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自己明明都死了,正在奈何桥头排队领孟婆汤喝,睁眼的时候却在天不生的床上睡着。为他送药的仙君说,那时他身受重伤出现在天不生大门口,巡逻的弟子发现了他,交给门内的医师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也成为了传言里的人物。
有人说他运气好,都要死了还能遇着贵人;有人说他本就在群青宴上大放异彩,被宗主青睐的人当然要尽力救活;还有人说,倘若他那时候真的要死了,天不生七千阶玉梯,他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到茶室的时候,顾长明正在下棋,对他朝对座一指:“来。”
谢玉折依言和他对弈,一炷香后白子就快被吃了个干净。顾长明皱着眉说:“你的状态不佳。昨夜又做噩梦了?”
“嗯。”
“梦见了谁?”
谢玉折死死地攥着手里的白子,力道大到差点要把它捏碎:“柳……兰亭。”
“又梦见他杀你了?”
谢玉折诚实道:“宗主,我忘不掉。”
“我很少见他执剑。但那天不周贯穿了你的心脏,你本来该死了。”
谢玉折掐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心,迅速接了话:“宗主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此生难忘,弟子愿为您赴汤蹈火,偿还恩情。”
“你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知道我想栽培你,又决意要你死,兴许找我要回长生骨,都是怕我救你。不过你做得很好。那日你趁他不备刺他一剑,他神志不清,我才能掉包长生骨,有它你才能活下来。一个弑徒,一个叛师,你们才是绝配。”
所以那一天被柳闲拿回的是假的长生骨?可他那日的昏沉,当真和我有关吗?
谢玉折还记得,顾长明喜欢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他曾让他刺伤柳闲以表忠心,毕竟那一剑之后谢玉折和柳闲就是河两岸的人,而后来他竟当真失控这样做了。
他恭敬道:“那一日,我只是想完成宗主您的嘱托,并未有他想。”
顾长明随口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心脏怦怦跳的时候,谢玉折就觉得心口好痛。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闷闷地想,原来那天我刺向师尊的那一剑,也让他这样疼了吗?
不过片刻他就回过了神,顾长明正满意地看着他,他眉眼低垂道:
“我不知道。我原以为,拜他为师、服侍他,他就能提点我,可他只是差使我,连入群青宴也是为了替他拿到菩萨针,甚至最后要杀了我。虽然我背叛了他,可他对也我根本……不是真心。”
“天命书上写着,你不死,他就会死,他看过那本书。”
顾长明冷冷地笑了声:“他惜命,会抓住一切能活下去的机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不过我早提醒过你,在修无情道的人心里,人和花草没两样。他开心时能赏你几句好话,没趣了也能赏你两个巴掌,可你不信。”
谢玉折放下最后一粒白子,道:“是弟子醒悟得太晚了。”
顾长明道:“不算晚。他不惜才,我却可以收你为亲传弟子。”
并未见得谢玉折有多高兴,他凝重地摇头道:“宗主,先前我在镜湖玉宴昏倒时,他称我为他的弟子。天下人都以为你们是好友,上修界规定一人一师,要是他未曾说明,我又拜您为师,或许会对您名誉有损。”
顾长明点了点头,收起棋子时轻描淡写地说:
“他曾被我重伤,双目尽废,囚于山寺懈怠百年,又据你所说剑心成阵,如今一定身负重荷,近些年都不会再露面了。而他不开口,你的确不能拜入我门下。不过,上仙是天不生掌门,你身为他的弟子,便是天不生的弟子,如今他外出游历,自然该由我代为教导。”
桌上是苦苦挣扎多次却仍烂透了的败局,看着输了满盘的棋局,谢玉折又黑又深的瞳孔里藏不住浓烈的偏执,他紧握着腰上的无名剑,低声道:“弟子都明白。”
顾长明拿出一张令牌交给他:“你在天不生学剑,比在他手下要好的多。这是藏书阁四层之上的通行令,只有亲传弟子能活得,我交给你。等你学成出师,如何不能还当日的耻辱?”
谢玉折接过令牌,拜谢道:“多谢宗主。我一定会勤学苦练,不负师恩,以报当日之仇。”
今日是在天不生修学的第一天, 谢玉折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了床。
往日在小院的时候,他会先煮一碗热茶,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早餐, 先吃一些填饱肚子,再温一些等着不知道多久会起床的柳闲,解下围裙后, 就能带着新一天的满足开始读书练剑了。
小院里没有仙器宝物,只有个光秃秃的泥巴地和一棵勉勉强强能遮挡阳光的树,在那样小的一个地方从早到晚,他竟然也没有觉得枯燥乏味过,每一个夜晚都好期盼下一个白天。
可如今在陈设恢宏的天不生,即使昨日已经有师姐为他介绍这里的衣食住行,可他依旧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天色尚早,朝阳才悄悄从云层里冒出一个角, 他走进天不生的膳堂,里头竟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刚出炉的饭菜正冒着热气,高山上的膳堂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冷,白衣弟子们都仪表工整,姿态端正,除了碰面时的示好之外,连偶尔的交流都极其小声。
明明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这里却静雅得像琴室一般,要是军营里有这么多人, 喝酒调笑的声音早就能把房顶掀翻了。
天下第一宗的厨子似乎都是顶尖的,明明只是个早餐, 堂上却花样百出,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美味。
谢玉折为自己打了一碗粥, 两个馒头,昨夜有些失眠,此时他的大脑仍是空空的,正懵懵懂懂地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却突然有人叫他:“谢师弟晨安。”
他双眼聚焦看去,是一个没见过的人,便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师兄好。”
又一人:“谢师弟晨安。”
“师姐好。”
“谢师弟早啊。”
“师……”竟有些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他道:“前辈早。”
前辈认真地朝他点点头:“原来你长这样。哈,的确好看,但没想到他们喜欢这种冷淡的。”
好看?喜欢?冷淡?
谢玉折径直地侧身走开了。
旁边人往他身边越走越近,轻轻一碰,若非他手稳,差点撞翻了他盘里的粥。
“你们看,那就是谢玉折,名簿上只有十七岁,居然能夺魁,人不可貌相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上仙都露面说那是他弟子了,就算他没那个实力夺魁,也总有方法。夺魁便罢了,上仙有事外出,他就能和纸意师兄一起在宗主门下修学,十七岁,能羡慕死十八个我了呀。”
一个带着怯意的女声弱弱开口:“终赛那天我在场,看到了他们的对局……虽然第一场他就输了,但可能是那时候还没有进入状态,第二场就和赵师……元修不相上下,最后赢得也很艰难,而且我见他是有实力的……”
谢玉折路过这桌人,找了个空无一人的角落坐下,琢磨着吃完饭后,在早课开始前的两刻钟,还能念念新从藏书阁里借来的书。
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耳力因为柳闲三个月的使唤折磨变得很好,即使那群人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无可避免地能听清他们的话,有点吵了。
“第二场颇搞笑了,上仙亲自递给他一颗药,谁知道那是什么?那颗药之后就能扭转劣势,以金丹之身胜了元婴,保不齐——”
男子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地说:“这种事也不少见。”
“可是,我们不该这样说他。万一他是隐匿实力的高手呢?毕竟那可是上仙唯二亲口承认的徒弟,据说十七师兄当年也……”
女弟子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法术封了嘴,同伴言谈间的嬉笑荡然无存,低喝道:
“不想死就别提那个人!”
小弟子连连点头,同伴放松身体,明明在继续调笑,却多了些刻意转移话题的意味:
“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神仙和第一宗的宗主!之前不是有人说在水云身里看到了上仙娘子吗,也不知道他师娘是个什么身份,肯定不会差。人家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都够他潇洒一辈子的了,要是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送他一个魁首玩玩,也不是大事。”
“不过,人能被收买,妖物不会。宗主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去猎妖,到时候就能见真章了。”
赵宁非起着哄,忽见自己的小师妹像是瞧见恶兽般小声清了清嗓,头垂得很低。
“欣妹,你怎么了?”他转过头去,却瞧见——
一位身穿银光劲装,头戴玄冠,腰佩石青带的青年微抿着唇,立在他们身后。他身姿挺拔,垂眸扫过这围成一圈讲闲话的人,问:“晨光正好,你们吃完了早饭不去练剑,在此议论的是何要事,竟需要如此排场?不若让我也一同探讨探讨?”
“纸、纸意师兄!”几人齐齐起身,恭敬地朝来人揖了一礼,别说顶撞了,连头都不敢抬。
背后说人坏话被赵纸意抓包,他们完蛋了。
天不生内门本就头角峥嵘,赵纸意天资聪颖,还身为宗主两位亲传弟子之一,更是在其中独占鳌头。如今他的哥哥赵元修被扫地出门,身为血亲,宗主对他的优待竟没受到丝毫影响,甚至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受尽偏爱的天之骄子。
但他赏公私分明,对旁人关爱有加,所以他们并不会不服气,想得更多的是,被师兄瞧见不好的一面了。
赵纸意不轻不重地说:“门规其三,‘事非亲历,不可臆断’,今日你们妄议同门,罚抄门规十次,明日此时交。此事下不为例,去吧。”
谢玉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啃自己的馒头,没想到竟然又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他只看到这人的衣角时就想条件反射似的说一句“师兄师姐好”,却听见那人带着笑意,用清铃般的声音问他:
“师弟,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抬起头,见刚处置完人的赵纸意端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和粥站在他身侧,与这人一同前来的,是数双带着不同情绪的眼睛。
他有片刻捏紧了自己手中的玉筷,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赵师兄好。”
许是亲传弟子的衣料本就不同,亦或是死白的服饰穿在美人身上也会熠熠生辉,赵纸意穿弟子服时如兰花一般清雅,周身像蒙了层雾气一般的美。
他坐下来说:“昨日看到新张的榜,我才知道你来了。早就听说了你在镜湖玉宴的风采,我一直想与你见一面,没想到这么巧,这时候就遇见了。”
“师兄言重了。”
赵纸意清秀的脸上满是自责,他道:“那些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只是看元修走了,心中郁闷,把气撒在了你身上。总有人不明事理,把毫无干系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以为师尊是为了给你铺路,才借故把赵元修撵出去。可我虽然是元修的手足兄弟,也知道他犯了大错,怎么能偷窃禁药,还让你中毒?我要是提前知道,一定会阻止他。”
他敛下眉眼,“玉折,我替他向你道歉。”
沉默地听完这样一大段话后,谢玉折迅速学着友善地抬了抬嘴角,摇头说:“我刚才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也并不怪元修师兄,多谢师兄挂怀。”
赵纸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好上仙慧眼,你及时吃了解药,赵元修才能不至于酿下大错。身体一切都好吗?”
解药?谢玉折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那天他藏在无悲殿角落里时,柳闲说是赵纸意给他兄长下了断续散。后来他用顾长明给的令牌,去天不生藏书阁的第七层看到了介绍这种药的书,知道此药无解。因此,倘若为了公平公正,那天他吃下去的可能是另一颗断续散,但绝不可能是解药。
赵纸意是顾长明的亲传弟子,也有进入第七层的权限。如果他敢给赵元修用此物,说明他对这东西的了解应该不浅,如今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断续散服用几日后就会气虚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些症状?
谢玉折适时地皱了皱眉,答复说:“有时会觉得体弱无力,但练武时总要克服。”
“上仙不在,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一同听学练剑,很快就能熟络起来,遇到了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
赵纸意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而且我们就要一齐启程去北原了。”
“北原?”
赵纸意耐心地为他讲述着:
“据说北原里有一座山,名叫.春山,曾经梅花终年盛放不败,山巅处还有一座天钟,常常无人而鸣。因此很多人觉得山中有仙,为了寻仙便想闯入,可惜环境恶劣,大多都丧命了。而半年前北原上空突然成了永夜,流出的雪水全都受了瘴气污染,师尊怀疑那座山出了妖邪,要带几名弟子一同前往除妖。”
春山有仙?谢玉折猛的想到,他和柳闲在当铺里初次重逢,彼时他就听到柳闲拿着串佛珠,说是从北原山上的笑佛手上扒下来的,而那时正是半年前!
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和……柳闲有关吗?
赵纸意轻松地笑说:“可是大家都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位仙,他在逍遥远游,春山那样恶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再有一位呢,你说是吗?”
怎么可能再有一位呢?
像是被人挖心焚骨一般,谢玉折碎成万千块的心突然不住地抽痛,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表现正常,可却连半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赵纸意并不觉得扫兴,继续问他:“听说你曾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可曾去过那儿的第一大酒楼,醉梦长?”
“……去过。”
“上仙是否教过你御剑?”
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站在剑上的狼狈情景,谢玉折差点被空气一噎,他缓慢地说:“……教过。”
赵纸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那便好办多了。去北原会路过和雍国,醉梦长的杨老板邀请我们一聚,我们先御剑三个时辰去那里落脚,休息一夜后,再去春山。”
谢玉折脸色一变:“杨老板?”
赵纸意说:“你应该知道他吧,他叫杨徵舟,曾经也在上修界,天下顶尖十位大能之一,后来退隐行商,是上仙的多年好友了。”
“……见过。”
我不止去过醉梦长,我不止见过酒楼的老板,我还去过他的书房,我还被他押去过第一大酒楼酒楼下层的第一大地牢里,全身镣铐,跪了六天。
谢玉折小时候和柳闲在一起,一起吃饭时都是说说笑笑,从来没有接受过大家族里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但现在他决定以后在外吃饭,都要坚持这个规矩了。
他不想再听到赵钱孙李的那位师兄师姐对他提到那些字眼了。现在,因为赵纸意这几句友好善意的提醒,他手里松软的馒头就像变成了数颗粗粝的石子,咀嚼时都像是已经给他划了满嘴的伤口。
春山之上,怎么会再有一位仙?
身为弑徒之人的弑师之徒,我该怎样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我能在那个地方,遇见柳闲吗?
赵纸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吃完饭就回去收拾行李吧,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
第090章 阁主有请
和宗主一同下山历练的资格极其珍贵, 更何况此行是去往穷凶极恶的北原春山,不是去往某家某地的赏景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当场, 因此,最终顾长明只带了赵纸意和谢玉折两个人前往。
还没下山,光是站在天不生门口, 隔着脚下厚重的云层往下看巍峨的、不见底的七千阶玉梯,谢玉折就已经觉得触目惊心了。
我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
不周直接从我的心口穿透出了脊背,比冰还刺骨的剑意让我的心化作了看不见的碎烟,那一剑之后我才知道带着高帽的黑白无常不是编造出来的传说。
白无常喜笑颜开地对我说“你可来了”,黑无常满面肃然地为我套上缉魂锁,阎王爷准许他们将我押解到望乡台前望望血亲,我第一次看到三岁时就离我而去的母亲的模样。
他确信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为什么他醒来时会在七千阶上的天不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已经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一遭的死人, 只以为他是重伤被救了?
都说人死时脑袋里会闪过走马灯,那现在的一切,只是我弥留之际时做的一个梦吗?
可为什么梦里没有想见的人?
没有太多时间琢磨,谢玉折迅速回过神,立在顾长明身旁,召出自己的剑,正为难地想着该如何御剑而下, 却听见顾长明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柳闲很爱剑。”
柳……闲?
总是听顾长明上仙上仙地叫,他原以为这个人不知道柳兰亭的另一个名字。
“他恨不得和自己的剑睡在一起, 去哪儿都御剑而行,从来不屑于乘车, 他觉得这样很……”
顾长明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回忆那个陌生的、只从红衣青年口中听到过的又粗鄙又张狂的说法:“逊。”
竟然像是在缅怀似的, 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但和你住一起之后,他为你买了一辆马车。他太宠爱你了。而你还怨他。当年他力排众议也要留下的十七也是这样,他总是遇不对人。”
“他……”谢玉折垂着头,低声不甘道:
“他为我买了一辆马车,就想换走我的命,宗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你知道要干什么就好。”
看着云雾缭绕的脚下就像在俯瞰众生,顾长明棱角分明的脸上噙着一抹淡漠的笑,他话音一转道:
“你们二人御剑下山,两个时辰后,醉梦长见。”
说罢他面前出现一条裂缝,他踏足进去,身影便消失在了天不生雪冷的空气中,独留赵纸意和谢玉折二人面面相觑。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赵纸意关怀道:“师弟,若你恐高,我可以带你下山。”
谢玉折摇了摇头,无名剑放平,他踏了上去。
忽略原来平日和柳闲待在一起一直被监视着,连买了辆马车都有人知道的事实,顾长明其实没说错。
如果他想修剑,却连御剑都不敢,何其好笑?先前不用怕死、不担心有做不到的事,所以练了这么久连御剑都不行,他在柳闲的庇护之下安逸太久了。
柳闲怕鸟,所以他给自己养了一只。
他怕高,也必须站在高处去。
按照寻常御剑的速度算来,从天不生到醉梦长,需要至少三个时辰,不仅需要御剑,还不得不加快速度。
在高空之上毫无支撑的感觉让他恐慌,谢玉折闭着眼,听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可腰间的铃铛声盖过了一切,还在清脆作响,是他浑身僵硬时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明明是求长生的铃,此时却变得无比蛊惑,却又分外让人安心。
从剑上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磕磕绊绊,多了好几处青红的肿包,鬓角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打湿又风干,谢玉折攥着小铃铛,觉得自己这一路上已经死过无数次。但逐渐加快的剑速之下,狂风好像席卷了他的整个灵魂,灵海完全放空,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好像一只鸟一样的自在。
柳闲爱御剑,会因为这个原因吗?
到到达醉梦长富丽的雕花门口时,顾长明和赵纸意都不在。谢玉折跌跌撞撞地,还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正要走进去,就又有两把刀横叉在他身前,眼前两人各捏着一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石头,他一靠近,那块石头就不停地闪光,许是用于认人的物件。
两人一个眼睛笑弯成了刀似的缝,另一个嘴角下撇也像柄淬毒的刀,那模样和他先前看到的黑白无常好相像。
但他不能死。
长剑出鞘两寸,却见这两人收起了发光的石头,对他躬身道:“这位客人,阁主有请。”
“阁主?”
明明是邀请的语气,可两柄带着铜锈的弯刀却仍是悬在他眼前的,一人说:“听闻天不生弟子下山,旅途舟车劳顿,杨老板已设宴相邀,派我等在此恭候一整日,请这位小仙君随我前去。”
念着或许顾赵两人已经进去了,谢玉折跟上了这位白无常似的人。越往里走,多种香料混杂的浓郁香味就越重,但许是材料足够好,混在一起竟也不刺鼻,可他仍能闻到,这其中有和一众名香格格不入的细微铁锈味。
直到尽头转角的雅间里,他看到了杨徵舟。
“阁主,客人带来了。”笑眼无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退了出去,连带着合上了门。
杨徵舟长发微卷,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说话,可从他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个劲装黑衣人,将刚入门的谢玉折擒倒在地!
杨徵舟手执烟斗,往兔毫茶盏里抖了抖灰,眼也不抬地问他:“冒充上仙弟子进入天不生,你有什么目的?”
被人死死扣住脖颈,谢玉折的双眼迅速充血通红,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奢侈,他不停地咳嗽,不明所以地哑着嗓子复述:“冒充?”
杨徵舟再问:“知道他死了,还会如此高超易容术的人不多。你是谁?”
“我是……谢玉折。”
谢玉折断断续续地说着,将他控住的人却突然僵硬了下。他找准时机翻过身去,将那人点穴定身,站起身来,迅速拔剑抵着他的喉咙,携着他一步一步朝门口退去,门却从里打不开!
“谢玉折已经死了。”
杨徵舟并不急躁,他放下烟斗后,又变成了那副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把玩起了一柄字画飘逸的折扇。
可谢玉折分明看到,他的瞳孔竟然悄然变成了湖水一般的碧色!他在宫中见过瞳孔异色的西域人,可怎么会有人能在瞬息之间,从黑变成青色!?
“我没有冒充。”
折扇被人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他已经死了!”
失态片刻后杨徵舟又缓下了脾气,可他的胸口仍在不停的起伏着,周身的铁锈味越来越浓,他对着那把扇子歉疚道:
“你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不得不杀了你。名叫谢玉折的人只能死,若我错杀,向你道歉。”
话音刚落,谢玉折便僵硬地松开了要挟人的手。他如行尸傀儡般缓慢地往前走着,拔出了墙上挂着的剑,所有行动都像被人控制了一般,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还在军营之中,是个辱了皇命该当自刎谢罪的叛徒,正举着剑锋要朝着自己脖子抹去,门外却突然“扣扣”两声,有人高声通传:
“百炼谷谷主方霁月求见。”
谢玉折突然失了力气,手中的剑哐啷一声坠落在地,杨徵舟喃喃问:“谁?”
笑眼为他呈上刚递来用红线绣着花的名帖,重复道:“百炼谷谷主,方霁月。”
“方……霁月?”
这是惊错第二次见自家阁主如此慌张,上一次是有个拍了马车的瞎子进屋撞见他抽烟,这一次是百炼谷谷主时机不巧撞见他杀人。
只见杨徵舟双目的青色迅速褪去,他整理好衣衫,收起烟斗,亲自站起身来开了门,自责地对来人笑了笑:“不知方宗主前来,杨某有失远迎。”
而谢玉折早已被迫坐了下来,双唇被紧锁说不出话,他用力握着茶台,右手的青筋暴起,杨徵舟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没有多做行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与人谈笑风生的杨徵舟,细细品味着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知道在天不生的那天是谁害他刺柳闲一剑了——
完全一致的滋味,绝不会有错!
若是完全靠单打独斗,背后没有半点武力支撑,想要豢养一群忠心的手下,还要在鱼龙混杂的商界屹立不倒,谈何容易?
他从上修界世家记里读到过,杨家传承千年,幻术卓绝无人可比拟,而杨徵舟便姓杨。
“母……”
方霁月的声音依旧如流水般动人,细看时便能发现杨徵舟竟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温柔,她盈盈地福了个回礼,打断了杨徵舟的话:“杨老板好。”
她走到谢玉折身边,数根红线从手中冒出,拨开了他已经被锋利茶台割破出血的手心,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略有些不悦地轻声道:
“你十七岁时,还成日在家中锦衣玉食,谢玉折连个亲人都没有,如何招惹你了?”
杨徵舟辩解道:“是他心怀不轨,冒充上仙弟子潜入天不生。”
方霁月捂嘴笑了:“杨老板,他压根没有易容。”
杨徵舟的语调彻底冷了下来:“方宗主有所不知,我知道上百种不用易容就让人变得和另一个完全一样的方法。”
“那你们杨家人更能看出来,他就是货真价实的谢玉折了。”
“我来,是因为恰巧路过此地,听说兰亭的小徒弟在此,想来送个礼物。”
方霁月轻轻拍了拍谢玉折的肩,红线缠绕着他受伤的手心,似乎想让他放松下来:“是上次就想给你,却被你师尊打断了的那一份。”
只见方才被谢玉折反击的黑衣人突然走了过来,他身着能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夜行衣,整张脸都被黑纱蒙住,明明浑身都是黑色,却在走到谢玉折身旁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梨花白的苏绣手帕。
那人抚上谢玉折的脸,为他拭去额间冷汗,又莫名其妙地把桌上现成带茶叶均匀铺在他的伤口上,像在敷草药似的。他尖利的指甲一勾这方手帕就变成了块布条,但一连笨拙地试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成功地把谢玉折的伤口完全覆盖住,打了个丑陋却稳固的、甚至勒得有些疼人的结。
明明是个陌生人略微有些痴傻的触碰,可谢玉折没有抽回手。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人。
心脏快速跳动得就好像要蹦出来,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在灼烧,血液一股脑地冲上天灵盖,他紧攥着裹在自己手心的布条,抬起手隔空想触碰到这人脸上的黑纱却又出于礼节放下,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人黑纱之下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