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杨徵舟面无喜色,反而不悦地盯着他,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看你不高兴,想讲个冷笑话。上仙与天同寿,杨老板放宽心。”
他穿书成了一个原必死的炮灰,自有一套有活法。书上说我没用,剧情定我必死,仇人巴不得我死,我就偏要好好活着,让所有人难受。
就好像那天团圆夜,灯火在宿敌的眼里跃动,他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棋盘两方,楚河汉界,各为将帅,破局之法,必死其一。
而且汉军只剩了他一名孤帅,谢玉折却是气运之子如有神助,那他便以己为棋,胜天半子。
不就是你死我活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没那么难。
预料到诲人不倦的杨徵舟又要对着他一顿教育了,为了避免旧耳朵长新茧子,还想去迷花岛卖掉鬼骷髅,柳闲起身:“外边下雪了,我想去看看。等你制好了茶,再把我叫回来喝吧。”
看来柳闲是想找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杨徵舟早知道他不会好好待着,却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快。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凝视着柳闲单薄的背影,最终只说了一句:“先药宗主周在颐已仙逝了。”
“……哦。”柳闲停了脚步,他背对着杨徵舟随意算了下,漫不经心道:“他能活四百岁,已是上上好。迷花岛新任宗主是哪位英才?”
“容恙,”这两字脱口而出,又怕柳闲不记得这个人,杨徵舟补充道:“先宗主的亲传弟子,周容恙。”
醉梦长里亭台楼阁,淙淙流水绕过花团锦簇,楼外却天地一色,落了许久的雪,不由得叫人从心底生出一抹冷意。
杨徵舟制茶向来需要月余,而柳闲已经撑起了一把伞,融进了那片白里,不知他要去哪,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回过头,隔着万千风雪朝杨徵舟微微一笑:“是你的好友,我知道他。”
第009章 祈平之镇
上修界宗门盘踞,原有剑药器三大宗。自从柳兰亭以剑升仙后,彼时的剑宗天不生为了避剑仙的讳,渐渐地便不再以剑宗自称,反倒称他一声剑宗,隆重得柳闲不想也得应,于是这三大宗便变成了剑宗柳兰亭、药宗迷花岛和器宗百炼谷。
柳闲一个人和俩大宗排在一起,颇有种以一当万的意味,这让他这个身上连半个子儿都没有的小剑修颇有压力。
还好药宗宗主周在颐是个实验狂人,号称各类怪物皆可入药,各城内外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来自巨富之宗迷花岛的悬赏单。
天下药源皆迷花,那个长了脚似的小岛便是药宗的落脚处。外人只知道他如天外楼阁浮于绿水之上,通常却见不着他的身影。
可只要手上有稀奇的物件,揭下悬赏单,单子就会化作神行玉令落在手里,直接连人带东西送入岛内。
周在颐的座右铭是:您愿意卖,我开高价钱买;您不愿意,我请您绕岛环游。
遇到这么良心的买家,搁谁都卖了。
难道神行令不要钱吗?柳闲第一次尝试这东西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果然不论在哪,搞医药的都很有钱啊。
他原想牵着新抓的小妖怪,狠狠敲周药疯子一笔,可既然定了这条规矩的周在颐死了,新宗主不发话,这也就没用了。
活人是不能从死人兜里掏出金银的,原想去岛内小坐一番的柳闲,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走,最后他决定先去见一个……“故人”。
他走到和雍国的边陲小镇,掉漆的镇门头上挂着一块古朴生朽的匾额,其上写着游云惊龙的三个字——祈平镇。
这儿正在落雪,却并不冷,但雪也没有融化,压在翠绿的枝条上,怪异又好看。
宅子高低错落,像极了他很多年前在手机上玩“我是市长”小游戏时,把最初荒芜的小镇逐步建设而成的模样,不过这地方可比游戏里的奇怪多了。
怎么路上一个年轻女子也没有?男人也有,小孩也有,老婆婆也有,就是没有二八年华的姑娘,且走在路上的人实在是少,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和雪中生机勃勃的绿意截然相反。
柳闲正纳闷着,忽然一位半老徐娘拄着木杖,身后跟着条汪汪叫的狗,哭得梨花带雨,一瘸一拐地朝他袭来。
我只是觉得人少了,没有要他们朝我涌过来的意思啊!
“大娘,您先冷静!”柳闲急忙侧开一步,同时用手虚虚挡住了大娘想要扯住他衣袖的手,避开了想咬住他衣摆往前拖的狗嘴。
大娘用僵在原地的手执起拐杖重重捶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喊:“上仙您大恩大德,求您救救我家小女!”
想必是这大娘的女儿遇到了麻烦,柳闲点头,正想迈步去日行一善时,猛地顿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位大娘为什么能在见到他第一眼,就精确地叫出“上仙”这个称谓?他已经一百零七年没见过除了秃驴之外的人了啊。
柳闲狐疑片刻,拱拱手,惶恐不安地否认了这个称呼:“大娘您认错人了,在下不过是一闲云野鹤,何德何能同上仙相提并论?”
远方银铃声动,清脆又明显。
大娘细细打量着柳闲的脸,惹得他摸了摸自己眼上的绸缎,没掉啊。
而大娘哭得更伤心了,她吼:“上仙,我怎么可能认错您?虽然您以前戴着面具,现在蒙着眼睛,但您的身姿,您的声音,我杜云娥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啊!”
我被关在鬼玩意儿山上的日子可能是你年龄的两三倍,你确定你真的见过我?
柳闲正想琢磨着如今年岁几何的大娘才会认识从前戴着面具的他,大娘又道:“上仙维护小镇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又怎么敢认错呢?”
银铃声越发近了,像是正朝他的方向走近。
大娘的恳切言辞夸得柳闲面红耳热,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上仙正在水云身吃好喝好,和我这个没饭吃的散修可不同。您可别抬举我,要是被上仙知道了,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上修界有座仙山叫不周,不周山上建了个宗门叫天不生,山腰上一处大殿叫无悲殿,山顶一处仙宅叫水云身。
不周山是上仙飞升之地,无悲殿是大能集会之处,水云身是上仙栖身之所。很少人能见到他本尊,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位超脱生死的第一仙还活着,上修界就有足够的底气俯瞰凡尘。
因此,多数人只知道,上仙在水云身静修百年,未曾露面,但其实柳闲是下了一百年大狱,每天的活动范围连个被栓了绳的狗都比不上。
所以他又怎么在这些年可能来过祈平镇?
“可是,前些年您还在还在——”
女人显然是认定了他就是柳兰亭,想要继续说,却被柳闲一拍脑袋给打断了:“不过我虽然不是上仙,但也会几分皮毛本事,或许您带我去看看令爱,我试试能不能帮到您?”
他自谦:“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称我一声柳仙君就好。”
上仙名叫柳兰亭,所以才是柳仙君嘛。原来他是想微服私访,她眼中无所不能、无善不作、无人可比的上仙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上仙,却依旧怀有上仙的美好品质!
杜云娥了然点头:“柳上、仙君,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拜托您看看小女了!”
不告诉别人……难道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吗?
见到杜云娥浮出“我都懂”的眼神,被“柳上仙君”这种奇奇怪怪的称呼着的柳闲无可辩解地跟着飘走了。
不过在到了一处转角,银铃声如小泉击石,在他不到三尺处响起。
柳闲又被一柄剑给抵住了。
他垂眸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剑尖,鄙夷道:“这就是你们和雍国人和朋友打招呼的方式?看来你我家乡的文化差异还挺大的。”
而且谢玉折刺杀一个人,居然不把身上的铃铛摘下来?没穿书的时候,哪次体检医生不夸他耳聪目明,他这是想侮辱强大的现代科学吗?
柳闲懒得理他,正想轻轻弹开那柄剑,谁曾想身旁的大娘却生气了。
杜云娥把手上的拐杖用力一扔,一把抹掉脸上泪痕,双眼被泪水蒙糊还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已精准地避开剑尖把柳闲扯到自己身后,厉声质问来人:“你要做什么?你想伤害仙君?”
“我告诉你,没门!只要老妇我在这里,就算我死十次,都不会让你碰到他的一根寒毛!”
为我死十次!
柳闲心头一震,那一瞬间柳闲感动得鼻子都怨酸了,一旁的破铃铛声也终于停了。仔仔细细地在脑袋里检索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多大的好事,居然积了这样一个德,有人愿为他死十次??
自信心起,他躲在大娘身后对谢玉折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骄傲道:“我有靠山,你伤不到我,嘻嘻。”
谢玉折皱眉看着他,难道这人又在招摇撞骗?在远处还隐约听到他自称“上仙”,不过好在杜大娘还是叫他“仙君”,看来是没忽悠成功。
也说,上仙遥遥如月,怎么可能出现在下修界的边陲小镇?
而柳仙君站得笔挺,义正词严道:“谢小将军请回吧,请你不要误事,妨碍在下济世救人。”
大娘闻言,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向前朝谢玉折看去,半晌没出声。
而后她“啊”了一声,略惊恐地说:“上仙,这是谢小将军?”
杜云娥隔着泪花看向眼前人。
谢玉折朝她点点头,抱拳道:“杜大娘。”
杜云娥睁眼,看到麒麟银纹黑额带,寒光轻铠,腰佩玉剑,可不就是他!
她不可置信道:“小将军,你也回来了啊?”
谢玉折说:“京中无事,我便提前回来了。”
柳闲冷笑。没事?小骗子。
你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跟着我,再把我——这个你自以为的国师杀了。
而且,谢玉折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不见外人的镇子里?是哪个没开天眼的把祈平镇的入镇令给了他的毕生死敌?
柳闲问:“没事不如在家待着,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澄澈的瞳孔里竟罕见地有几分晦涩,他未曾放下剑,一字一句说:“大人行迹难测,臣,奉皇命而来。”
第010章 阿兰
“皇命?”柳闲无语地扶着额:“你对你的皇帝舅舅忠心耿耿,你知道他要怎么对你吗?想听我告诉你吗?”
谢玉折淡淡地摇了摇头,依旧固执地说着那句相同的话:“效忠天子,是——”
“少担你的责了。小骗子,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动手了。”柳闲施施然打断了他的话,半点没因谢玉折刻意的挑衅动怒。
祈平镇地处边关,无战事之时,和雍国的将士们常常来这里歇脚,淳朴之人总是很容易拿到入镇令。他们帮邻里百姓做做工,百姓也会拿出好酒好菜,热情招待这些无计归家之人。
杜云娥也一样,她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更别说这位骁勇又没人疼的小将军了。
她刚才救女心切,被泪水蒙了眼,突然撞见上仙又太过激动,竟没注意到眼前人是谢玉折。
“柳仙君,小将军,你们怎么了?”她惊疑不定地问。
谢玉折两岁没了娘,常年见不到爹,从小寄人篱下,稍大一点就去打仗,吃了太多苦,还半点没架子。下地帮忙耕地除草,爬树上帮小孩摘风筝,下河替人捞碗盆,都是他常做之事。
上仙的恩情更是绵延百载,几日几夜都讲不完。唉,两人于她都有恩有情,刚才真是太冲动没想出个好措辞,冲动了,冲动了。
“误会而已,你说呢?”
柳闲侧低下头盯着谢玉折,盯着直到谢玉折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拨开宿敌横在中间的手:“大娘,事不宜迟,我们先走吧。”
还没到见故人的时候,在那之前,顺手帮这好心大娘一个忙也未尝不可。
杜云娥鼻头一酸,抖声说:“好,我这就带仙君去。”
柳闲跟着她往前,斜睨着跟在一旁的黑色额带,质疑道:“小将军事务繁忙,跟着我们做什么?”
“京、中、无、事。”谢玉折把这四个字咬得很紧,复述一通。
柳闲隔着绸缎给了他一记眼刀。
杀了我或被我杀是你家活命的唯一门路,跟着我的确是最优解。使劲作吧,作得只留一条残命,死在我手上就好。
他无所谓道:“那就辛苦小玉了。”
听到这个称呼,谢玉折的脚步微微一顿,转瞬又恢复了平常。
空气静默良久,柳闲终于闲不住,他好奇地凑近谢玉折,小声问:“谁给你的入镇令?”
胸口的令牌在躁动,谢玉折偏过头看着柳闲微翘的唇角,灼灼目光中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笃定道:“是你给的。你的呢?”
“怎么可能是我!?”柳闲大惊失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扯着嗓子道:“我可没有这种东西,我想去哪儿,才不需要别人批准。”
二人耳语之间,大娘终于一瘸一拐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气派的府邸。进内向东走有一间偏房,开门前她提醒道:“阿兰生了怪病,放在别处都会淌一地水,只有在柴房才好些,可能屋里的味道有些呛鼻。”
“无妨。”
杜云娥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阴潮味和刺鼻的腐臭腥味便交杂着扑面而来,刺得谢玉折直想咳嗽,他往身旁一看,却见柳闲面不改色,一片轻松。
他只好咬紧牙关,小口呼吸着,免得成了他的笑话。
角落竖着大大小小许多根木头,靠窗的地方铺着一张草席,其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全身浮肿,四肢全都腐烂肿起,像变成了个巨人似的,撑得比柳闲还长了一个头,应该是在水里泡了许久。长发胡乱缠在一起,皮肤却没有溃烂,只是青黑发紫,味道刺鼻,惨不忍睹,上面好像还有鳞片的微痕。
谢玉折终究也只是个在下修界活了十七年的凡人,他离这古怪尸体最近,心中陡然升起不适感,他紧握着剑柄,眉心蹙起,却并没有后退。
柳闲被他挡住了视线,他绕过谢玉折探头一看,只见躺在这里的没有半分人气,它根本不是个人,幻术而已。
食指按上谢玉折的眉心,他在上面蜻蜓点水般点了一下,谢玉折不明所以地想要阻止他,却被柳闲按住了手腕。
那人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都叫你别跟来了。”
等到再睁眼时,原先那具骇人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眠的普通人,柳闲竟改变了他眼里的画面。谢玉折干巴巴地说:“多谢,但……你不必如此。”
柳闲笑说:“不必也得给我受着。”
要是你被吓得崩溃了,大娘和我无辜遭殃怎么办?
不再理会谢玉折,他用手轻轻按了下尸体手臂,皮肉软腻如泥,青紫在按压后并未消散。柳闲思索片刻,拍拍谢玉折不知为何微微耷拉着的肩头说:“替我去镇东的青衣河里打桶水来。”
谢玉折应声出门,杜大娘连喊“我来就好”,却被柳闲叫住:“您留在这里,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杜云娥别过头,强行避开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女儿”,说着自己的猜测:“柳仙君,阿兰她变成这样好久了哇!我最后一次见她,那时候她正要去河边浣纱,之后消失了好久,再从河里出来就是这副模样,怎么都喊不醒。我听说过水鬼娶亲的故事,你说,她那时候是不是被水鬼看上抓走了?”
柳闲迟疑了:“这……”
“而且不止她,那段时间去河边浣纱的姑娘一个都没回来……于是有人自告奋勇扮作了女装,另派几个壮汉在暗处守着他,果然,刚一个人在河边待了没多久,就有一双黑爪子就伸了出来,要把她拖下水!”
杜云娥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痛苦地捂着胸口:“我家阿兰她从小便清和孝顺,秀丽端正,如今变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心疼!”
越听下去,柳闲的表情就越怪异,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完全不敢相信地扬声问:“阿兰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命不好啊!她那日乐呵呵地说想去河边走走,可一去就没回来!兵爷们怎么都捞不着,过了好几天才自己浮起来!”
“他们都说她早就死了,可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等着吃我亲手做的玉米羹呢。仙君,您无所不能,能救救她么?”
柳闲伸出二指探了探姑娘的额头,片刻后道:“溺水而不腐,灵存而神散,的确还有活气儿,但……”
他本想说这不是阿兰,可看到涕泗横流的杜云娥后,又卡了壳。
女儿变成这样和无故失踪,哪一种情况对她来说要好些呢?他脑袋里缺根筋,想不出答案。
谢玉折恰好打了水跑回来,他稳稳地把木桶放到了柳闲脚边。见水来了。柳闲轻松化出一柄玲珑小剑,沾了一点河中水,问大娘:“能委屈一下阿兰吗?”
看着浮在空中的锋利小剑,谢玉折的身形晃了晃。
他无端联想到,国师从来不用剑,他对此没有兴趣,好像在他的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剑”这个字。
国师身体好弱,他压根连剑都拿不起。而柳闲虽然身形气质和他相似,看着却吊儿郎当了很多,好像还有许多本事傍身。更何况,前些年国师一直和他在一起,根本不会如柳闲所说那样,下百年大狱。
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吗?谢玉折剑柄上的花纹都印进了他的手心里。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看着上仙闪着寒光的剑尖,杜云娥犹疑问。
“划开她的一点皮肉,就这儿。”柳闲在“阿兰”的手腕上比划出半指长,温声补充道:“阿兰不会疼的。”
谢玉折没预料到柳闲也会安慰别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明明是具连形状都全变了质的尸体,他也会想让她不疼么?
看着他一身月白如清风明月,眼上锦缎随风飘飞,谢玉折慢慢放松了下来。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即使雨大了再大的危险,只要看到这个人在身边,也就无需挂怀了。
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人身边感受到过,柳闲方才还叫了我的小名,即使有些变化,可他和国师……哥哥,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杜云娥当然不会怀疑上仙的能力,只要阿兰不疼,她的担心便少了一半,连声道:“好好。您想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救阿兰,都好。”
剑划在肉上肯定是疼的,柳闲没什么道德,他只是为了安抚杜大娘随口一说。反正受他一剑、躺在草席上的这东西并不是阿兰,他可没骗人。
他手上掐诀,仅仅片刻,小剑就毫无预兆地插进了尸体的烂肉里;与此同时,屋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柳闲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第011章 叽喳雏鸟
谢玉折霎时拔出剑,戒备地持剑而立,已是一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将邪祟一击毙命的模样;只是让幻术显个形而已,不该出现尖叫声,连柳闲都警觉起来,却没发现任何邪祟。
此时几近傍晚,木门忽地被吱呀呀推开了。落日余晖斜斜地洒进柴房,又被那个壮实的人影割出了一片黑。一个中年大汉走了进来,卸下了肩上沉重的背篓,手里掐着只伤痕累累的鸡,他手上一用力,鸡就尖叫起来,正是刚才的声音!
……你叫得好像人啊。
心中觉得不对劲,但柳闲仍面不改色地继续着手上画符的动作。
进屋里后,壮汉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想往柴房里放东西,却被杜云娥扯住了手。
“钱秉义,你又不长记性了!?你怎么把柴火卸在这儿?”被自家媳妇硬扯出门,他心生不快正想发作,却又看到屋子里有外人,只好黑着脸扯起背篓,撞上门框,发出哐啷一声重响。
“仙君、小将军见谅,他就是这样性格。他心忧阿兰,总是心烦气躁的。”
柳闲侧头,望着那个还没来得及进屋就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后摇摇头,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化形咒已成,他掀开姑娘宽大粘湿的袖口,拔出了小剑。霎时那道伤口裂开,阿兰的身体如泄洪般哗啦啦地流出大量的黑水来!黑水顺着柳闲的剑气流向木桶,同木桶中的河水混在一起时瞬间失了颜色,把另两人吓了一跳。
谢玉折见过人头落地,见过断肢残躯,却从没见过这种怪事。那个肿胀的女子以肉眼难以追逐的速度迅速缩小,像是没有骨架和血肉似的,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黑色小鱼,在草席上扑腾扑腾挣扎了片刻,而后便没了声息。
“仙、仙君,阿兰这是怎么了?阿兰怎么变成一条鱼了?”
“不是阿兰变成小鱼了,是小鱼变成阿兰了。”
柳闲耐心解释道:“它不是阿兰。”
杜云娥差点昏厥,嘶哑道:“这、这不是阿兰?那它是谁?阿兰又去哪了?”
柳闲用小剑拨弄了下草席上已经命丧黄泉的小黑鱼,问:“她是在青衣河里被找到的吗?”
谢玉折插不上话,但他驻守边陲几年,对祈平镇有几分了解。
青衣河在镇内,围着整个镇子绕了一圈,镇民们可以随意出入,但出镇时得先走过一道长长的吊桥,才能到达镇门;可若是外人想要进来,就需得要镇民分来的入镇令。
如此传承千年,和桃花源没两样。
看来柳闲也很熟悉这个地方。他来这里做什么呢?倘若当真被囚多年……
谢玉折并不愿相信那个庞大的数字。他听闻高修一生也终是不过三百年,又怎么会、怎么敢有人犯下何种滔天大罪,被囚一百零七年、却不杀?
“是是是,无论是水鬼还是妖邪,仙君神通广大,劳烦您帮老妇找回女儿啊!”杜云娥连连点头,她腿脚不便,站得太久,阿兰的失踪又像一块大石压在她身上,此时她双腿发软站不太住,差点坐到地上。
谢玉折忙接住了她,她挣扎着想再度起身,柳闲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您好好休息,我们去河边看看。”
杜云娥像是被施了法,话音刚落便合上了眼,慢悠悠地躺倒在了草垛上。而柳闲则跟个没事人似的,他的步伐总是很快,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门,一身雪白,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下。
他抬头看着屋角,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只留下一个柔和的背影,好似画中神仙。不过他一开口便破坏了朦胧的仙气,遥遥地扯着嗓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对谢玉折喊:“你在等什么,不是说要帮我的忙吗?”
谢玉折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路小跑过去。
见状,柳闲抬手挪了挪眼上白绸的位置,笑问:“怎么愣神了,被我的魅力给折服了?那要不要跟着本仙君混?”
活像个想强抢民女还提前发个告示的山大王——还是一身妖孽气的那种。
谢玉折无言,心道果然温润有礼都是假的,这才像他。
在经过屋檐下时,谢玉折也抬头看了一眼,屋檐角筑着一个鸟巢,其中有几只新生的小雀,正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着,柳闲方才看的竟是这副画面。
柳闲没有等他,已经抬脚出了李宅,他快步跟上,问:“你现在是要去除水鬼?”
柳闲表情奇怪地反问:“你见过水鬼吗?”
谢玉折生活在下修界,不常接触灵异神怪之事,但也偶有听闻。他说得有理有据:“书上说,如果死在水里的人怨气太重,会化成水鬼。他们终日泡在水底,若是河边来了过路人,就会白天引诱,晚上强拖,这样找到替死鬼后,他们才能转世投胎。”
可惜柳闲没听他说话,只微蹙着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小将军,别人问什么,你就乖乖地回答什么啊。”
脸上传来冰凉奇怪的感觉,谢玉折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撇开脸道:“你不是在问水鬼么。”
柳闲看着他突然发红的耳根,心中很惋惜地再次确认,眼前这位就是活生生的主角:正直善良,心如赤子,像只刚出生、对外头险恶之事一概不知的小鸟。
手指上仍有余温,他轻轻搓了搓指尖:“祈平镇这种没有灵气的地方,连点怨灵都长不大,哪来的水鬼呢?我一直觉得,那些水鬼把人拖下河的鬼故事,只是有些小孩子太淘气,大人为了阻止他们离河岸太近才编出来的而已。”
“而且你既然来过祈平镇,应该听说过青衣河里有个镇守的河神吧。如果他在,河里就不会有脏东西。”
柳闲笃定的语气让谢玉折心生疑惑,他问:“倘若那河里没有邪祟,又是什么让阿兰姑娘消失的?”
“那天你取的盒子里,真的没有东西吗?”柳闲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显然更关心这件事。
又是这个问题,谢玉折沉下了脸,明显不想再回答。
柳闲凑近他耳边问:“我们等价交换,你给我看那盒子里的东西,我告诉你天下第一仙的今日行踪,童叟无欺,绝不骗人,如何?”
“那是个空盒子,我没有骗你,也不关心上仙的行踪。”谢玉折皱眉,他对柳闲好不容易的改观又改了回去。
这个人就是个惯骗,一会儿说他被关了一百多年,一会又说自己还年轻,不就是逗他玩吗?他明白了,柳闲口坠天花,他嘴里的话,十句里只能信半句。而且若是这话是对一个名叫“谢玉折”的人说的,可能连半句都不能信了。
他冷眼将手放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两寸。柳闲伸手半安抚半强制地把他的剑按了回去,歉意敛眉道:“别别,是我错怪你。那作为赔罪,我帮你看看病吧?”
他指了指谢玉折的手臂:“你右手腕上好像有东西。”
柳闲的关注点已经从水鬼莫名其妙地转到了盒子,现在又突然说要帮他看病,思维实在是跳转得太快了,谢玉折完全不明所以。
可他依旧掀起了衣袖,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