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霁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转过头笑了笑,说:“阿商,不如让他看看你。”
第091章 兵人
杨徵舟看着黑衣人意义不明的举动, 不解道:“惊错,今天怎么了?若是身体不适,休息便好, 何必坚持过来。”
可他身后却突然有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小心翼翼道:
“阁主, 我在这儿啊……”
“所以那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杨徵舟猛的站起身,看向谢玉折身旁黑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折扇迅速打过去想要让他放下手,可惜只被他轻松避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举措都来不及,那个人已经依言轻轻地撩开了蒙面的黑纱。
谢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吞咽了几下,木然地说:“阿……阿、商?”
方霁月施施然坐下来, 精致的点翠耳坠依旧稳稳不动,她笑着点点头:“嗯,阿商。”
纵使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杨徵舟依旧忍不住地低喝:“你什么时候把她安插进来的?”
明明他命令了惊错去拿下谢玉折,可为什么刚才并不在场的方霁月能瞒过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代替了惊错?
方霁月端庄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坦然道:
“我只是想让可怜的孩子高兴一些,让他见见自己毫无记忆的母亲。”
“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方霁月轻松面色不改, 将满是血腥异味的茶盏放下,反问道:“杨徵舟, 虽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许平日里也怨恨我,但在刚才听到我要拜访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兴吗?”
“好,好。”
杨徵舟明明立着,在坐着的温婉女子面前却如同蝼蚁般平凡,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好”,而后“啪”的一声茶盏被摔碎在方霁月的脚边,茶水溅了她满腿,杨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记性,居然还知道您有一双儿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该把她带出来。”
方霁月笑而不语,她左手轻轻支着头,青葱指尖翻动几下,红线就活了起来,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复成了原来古朴茶盏的模样,而后她又好玩似的轻轻一碰,茶盏又顺着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满地的水渍和瓷片让原本装潢华美的屋子变得不堪,可无法阻挡的另一边,被黑衣人掀起的面纱之下,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拂到她脸上,似乎连光都怜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气。
那人缓缓抬眸——
莲步柔荑,蛾眉皓齿,她眼里绣着天上莹莹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国的皇帝亲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长公主,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过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谢玉折的双腿骤然一僵,手撑着桌角让自己不至于倒下,颤颤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从里面拿出自己碎掉的长生玉。
当年您送给孩儿的东西我现在还好好带在身上,他想让母亲知道。可惜手太抖太无力,他一连尝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把它拿出来,芥子袋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时间过得太久了,三岁的时候记性太差了,与小时候日日依赖着的母亲常年不见,后来在午夜梦回的幻想之中,也只能将她假想成一团雾气了。
但好在他死时阎王爷开恩让他见了血亲一面,他在那时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浑身萦绕着药气的沈素商,浓重的药气把整个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仅仅那一眼,他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的画面,灵魂空缺的某处就悄然被填了个大半,他把母亲带给他的感觉永久地刻进了骨髓里。
于是此时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谢玉折双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终于从目睹别人和母亲相处时的模样学会了那个字的念法,干涩着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亲面前,像乞求母亲怜爱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着头,却迟迟没等到女子的回应。
“娘,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眼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听到谢玉折的呼喊,她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像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谢玉折抬起头,再次试探叫道:“母亲?”
万籁俱寂之时,风吹过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关节处处缝着的、不知终点连去何方的红线,她整个身体里只有红线在动。
“您怎么动不了了?”
沈素商依旧纹丝不动地立着,而当谢玉折伸出手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时,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关节跟着灵活行动!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谢玉折的半张脸藏进黢黑的阴影中。一碰到红线就像被烫伤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看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瞪大了眼睛质问:“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霁月说:“她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我的指示,她不会动。”
百炼谷强者为主,其中方霁月是千载难逢的炼器天才,其资质本事令无数人望尘莫及,连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时仪态万千。这样的一个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该很多,但在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里,她有一样怪癖,令人人闻风而逃——
别人炼兵器,她炼兵人。
手中的细红线绝不是仅仅用来看着优雅的装饰,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丝。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个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远不知道,身边混在人堆草谷里的谁人谁物,究竟哪一位,是随时可能跪倒在她膝下为她赴火海的人偶。
在方霁月还未曾成名,别人以为她只是个被养在深闺中的娇气小姐之时,她绕着几根看着普通、却被她取名为“无常雀”的红线,上仙山立下战帖,以千年至宝为注,要和上修界九位高手比武。
九位当世大能迎战,方霁月九胜而无一败。
方霁月名声大噪又惹人猜忌,找不到她用活人炼器的证据,又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变态的魔女,流言抨击她做人形兵器大失人道,诸位世家找上门来声讨她时,她正悠哉悠哉地荡着秋千,傀儡挡在她身前,无一人能进她的身,逼退所有人之前她答道:“世事是一场大棋,人皆为子,我从不用亲身参与其中,兵人而已。”
兵人,即以人为兵。
而后她坐上了器宗宗主之位,没过数年又迅速退隐,操持镜湖玉宴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露面的一次。
谢玉折问:“你把她炼成了兵人?”
方霁月摇了摇头,否认道:“这只是一副未经打磨的人偶。沈将军的威名,边疆蛮夷十三族无人不知,策一匹马握一杆枪便能直取敌将首级,怎么可能是个手上连茧都没有的弱女子?”
对,对,母亲已经死了十四年了。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和她模样相同,但他猜测,这应该是母亲还在宫中做公主时的模样。
“她怎么会——”谢玉折的声音不解到近乎癫狂的地步,可随后他又泄了气,低声道:
“你怎么能用她的模样,去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杀器呢。”
方霁月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没有解释,正偏着头,好像在细致地打量酒楼里的装潢,她像她当年所说的话一般,永远置身事外。
没有她的指示,名为“沈素商”的人偶依旧保持着原来僵直的姿势,谢玉折心中刺痛,牙齿紧咬到出了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拨动她身上的红线,让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啊……”突然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意识到到这个声音的来源,谢玉折猛地转过头,看到“沈素商”竟然动了动自己的关节,她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腕,没有温度的手掌在谢玉折的脸侧驻留良久,却并不知为何没有真正挨上。她笑的时候,虽然肌肉移动得极其缓慢,可双目仍悄然地化作了两轮弯弯的月亮。
她说:“小玉长大了呀。”
“沈素商”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声带,她的声音嘶哑到像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每一个字都破碎到好似蜂振翅乱糟糟,但谢玉折仍旧听清了。
他激动地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用力握住沈素商冰沁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连连点头道:“是我,是小玉,我马上十八岁了,娘,小玉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看看我……”
可惜沈素商再也没有说半个字、做半个动作,若不是盈盈如月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谢玉折还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他的声音随着脊背的弯下而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了微弱无助的呜咽。
看着谢玉折涕泗横流又喜又悲的可怜模样,杨徵舟转头盯着方霁月,皱眉问:“你操控的?方宗主,她最好只是个人偶。要是被人发现你用活人炼器,没人救得了你。”
方霁月摊开两只手心,其中红线一动不动,动作坦然地说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可她的目光却注视着刚才突然行动起来的人偶,缓声道:“那是她。”
“沈素商死后,我用引魂幡聚齐了她的魂魄,在人偶中安养,想送她去轮回。但我等了十四年,她的三魂六魄依旧散乱。所以我带她来见你。让你见见她,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治好她。”
谢玉折低低地复述:“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入轮回?”
一根红线探入沈素商的眉心,方霁月道:“或许是见了你高兴,刚才她有了短暂的意识,魂魄重聚,可以入地府了。我为她的灵魂打了个不会被磨灭的印记,无论她下辈子投胎去了哪儿,我都会寻着那个印记,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谢玉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哑声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似乎是为了避免被追问,方霁月笃定道:“救命之恩。”
“她是怎么死的?”
“重病而死,小仙君。”
“什么病?”
“……”方霁月不说话了。
“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在不知道多少个弥天大谎里。无论是杨徵舟、顾长明、方霁月还是已经别离的柳闲,他们全都在他面前扯谎。
柳闲为什么要杀他?杨徵舟为什么又执意要他死?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死因?顾长明肯教导他,当真只是因为惜才吗?
眼前是浓厚的迷雾,这群当世大能不允许他窥见半分的真相,只是将他被迫裹挟在阴谋阳算的洪流里,将他笼罩在他们庞大漆黑的影子中,无法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
“骗你?”
方霁月淡声反问道:“听闻将军府上老管家办事细致得力,想必十四年前的账本仍能从库中找到。小仙君,若你不信,大可去翻阅看看,当年你爹为了救沈素商的病,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谢玉折站起身,双目沉沉:“我查过。那年将军府花了大笔钱购入药材,数张不同的药方,治了肺痨、伤寒、风疾。”
“那便以此为证。”
“不,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双目通红,哀切道:“伪造保存一个十四年前无可对证的账本,并不是难事。可凡人的灵魂极其坚韧,只可能被灵力或邪术刻意损伤,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常态,压根不会对灵魂造成影响。倘若她真是得了这些病死去,又怎么会魂魄俱散!?”
听到他的反驳, 方霁月讶然地用丝帕捂起了嘴:
“啊呀,这是天不生教学课本之一《修行基础入门》里的知识点吗?那是我百年前写的书,的确没有说错。我原本只是念着世间母子情深, 想要让你们在永别之前见一面,没想到只多解释了一句话,就被你抓到了破绽。”
谢玉折迟疑着问:“我看到母亲咽气的时候, 柳闲隐匿在房间的最角落里,手上泛着光。方宗主,他和她的死也有关吗?”
这个中魇之后看到的画面,他记了许久了。不远处病床上躺着友人,低头能看到自己手间浮动的咒印,手腕上的红痣被光映得若隐若现,这分明就是柳闲的视角。
方霁月思索了片刻:“沈素商病死的时候他还在做国师,晓天知地, 智算若神,连皇帝祭祀时都要他在一旁做法,他和你们家交往多年,或许他那时候只是在为将死的好友祈祷,希望能治好她的病而已。”
不,不是的。
谢玉折能大致感受到那一天柳闲的想法,一面是惋惜, 另一面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好像早就期盼着沈素商的死。
“上仙千般阻止我见你, 就是怕我太过随心放纵,多说错了话。这次我带你见沈素商, 过后都要亲自去向他请罪;要是我还对你说了什么,不用等他对我动手, 我都会立马自戕。”
她能见到柳闲吗?
谢玉折曾回过和柳闲一起住过的乡野小院,那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并没有柳闲回去过的痕迹。他想见柳闲,但也没有问方霁月柳闲在何处,他不想见自己,即使知道了在哪儿也没用。
方霁月温和地勾了勾唇,旋即又收起了笑意:“小仙君,你要是不再执迷于这些已故的事里,未来会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何必深究呢?我要带阿商走了,再会。”
母亲一直都在下修界生活,为什么会和这群人扯上关系?为什么她的死隐秘到稍加泄露就会让一宗之主自戕?
早有预料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谢玉折走到沈素商身边,虚虚地环抱住了她,不敢碰到她的半片皮肤,不敢用半点力,生怕会把这具盛着母亲灵魂的人偶碰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问:
“她能离开了吗?”
“某日你会遇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或许那就是她。”
“方宗主的恩情,玉折记下了。”
诚挚地拜别了两位女子,谢玉折留恋的目光迟迟不能从沈素商身上移开,垂下眼帘,轻声唤了最后一句:“娘。”
而后他站起来,背过了身去。他的出生已经害得母亲吃了苦,他不能再耽误她新的一生。
见方霁月手上红线动了动就要带人离开,杨徵舟面上没什么悲喜:“方宗主仅仅是来这么一趟吗?”
可那人没有回应,已经款款出了门,雅座里的猫却突然发出了人声,不过仍是对谢玉折说的:“我怕到死还欠沈素商的情,所以才要在自己入土前送她无忧的一生,而她骨肉的安危和我无关,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今后好自为之。”
最后这一句话,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之前入地府看到的景象果然不是个梦,谢玉折笃定自己是死而复生,而并非重伤被救!
而这句话听在杨徵舟耳中,他喝了口茶,看着谢玉折,右眼有一抹流光闪过,沉思了一会儿后,嘴角竟然浮现了清淡的笑意。
和顾长明两个时辰的约定已过,雅座的门窗自从被方霁月打开之后就又被封锁,应是有结界笼罩,怎么破都破不开。空间并不宽敞,面对心情奇差还要他死的杨徵舟,谢玉折反手握着一把弯刀,冷声道:“放我出去。”
杨徵舟怡然问他:“为什么不等顾宗主来找你呢?能跟着两位大能,谢小仙君上辈子救了国,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福气。可你的运气差了些,摊上这身命格的人必须死。”
“放我走。”
杨徵舟在泡茶,并不理会他。
虽然眼眶仍是微红的,可谢玉折身上的气势丝毫不弱,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听到熟悉的“你必须死”四个字时扯了扯唇角:
“你只有青瞳时才能用幻术,却并未把我视为对手,现在仍是黑瞳。如果不放我出去,在你的眼睛完全变色控制我的心神之前,我的刀已经插进了你的骨头里。”
只见刚才被他握在手上的刀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杨徵舟突然感受到的、抵在自己背后毫无间隙的利刃!
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杨徵舟叹了口气,双目依旧是普通人的模样,他问:“难道等你出了这扇门,灵力不足以维持刀身,我就不能对你动手了吗?”
谢玉折道:“正如你所说,出了这扇门我就有了顾宗主的保护,你杀不了我。”
“很聪明,但依旧天真。大多数修士只会用修炼的等阶来比较修士的强弱,可金丹期的你打过了元婴器的赵元修,更何况同为十绝的我和顾长明。十绝十人各怀隐秘本领,实力无法比较,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要你看到的。倘若我想杀你,顾长明救不了。”
“我知道。”
谢玉折当然知道,且不说顾长明救不救得了他,他根本不会救他。
身为天下唯一的渡劫期,顾长明的探查能力不可能弱。从前连上仙都能监视,如今想知道他这个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出现的小弟子的行踪,也轻而易举。
或许他正在隔壁的雅座里喝养生茶,或许在和赵纸意听平日遇不到的评书,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将他带走。在酒楼里出面救下弟子,这在他心中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事。
谢玉折右手合二指捏出一张不知用处的符咒,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受伤后符纸沾上血会自燃,醉梦长会爆炸。”
杨徵舟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皱眉道:“血却符?这么珍贵的符纸,你怎么得到的?”
“柳闲给的。”谢玉折说:“他给了我一大箩筐。”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一旦有必要,可以把这个符提前贴在路上。”
一旦有必要,就要引爆整座楼吗?杨徵舟扶着额想。
果然惹谁不能惹疯子……疯子教出来的小疯子也不行。
好在小疯子只是拿出来晃了晃,他又收起了符纸:“但你不杀我了,待会儿离开的时候,我会沿途一个一个把它们取下来。”
谢玉折把符纸拿出来只是想多一层保险做做样子,他当然不会用一整个酒楼里的人命换自己,他知道杨徵舟没杀心了。
今日醉梦长里好浓的血腥气,素日皆是翩翩公子的杨徵舟都浮躁得不行,暴露了许多情绪。
比如,一开始要杀他时的决绝狠心,方霁月出现后的紧张以及听到她的话后缓慢涌上的轻松。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他死,但杨徵舟显然只是想要一个“谢玉折死过”的结果,并不在乎别的,而他迟迟不动手,显然已经得到了。
杨徵舟笑着摇了摇折扇,点头道:“我放你走。”
“多谢。”
谢玉折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处,而仍在尽头处摇扇的杨徵舟,双目赫然呈现着至青之色。
“上来。”
果然一回到酒楼大堂就收到了顾长明的传音,谢玉折抬头向上看,潺潺流水上的亭台里,有双纤白的手撩开了雅座的薄纱,一张比海棠还秀丽的脸探出来,对他的方向笑了笑,又迅速地放下了白纱,遮住了亭台的内景。
不过仅那一眼,就惹得堂下一众人的惊呼。
能坐在醉梦长流水亭台里的人,绝对身份非凡。看那人贵气十足,究竟是哪家的小姐,竟生的如此美丽?
那当然是赵纸意,他在给谢玉折示意他们的位置。
亭台是醉梦长少数贵客专有的位置,就连去往那儿的路都与别处不同。
它建在清澈游鱼的流水之上,奇花异草环抱其间,要想上楼,先要踩过小溪上铺着的块块青石。溪水如明镜,谢玉折沿途走过,可以从中看到自己苍白无趣的倒影。
都快要入夏的时节,这地方也压根没有花树,可天上突然飘起雪与花,冰雪落在皮肤上渐渐融化不见,花瓣落进溪石里,随着流水飘啊飘,没过多久也都像溶入水中了一般,再也找不见,只有不知何处的鸟兽一直婉转啼鸣着。
为他领路的小厮喜笑颜开,为他解释道:“公子呀,您果然贵人有福气,这‘芳华落晓,舒雀啼春’可是咱们楼里人人想一观的奇景!”
“奇景?”
小厮连声道:“对对对!这可不是咱们醉梦长弄出来的,都是自己从天上飘下来,几月才能遇着一次,多少人慕名来观,但谁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形成的哩!就说这景,还有个传说,当年这地方住着位娘子,乐善好施,蕙质兰心,鸟儿喜欢她,她出行时都为她衔来花瓣,天上的神仙喜欢她,思念的泪水落下来就变成了雪花,后来娘子飞升了,她的灵力留在这个地方化作……”
小厮抬头,见谢玉折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的模样,便讪讪地住了嘴,拿出随时都准备着的玉骨伞,关切道:“不过景虽美,贵客的身体更加重要,需要我为您打伞吗?”
谢玉折没有回答,他出神地看着在几块石头之外,一会儿跳来跳去接花瓣,一会又蹲下来逗弄游鱼的小孩。
小孩笑嘻嘻地合上手掌:“诶咻,抓住啦!”
他往前走几步后,小孩察觉到有人要过路,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走到路边,为他让了路。
凝云纷飞茫茫恍然不似人间,谢玉折没有走,他取走小厮手里的伞,抬手撑起来,为小孩挡住了雪,二人一同立在伞下。
那小孩抬起头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用稚嫩的嗓音问:“大哥哥,怎么了?
谢玉折没有回答。
“你不开心吗?”
小孩张开手往前伸了伸,数朵漂亮的花瓣正躺在其中:“我刚刚好辛苦才抓到的好看花瓣,都送给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谢玉折低头,目光并未落到花瓣之上,反倒看着小孩抹满了颜料的脸,那上面五彩缤纷,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
可他握着伞柄的手却越来越用力,青筋凸起好似握剑之时!
他蹲下身,激动地握着小孩的肩膀,还没想好措辞,只见小孩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的双眼水汪汪的,用力一挣扎把自己的肩抽出来,噔噔噔淌过溪水,手上花瓣撒了一地,他跑到一处花卉盆景后躲着,只悄悄地探出一个头,气呼呼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我……对不起。”
谢玉折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咽下想说的话,僵了片刻便垂下手,捡起还未溶入水中的花瓣,歉意地拿出一串新鲜的糖葫芦,平稳呼吸道:“给你,谢谢你的花。”
“这是什么?”小孩问。
“糖葫芦。你没有吃过吗?”
“没有见过。”
“酸酸甜甜的。”
小孩顿时亮了眼睛,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却最终只是乖巧地摇头道:“妈妈说了,我没有见过的食物,都不健康,不能吃。”
而后他又转头见四周都没人,羞赧地对了对手指,咬唇道:“不过她现在不在,我可以……悄悄地尝一下吗?”
谢玉折把糖葫芦串递出去,用力摩挲着伞柄,问小孩:“你的家人呢?”
小孩的脑袋里不记事,拿到了大人赔来的礼,他的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一边乐滋滋地咬下一颗糖葫芦,一边摇头晃脑地回答:“我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没有家人。”
而后他又像咬到坏山楂了般脸色一变,却又在下一刻转为晴天,谢玉折问:“吃到坏的了?”
“没有。”小孩摆了摆手:“刚才突然想到书上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但我觉得哥哥你是好人,所以没关系啦。”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的问题,提醒道:“以后还是不要吃了,谁都有可能是坏人。”
“我知道了!”小孩答的迅速又敷衍。
“……”
谢玉折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让他不要对别人这么轻信,没想到他已经惊喜地大睁着眼,又急急忙忙地咬下一颗,口齿不清地指着已经没了大半的糖葫芦串说:“这个好好好好吃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而后他转过身子,踮起脚,抱着谢玉折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高兴地转着圈圈:“谢谢大哥哥!”
“慢点吃,我还能……”“再给你买”四个字还没出口,谢玉折已经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刚才被亲过的地方。
啊……这是……怎么回事。
雪不下了, 花不落了,鸟也不叫了,连奇景都好像静止了。
见谢玉折的手停留在他自己的脸颊上不动, 小孩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跟着戳了戳自己的脸,不解地问:“大哥哥, 你怎么了?”
“没事。”
雪花落在谢玉折薄红的耳廓上,冰凉又沁人,冷得他一激灵。
虽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说到底不过是被个高兴的总角孩童亲了一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也没什么好虽然的。
他舒了一口气,余光看到小孩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小滩水印的脚,蹙着眉道:“我带你去换鞋袜吧。”
小孩抗拒道:“不去, 我还没有玩够呢。”
“你刚才淌了水,鞋袜都打湿了。这里下雪天冷,要是不及时更换,很容易得病。”
谢玉折尽力地温声解释着,小孩也认真听着,但他能很明显地从他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来,他根本没听懂亦, 或是压根不在乎。
于是他想了想,补充道:
“之后就不能吃糖葫芦, 要吃药了。”
小孩像炸毛了似的蹦起来,惊恐道:“药!?”
“嗯。”
小孩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成防御的姿势, 坚决有力地拒绝道:“我不吃!”
谢玉折道:“那就听话。”
“好吧。”小孩依依不舍地环顾着四周,低落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神奇的地方, 我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扯着谢玉折的衣角摇了摇,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没有鞋袜可以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