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郁白说着,抬眸望向屋外那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语气黯淡惶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现在的天气应该是副作用,不是他故意的。”
人类突然触碰时,皮肤冰冷的神明因为温暖的指尖走了神,一时间忘记控制力量,便让全世界的天空都变成了灰蓝的湖泊。
祂跟温热又渺小的人类那么不一样。
郁白其实一直不知道,在人间生活的时候,对方究竟主动收敛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他过去生活在哪里?什么样的世界与环境对他来说才是寻常的?
谢无昉的皮肤如此冰冷,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模仿人类的体温吗?
还是他不能这么做?
或许这已经是他刻意学习之后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被有意识地囚禁在了看似与人类无异的躯壳里,唯有亲密相触时才能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什么样的时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困而出,本能般汹涌肆虐,甚至覆盖一整个星球?
……在“睡着”的时候。
在祂说过会有后遗症,但依然默不作声地满足他愿望的时候。
郁白的声音极轻,一旁的严璟还没有完全理解,忍不住问:“天气是副作用?什么东西的副作用?”
沉湎于复杂心绪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没有温度的日光漫过纱帘与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他脸颊,将苍白的肤色照耀得几近透明。
看见这一幕的严璟,便不再问天气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从走进屋里刚看到郁白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小白,你哭了吗?”
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原本怔然出神的人蓦地别开了脸,颊边浅棕的碎发掠过仍然泛红的眼角。
他似乎觉得这样仍不够掩饰,索性拢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没有哭。”将脑袋埋在膝间的人声音闷闷的,“……是外面太冷了。”
外面是真的很冷很冷。
所以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像蘑菇一样把自己埋了起来,日光照拂着垂落在白皙手臂上的浅淡发丝,有种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其实他的肩膀没有轻轻颤动,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不像是哭了,看上去仿佛只是埋头坐着而已。
严璟也确实没有见过郁白哭的样子。
连在父亲的葬礼上,他都没有哭。
虽然小白说,那是有天哥打岔的缘故,才害得他没能哭出来。
所以严璟觉得,这一刻没有人打岔的郁白,一定是哭了。
不是被冷空气冻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难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严璟在那场葬礼上感觉到的那种难过。
那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被学校的老师们带领着来吊唁那位素未谋面的市民英雄。
越过灰蒙蒙的人群,严璟看见被簇拥着走进来的那个陌生同学,他有很特别的发色与眸色,穿着纯黑的小西装,洁白的衬衫领子扣得很端正,胸口别着一朵素净的白花。
萦绕着他的黑与白如此浓烈沉郁,令本该温暖的浅棕都褪色成了缄默的冰凉。
原本在心里惦念着今晚父亲会做什么菜的幼年严璟,在呆呆的注视中,竟也跟着一道悲伤起来,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逐渐忘了有父母相伴的晚餐。
他哭着想,失去父亲一定是件超级难过的事。
如果换作是他,可能会伤心得想要死掉。
虽然当时的严璟并不知道对方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是否亲近。
但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即使正身处人群也显得孤零零的陌生小男孩,一定很爱很爱自己骤然离世的父亲。
那时候的他还不认识郁白,只是单方面知道这个从英雄父亲上了新闻报纸开始,就在学校里变得最受关注的学生。
直到因为一只落错了地方的纸飞机,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好朋友。
彼此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后来,严璟才知道,原来郁白没有见过母亲,从小到大,只有待他很好的父亲抚养他长大。
原来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私下里猜测,那个沉默寡言、并不起眼的平凡男人,是以为自己刚放学的儿子就在即将遭遇恐怖灾难的人群中,才会毅然决然地加速撞向那辆发疯的肇事车辆,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那时的郁白,其实被新来的班主任留在了学校里,没能按时走出校门,像平常一样去找下班来接他回家的父亲。
天生棕发的小男孩伏在桌前,不太高兴地写着一封关于自己发色的保证书。
就在笔尖于纸面上轻轻颤动的某一刻,某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他失去了仅有的全世界。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往后的十多年里,严璟再也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显露出和葬礼那天一样真切的脆弱与难过,更遑论哭泣。
考砸成全班倒数第二的时候,他没有哭。
填志愿前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意外卷进一次又一次戏剧性事件的时候,他没有哭。
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陈医生打算退休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郁白全都很平静地捱了过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总是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是严璟眼中这个世界上胆子最大、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直到刚才这一刻。
眼眶泛红的他忽然将脑袋埋进了膝间,说都是天气太冷的错。
严璟想,他不会戳穿这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借口的。
埋头坐在墙边的棕发青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露出一截苍白脆弱的脖颈,在太过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伶仃。
所以陪他坐在一旁的朋友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灰蓝的冬日,很小声地开口。
“外面真冷啊,我有点想念全球变暖了。”
严璟自言自语地说:“哪怕把温室效应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也行,我可以忍的。”
墙边像要独自发霉的棕色蘑菇,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见状,严璟仿佛受到鼓舞,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不知道科学家会怎么给这次降温找理由,世界末日好像太宽泛了,而且上次就说是世界末日,现在还是世界末日?太敷衍了吧!”
“说起来,天气这么极端的从热变冷,我记得以前地理课上是不是学过类似的气候现象,叫什么来着?”
严璟努力地回忆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学生时代习得的知识:“好像是厄……厄什么?”
棕色蘑菇又动了动,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回想。
不太聪明的肌肉男冥思苦想着,猛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厄瓜多尔和拉拉娜!”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墙边的棕色蘑菇蓦地僵了僵,脱口而出道:“是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埋在膝间的声音依然闷闷的,不曾抬头,也没有明显的哭腔,只透出一种好像很受不了他的生动气息。
闻言,严璟松了口气,傻笑着挠挠头:“……哈哈,原来是厄、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把自己团成一团的蘑菇忍不住吐槽他:“你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乱七八糟,地理老师听到会气死的。”
“我是倒数第一嘛。”严璟坦然地说,“他早就被我气死过好多次了。”
“你怎么还挺骄傲的?”
“当然骄傲啊,起码我毕业以后没有在扫大街。”严璟挺挺肌肉发达的胸膛,随口说,“他们都觉得我以后是扫大街的料,或者扫殡仪馆。”
“……嗯。”蘑菇顿了顿,便改了口,“气死他们算了。”
严璟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自己的错误:“我就知道你宠我,还是厄瓜多尔和拉拉娜听起来比较可爱吧?”
蘑菇闷闷的声音因而更鲜活了,不忘继续吐槽他:“可爱个屁。”
隔着玻璃窗照进房间的静默日光,好像也有了一点点温度。
短暂的安静后,那颗埋头抱着膝盖的棕色蘑菇,冷不丁地说:“我知道多出来的那个枕头是哪来的了。”
“枕头?什么枕头?”
“上午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有个枕头盖住了我忘记开静音的手机,但我床上明明已经有四个枕头了……原来那个枕头不是我自己嫌吵才盖上的。”
他说得那么没头没尾、零零落落,严璟没有听懂,但不妨碍他接话。
严璟认真地叮嘱道:“那你记得把多出来的枕头还回去。”
铺散在臂弯的棕发动了动,蘑菇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点,很小声地应下:“……我会的。”
片刻后,他又语气恍然地说:“我今天发现,我好像是个手控。”
“哎?”严璟十分意外,“手控?你吗?”
继围棋之后,他是第二次听到小白说起有什么爱好。
他思考了一下,竟有种仿佛感同身受的兴奋,连忙好奇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手?”
“好看的手吧。”
“手控当然是喜欢好看的手啊!还能喜欢难看的?我是问具体什么样子嘛!”
棕色蘑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缓慢地回答他的提问。
“肤色要白皙干净,手指修长匀称,关节要很漂亮,有一点清瘦的骨感……但又很有力量感。”
而严璟打量着好友垂在身侧的指尖,起初还以为他是在自恋。
直到说起最后的形容词,才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手。
小白的手也好看,但没有什么力量感,整个人都太纤细和白皙了一点,是严璟一拳能打倒一个的程度。
“听描述就是很好看的手。”
严璟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声,同时又有点心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看看我的!”
把自己困在墙角的蘑菇终于循声抬起了头。
他发丝凌乱,眼角的薄红已经褪去,即使有泪水也早就被臂弯拭去,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哭,浅淡的眼瞳有点迷茫地望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脸期待的肌肉男举着手凑上来,先给他手背,又给他看手心,展示得十分全面,顺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我的手很有力量感吧!”
是很有力量感。
指甲又短又钝,较常人要粗大许多的指关节存在感十足,掌心全是撸铁磨出的厚厚老茧。
郁白本能地嫌弃道:“你手里的茧糙得都能刷锅了!丑死了,快点拿开。”
“干嘛?这是优势啊!”
严璟乐呵呵地晃着手掌,作搓动状:“我还真用它刷过锅呢,说真的,比抹布好使。”
“……”郁白忽然忘了先前的心情,匪夷所思道,“怎么会有人想到用老茧来刷锅啊!”
严璟理直气壮地反击:“刚才你自己就这么说了好不好!”
……好吧,是他先说的。
郁白便没话讲了,表情瘪了瘪,只好无声地瞪他一眼。
严璟见他心情大约是好起来了,有种大功告成的喜悦感觉,再接再厉道:“改天我表演一个老茧刷锅给你……和谢哥看。”
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给谢哥表演一下。
虽然他不知道谢无昉究竟怎么了,但仍希望这个神秘莫测的恐怖非人类没出什么事。
这样小白就不会再难过了。
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伤心发霉的蘑菇。
“……他才不想看这种怪东西。”
郁白小声嘀咕着,后知后觉地问这个始终守在他身边的朋友:“你怎么跟着我一起过来了?不冷吗?”
“我看你突然跑出去,怕出了什么事嘛。”
说着,严璟特意鼓了鼓自己饱满的手臂,神情轻松写意:“不冷啊,这点温度算什么,我连感觉都没有,洒洒水啦。”
郁白听着他夸张自信的语气,顿了顿,没有说生疏的谢谢,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那你等下就这么出去吧,别加衣服了。”
“……不不不!”严璟光速改口,“等下是等下的事,等下可能就冷了,让我在你屋里再暖会儿。”
“说起来,你这个屋子怎么这么热呢?”他有点困惑,“你提前开热空调了?”
刚才在客厅里更暖和,这会儿两人窝在这间关了门的卧室里,倒好一些,没那么暖洋洋了。
“我又不知道天气会变冷,怎么会在夏天开热空调。”
郁白反驳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看向与隔壁卧室相连的那堵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自己睡觉的时候没有关卧室门,所以谢无昉“睡觉”时也没有关门。
隔壁的卧室敞开了房门,相当于和客厅连通着,空气会不受阻碍地传递。
屋里奇怪的热度是因为谢无昉吗……?
郁白不太确定,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打开了门。
严璟愣了愣,压低声音问他:“小白,你要去哪里——”
正放轻脚步往外走的人,立刻回眸对他比了个嘘,他当即噤声,连动也不敢动了。
房门一打开,外面顿时渡来更热一点的温暖空气。
在陡然静下来的套房里,郁白用自己最轻,或许也最慢的脚步,走进了那间有人正在睡觉的卧室。
他离那个安静侧躺在床上的男人越近,暖意就越明显。
他也能将对方看得更清晰。
微卷的黑发散乱在枕间,锐利俊美的侧脸其实透出几分往日没有的苍白,连落在云朵般被子上的修长指骨,好像也失却了那种执棋落定时的力量感,显得更清瘦。
谢无昉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呢?
他用人类的“睡觉”来跟自己形容……
睡觉的人是可以被打扰和唤醒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这点吗?
自己之前已经跟他说过白天睡觉会很吵的,所以才要关窗。
而他说了“好”。
如果那时的自己再多问一句“要不要叫你起床吃晚饭”,就好了。
伫立在静止如油画的床边,郁白思绪纷乱,怔怔凝视了床上的人许久。
然后,他深呼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
不敢说话的棕色蘑菇伸出有一点点颤抖的手指。
轻轻地戳了戳男人的肩膀。
那抹冰凉的指尖在戳到床上人肩膀的一瞬间,就触电般缩了回来。
同时还反射性地甩了甩,像被烫到一样。
床边小心翼翼弯下腰去戳的人,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热!
郁白对谢无昉体温的印象,一直是与正常人类截然不同的冰冷,为此还一度担心别人意外触碰到他时,会发觉异样。
可这一刻,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渡来的竟是近乎灼人的高热。
先前浸没在往事里遍体生寒的郁白,手指很凉,对比之下,更显得谢无昉的体温滚烫。
惊愕之余,郁白先是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地观察着对方被戳了一下以后的反应。
浅淡眼瞳忐忑又期待的注视下,床上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深邃俊美的侧颜半掩在日光里,阖着眼眸,看不见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谢无昉似乎还在沉睡。
卧室里格外安静,一旁的窗户紧闭,玻璃上有一层朦胧的薄雾,像是嵌在寒冷冬日里开着暖气的房间。
悠然宁静的一切,让刚才指尖划过的那抹滚烫,宛如幻觉。
郁白犹豫片刻,目光在对方有衬衣覆盖的肩膀上游移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伸出渐渐热起来的指尖。
试探着戳了戳男人的脸颊。
还是很热。
差不多是普通人发高烧时的温度,也许比那稍高一点。
……不是幻觉。
郁白立刻收回了手,神情惊惶地注视着床上明显状态不对的男人。
原本正常的冰冷体温变得滚烫,原本不需要睡觉的人却沉沉入眠。
如果用人类的概念来比喻的话,他觉得,谢无昉现在就像是生病了。
只是神明生病的影响力比寻常人类大得多,不仅是力量不受控制地逸散出去,在天地间洒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冬,连囚困在身体里的高热都对周遭有更明显的影响,温暖了周围的空气。
一般人生病发高烧的时候,应该去医院看病,打针、吃药……
这些方式对谢无昉显然并不适用。
祂又不是真正的人类。
可他却只是个最普通的人类,郁白想。
所以……他能为此刻或许生病了的谢无昉做点什么吗?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却更做不到视而不见。
就在郁白因此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骤然响起的欢快音乐声刺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是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郁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也没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在迅速按下接通键的同时,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
仍待在另一间卧室里一动不敢动的严璟,同样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一个激灵,正反射性地去摸自己的口袋,就看到紧握手机的小白快步回到了这个房间,反手轻轻关上门。
“原来是你的手机响了啊!”严璟拍着胸口,由衷道,“吓死我了,我好怕谢哥被吵醒。”
“我也怕。”郁白心有余悸地应声,“他现在应该需要休息。”
“需要休息?”严璟茫然道,“你是知道谢哥怎么了吗?”
郁白来不及再回答他,放在耳畔的手机里已经传出了熟悉的关切声音。
“小白!你懒觉睡醒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声线:“那什么,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啊!主要是外面真的变天啦!”
是昨晚约好了今天要过来找他的孙天天。
郁白愣了一下,立刻应声道:“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天哥。”
“哦,那就好!”孙天天反射性说完,又改口,“唉,好个屁,天气怎么忽然变成这幅鬼样子啊,我看网上全闹翻天了!”
从降温开始,郁白还没有出过这座巨大的庭院,连手机都没有时间去看,不清楚这个骤然到来的冬日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范围。
这会儿听了孙天天的话,他才意识到,气温的下降不是局部的,很可能蔓延到了整个星球。
就像那次全球一起目睹的天空异象。
郁白想了想,先一步安慰他:“别担心,应该不是世界末日。”
即使这个本就不应该存在的时空将要迎来末日,人们真正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也会是安全的。
因为谢无昉知道这个星球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想它爆炸,也不想它消亡。
所以在某个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刻里,温声应下了人类愿望的神明,悄悄动用奇异磅礴的力量,改变了某些东西。
在意识到前因后果的那一刻,郁白就陷进了一个久远晦暗到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起的放学日。
他差点以为,又要经历一次连道别都来不及的失去。
而永远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是为了他才向那里走去的。
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他一个人的末日。
耳边的孙天天说:“我不担心,反正真要末日了也是全世界一起完蛋,很公平!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嘛!”
他说着,有点忐忑地放缓了声音:“小白,你现在怎么样啊?还好吗?在屋里还是外头?有没有冻着?”
“我没事。”郁白回过神来,“我在房间里,没有冻着。”
粗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便小心翼翼道:“那你能不能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开?”
“什么?”
尽管摸不着头脑,郁白还是照做了,依言把手机挪开。
然后就看到了屏幕上晃动着那张熟悉的坚毅面孔。
对不起,他忘了活要见人的天哥一直都是打视频电话的。
隔着视频通话面面相觑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惊诧。
郁白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注意是视频。”
孙天天则惊呼出声:“我靠!你今天没戴眼镜啊!”
“我刚才摘掉了。”郁白说着,就要去一旁摸那副黑框眼镜,“现在戴。”
“不不不,别戴别戴!”孙天天连声道,“还是这样好,特别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咳,不是,是更适合现在的天气。”
“外面那么冷,屋里不得开热空调啊?那进进出出的,你戴个眼镜老是起雾,多不方便!”
……也有道理。
郁白就停下了要去拿眼镜的动作,假装没听见这位前·黑老大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关于不想让他戴眼镜的真正原因。
视频里的孙天天见他似乎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顿时喜上眉梢:“哈哈,这破天气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对了,既然你已经起床了,那我现在过来找你?你人在哪?还在朋友家吗?”
“嗯,还在朋友家。”郁白说,“但我现在可能有点事要忙。”
他仍对谢无昉的状况放心不下,没有太多心思能放在别的事上。
之前孙天天说要来看他时,郁白一度担心过这两人遇见后会是什么场面,肯定会让他很头疼。
此刻的谢无昉陷入沉睡,没了这个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却宁愿让自己头疼点。
“行,我不打扰你!”孙天天爽快地应声,“你管自己做事,我就来看你一眼,顺便给你送点东西,不用费心招呼我。”
他一贯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郁白也就不再拒绝,报出了宅院的地址。
“黄金地段啊这是!”孙天天记下后,又问他,“你哪里有几个朋友?”
如果只算他的朋友,是五个,但要加上这座庭院里的其他人,就不止了。
郁白不知道孙天天这么问的原因,只能含糊地说:“……这里挺多人的,十几个吧?”
“哇,认识了这么多新朋友啊?”
孙天天惊讶之余,笑着朝他挥挥手,主动结束了对话:“行,我知道了!你快去忙吧,晚点见!”
视频通话就此挂断,郁白有点茫然。
天哥问这个干什么?
他无暇多想,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此时最关心的问题上。
面对或许正在“生病”的非人类,他能做点什么呢?
还有,刚才手机铃声骤响,谢无昉会不会已经被吵醒了?
几秒钟之后,卧室的房门缓慢地打开,门边悄悄探出一个棕色的脑袋,朝隔壁看过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黑色的脑袋。
两个圆圆的脑袋一上一下地攀在门边,张望着隔壁那间敞开着门的卧室。
里面依然很安静,床上的男人静静躺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棕色脑袋就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地缩了回去:“没吵醒啊。”
黑色脑袋也一并缩回去,尝试解读他的语气,略感困惑地问:“你这是希望谢哥被吵醒,还是希望他没被吵醒呢?”
“……”郁白叹了口气,神情矛盾,“我也不知道。”
他既担心吵醒对方会有什么副作用,又很想重新看到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那你知道啥?”听他打完了电话的严璟,忍不住问起刚才被中断的问题,“你前面为什么说谢哥需要休息啊?”
“因为他现在体温很烫,像发了高烧,我觉得可能是处在相当于我们人类生病的状态,生病肯定需要休息。”
郁白语气沮丧地说:“但他又不是真正的人类,吃药和看医生都没有用,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你能帮他降温啊!”严璟脱口而出道。
郁白呆了呆:“降温?”
“对啊,不是体温很烫吗?”严璟挠挠头,“处理高烧的第一步是降温啊!能把温度降下来的话,会舒服一点,是不是人类都一样吧?”
……很有道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大概是关心则乱。
郁白当即起身往卫生间走,由衷地夸奖道:“天才。”
“……”严璟受宠若惊,“谢、谢谢。”
片刻后,准备完毕的郁白再次来到了被子蓬松隆起的床边,手上拿着一块用冷水浸过后绞到快干的毛巾,神情有几分踌躇。
他还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
哪怕是自己生病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盯着,只会随便吃点药,等熬过去就好了,都不会去悉心照料自己。
第一次面对眼前这样因为自己才生病的人,名不副实的小郁医生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冷毛巾湿敷对谢无昉身上的高热有没有用。
总之,先试试看。
如果有用的话,他再多拿几块毛巾,或者找点冰块来裹着。
想到这里,郁白下定决心,弯腰凑过去,想要将叠好的毛巾放在男人的额头。
站在床边的他发现自己够不着。
手指与毛巾僵硬地悬在离目的地只剩一寸的半空中。
刚好差了那么一点,以至于他没法稳稳地将毛巾放在侧躺着的人额前,怕不小心滑下来。
……这个床也太大了!
在用湿毛巾糊别人一脸,和脱鞋爬上床之间挣扎了几秒钟,郁白还是选择了后者。
反正连响亮的手机铃声都吵不醒谢无昉。
区区一点爬床的动静,肯定也不能。
于是,在刻意放轻的动作里,宽敞柔软的双人床又往下陷了一些,洁白如云的被子上荡开新的褶皱,如同层层推进的波浪。
还穿着单薄夏装的棕发青年,以跪姿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侧躺的男人身边。
离得越近,那股灼人的热意就越明显。
到膝盖快要接近对方后背的时候,郁白谨慎地停了下来,见谢无昉果然没有醒,默默松了口气。
他微垂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苍白侧颜,彼此之间连呼吸都那样近。
片刻失神后,跪坐在床上的人晃了晃脑袋,敛起不知飞去哪个时空的思绪,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红的冰凉手指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