在地上的血。
顾长明自然道:“与虎谋皮,你早该有觉悟。我至少不会说遍甜言蜜语之后取走你的性命, 不是吗?”
他根本不在乎谢玉折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谢玉折的行动符合他的心意,能大放异彩但又一人之下,活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曾经的赵元修一样,可惜后来那孩子的反心都表现出来了。
谢玉折就做得很好,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弟子明白”,不过依旧护着那个小孩。
突然天上红花被无形的剑气割散为碎屑千瓣,混进粒粒雪花之中,好像下起了血,一片极尽秾艳糜丽之景!
眼前景象变得肃杀又朦胧,一半是生机勃勃的初夏,生灵兴旺,另一半是死气沉沉的寒冬,草木凋敝,整座楼都像被蒙上了半枯半荣的雾气。
顾长明背后的剑鞘正在赫赫闪光,他不再前进半步,寥寥几个字便对小孩下了最后通牒:
“在我毁了这个地方之前,过来。”
被冷冽的杀气笼罩,小孩死瞪着双眼,却只能乖乖地走过去。
而谢玉折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跪在地上,连头不能抬起来半点,除了那两人越来越近的脚尖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顾长明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他用力捏着小孩的下巴,弄得他整张圆嘟嘟的脸都聚了起来。
他周身一点威压都没有,可森冷的眼神却让人在温暖的暮春也不寒而栗。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丝毫不怯地和他对视着,他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顾长明不在意地说:“那便没有吧。”
谢玉折只能无力地听着。他浑身都在发抖,双颊通红,一半是被打出来的,另一半是气血上涌来的,可他的唇色却苍白无比,只有被自己无意识咬破的地方流着殷红的血。
他是个无能之人。
连旁观的资格都要靠别人施舍的人。
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并非隐忍,而是无能为力的屈服,他对小孩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危险心知肚明,可却只能无法反抗地做一个旁观者。
他不由得想,要是柳闲是他,现在又会怎么做呢?
而后他转而发现,柳闲压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有着大多数修士连一招都接不下来的绝对实力,他的脸上绝不会出现别人的巴掌;他自己就是仙,却连神佛都不信,从不在庙前跪拜,更不用说因为个凡人跪在地上。
他教了我好多次,教我尊严可贵,可我为了一步步爬上去,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连选择跪下去的权利都未曾获得。
愿我如星君如月……哈,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想他是众星捧月的那轮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
谢玉折整张脸都隐藏在暗处,他像失去了灵魂一般,不再撑着力气,额头重重地落在地上,青筋从上暴起。手脚都动不了,他轻舔了舔自己铁锈味浓重的嘴角,漆黑的瞳孔里微光忽明忽暗,比夜色浓稠。
另一边,顾长明掀开小孩的衣袖,合二指抵于其上。他和上仙的法术一脉相承,灵力极寒刺骨,此时将它毫无预兆地大股注入他的筋脉,小孩的嘴唇都冷得乌黑发紫了起来。
探了片刻后他就停了手,轻蔑道:“灵脉钝结,缺乏资质,毫无还手之力。”
而后他手一抬,攫了一股石潭里的雪水,大力揉到小孩脸上,试图抹掉了他脸上七彩的花纹。
溶化的颜料滑稽地在小孩脸上流成几行,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丝毫不掩饰凝视着顾长明的眼里的怒火,却也无法反抗,只能被左右掰动着脸,看人厌恶地皱着眉,听顾长明说:“好脏的——”
“嘭!!!”
顾长明脚下的水潭突然炸开,溅了他满身的水花,他浑身被淋了个湿透,猝不及防地闷哼了声。
他侧过头去,只见谢玉折竟然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不许……碰他。”谢玉折断了根骨头,仍旧只能弯着腰,碎发沾着薄汗黏在额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而另一只手赫然捏着张的符篆,像个从黑夜里爬出来的鬼!
赭黄色的符篆上沾满了血,谢玉折手一抬将它抛至高空中,符篆随风飘动,竟无火自燃,烧尽后连半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而后以顾长明为中心的石潭由里到外一层又一层地炸开了让人目眩的水花!
“走!”谢玉折捏爆了手心攥着的石头,想也不想地扯起小孩的手往外飞奔。
一路躲躲藏藏,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由双脚到御剑,天色渐沉之时,他们终于停在了一个荒郊野岭里。
谢玉折先跳了下来,朝仍在剑上的小孩伸出双臂:“下来吧。”
小孩熟稔地跳下来,谨慎地环顾四周问:“那个坏蛋跟过来了吗?”
谢玉折才想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怕高,他收起手,闻着漫山遍野的腐臭味,轻喘着气道:
“我用了几颗匿行石,他暂时找不到这里。”
他把随身携带的干草被褥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支了,要是再多走一步,他都怕自己刚活过来的心脏再度爆掉。
小孩也乖乖地坐了下来,他拿出木刀拔出鞘三分,递给谢玉折,愧疚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打,对不起。”
谢玉折的心脏突然像是在被一束满是扎人签子的竹片来回搅动,他指着木刀问:“这个是怎么来的?”
小孩自责道:“这是酒楼的老板送给我的。他说我给他带来了好生意,这是回赠我的礼物,一旦我遇上了危险,就把它拔出来,他会出现来保护我。”
“我想救我们,刚刚就把它拔了出来,可是他没出现,还害那个宗主生气,把你打成这样……对不起。”
原来先前在醉梦长时突然而来的剧痛来自这里!疼痛难以忍受,谢玉折紧蜷着的手指抓了满手背后的泥,他合起小孩的手掌把刀合上:“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
当时是杨徵舟让他刺了柳闲一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这个人不得不防。
正当因痛苦而幻觉残留之时,感受到自己炙热脸颊上突然扇过来的凉风,谢玉折问:“你在做什么?”
“奶奶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孩没有停下为他扇风的手掌,诚实道:“我知道没有效果,但我也不能做到别的事情了,对不起。”
谢玉折定定地看着小孩,他稚嫩的脸都被自己的眼睛玷污,蒙上了一层肮脏的血雾,也不似方才那般活泼爱笑了,满脸都是忧色。
他使劲地揉了好半晌自己的眼睛,却怎么都擦不掉斑斑的血迹。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他的喉咙里,但最终只剩了轻轻的三个字:“不疼了。”
小孩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伤口,嘴角下弯道:“我认识一个医师姐姐,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侠,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在哪儿,我们去找她为你疗伤吧。”
谢玉折踉跄着站起身,点头道:“好,我们去。”
“不过她看病不收药钱,她喜欢我的字,给你治过伤后,我必须和她一起出门行医,帮她做几天记录,不能陪着你了。”
小孩拉起他的手,正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拉动身后的人。
大哥哥立在原地不动,慢慢地对他说:“那就再等等吧。”
“等什么?”他不懂。
“等明天……再去医馆。”
“可是你的耳朵都裂开了,脸也肿了,”
看着败絮似的谢玉折,小孩眼泪哗地流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惧道:“我不想你死啊!”
谢玉折抬手抹去他的眼泪,温声道:“我不会死,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小孩悲伤地吸了吸鼻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问:“真的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了。”谢玉折低低地说:“和我多说会儿话,我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小孩抹掉眼泪,一边依旧为他扇着风,另一边强扯出抹笑意转移了话题:“大哥哥,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数呀,居然能带着我一起逃出来……你不知道,今天好像有一层罩子把我罩住,我怎么都出不去酒楼。”
谢玉折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大捆整齐摞着的符篆,放到他手上说:“这叫血却符,去到危险的地方时,可以先把子符贴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当母符上沾了很多主人的血时,子符就会爆炸。”
他拿出一顶长长的斗篷套在自己身上:“这是匿形衣。你从外边看,现在是不是看不到我了?”
小孩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慌张问:“看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大哥哥动了动便显露了身形,见此,小孩捂着自己的心口,悄悄舒了一口气。
谢玉折又拿出几颗石头放地上:“匿形衣只有静止的时候才有效,所以匿形石更有用些。捏碎一个能用几个时辰,虽说只能隐藏灵力踪迹,但已经够用了。”
小孩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介绍,惊讶道:“你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玉折的神色落寞了几分,他说:“都是师尊给我的,它们都很珍贵。”
“那你的师尊一定是个好人,把这么多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嗯。”谢玉折把大半沓符篆石头和匿形衣拨到小孩身边,他说:“这些给你。”
小孩蹦了起来:“我怎么能要?”
谢玉折说:“帮我收着。”
小孩了然地点点头,将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小袋子里:“那分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哦。”
“……好。”
林中寂静许久,如练月色照到小孩脸上,见大哥哥不再说话,他咬了咬唇,想了许久新的话题。
而后他指着自己流满了颜料的脸道:“这些是醉梦长的杨老板给我画上去的,他说这是特殊的颜料,只要不被擦掉,谁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你的宗主也是,他问我的名字,还想看到我的样貌……”他转过身子面对着谢玉折,问他:“大哥哥,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这句话如魔咒一般萦绕在谢玉折的脑海。
说着, 小孩往衣袖上沾了雨水,抬手覆到脸上,想要把满脸的颜料擦拭干净。
“我不想。”谢玉折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让别人知道。”他闭上眼, 重重地强调道:“无论是谁。”
“你也不行吗?”
“不行。”
谢玉折并不能担保自己未来不会变成一个坏人,不确定以后他会不会和小孩反目成仇,甚至不知道今天过后他和这小孩是否天各一方。
而且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 他只想让猜测保持为猜测,而不是被证实、亦或是被推翻。
小孩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你叫我小花就好啦,大家都这样叫我。”
小花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谢玉折:“我听马房的伯伯说过,天那边的仙宗要来三个大人物。一个是威势逼人的顾宗主,一个是秀丽动人的赵仙君,还有一个是谢玉折。大哥哥, 你就是谢玉折吧?”
谢玉折倏地一愣,不顾浑身的疲惫,他瞳孔微张,怔忡地看着小孩。
而后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只是个至纯懵懂的总角孩童,并不是别的谁,于是模仿着他的语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嗯, 我就是谢玉折呀。”
“我果然没猜错。”
帮小花把蓬乱的丸子头散开,又为他理顺梳了梳, 谢玉折叹了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既不威势逼人, 也不秀丽动人吗?”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小花咬唇想了想, 大大张开双臂后,又随即放了下来,解释道:
“我是因为找不出词语形容你,刚好伯伯也没有用词形容谢玉折,所以才觉得你叫这个名字。
见谢玉折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小花难为情地后退了半步,真诚道:“阿姨说,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本来想抱抱你,可你受了伤,要是被别人碰到一定会很疼。所以你别伤心,虽然说不出原因,但我莫名其妙地最喜欢你啦!”
“是吗?”
“是的!”
谢玉折笑了笑,朝他缓缓伸出双手,将他揽进紧实有力的双臂中,动作却轻柔得好像在对待一件宝物,他慢慢地说:
“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离得近了,小花能闻到他满身的血腥味,他的下巴轻轻靠在谢玉折肩上,懵懂地眨巴着眼:“被自己敬仰的人打了,你难过吗?”
“不。拥抱的力道大了些,谢玉折放松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我现在比过去好多天都高兴。”
“我听说他们说,你是山巅巅宗门里的弟子,可今天你没有听你的宗主的话,还让他淋了满身的水,他一定很生气。之后你回到宗门,会被他责罚吗?”
谢玉折摇头:“我不会回去了。”
十七岁,跪了十七年,先跪的是派人追杀他的皇帝舅舅,后来跪的是把活人视作刍狗的宗主大人,按着别人的意愿恭恭敬敬活了这么多天,违抗顾长明的意愿把小花从醉梦长里救出来,是谢玉折此生第一次离经叛道的选择。
先前在醉梦长听小厮讲奇景传说的时候,谢玉折就已经注意到了小花。
而当他抬头向上看时,顾长明正立在流水亭台之上,冰冷的视线同样落在小花身上。
早在他看到小花之前,顾长明就已经发现了他,负手立于高处俯瞰这个小孩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和渡劫期正面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谢玉折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只能在找小厮的沿途,悄悄贴满了血却符。
小花说今天自己怎么都不能从醉梦长出去,明显是有人对他设了防。是一直让他住在这里的杨徵舟,还是早已发现他的顾长明?
面对小花时顾长明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掩,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按进水潭中溺死。
所以他要带他走。
小花“啊”了一声,问:“这算是书上写的叛出师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