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复了,额头上的红印也已经消去,从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无差别,只不过……当他刚想用小剑剥瓜子壳时,他召不出剑了。
无论他怎么做,心剑都再也不能被召出来,这怎么能行?
若无剑,毋宁死!
于是还没等到说书先生刚站上台,柳闲早已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扯着嗓子说:“上回书我们说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几大宗合力成立檀宫后,这宫主大位便被那人握于手中,借此铲除异己,玩弄权术,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偌大的妖林里今日鸦雀无声,只有正中央湖泊旁立着的青年在苦恼:“我剑呢?”
屈腿坐在两个战战兢兢的长毛兽身旁,柳闲沮丧地拿起了新获得的传音石。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没有步千秋说的那么简单,石头里的灵力不属于他,他不能灵活操控,而且圆成个球的石头也压根没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侧”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在生疏地捣鼓了半天之后,柳闲才终于引了丝灵力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传音问问。
不过修仙界电话虽然难用,但接通的速度实在是快,对面冷冰冰地问他:“何人?”
“我啊。”
柳闲捡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欲哭无泪地问:“夫子,您到底扎了我哪处大穴?人变小也就算了,我怎么连剑都召不出来了?”
“……”
对面迟迟不出声,似有什么硬物被折断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某种生物的惨叫。
看来步千秋真的对屠汉的人设乐在其中,还真去杀猪了。
不过,传音石里的声音失好像了真,他听到步千秋的声音很怪,猪的惨叫也很怪,且那惨叫声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闲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应该是妖林瘴气太浓,灵力受到影响,声音难以传播吧。
回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惨叫,想象到那边场面有多血腥多少儿不宜,再加之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剧烈嘈杂,整块石头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闲惊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这猪杀得比杀人还恐怖。算了……这里信号不好,不打扰您忙了。”
他放下石头,不解地嘟囔着:“是不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我把召剑的方式搞错了?”
于是他又转而面对两头凶神恶煞的妖兽说:
“你们对我下手狠一点,让我有危机感,潜力大爆发,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两只凶兽惴惴不安地颤抖着,连爪子都没离开地面半分。
柳闲本来以为,如今毫无战斗力的他连妖林最外层都进不去,没想到一路上他连半只凶兽的声音都没听见,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正中央。所有凶兽都在躲他,就像他会把它们都剥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吗?”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这两只妖兽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们可怜地呜咽着,提心吊胆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脸色后放下。柳闲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们的膝盖窝,无辜地问:“你们一条腿就比小花高了,为什么要怕小花?”
“吼吼……”
见那两大只抖得都像在筛糠了,柳闲急忙弯唇甜笑,安抚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召剑,只要召出来了,你们先前杀人放火掳小孩的事,我都一笔勾销,好不好?”
“吼吼?”
柳闲笑着点头,他摊开双手:“我不骗人,来吧。”
“吼。吼!”
两头庞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动,异鸟惊慌地从树梢中窜出来,用力磨动尖牙的声音像在刺挠人的骨头,巨兽挥动着利爪,后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闲扑过来!
生死攸关之时,柳闲往后退半步,正默念着自己几百年前用剑时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还没念到一半——
“当心。”
视野突然被黑暗笼罩,紧闷得柳闲连气都喘不过来。口中的法咒被人骤然打断,还吃了当小孩的矮子亏,他又艰难又烦躁地抬头往上看了过去。
一句“你谁啊”卡在喉咙中,他手一僵,握着的小木枝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泥地里。
人生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趁着上仙被掳走的机会,两头妖兽拔腿就跑,却又突然嗷嚎两声, 双双倒了地。
不想被泥沙呛喉,柳闲提前屏住了呼吸,可应该是被人刻意压制了, 两个大块头倒在血泊里时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更别提激起一点尘土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谢玉折。
八年之后他沉稳了很多,穿着一身矜贵的黑,头戴黑麒麟额带,马尾高束着银玉冠,腰上挂着个满月形的血沁白玉环,连脚踩的黑面靴履都绣着银线。
他剑眉微扬,鼻梁骨上有一颗小痣, 走起路来铃铛清响,不像悦耳的音,反倒像步步紧逼来催魂的铃。
仅看了这么一眼,柳闲就非常知好歹非常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此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群妖兽看到他时的心情。
除了跑路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好了。”这人松开他。
好什么了?我剑还没召出来,这俩都被弄死了, 好什么了?
柳闲暗戳戳地白了他一眼。
来人的眉眼周正冷淡,手执的剑还在滴血, 他垂下眸,薄唇轻抿, 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柳闲当机立断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哇哇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谢谢哥哥救我,刚刚小花好害怕啊,呜呜呜……”
他悄悄地透过手指缝观察来人的动向,可那人对他的哭闹不为所动,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后,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侧。
那里丢着他刚才捣鼓了半天的传音石。
注意到他的目光,柳闲边哭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传音石前边,状似不经意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虽然信号不好,但这是他唯一一个能用来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了。
谢玉折面色不改,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巧不巧地微垂下眸,擦净了自己剑上的血。
八年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他仅仅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就透着刺骨的寒意。
顾长明真会教人,之前在对谢衣动手前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谢玉折,现在变成这副手一抬就杀了两头大妖兽,漠然到好似下一秒就能掐断人脖子的模样,可谓是突飞猛进。
没被人搭理,柳闲尴尬地咬了咬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着,同时注意着谢玉折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该怎么不被他发现自己是谋他财害他命的柳兰亭?
我是来找自己的剑的,不是来找和自己有仇的人犯贱的,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了。
柳闲后怕地盯了眼直接被断了头的妖兽,就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情不自禁地往它们的方向挪了挪,难堪地对了对手指,随即就想往后撤:“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但凡谢玉折晚来一刻,他成功刺激出了自己的心剑,在后续撞见谢玉折时都会连一个表情都不留下就会潇洒离开;可他现在只是一个爱吃爱喝爱睡觉,没钱没势没人养的几岁小孩,谢冷漠随便动动就能手撕了他。
这种事情不行啊!!!
谢玉折手一挥剑就入了鞘,可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松松地握着剑柄,一道狰狞可怖的疤在他的左手手背上,直接从食指指节处肆意凶横地蔓延到了手腕,其上青筋凸起。
八年后的他身形高大,体态颀长,连树林阴翳下投下的一点微末的影子都能把柳小花完全罩住,让他无路可退。
他孤身而立,眼帘微垂,唤他:“小花?”
柳闲只好止住脚步,一抹自己滑了满脸的眼泪,以一个自己觉得最惹人怜爱的姿势点了点头。
从前谢玉折生得也好看,即使在人人相杀的战场上当了多年的小将军,但终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再加之他们那时比较亲近,谢玉折有什么情绪,大多都藏不住,直接显露在了澄澈的眉眼里。
那时他会茫然,会大笑,会流泪,会因为随口的一句话脸红半天,可如今那双蓄着清泉的双眼已被冰封,风吹过,激不起半分涟漪。
整整八年的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见此,柳闲的心里不可以不说五味杂陈。
但在感慨之前,他要先有命活下去!
趁着没人注意,柳闲迅速地捏起包里的传音石,用刚学会的方式想联系步千秋,以灵力无声地给他留言道:“妖林,急救!爹!”
可惜,步千秋可能正坐田埂上和人唠嗑,或者他又去杀猪了,总之并没有回音。
柳闲的心都凉了半截。
更诡异的是,谢玉折竟然笑了。
他问:“小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撒谎的时候柳闲的脸丝毫不带热的,他双眼泛着泪花,指着地上两只流着黑血的巨兽尸体,怯生生答道:“是它们……它们把我掳过来的。要不是哥哥你,我刚刚一定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貌亦是一种武器,不过是撒娇卖萌装个可怜罢了,为了活命一切都没关系!
谢玉折环顾四周,轻点下颌,语调里似有赞同,他陈述道:“它们会把一个小孩掳进妖林正中。”
柳闲的目光比宣誓还坚定,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它们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孩掳进这里,妖林的最核心之处?
但除了这个说法,还有别的可以解释他一个没大人腿长的小孩突破层层封锁,一路直抵中心湖的理由吗?
说他是从天而降被神仙扔下来的?说他被爸妈弃养在这里了?说他是被妖王邀请进来喝茶听音乐的?还是说他眼一黑脚一踩空就跑这来了?
这最后一个理由,谢玉折说不定还真会信。
谢玉折仍毫不在意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整个人都很平淡。他不开口,柳闲也不说话,两个人根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最终柳闲僵持不下去了,他摊了摊手,装也不装,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是自己好奇才走进来的。”
坦白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先走了,哥你自己玩自己的吧。”
柳闲正在心里怒骂谢玉折让他功亏一篑,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两只小熊给杀了,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突然被人揽了起来,站在一柄高悬着的剑上。
八年没御剑,柳闲连忙伸长双臂维持平衡,骂骂咧咧地问:“你干什么?”
谢玉折的心情似乎突然就好起来了,连眉头都舒展了些,他把自己身前刚站上剑还摇摇晃晃的人扶稳,脚下的速度越来越轻快,风声中,他轻轻笑着:“小花,我带你出去。”
“我自己走就好了,今天动物们都休息了,没有危险。”柳闲作势就想跳下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谢玉折说:“我的任务就是杀了那两头妖兽,已经完成了。”
“……行吧。”
闻着近在咫尺的冷香,柳闲突然醒悟到找妖兽打他是没用的,毕竟刚才那两大只一副要生吃了他的凶样,也没有抬头看到谢玉折一丝下颌角时来的半分恐怖。
他脑袋里瞬间冒出来了几百条能逃跑能隐身能攻击的法咒,可惜他没灵力没剑意,一个都用不了。
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虽说柳闲仍一波又一波地起着鸡皮疙瘩。
心情不复杂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不会被埋死的那种。
直到两脚着了地,柳闲迅速地往旁边蹦了三丈远,隔着几排人朝他挥手:“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见。”
可谢玉折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还立在原地,对他说:“我无家可归了。”
柳闲极其准确的第六感在大叫危险,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迅速装作什么隔太远他都没听见的模样,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在路上狂奔了起来,右手还在朝背后狂挥告别。
可惜谢玉折是修仙者,他施施然两步就赶上了他。
柳闲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两只手撑着膝盖,他视死如归地问:“干什么?”
谢玉折敛下眉,连气都没带喘地复述了一次:“小花,我无家可归了。”
这位仙君,你没有地方去可我有,对我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几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用?而且您不是天不生宗主的掌中宝吗,难道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柳闲愿想问一声“所以呢”,可他又想到小孩纯善天真,乐于助人,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于是他略带愁容,尽量同情地问:“为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之前我和我师尊一起住,但他不要我了。”
“……?”
柳闲微微有些意外,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被顾长明甩了啊。
我明明都把他送天不生门口了,他居然还能被顾长明甩了?
柳闲心中鄙夷,但仍装模作样地问:“师尊?难道你就是话本里写的,上修界大宗门里的那些厉害弟子吗?”
谢玉折想了想,说:“我只是一个小弟子。”
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柳闲问:“那你犯了什么事,让他这样对你?”
谢玉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柳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外形的变化,谢玉折身上还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变质了,他能感受到,但他还分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但那个森冷的眼神过后,谢玉折不再开口,柳闲便知道这不是他这个外人该打听的事了。
他瘪了瘪嘴角,没多说话,可心里仍不免多了几分明珠蒙尘的惋惜。
当了八年小弟子,还被自己师尊扫地出门,气运之子怎么会混这么惨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
我心疼他谁心疼我啊?
我现在是真的有可能会死!
谢玉折问他:“小花, 我可以在你家暂住几日吗?”
柳闲的感官非常灵敏,稍微和谢玉折凑近一点,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新鲜人血味, 而且还不少。他来这里之前半个时辰就像杀过人似的,沾上了大量的人血。可奇怪的是,他刻意用香料掩盖了这股味道。
现在变成普通人的柳闲感知不出他的境界, 刚才听他说杀妖兽是他的任务,难道被顾长明抛弃之后,谢玉折改行当上修界雇佣兵了?
好可怕内。
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雇佣兵的请求,柳长寿牢记保命第一条,绝不能引狼入室。
“不行哦。”他伸出食指摇了摇,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谢玉折:“大哥哥,我爹说过,不能随意让陌生人进家门, 所以不能让你来借宿啦。”
事实上,虽然他嘴上说的回自己家,但那只是柳闲为及时离开找的幌子而已。其实他除了被步千秋领去卖猪肉的地方看了看,压根不知道他们平时住在哪里啊!
而且即使去了一次猪肉摊子,柳路痴也做不到原路返回了。
更何况他现在万事皆休,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开心的要诀之一就是没人管。
步千秋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长辈, 柳闲很尊敬他,但每一次相见时, 他总会联想起在现代因为各种纪律问题罚了他八百次的班主任。
试问,和班主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哪个正常人开心的起来?
还不如和谢玉折一起呢,那至少刺激。
谢玉折被他拒绝了也不恼, 只是问:“你和你爹住在一起?”
“我这么小,当然要和爹娘一起住了。”柳闲回赠了他一个“你懂不懂”的鄙夷眼神,却见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突然亮了,可他只是微皱了皱眉,并不理会。
柳闲指着那块石头,乖巧地提醒道:“大哥哥,有人给你传音了。”
今日扮可怜之辱不可忘,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禁书阁里学学,到底怎么才能让他既变成大人,又恢复剑意,哪来的时间和别人死缠烂打?
趁着有人和谢玉折打电话,他可以迅速挤进人流里逃跑,再跑进小巷子里,路线他都想好了!
可谢玉折却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听。”
要不是为了跑路,谁管你听不听?
柳闲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攥着谢玉折的衣角用力扯了扯,满脸都是稚嫩的担忧,他问:“万一有急事找你怎么办?对面一直在呼叫你,都不停呢。”
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的确在一直闪烁。
柳闲一直抬头用湿漉漉的小鹿眼注视着他。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声,拿起传音石,问:“何事?”
传音石以灵力为媒介,只有石头的主人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柳闲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他只知道对面应该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因为谢玉折迟迟没有出声,而等到他要给出答复的时候,他竟然先垂下眸瞥了自己一眼,然后背过身过去,柳闲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
哈???
我都要跑路了,谁稀罕听你和别人在说啥?
柳闲当机立断地跑了。
给他传音石时,步千秋说好的“以后能用这个联系我”,可除了一开始那声秒接通的伴随着惨叫的奇怪的“何人”之外,步千秋再也没理会过他的传音,看来是压根没打算再像从前关爱听话可爱的小花一样关爱他了。
于是柳闲凭着可爱的皮囊一路打听,路边卖花的爷爷告诉他,从妖林乘马车到天不生大约需要两个半时辰,等到了地方就已是深夜了;茶馆听戏的修士姐姐告诉他,天不生的宗主顾长明,已经外出除妖许久了。
毕竟他要干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干的事,而天不生最大的威胁恰好不在山中,一切都在往欣欣向荣的方向走。
变小人后身体也变差了,在马车上颠簸五小时,双脚着地的时候柳闲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废了。
好在掌门令还能用,他挑了个守门弟子换班的时机入山,一路上凭着它,轻松躲过了天不生所有的守山机关,连禁书阁的大门都未曾阻拦他。
柳闲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明明和顾长明反目上百年了,天不生的景都已天翻地覆,可那年顾长明半跪在他脚边发誓“此生皆为上仙代职”时给他的掌门令,还是有在如今所有禁地中畅通无阻的权力。
过去他总喜欢翻看禁术古籍,捣鼓些奇怪的东西,进禁地比回自己家还亲切。可现在连大门都不敢踏,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敢钻进去,真的是落魄了啊。
还好,禁书阁里没人——
毕竟本来就只是掌门和代掌门能进的地方。
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柳闲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起因,是他的眼睛瞎了。
而后,步千秋连他变瞎的原因都不知道,就为了实验他自己的药方,把他定在病床上,强制性地为他治了病,然后就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好像在一本手稿里看到过相同的情况,于是想往禁书阁第六间走,那里放着他们从前收集的医药病理书籍。
他记得自己离开天不生时,禁书阁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如今那些见不得光的书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顾长明竟然还有如此雅兴。
啊啊啊啊,脚边有光!!
竟然有人!!!
不安的氛围扩到最大,顾长明不在山中,竟然有个敢在如此禁地里点灯的高手,千般戒备之下,柳闲悄然拿出护身符,贴上自己的四肢脑门,尽力在不引起风吹草动的情况下隐蔽身形,他一颗心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绝不能被发现!
此地四处都是珍贵的藏书,他左手握起一柄锋利小刀,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却见满地泄着皎洁的光,一个低束长发的高挑身影正趴在书案上。
非常可怕的是,去第六间的路必须经过这个趴着人的桌案。
更加可怕的是,在这里盘腿坐着的人,怎么又是谢、玉、折?
早上碰见一次,凌晨又碰见一次?
桌案上摆满了书籍,砚台里的墨汁未干,谢玉折好像已经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累了,正隔着手趴在上面休息,连平日里高高扎起从不松懈的马尾都披在肩上,只是随意地用绳低低地束了个结。
禁书阁内从不见光,和外头的晚秋一样寒,可他仅仅穿了件单薄的单衣,身上披了层宽大垂地的外袍。
他身旁那颗夜明珠硕大无比,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柔和如月的光洒在他脸上,长睫的影子垂落,他越发冷冽的脸被分割成了明昧两半。他好像很累,连睡觉都不安生,疤痕狰狞的左手还握着书页,连眉心都微微蹙起。
做了噩梦吗?
而且他这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怎么敢进禁书阁,还坐在主位上,累了就地而睡的?
柳闲心里觉得奇怪,不过他没空多想。
好在谢玉折侧头背对着他,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走廊,没磕没碰,顺利地进了第六间。
还好变小了敏捷性还在,柳闲悄悄舒了口气,长长地抚顺了自己的呼吸。
第六间第八层的第十一格里装着先药宗周在颐的祖宗周药师的手稿,柳闲用他刚被治好的新鲜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
可问题是,即使他踮起脚伸长手也依旧够不到第八层啊?
根本难不倒他。
千年来收集宝物无数的人自有他的做法,柳闲琢磨着自己现在这副小孩模样应该挺轻,遂财大气粗地从包里掏出来了九张悬浮符,左脚贴两张,右脚两张,左手两张,右手两张,脑门上再一张,直接颤颤巍巍地浮了起来。
不过由于他从前能用轻功悬浮,画了之后一直没用过它们,符咒放得太久好像受潮发霉效果变了。他浮是成功浮起来了,只是姿势微微有点太……奇怪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一手扒拉着书架,另一手抬高了想摸到手稿的书脊,却由于符纸法力不够,总是差了一点儿。他使不上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空气中,在空中想蹦跶一下都不行,而后有双炙热修长的手将他扣住——
他握着他的手背一路向上,终于碰到了手稿,身后人的声音很低,他说:“小花,我帮你拿。”
本来就冷的空气直接凝固了。
柳闲把书拿起抱在怀里,很沉默。
他的心跳都停了,惊恐地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你!”
谢玉折长身玉立,另一只手还提着盏温暖的灯,他单手把他轻轻搂着放在了地上,解下身上的长袍,蹲下身披在他身上,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他似乎刚刚醒来,眼尾都还闪着懵懂的水光,哑着嗓子说:“这里很冷,你会着凉的。”
被有死仇的人碰到皮肤的时候柳闲的心都在打颤,他决定装出事先不知道他在此的模样,于是惊慌地朝谢玉折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问:“这是禁地,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
谢玉折止住了话头,低声笑道:“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你呢?”
“我也是偷偷——”
柳闲话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瞥了眼他腰间,执起其上挂着的令牌,前后翻看着问:
“小花,天不生的掌门是上仙。你怎么会有属于他的掌门令?”
一个连灵丹都未结的小孩怎么会有已隐退的上仙的掌门令?
如果他是捡到的,知道是令牌还用它私闯禁地,明知故犯,按律当驱逐;
如果是从上仙手里偷来的,废之;
抢来的,杀无赦;
只有一条路好走些,上仙赠予。
毕竟人老人家都超脱轮回了,送个掌门令给朋友就像送个玩具一样无所谓。
于是柳闲从口袋里倒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掌门令,解释道:“这是上仙送我的令牌,他给了我很多呢。”
谢玉折恍然大悟,很哀怨地说:“我是上仙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和我一起住了三个月,也未曾送我这种东西。”
言外之意即是,难道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和他还要亲近吗?
明显是完全不信的意思。
他怜悯地说:“守门的师兄就在外面,要是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他知道有人擅长禁地,一定会立即传音禀告顾宗主,到时候他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柳闲反问:“你不是也一样?”
“他抓不了我。”谢玉折提着灯,坦然地环顾着四周,笑着问他:“小花,所以你的令牌是怎么来的?”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其实我就是上仙……”
谢玉折欣然笑了。
“的亲生儿子。”
“其实我叫柳喜花。”柳闲就这样给自己加了一辈。
反正他自己就是柳兰亭, 多了个儿子,也没人能给他打假。
“柳喜花?”谢玉折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柳闲眨眨眼道:“你师尊喜欢花, 就给我取名叫喜花。”
谢玉折笑了声,他问:“你几岁了?”
柳闲笃定地说:“七岁了。”
“七岁……”谢玉折沉吟片刻,道:“正好。”
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每一个字都在往心虚胡扯的柳闲心里插刀。
“原来师尊无缘无故消失八年,是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还生了个孩子。”
谢玉折轻点下颌,了然道:“小花,先前你说要回家和爹娘一起住,想必就是和师尊师娘。他们一定对你很好……”
他信手将柳闲手上的刀抽出刀鞘,刀身如镜似玉,寒光里映着一双锋利的眉眼, 他抚着刀柄上的“玉折”二字,不疑有他地轻叹道:“毕竟,师尊把这个也给你了。”
柳闲心中暗道不妙。
这把刀是谢玉折多年前送给他的生辰礼,小巧锋利,正适合在狭小的空间里偷袭用,因此他一直带在身上,完全没想过会被谢玉折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