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柳闲朝四周转头,疑惑地指着自己,一时不知道这富贵公子在对谁说话。
谢玉折问:“衣服都被淋湿了,不冷吗?”
柳闲竟然从少年冷淡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味。
李福打开重锁取出一个锦盒,正不知该不该递给谢玉折,闻言差点崴了脚。
连一个陌生乞丐的冷暖都要关心,谢小将军果然如传言一样心忧子民,是我朝大幸,我朝大幸啊。
只见那乞丐点点头又摇摇头,抛高手上的碎银又接住,笑道:“冷啊,可买伞换衣都要钱,没钱神仙也没办法。”
谢玉折微蜷了下手却没说话,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福趁机把东西和金子一齐推了出去:“小将军您亲自前来,小铺已经蓬荜生辉了,您保家卫国的恩情,小民终身难以报答,怎么能要您的钱呢!”
“遵照典当行规定,赎回此物当付黄金二两。”小将军重新递过金子,他的声音清朗有力,还夹杂着几分变声期特有的低哑,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
在他打开钱袋子的那一瞬间,柳闲趁机朝里头定睛一看,表情都快裂开了。这小孩装钱的东西,竟然是芥子袋!芥子袋外观和普通布袋相差无几,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它几乎能完全不受限制的放置死物,但一般只有修士才能用灵力打开。
可谢玉折手上的却像是特制的,凡人也能使用。
柳闲一时不知道该把重点放在这个袋子上还是二两黄金上了。他背过手,藏起躺在自己手上和半根手指差不多大的碎银,想着芥子袋中不知还会有多高多沉的金子,心里酸得很,他连买伞的钱都没有呢。
李福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要!这是当年我的大恩人不要报答,又不忍心看我良心不安,所以才让我存了个东西,等着未来交给您。”
“我等了好多年了,却一直没见着人,还以为只是恩人留给我的念想罢了,没想到今天真等来了!”
李福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辗转百年,人间沧海桑田,他从一个差点死在妖兽口中的上修界小器修,等到如今精明市侩的下修界老商人。他的脸随着岁月渐生沟壑,只有这个锦盒封于玄铁中永远不变,仍静静守在原地,而今日终于等到了。
“好多年?”谢玉折微微蹙了眉。
其实他来时也看到了当票百年前的日期,可在真正见到寄存的东西之前,他从未想过这竟是真的。
今晨他一直戴着的长生玉无缘无故地碎了,当票便是从碎玉中发现的,上写着“切记,玉碎即取”。他问了府上老管家,管家说这玉是他的生辰礼,是母亲亲手为他戴上的。
谁知道里面原来还有一张当票!
李福把那副画像也递给了谢小将军,疑惑道:“是啊,还有一副您的画像呢,也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真真是分毫不差。”
拆下封绳,展开画卷,谢玉折的呼吸凝住了。
宣纸仍旧崭新,半点不百年前的物件。其上笔触生动,画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少年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笑得极明朗灿烂,眼睛都弯成了两个月牙。他头上还别着一朵五瓣花,花瓣本由墨汁绘制,却艳得很,其上洇染着一大片乌红。
探过头看看画像,又侧着看一眼谢玉折,一直在安静看热闹的柳闲惊叹道:“你们二位长得一模一样。”
他抿抿唇,竟还比较了起来,“不过他更活泼可爱些。”
谢玉折没有搭理他,只默然地看着这幅画。画卷青年和他长得完全一样,就连鼻梁骨上的那颗小痣都在相同的位置。像他,却又不是他,他可从来不这样笑。是谁、如何画出来的?
“要画出来很简单,”那瞎子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指着画开了口:“看着那个人的脸,有几分画工,再拿笔比着画出来不就好了。”
“可我拿到这画的时候小将军还没出生呢,从哪能看到他的脸呢?”李福再次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奢望轻易理解这位瞎子——不,都能亲眼看到画了,根本没瞎,是骗子的脑回路。
瞎子还在异想天开:“那就让那些所谓的大师算一卦,用法术控笔,笔自己沾墨自己画呗,多简单的事儿。”
若说前头那个猜想还有实现的可能,这句话就纯属瞎扯淡了。
“这世界上哪有仙修有如此通天本领?”他不着调又很笃定的语气,李福差点就要以为预言一个人的长相是一件很轻松平常的事情了,果然不能轻易理解瞎子的脑回路。
柳闲哈哈笑着,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应该是有人会的。只不过怀璧其罪,不愿意告诉旁人而已。”
李福没怎么听进去,因为仔细看了眼这瞎子后,他已经怔住了。这些年他走南闯北遇到了不少人,却从未遇到这样一个特别的人。
明明他身上穿着破布烂衣,明明他嘴角总是卷着微笑,明明他在懒丝丝地和你打趣,却仍像是浮于远隔云端的圣山之上,带着不可触摸的神性。
可他浑身的血迹,又彰显着他如今身在地狱。
“当然,这仅仅是我瞎猜的。但我可以肯定柳兰亭做不到,毕竟他不懂玄学,只是个破练剑的。”
瞎子清冽的声音冷得他一激灵,李福尴尬地拨了拨算盘,努力移开视线,侧头望向窗外,雨停了,空气中迷迷蒙蒙地浮出一片雾来。
而后他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竟敢直呼上仙大名,毫无尊崇之意!而且你又不是上仙,怎么能随意诋毁他?”
“他不也是人,谁又比谁高贵。”柳闲不屑地轻哼一声,“还有,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柳兰亭?”
李福噎住了:“……你!”
不敢和这不要命的骗子一起妄议上仙,他战战兢兢地看向默不作声的谢小将军。纵使谢玉折少年老成,总归也只有十七岁,藏不住心事。
他垂着眼眸,嘴唇紧抿着,手里紧握那个锦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说把天聊死了,但柳闲才不会管旁人所想,也不愿耗在这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挥手告别:“雨停了,我走了。”
他刚抬腿出店门,却见谢玉折也收起了锦盒,留下桌上大块的金子,竟也跟着走了。只留的李福一人傻眼看着桌上突如其来的一笔巨款,和那串破破烂烂的旧念珠。
瞎子说要让女儿戴上它,虽然他似乎是个骗子,但李福仍决定照做。反正又不会见鬼,女儿平日也喜欢戴这些东西,瞎子是个怪人,万一误打误撞,它真能挡灾呢?
柳闲正想着姓谢的太晦气,最好还是别见面了,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扯住了手腕。那人的手心温热,磨出了粗粝的茧,明显是是常年习武之人。柳闲皱着眉回头,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
虽说已有刻意压制,他话语中残存的威压仍让谢玉折的神经突然一紧,可他仍不放手,死死地盯着柳闲,冷声反问道:“旁人我不知道,国师大人自己,不正是有如此通天本领的仙修吗?”
“什么?”柳闲听不懂。
谢玉折腰佩的铃铛叮铃随风响:“国师大人,我永远不会认错您。即使您伪装成这副模样,也不会。”
烦人精。
柳闲用一个白眼狠狠地疼爱这位小将军,可惜谢玉折只能看到那人沾了血的白绫随风飘飞,听他薄唇轻启,慢悠悠问道:“小将军,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谢玉折冷了脸,他还有三年就要弱冠,侪辈也多已娶妻,他显然已经不小了。
“十七?”柳闲抬了半边眉,十分骄傲:“我蹲大牢的时间,都是你年龄的六倍。”
谢玉折仍死死地牵着他,深黑的瞳孔里写满了“我不信”,很冒犯地把他认成了另一个人,不放他走:“国师,我与您相识多年,您不必在和我伪装。”
“……没骗你。”柳闲把手臂上的破布掀开,指着其上新旧深浅的道道伤痕问道:“这都是黑心狱卒给我打出来的,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谢玉折看着那道道让人毛骨悚然的伤疤,见国师身上的伤比他的衣服还破,他沉默了。他抬起手,蜷曲的手指似乎是想碰碰那些疤痕,却被柳闲完全避开。
“这些伤……疼吗?”
柳闲惋惜地叹了口气,趁机往一旁快走一大步,头也不回地说:
“疼啊。而且你这样怀疑我,害我又想起了从前的牢狱生活。小将军,即使是无心之人,被揭伤疤时,也会伤心的。后会无期,我要独自伤怀去了。”
谢玉折仍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
柳闲默念了好几句“我素质好”后,长舒一口气问道:“你到底要干嘛?”
“国师大人,我从未认错人。”谢玉折口中尊称着“大人”,右手却已经抚上剑柄,好似蓄势待发。
柳闲被这一根倔筋气笑了,他道:“爱信不信。你别跟着我了,我脾气不好,喜欢一个人闲逛,不喜欢姓谢的。”
我还神通广大,有一百零八种方法让你找不到我,另有八百零一种方法让你之后不敢再跟着我。
“好。”谢玉折却并不畏惧,点头淡淡道:“我原是看你手头拮据,想帮你。”
这个人的脸被头发和血污遮住,就算和国师再相似,那双最标致的眼睛也被绸缎蒙住看不到了。单凭身姿声音也不足以确定一个人的身份,他还需要再多观察。
“真的?”柳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抖抖身上的烂絮道,“要知道,我是个泼皮无赖。”
谢玉折点头:“一切都是我自愿赠予你。”
柳闲看了眼他腰间不知装了多少财宝的芥子袋,变脸比变天还快,眉眼明媚弯着,一手搭在谢玉折肩上:“小将军早说嘛,咱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身上全是血污,谢玉折却硬生生忍着没有退开,只冷声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可柳闲并不想叫他的名字,虽然这是个要给他花钱的冤大头,但他是实打实不喜欢姓谢的。
他颇嫌弃地往旁边跨了一步,踏着雨后湿润的青石板路,雨水溅起,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啊,那你叫什么?”
那个人说:“谢玉折。”
“兰摧玉折的玉折?”
谢玉折明显不喜欢这个说法,但他仍没有否认:“是。”
无名风起,柳闲打了一个寒战。
“谢玉折。”
缓了一会儿后,他轻声复述了这个名字,唇角卷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有了能说上话的缘分,你猜猜用了多少年?”
原只是想遇到个死敌的祖宗,没想到遇到了他本人。
谢玉折这三个字,早已在柳闲心中描摹了上千年。
上仙有个秘密,他其实是穿书来的。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苦逼的开始。
穿书前他身份证上的名字还叫柳闲,某年柳家家宴,他还站在树荫下悠闲地等人来,晴空中竟然无雨落雷,直直劈向他,这一劈就把他劈去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电子音在他脑袋里棒读道:“柳上仙,我等你许久了。”
“谁……?这是哪?”他眼前一片漆黑,正在琢磨自己是被雷劈瞎了还是地府里没有通电,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想吃奶奶做的鲜花饼很久了,结果饼没吃到,就莫名其妙被雷劈。没被劈死就算了,还到了个乌漆嘛黑的地方,他心情非常糟糕。
“你是人工智能?柳尚贤又是谁?”这AI竟然还有口音,柳闲大为惊叹。
电子音咯咯笑着:“此即是书中世界,你即是书中人。”
话音落下他脑袋便闪过一道白光,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失眠时看的那本烂俗小说。就着系统的提示音,他发现自己好像穿书了。
互联网飞速发展,柳闲见多了现实世界的怪事,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事情到还是能够接受,权当是寻个刺激,不就是穿书吗?拥有光辉灿烂的一生,做完任务之后再回去不就好了。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穿成主角,反而成了书中一个小小的炮灰。他的角色在文中只有寥寥一句的笔墨:“彼时上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谢玉折飞升为仙。”
意思就是,谢玉折才是这本书的主角,他只是个帮主角成仙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垫脚石。
“这本书里的世界出现了故事线紊乱,主角有99%的可能收到污染,导致世界毁灭,生灵涂炭,引起读者不满,为了避免这种可能,C51790找来了您来纠正故事线。”
“那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成为上仙,遏制恶性结局发生就好。”
柳闲听到了“成仙”这两个字,几乎是立即两眼放光地兴奋问:“成仙?难吗?这个世界有几个仙?你会给我什么金手指吗?事成之后有什么奖励吗?遏制怎样的结局?”
系统的回答含糊却又肯定:“一切靠您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位仙,然后阻止主角成仙,并杀死他。”
彼时柳闲皱了皱眉: “杀死主角?小说都要烂尾了,你们还要让主角死?”
系统讳莫如深地看着他:“您只需要完成这个任务,不需要了解别的信息,在您完成任务后,系统会安排好一切。”
系统十分通人情:“此任务难度极大,若您最后没有完成,系统并不会对您做出处罚,只是书中结局未能改写,您作为柳上仙,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原文里对柳上仙的着墨虽不多,但也能看出和主角有仇,最后被他几剑戳死……光是想想就让柳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用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朝他卖萌:“总之,您现在是一颗种子,快快发芽开花,快快修炼升仙,亲手杀死主角之后,一切都能结束了哦!”
它还强调:“外来者才能破除命运,您一定要亲自动手。”
穿进书里杀主角,不成还要反被杀,柳闲还第一次见这么离谱又恐怖的任务。他顿时没了和黑心资本家交流的兴趣,反抗道:“我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你让我杀人?不干,放我回去。”
系统无辜地说:“抱歉,送您回家不在系统的权能之内,书中的律法也和现代不同,您只需要完成任务,系统会为您善后。但在此期间,现实时间并不会停滞,C51790在此为您加油。”
柳闲从它一堆的无辜中,听出了几缕幸灾乐祸。从一颗种子到天下第一位仙,怕是还没能等他它完成任务,地球上还有没有姓柳的人都值得商榷了吧。
他想挣脱束缚,却发现完全动不了,他真的成了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
反抗不得,只好努力做任务。他每日吸收日月精华,却毫无进展。
漫长春秋过去,种子柳依旧没有发芽。在深黑湿润的泥土里,他什么也看不到,视野里唯一的色彩,只有系统不时给他转播的柳家现状。
家人两鬓斑白,相继离世,他的离开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半分影响。
他质问系统,系统答:“您目前的进展太慢,系统只好抹去了你存在的痕迹,避免让您的亲友伤心。”
只好?听起来这一切竟然还变成他的错了。
系统说在他回家时一切便能复原,时间能倒带吗?死人能复活吗?
柳闲不知道,系统的回答也模棱两可。他想深情问候系统,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一堆被屏蔽的星号。好智能的弱智系统,他鄙夷着,终于发了芽。
等到最后一个记得柳闲的人也死去之后,他此行的目的也就变了。
无牵无挂便可随心所欲,居然为了让一本小说不烂尾而强制抹去了活生生的我,我不高兴了。
仙,当然要做,要做天下第一仙。
要名满天下,要万寿无疆。这破书爱坏不坏,只要他逍遥。
于是千年春秋里,无人不知柳上仙。
可命运的齿轮转呀转。今日终究还是转到了这来。他听到滴滴的警报声,好像是被早被他砍废了的系统突然爬起来了:“恭喜!恭喜!您已与本书主角相遇,开启故事线,走上回家的道路了!恭喜!恭喜!”
柳闲兴致缺缺地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果然和书中描述的一样,芝兰玉树,身绕祥云,不过如此。
既然遇到了,那就做做任务,拯救拯救世界吧。
他按着自己的无名指节,压制住了心中的强烈杀意,这是系统刻在他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他道:“我觉得还是叫你小将军,才能体现我的敬佩。”
“那你呢?”风又止,谢玉折反问他,“国师的真名是什么?”
和雍国的国师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了数年权柄,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与样貌,只尊称一声“国师大人”。他行踪不定,一步三喘,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所以不常行动,常常以木轮椅代步。
有时他会坐在小溪边赏落花,几乎没人敢靠近,只听得小溪头低低的咳嗽声。
当然,谢玉折知道,那人看着无边的温柔与脆弱之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第一,我不是你口中的国师;第二,我不乐意告诉你我的名字。”
眼前这个人,一是个瞎子,二受了满身的伤,三身上没有半分灵气,却笑眯眯地狂妄说道:
“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别再把我认成别人啦。”
青年答得很敷衍,但柳闲只管说,才不管他信不信。
他攥着新赚来的碎银和新认识的钱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云裳阁。
在这个人间,没有灵脉的是凡人,有则是修士。凡人驻扎之地为下修界,没什么灵气,怨气自然也淡;修士聚集之地为上修界,灵气深,相应的怨气也深。
云裳阁是一位修士开在下修界的衣裳铺子,量体裁衣仅需一刻钟,偏偏做出来的效果极好,深受名门贵族喜爱,价格也极其昂贵。
“客官,不是咱不想要你进,”店小二为难地看了柳半瞎飘絮的血衣:“只是你身上这些血……太多了,用清洁咒都洗不干净,我怕会弄脏店里的布啊。”
柳闲自知理亏,只能可怜兮兮地朝谢玉折眨眨眼。
小二正想拦住乞丐,却被他一旁矜贵挺拔的青年按下了他的手,他冷淡道:“弄脏了我赔。”
“你真好。”柳闲看着他,崇拜的星星眼连绸缎都遮不住了。
这两人天下地下,怎么是是一路的?
衣绣麒麟,尊贵非常的谢小将军,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既然小将军有钱赔,那当然是布料脏得越多越好,他赶紧把这两个财神放进去了。
仗着有谢大钱包撑腰,柳闲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店。他信手挑了一块锦葵红布制衣,银带束腰,选了块绸布一半做成芥子袋,另一裁成一块金纹暗绣的绸带遮眼,连小指都选了个羊脂玉戒。
“给他准备一盆刚熬好的药浴和新制的里衣。”谢玉折抱剑而立,低声对小二道。
小二不解地提醒:“小将军,方才我们已经用符咒为那位公子清洁好了。”
“天寒,他淋了雨,恐身上旧疾再发,需要热药汤沐浴。”谢玉折看了一眼不远处兴冲冲选购着的柳闲,不容置否地加了钱。
“……是。”
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什么似的,柳闲扯下遮眼绸带时特意背过了身去。谢玉折独独看到了他窄腰长腿,一身红衣衬得他白得病态。
谢玉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踌躇地握紧了片刻,而后又松开。
像,又不像。万一真的不是国师呢?不可……滥杀无辜。
少年心事未息,柳闲却朝他扬了扬头,侧过身说了个肯定句:“好看吧。”
好看吗?此刻柳闲浑身洁净,宽大的衣袍也遮了些他瘦削的身体,的确要比初见时顺眼不少。谢玉折默然不答,一旁的小二已经热切地招呼了起来:“公子,您的药浴已经备好了!”
“谁?”柳闲看着小二挥着的手,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对对,快来吧,我们服侍您!”
“什么?”他眯上眼警惕地盯着谢玉折,即使隔着眼绸别人什么都看不到。
谢玉折移开看着他服饰的双眼,平淡道:“近日店里的活动,买新衣送药浴。”
柳闲转头看向小二:“还有这种好事?”
“啊?我们没……”小二还没说完,一道锋利的眼光便刺了过来,他连忙改口:“对对对,您、您是贵宾,当然!”
“这么好,谢谢啦。”
柳闲百年没碰到热水,又淋了一天雨雪,身上发冷,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沾了自家死敌的金光,屏退在一旁服侍的人,独自泡了药浴,穿上好看的新衣,全身都舒畅了许多。
出来时谢玉折竟然还在等他,临走前他对小二竖了个大拇指:“你们店里的活动还真不错。”
店小二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一锭金子,脸都笑变形了:“欢迎二位公子下次再来!”
出云裳阁时已入夜,外头正在放天灯,黑天上缀出星星点点。街上明灯如昼,花影游龙,各式各样的小摊位占满了街道两边,听路人说,今夜是和雍国传统的团圆夜。
“小将军,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柳闲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笑问:“如你所见,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你想要什么都给不起。”
谢玉折没理他,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上的绸缎。
“难道是你少年心动,看上了我貌美如花?”柳闲恶劣心起,拍了小将军的肩,语重心长道:“十七八岁的小孩血气正猛,一下就遇到了我这般绝色之人,情窦初开很正常,况且我也不歧视断袖,你不必害臊,也不必担忧。”
谢玉折冷声道:“你想太多。”
他又补充道:“你我无亲无故,只是相逢一场。”
“好吧。”柳闲耸耸肩,“那能否给相逢一场的我看看,你赎走的那个锦盒里装了什么?”
谢玉折半点没犹豫,直接把盒子递给了他,柳闲掂量掂量,表情怪异地打开了盒子。
一连开合了空空如也的盒子好几次,他叹气道:“你怎么这么见外,我只是好奇什么东西值得存那么久,又不会明抢。”
“它本就是空的,我也不知道缘由。”谢玉折说得自然,不像是在骗人。他问:“不过,原来你能视物?”
“我神通广大。”柳闲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垂下来的眼绸,回答得极其轻松,心中却仍在想那个空盒子。
“那为什么要将眼睛遮住?”
柳闲叹了一口气:“眼睛太好看了也是一种烦恼,怕你喜欢。”
谢玉折哪被人开过这种毫不害臊的玩笑,他愠怒道:“不要胡言乱语。”
柳闲没接话,摸了摸被冷风吹红了的鼻子,突然看到某处摊位上有两串红豆珠子,和他这身衣服挺配的。
店主是个明朗的姑娘,她扬声问:“公子,要看看吗?这是南疆来的相思豆。”
乞丐翻身做公子,柳闲很是受用,索性在这家小摊停了下来。
“您成婚了吗?有心上人吗?”摊主姑娘见的人多了,怪事见怪不怪,也知道不可肆意打听客人的隐秘,蒙上眼能看到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赚钱才是上策。瞧柳闲对这手串很感兴趣,又像是适婚的年纪,她笑道:
“此物最是有情。若是买上一对,一串自己带着,另一串送与心上人,一表心意,二表相思,三表长久不分离,您的心上人收到了一定会高兴呢!”
“哇。”
“这些珠子产自南疆,受了巫女九九八十一天的颂,”姑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玄之又玄道:“若是她不喜欢您,也能渐渐和您两情相悦哦!”
这话术典当行李福掌柜熟啊,刚有个瞎子像和这姑娘上过同一个培训班似的,刚这么说着给了他一条被高僧开光一百年的手串。
谢玉折抱剑隐在阴影中,闻言皱了皱眉。南疆有没有这种本事他不知道,但这两串平平无奇的红豆珠子是断然没有的。谁教这位姑娘这么骗人的?
这样一听就是胡编的话,真的有人会上当?
然后他发现真的有人。
柳闲弯腰仔仔细细地听完了相思豆的功效,而后惊异地“哇”了两声说:“那可真是好东西。”
红衣公子笑如春风细雨,虽然蒙着眼,姑娘却觉得他眼中有万丈秋水,突然觉得自己红鸾星动,可惜这人就是有点瘦脱相了——
没关系,她做的一手好菜,一定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她向来是一个大方活泼的人,正想开口问问公子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可有婚配,可与她有眼缘。
没想到公子慢悠悠地把其中一红手串套上了手腕,端详片刻后他说:“若我还能为亡妻亲手戴上手串,她也会高兴吧。”
……亡妻???
谢玉折手中的剑差点抖到地上,他瞳孔微张,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国师身边连个女子都不会出现,何来亡妻?
“您……”
姑娘未问出口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虽然有些惋惜,但在团圆夜思念亡妻的情谊让她更加感动。她红了眼道:“传说北海仙境有片三生石林,上刻着的夫妻名字有生生世世的缘分。公子您和夫人伉俪情深,一定有转世情缘的。”
“今夜正是团圆夜,想必夫人一定也在思念您呢。”
柳闲倒也没再接话,只是轻巧道:“这个我要了。”
而后他朝谢玉折晃晃手上的手串,毫不脸红地花着别人的钱:“付钱吧。”
姑娘这才看到,阴影处还有一位抱剑而立的黑衣青年,他的面容依旧青涩,气度却不凡。这二位想必是兄弟,衣着富贵,佩玉罕见,恐怕是皇城中、乃至上修界的人。
谢玉折无言地递过银两,她又惊又喜:“多谢公子,多谢小公子。”
柳闲笑弯了眼,支手给他看那串红豆手串,刻意地咬着字音:“小公子,好看吧。”
盈盈灯火投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左手腕内侧的一点红痣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