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杀了自己的师尊把刀送给他的亲生儿子的此刻, 他会想什么呢?
“小花,你为什么来这里?”问话时, 谢玉折的神色轻松却又很怪异,他说话时, 每一个清缓的字里都像克制着着万千暗潮。
“我……我来帮你师尊拿本书。你知道,他就喜欢差事别人做事。”
谢玉折瞥了眼柳闲怀里已经发黄卷边的书, 书脊处挂着块小竹片,上面是柳闲的字迹,从前的他在上面标注着《周药师百病注》。
于是他问:“师尊,眼睛好了吗?”
明明是在问他的师尊,可谢玉折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柳闲还以为自己不是小孩之身,还以为谢玉折在问他自己。
但任谁也不会相信,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上仙,会变成个连剑都召不出来的废物小孩。更何况人变小本来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没人能想到。
可他就是在问我啊。
柳闲道:“他好了。”
谢玉折在一个架子上取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只是“嗯”了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柳闲硬着头皮说:“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上都是用令牌悄悄进来的。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他好不容易过上清闲的日子,和人举案齐眉,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举案齐眉……?小花,你年龄还小,却也懂得举案齐眉四个字了。”刀插入鞘,其声萧萧,谢玉折的脸色并不好,他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冷寂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你不想我说出去,我便不提。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闲能感知到他每一个字里散发出的危险信号,可目前的他和修士的实力差距太大,身上带的法器还大多都是有毁山之能的破坏性武器,不想毁坏书籍,无奈之下他只能屈服,小心地问:“什么请求?”
“弟子不孝,与师尊分别八年。八年想念,寤寐思服,日日难以安眠。”
谢玉折的眸光暗了暗,他道:“八年时间,我去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却未曾寻到师尊的踪迹,连他喜得贵子之事,都不曾知晓。你能带我见见他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柳闲,八方莲灯的光浸进他的瞳孔里,其中有水色荡漾。
柳闲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为难地咬着唇,问:“你想见他?”
谢玉折点了点头,他垂落的长发也跟着颤动,影子被灯火拖得很长很单薄。
“那走吧。”柳闲回答地很干脆。
每一句话都建立在子虚乌有的谎言之上,他是,他知道谢玉折也是。
妖林中心,几乎没有活人能进去。
他从前扒过几任妖王的骨头,妖兽再不敢立王掠夺,把对他的恐惧代代相传,再加之他做了千年上仙的威望,所以他能去。
而谢玉折呢?
倘若他真的只是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早在进妖林的时候就被撕成肉沫了,哪还有沐浴焚香,掩盖血腥气的机会?
所以他是靠什么轻松进入妖林的?又是凭什么点着灯,坐在禁书阁的主位上的?
这些天他未曾打听到顾长明除了“数月前外出除妖”之外的半点消息,顾长明好权势,不可能长久销声匿迹,且他的两位徒弟也没了声息。
他们的去处,想必眼前人最清楚。
这是一场拙劣的猜瞒游戏,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对方当傻瓜,随意编几个脆弱不堪的谎言把不想被人触碰的地方掩盖过去,不过两人都如此便反倒没关系,如此裹着真实的梦幻泡泡便不会被戳破了。
但柳闲不想再耗下去,无论对谁,他一贯是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禁书阁里珍贵藏书甚多,不好施展拳脚,先答应谢玉折去见他师尊,再在出去后立即隐匿身形离开,他已经盘算好了。
见他应了,谢玉折弯唇一笑,八年后他冷淡了不少,可此刻他好像很高兴,双眼毫不掩饰地弯成了两轮月亮。
“小花,先等等我。”他快步走向自己先前趴着的桌案,并不阻拦柳闲跟随的脚步。
走得近了,柳闲垂眸一看,这桌上一半放的是案牍公文,一半放的是医术古籍。翻开的公文上写了几行批注,最后一个字仅写了一半,沾了墨的狼毫笔被随意搁置,沁了纸张大团未干的墨汁,仿佛字的主人刚才遇到了万急之事,好像是谢玉折的字,只是更沉稳了些。
他刚才醒了,察觉到有外人进来,所以很着急嘛?
在等谢玉折收拾不知道什么金银细软,柳闲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禁书阁里的新布局。而后他看到角落的书页里插着朵精致的雕花,不由自主地赞叹道:“这朵花雕的真好看。”
或许因为自己曾是一颗用了很多年才开花的种子,花对柳闲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本能地抚了上去。
“别碰这个——”
这还是重逢后柳闲第一次从谢玉折这张淡漠的脸上看到几丝慌乱和难堪。谢玉折迅速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地禁锢着他想让他不要触碰,可惜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花瓣,一切为时已晚,谢玉折的表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光?
难道是夹着它的书有问题吗?
半夜写的日记,偷师学来的门派秘籍,还是伙同天不生弟子造反计划?
既然碰都碰上了,柳闲破罐子破摔地低下头——
“啊啊啊啊!”
他一个劲地来回甩着浮现金色咒印的手指,惊恐地瞪大了眼,口不择言地说:“这是什么啊啊啊谢玉折!!!”
谢玉折也怔住了,沉默良久后,他别过眼去:“这是……tsxbvz。”
像是心虚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快,柳闲完全听不清,他皱着眉问:“你再说一次?”
“……从生符。”
“子与母异体同心,同生从死,同喜同悲,谓之从生。”
柳闲执起谢玉折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把他紧攥着的五指掰开,看着他食指上略有不同的金色咒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可置信地问:
“你、和我?”
谢玉折沉重地点了点头。
柳闲不停地搓着手指,妄图这样就能把刻入灵魂的符咒揉干净,不可置信地问:“那朵花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苍天啊,你待我不薄。
我费尽心力才躲过了同心护身咒,怎么就这么巧合,赏个花就能被结个别的咒呢?
难道是祸真的躲不过?
谢玉折低垂下头,像个不小心打碎了玻璃的小孩,无措地朝他道歉:“师……小花,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除了今日你来,没有其他人来过。师尊临走前告诉过我一个特别的咒法,我想把它研究彻底,看了许多不同的书,想知道它有无不同的效果,所以除了在符纸上,在其他地方也画了不少,没想过会被别人碰到。”
“然后呢?然后我碰一下就被沾上了?从生,还是和你?”
谢玉折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闲仔仔细细地观察手指上的符咒,很陌生新颖的笔法,他未曾见过,不知该作何解。
同喜同悲……那他现在心里这股浓烈的不安,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谢玉折?
“我第一次见碰一下就结成的咒,你这符画的真有水平。”冷嘲一声后,柳闲长长地缓了口气,平静下来问:“怎么解?”
“我还没有得出别的解法。但书里有一解——”
再度拔出柳闲腰上的刀,谢玉折想也不想地说:“你身上的是母符,我的是子符,我们的悲喜相连,但性命不是。我的生命和你相连,你死了我就会死,我死了你却不会。”
他坦然地说:“只要我濒临死亡,气血不足以维持符咒,我们身上的从生咒就会自行解开了。”
柳闲抽了抽嘴角,无言地凝视了一会儿谢玉折。
而后他爬上书桌,站在数本堆叠的书上,和他平视着。他不可置信地问谢玉折:“你的命不值钱?”
“只有这一个解法了。小花,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我性命相连,会有很多人想害你,以防万一,立即解开为好。”
“谢玉折,八年不见,原来你能耐了,还招惹了这么多仇人啊。”
此时柳闲气极反笑,他点着头赞同道:
“大哥哥仇敌无数,还想着救我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孩,真是善心可嘉。”
“想杀我的人很多。小花,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可若他们知道你我有从生咒,为了让我死,会想方法地杀了你。你如今没有灵力,也用不了剑,处境非常危险,而且你我感官相连,要是抓住了你,他们还可能会先虐待……”
谢玉折还在状似冷静地给他解释,可柳闲分明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恐惧。但他并不与之共情,冷笑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大、爷、的,谢玉折。”
“濒临死亡?你是胆子大了没事可做净想着去冒险吗?”
“想杀你的人很多?所以你想用死来保护我?少开玩笑了,我被上修界群起攻之的时候你还在喝孟婆汤呢,没灵力没剑意的日子我不是第一天过了,来追杀我的人却一天都没落下,你看我现在死了吗?天上大罗金仙下来三千个,我柳闲也死不了!而你呢?绑了个这种小咒就要冒险去死,舍己为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挺感动的?还是说,你就是想死,而我已经背了你一条命了,你想让我再背一条?我告诉你,就算在你心里你的命一文不值,我为了救你花的力气你也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要去死?你、怎、么、好、意、思?”
“既然被人知道了才会出事,那不让人发现不就好了?不被抓住不就好了!?”
噼里啪啦一口气不停地骂了一长串后,柳闲地拿出两双手套,一双小的戴在自己手上,又用蛮力扯过谢玉折的手臂,抢过拿把精致的刀丢在地上,很粗鲁地为他戴上了大的那双,气急败坏地白了他一眼,用着依旧青涩的小孩嗓音,却半点没了故作的小孩模样,他已经丝毫不顾自己的人设,大声嘲讽道:
“只长身高不长智商,死脑筋。”
“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鬼话的柳闲顿时住了嘴, 他变成了个石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堆叠的厚书上,此时他站的位置比谢玉折还高, 连声的斥责还在自己耳边回荡。
谢玉折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抚着自己刚被戴上的手套,嘴角噙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时, 光落在身上,凶横的长疤便在青筋凸起的大掌上更加明显。他用这只手捧起柳闲的后脑,收紧手臂,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看着他这副轻松的模样,柳闲总有种自己刚才被忽悠了的感觉,他恨不得马上从这个世界消失。
“师尊,八年前,有个叫小花的孩子告诉我, ‘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记下来了。”
宁静地保持着拥抱的动作,脑袋里是柳闲的一颦一笑,谢玉折慢慢说着,却是心猿意马,在想着别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寂静的寒夜, 没有别人能闯进的暗室,只有两个人的禁书阁, 还是久别重逢的两个人。他和柳闲的心脏离得最近,连心跳声都能被清晰听到, 隔着衣服柳闲脸颊上的温度都烫到他的皮肤了,一切都刚刚好。
谢玉折想, 拥抱的确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
但我该和他在这里接吻。
禁书阁里本来就放的是见不得光的邪术古籍,这里阴暗干冷,没有外头的规则干预,他心里那点有悖伦常的念头生来就属于这里。
他压根不担心从生咒的存在,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威胁,其实他心中很欢喜;知道柳闲如此在乎他的性命,更让他高兴到想要发狂。
有了这个咒,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师尊……”他哑着嗓子唤他。
但当他垂下眸,看到不是高挑清隽,一举一动都像携着春风的柳闲,反而只是个不及他腿长、已经莫名其妙变小八年,只能垫一堆书在脚下,还在同他瞒来瞒去的“柳喜花”,他有些苦恼地闭上了眼睛。
能再见面已是极好,我在多思什么?越来越贪心了。
看着柳闲自觉失言后木讷到僵硬的模样,谢玉折笑着叹了口气。
柳闲像被五百二十道天雷轰了顶,还好他脑袋被人捂着,他乖乖地任由谢玉折动作,眼前一片漆黑,他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只要看不到那就是没发生。
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我柳闲都不会xxxx”,他恨不得发动回溯时间的超能力,拿人送他的红线把自己这张破嘴缝上,或者现在天上突然砸下来一块不大不小的陨石也好,给他砸一块洞出来,刚好只够他一个人藏进去的哪一种。
没关系的,柳闲!他在心里焦急地给自己打气。一辈子那么短,易易容搬个家还能好好活!
他悄悄瞥了眼谢玉折,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找补:“刚刚的话,是你师尊让我转告给你的。夺舍,是上修界常常发生的事。”
谢玉折的下巴虚虚地抵在他的头顶上,说话时胸腔的震颤震得他头皮发麻。不掺半点杂念,他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尊都是为我好。生命很珍贵,以后我不会再轻易说去死的话。”
他的呼吸很慢,很轻,他的话也是。明明是轻柔到仿佛生怕惊扰到林中仙子的语气,可他拥抱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紧箍着柳闲就像要把他嵌进怀里。
他郑重的承诺里带着几分患得患失的焦躁:“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守护你。”
不是保护,而是守护。
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但有我在你能活得更轻松。
结了从生咒后,二人有了相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亲手剥除情.欲,柳闲个人的感情很淡薄,但也因此,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心里多了个人的情感,正常人所拥有的浓烈情感。
一颗心被喜悦溢满,其中还混杂着些奇怪到让人骚动的狂热,那种感觉让柳闲的骨头都开始发痒,可在蠢蠢欲动的烦躁之后,伴随着的是求之不得的遗憾。
为什么看到我,这个疑似杀了他的仇人,他会这么高兴呢?为什么我明明万分努力地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可当真被他知道之后,我的心也像慢了半拍似的,其实并不觉得功亏一篑呢?
但我们的确该保持距离了。
柳闲一把推开谢玉折,咬着牙,非常冷硬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柳闲,我是柳闲的儿子。刚刚的话不是我说的,是他控制了我之后让我转述给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柳闲。”
谢玉折很平常地答复了他:“小花,刚才的拥抱,也麻烦你帮我转达给他。”
人在写给自己的日记里都会撒谎,再动听的话语靠的也只是重复几次上下嘴唇一碰一翻的简单动作,柳闲非常清楚,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要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但是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心里的情感,也会骗人吗?
倘若他现在心里感受到的炙热的情感来自谢玉折……像是突然有一大盆雪水从头到脚泼满了柳闲全身。
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人要天各一方才最安全。
这是神仙都不能违逆的禁制,无论如何。
“八年了,你何必再想着他?”
怒火和赧然都不再,他推开谢玉折,空茫茫的双眼掩住了其下的惶恐,他尽力平静地说:“说书先生说,其实上仙和他弟子已经反目成仇,他害了你,你也背叛了他,你们会老死不相往来。”
路过酒楼时顺道听了这个故事,柳闲惊叹于这群讲书人的想象力。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编出了个大差不差的事的?果真高手在民间,说不定还真能从说书人口中听到些禁忌秘闻来。
“那不是真的。任旁人如何编排……”
谢玉折急切地否认了他,眼里心里的痛苦和眷恋太明显,他说:“我心永知。”
柳闲一点也没有心软:“可自我记事开始,从没有听他提起过你。他说他修无情道,对凡人天生没有感情,每天只喜欢在他的小花园里浇水赏花,压根不会在乎别的。”
想起自己杀了谢玉折之后又把他曝尸荒野的恶行,柳闲一下子就想通了。
一个有情感的正常人,被搅进这些烂事,怎么可能会不恨他,怎么可能不会想着要报仇呢?所以他那么想找到我。
他道:“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忘掉从前,你能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
“连你也这么说?”
又是熟悉的话术,顺风顺水四个字进入耳朵里被用针百次扎穿耳膜还让人疼,谢玉折痴痴地笑了声,转瞬即逝的癫狂之后,他拖长了声音否认,声音像淬了毒一般森然:“不,你说的不对。”
和先前故作的小弟子模样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着柳闲,像是能把他内外看透一般,扬声反问:“既然无情道修有大爱,那缘何不能多爱一人?”
“那当然可……啊?”
柳喜花清秀可爱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个苦瓜,他缩着整个身体,胆战心惊地提醒谢玉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觉得,现在谢玉折脑袋里想的,和他设想的正常人思想不太一样?
谢玉折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郁,他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闲本来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说出“是敬爱”之类解释的话,没想到谢玉折只是笑了笑,他往前近了一步,意味不明地说了声:
“如果你不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在这个地方面对面时,耳朵不该用来听让人伤心的话,嘴唇不该用来争执,他不想再听这个人说这些了。
八年之后谢玉折好像变了好多,从前他什么想法都会表现在脸上,如今却几乎什么都看不出了。
不过有从生咒在,柳闲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浑身都是刻骨的烦躁,满腔都是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他从前想要抓住一只美丽的蝴蝶,却怎么都抓不到,浓烈却之求不得的欲望逗弄得他骨头痒到发痛,这种痛痒感深自灵魂,就连把四肢砍断都没用。
同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有东西在身体里逐渐交融,大脑一阵刺痛之后,腾地一下,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真的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先前,柳喜花为了让自己骂人更有气势,爬上了高高的书堆。
可他现在猝不及防地恢复成青年模样,站在这块小小的高处,马上就要维持不了平衡,摇摇欲坠地就要一整个落到地上!
“师尊?”突然接住坠落的柳闲,与他身体紧紧相贴,周围都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时慌乱就真落了下来,时隔八年还适应不了这具身体,柳闲站不稳,正无助地弯着腰,扶着谢玉折结实有力的双臂,重重地喘着气。
感受到自己鼻尖抵在谢玉折胸上,这个人已经到了被人称作男人的年纪,鼻腔里满是他的味道,柳闲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谢玉折先前的披风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如今他仅穿着件薄薄的单衣,甚至当他的呼吸吹过时,都能吹动那块柔滑的锦缎,其下硬邦邦的肌肉若隐若现。
这个姿势……很不师徒。
全身的不适更加明显了,在一整片静谧中,柳闲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此刻他大脑乱成一团缠丝,只能庆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特制款,能自由变换大小。
谢玉折呼吸微乱,他的手心触碰着微凉的皮肤,像是心愿了了一般,他低低地笑着,再次轻声唤道:“师尊啊。”
他好心肠地把柳闲扶起来,一边低头为他束好散落的腰带,一边刻意咬着字音:“你终于变回来了。”
“好吧。我骗了你。”再也找不出任何即便离谱的理由来圆谎,柳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就是柳闲。”
“师尊啊……”
微乱的鬓发被暖光打下细碎的影子,谢玉折凑近他耳边,仿佛在邀功似的,轻声说:“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认出你了。”
耳边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柳闲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已经被人反抓住了手,他只能警惕地问:“怎么知道的?”
谢玉折反问:“有人告诉过你,传音石的真正用法吗?”
“渡入灵力之时,心里要想着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事先允许接受你的传音,那时他的石头就会亮,他可以选择是否同意。倘若他同意了,你就能和他的联络。”
“而我几乎不用我的石头。”他把自己的传音石拿出来摆弄,像是在对待功臣一般:“除了你之外,我只允许几个人和我传音,除非有非常要紧的事,他们不会找我。”
平时半个月收不到一个的传音,竟然会在他好不容易撞见柳闲的时候出现,还是他不得不离开的事情,谢玉折说着竟有几分气恼。
看柳闲的脸色慢慢变白,他心想要是能自己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感就好了,可惜柳闲缺失了这东西。
他轻拍了拍柳闲的背,继续说:“在白天我们相遇之前,有个人找上我。虽然他并非在对我说话,但我很熟悉这个语气,我能听出来那是你,你在叫别人‘夫子’。”
“可是那位夫子没有收到传音,反而是我。这说明,那时候你想着我。所以我就放下自己的事情,来找你了。”
谢玉折信誓旦旦地分析着:“师尊,八年未见了……在和别人传音时,你都想着我啊。”
眸光瞧着柳闲,谢玉折一只手缓缓地揉着他后脑的头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往前一用力,柳闲就跌进了他的怀里。凑的太近了,牙齿不经意咬上他通红的耳垂,炙热的呼吸全都洒在柳闲的脖颈里,轻轻咬了下之后,他松开牙齿,笑着问出了自己潜藏已久的欲念:“师尊,所以我可以吻你吗?”
“什么???”柳闲完全站不稳。
“我说——”
“柳闲,我想吻你。”
和人结了从生咒,还一晚上没睡着,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而且……他用力握了握自己比豆腐还白嫩的小手, 痛苦地扶着额。
苍天啊,我怎么变来变去,又变成小孩了!
凌晨时谢玉折差点对他做成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成功拒绝后急匆匆跑下了山。可那个逆徒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还说“有我在的话,别的师尊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无能为力,只好把他当做一团无色无味的大型热空气,不再管他,自己要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然后他明白了谢玉折那句话的含义。他的确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因为全都一门心思地想这个人去了。
他完全不能忽视谢玉折,即使不见面,他也一直想着他。
全都是因为那个从生咒!
谢玉折不知道想着什么兴奋了一夜,他在他隔壁房间里,因为这个破咒,睁了一晚上的眼睛,怎么都闭不上!
等到天都快亮了, 是从前谢玉折每日惯例起床的时间时,谢玉折才冷静了小半, 柳闲才抽空睡了会儿。醒来时太阳已经跑到了正空上,谢玉折的房里没动静, 应该已经离开了。
很好,只要他之后能保持冷静, 不影响我的情绪,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就好。
可是为什么他的唇角还是一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柳闲正满心怨气地出神,可嘴角却比死仇的剑还难压。
姓谢的那厮到底在哪干什么这么高兴???
柳小花气冲冲地从雅座的高凳子上跳下来,刚要去找那个消失不见的逆徒,逆徒却自己出现了。
谢玉折一手端着菜一手提着饭,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柳闲咬牙笑说:“我在找你。”
“找我?师尊,我只是去做我们的午饭了,不会离开你。”谢玉折平常地说着不平常的话。
柳闲说:“我一直在想你。”
谢玉折盘里的虾差点滑在地上,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迟疑地问:“真的吗?”
柳闲勾起唇,双目里秋水浮动,他甜丝丝地笑着说:“吃饭的时候我会想你,睡觉的时候会想你,就连沐浴的时候,我都想着你。”
“师尊……”
谢玉折的眸光瞬间松动了,他想离柳闲更近一步,却被直直推开。
眼前人是真的高兴了一整天,柳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努力压下嘴角,凉嗖嗖地质问:“所以昨晚你在干什么?”
谢玉折坐下来,在桌上摆好手中精美的餐盘,大脑里闪过千百种可能,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师尊,我错了。”
感受到他突然的无措,柳闲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好奇地问:“错在哪儿了?”
谢玉折很诚实地说:“我还在想。”
看来是完全不知道。
柳闲拈起桌上的折扇,捏着合起的扇面,把它重重地往自己手臂上一拍,他用了很大的力,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玉折的眉头也跟着皱了皱。
“感受到疼了吗?我也能这样感受到你的心情。”两人的双臂同时浮现一小片红,柳闲指着这块红印问:“谢玉折,你昨晚在偷偷听人讲笑话吗,为什么我想睡觉的时候,感觉你傻乐了一晚?”
“师尊,我哪儿也没去。”谢玉折解释说:“弟子只是有点高兴。”
“高兴?有点?”
“和想念的人重聚,所以高兴。”
柳闲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住了,他无奈地说:“我是你的仇人。你没救了。”
谢玉折不以为意地附和了他:“嗯。医书里说喜欢上自己的仇人是一种心理疾病,柳闲,我病得不轻。”
“我们是……”
“师徒,我知道。”
“你……我们都是男人。”
“嗯。”
“罢了,你从小和我在一起,对我有雏鸟情节也正常,过几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