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西便忽的笑弯了眼,含糊不清地回答他:“补客气噢!”
天边黄昏渐浓,浓到几近墨黑,就迎来了漫长的夜。
往日清幽冷寂的庭院里难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餐厅的方向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仍旧静悄悄的套房里,墙上的时钟已走到了七点。
赴宴之前,郁白还是习惯性地去那间卧室里看了一眼。
浅棕发尾被拢进了衣领内,安静倚在门边的青年感受着幽暗屋中浓郁的寒气,心神有些恍惚。
在气温宛如寒冬的初夏时节里,没有灯光的房间堆满降温的冰块,自己身上却又裹着厚厚的貂绒大衣。
好奇怪,好矛盾的一天。
可也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等谢无昉醒来后,他要好好教育这个待他过分慷慨的神明。
以后不要再偷偷为他做什么事了。
尤其是这件事会伤害到自己的时候。
不管是人还是神,他是一定会严肃批评这种行为的。
郁白发了一会儿呆,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准备出门。
等吃完晚饭再过来好了。
可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个瞬间,余光里似乎绽开了一抹最特别的蓝。
他来不及思索,顿时停下了脚步,不太确定地回眸看过去。
下一秒,郁白竟真的望进了一片久违的灰蓝湖水。
睡了一下午的男人恰在此刻醒来,越过幽静昏暗的夜色,有些迷蒙地望向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门口站在浅淡光线里的那个人。
好、好突然!
在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相撞中,连彼此之间由明至暗的冰冷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还是吓了一跳的郁白先反应过来。
他匆忙走近那张大床,语气雀跃欣然:“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事?”
被问候的男人似乎尚未完全清醒和恢复,他环视着房间里不同与入睡前的陈设,视线最终落到了此刻眼眸明亮璀璨的那个人身上。
半晌后,谢无昉才开口:“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沙哑和虚弱气息。
其实也没有。
才五个小时而已。
是一个有点长的午觉,但不算过分。
只是之前的他太担心,担心这是一场漫长无尽的失去。
被问到的郁白当即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很久。”
蓦地跌进那片熟悉的湖水,他忽然忘掉了原本准备好的严肃批评,反而想起早些时候与严璟的对话。
所以他下意识问:“你感觉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比如热腾腾的火锅?或者你现在需要什么吗……”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满是关切,而刚刚苏醒的男人,在沉默片刻后,却答得很简短。
“甜的。”
“……哎?”
郁白一时没有理解,疑问的话语脱口而出后,才想起来,谢无昉唯一表现过喜爱的食物类型,就是甜味的。
连多了一点酸的糖醋里脊都不算对味,一定要是纯粹至极的甜。
这是郁白带他领略过的滋味。
曾经对食物毫无概念的非人类心中,第一个留下深深烙印的味道,是浓郁如西瓜红的甜。
轻盈短促的疑问坠入柔软的床铺,不等反应过来的郁白再说些什么,床上的男人注视着岸边气味芬芳的人类,在温度冰冷舒适的房间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黑发缄默地散落在颊边,美丽的灰蓝眼眸不复往昔的剔透,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漩涡被禁锢在湖底,只有微微喑哑的声音浮上水面。
他低声说:“想吃甜食。”
想吃甜食?
郁白立刻回忆起先前去餐厅觅食时,跑去后厨偷看了一圈回来的小女孩,目光亮晶晶地给他报的菜名。
芙蓉蟹、佛跳墙、樟茶鸭、荷叶肉……
今晚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一大堆,涉及各大菜系,有些菜名小学生甚至都背不完整,光记得闻起来有多香了。
但好像没有纯甜的菜。
中式菜肴大多是复合味型的,比如酸甜、甜咸、香辣,比较少有纯粹是某种滋味的。
不过正餐之后会有水果和甜品吧?
那应该是谢无昉会喜欢的甜味食物。
但是,这顿晚餐估计不会太快结束,郁白不想让他等那么久。
再说了,谢无昉刚刚醒来,估计没有彻底恢复平时的状态,还是待在房间里再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别去吃这顿可能会过分热闹的晚饭了。
那群被袁老头骂成王八羔子的家属,肯定会折腾点什么事出来。
想到这里,郁白当即转身往外走,打算马上去厨房搜刮一点甜品回来,投喂此刻难得需要人类食物的神明。
“那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
在被裹得毛茸茸的雪白身影转头要离开的刹那,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这道声音不似往日的平静或好奇,语调喑哑,甚至有几分陌生的冷冽,仿佛浸染了周围浮动着的极寒空气。
郁白因而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回眸看向床上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屋子里太冷造成的错觉吗?
他茫然地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我去厨房给你找甜食。”
为什么他听谢无昉的语气,好像是不想让他出去?
郁白一头雾水。
不去厨房要上哪找甜食?
与此同时,那双波澜涌动的灰蓝眼眸注视着他,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几乎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令郁白恍惚地想起了那种广告镜头里,静静缀放在黑色丝绒上的名贵蓝宝石。
盈满画面的黑色丝绒。
因为卧室里没有开灯,夜色浓郁朦胧。
原本盛着困惑的浅棕眼眸里,霎时闪过一丝恍然大悟。
紧接着,绽开了一抹笑意。
……谢无昉不会是怕黑吧?!
人类会爱吃甜食,也会怕黑。
神会爱吃甜食,所以也有可能会怕黑吧?
郁白觉得这个推理很有逻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清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他:“我把灯打开?”
浸没在黑暗里的男人很快回答他:“好。”
是平时百依百顺的感觉。
觉得自己猜对了的郁白就走到门边,摁下顶灯的开关。
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后,卧室里霎时洒满了温暖昏黄的灯光。
郁白眨了眨眼睛,以适应突然变化的光线明暗。
当视野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床上人那身再熟悉不过的白衬衫,也看见对方明显透出苍白与疲倦的面孔。
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
现在灯开了,屋里一片明亮,应该不会阻拦他出去了吧?
郁白仍惦记着要赶紧投喂难得提出要求的虚弱非人类,便又说:“那我去趟厨房,很快就回来,大概几分钟。”
厨房并不远,哪怕没有已经做好的点心或甜品,那里也常备着各种水果,不会花太多时间等待。
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他等会儿还要去和张叔叔一家吃饭,无论如何都得快点回来。
可在他再次转身离开的时候,灯光下的谢无昉面色暗了暗,没有再阻止。
而是说:“我和你一起去。”
“……哎?”
郁白诧异之余,有点担心地问:“你不用再多休息一下吗?”
谢无昉话音简短,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用。”
郁白就不再劝他,放弃了独自出去的打算,倚在门边等待,应声道:“那我们一起去。”
同时,他心头漾开一丝微茫的困惑。
所以,谢无昉刚才到底是不是在怕黑呢?
从罕有的沉睡中醒来的祂,好像变得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片刻后,初夏的夜空下,冷风肆虐,两人并肩穿过四周隐隐有杂音如缕的古朴长廊。
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在檐下交汇流动,过了一会儿,穿着雪白貂绒大衣的人,忽然小声问旁边一身正装的男人:“你怕黑吗?就是……害怕黑暗?”
对不起,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主要是仿佛无所不能的神,和害怕黑暗这两件事,实在是太不搭了,不搭到几乎有点可爱的地步。
微微垂眸看着前方的谢无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郁白在问什么。
他回答道:“不怕。”
……那刚才为什么不让他走!
得到答案的郁白欲言又止,到底没再问下去,归结为是一种刚刚醒来时本能的不安全感。
他有更关心的问题。
郁白问:“刚才是我吵醒你了吗?你是不是被打扰到了?”
他看谢无昉现在有些异样的状态,总担心对方是没有休息够,就被他贸然惊动了,怕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是。”谢无昉说,“是我自己醒的,因为屋里的温度很好。”
他问:“那些冰块是你放的吗?”
闻言,郁白的眉梢眼角透出一点被肯定的雀跃,先是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是我让严璟放的,我自己搬不动。”
他说话时正看向前方的长廊拐角,所以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提到这个名字时,身边人神情里骤然浮现的,毫无掩饰的排斥感。
直到郁白继续说了下去,那种凛然的厌恶气息才渐渐被一种类似温柔的情绪所取代。
“我知道你体温很冷,所以猜测把温度降低可能会让你舒服一点。”他说,“幸好我猜对了。”
听谢无昉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屋里的温度够低,他可能不会这么早醒来。
其实刚才出门前,郁白在递外套给他的时候,触到了他的手指,发现皮肤的温度并没有完全恢复平常的状态。
只是褪去了灼热的高烧,但仍接近于人类正常的体温,和之前叫人悚然的冰冷感相去甚远。
那么,对这个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神来说,他是不是还处在生病发烧的状态?
所以给人的感觉和平时不一样,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而且,这个时空里的冬日依旧,那股突然降临的恐怖寒潮没有被醒来的神明及时收回去。
是因为生病虚弱,暂时控制不了力量吗?
或者,更确切地说,控制不了本能?
郁白这样想着,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个往日里大多让他觉得沉静温和的神秘邻居,此刻穿着剪裁合衬的纯黑正装,领口处露出一点原本的白衬衫,鲜明的黑与白映衬着线条立体的侧脸,更显得锋锐冷冽,竟有种生人勿进的遥远感觉。
……一定是这件外套的错。
生性喜冷的谢无昉不可能像他一样穿温暖的毛绒大衣,只会起反效果,但也不能穿着单薄的夏装就面色苍白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容易招来普通人类们不明就里的关心或慌张。
所以,临出门之际,郁白灵机一动,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天哥挑的这套西装你穿起来刚好。”他收回暗中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感叹道,“要是我穿,可能大了一点。”
这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是孙天天在一车子貂绒大衣里夹带的私货,他从张云江家离开后郁白才发现的,压根没机会拒绝。
他的本意当然是想给难得摘下了笨重眼镜的郁少穿,稍微满足一下这位中二慈父多年以来的离谱心愿。
因为盛着西装的防尘袋里有一张孙天天手书的纸条。
上面写着: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穿着这身衣服,坐在我办公室的那把老板皮椅里,一脸冷酷地教训我手下那群小兔崽子。
那绝对帅——比(划掉)毕(划掉)毙——了!
但是,我还没挂,所以先实现一半吧,嘿嘿!
三行有着写错涂改痕迹的潦草文字下面,盖了一个非常耀眼的鲜红名章作为落款,龙飞凤舞的艺术字“孙天天”旁边,甚至刻着霸气的龙纹,隐约构成一个“义”字。
……天哥这枚极具帮派气质的法人私章,绝对是一堆公司老板里最特别的,想必惊艳过无数其他公司老板、秘书、会计的眼球。
早些时候,看到这张纸条的郁白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总之,这个心愿恐怕很难实现。
郁白既不想继承别人的财产和事业,也不想破坏自己守法市民的良好形象。
但他还蛮想拥有那枚龙纹名章的。
因为真的又酷又好笑。
由谢无昉身上的衣服联想起那张纸条的郁白,也真的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点。
身边因他忽然的感叹而侧眸望来的人停下了脚步,凝声问:“天哥?”
“嗯,我身上这件大衣也是他拿来的。”
郁白随口说完,发觉自己应该还没对谢无昉提过孙天天,想了想,介绍道:“他是一个对我很好的……叔叔。”
不是真正的父亲或兄长,朋友又有点差了辈,只好称呼为叔叔。
他在纠结措辞的时候,谢无昉却很快说:“在视频电话里说要来找你的人。”
郁白闻言一怔,进而想起了昨晚,自己说要睡觉结果被当场抓包在打游戏的社死一幕。
……记性那么好干什么!
“咳,是他。”郁白非常熟练地开始转移话题,“下午天哥见到张叔叔的时候,一开口就管对方叫张总,把我吓了一跳。”
张云江在过上日日下棋的闲适生活之前,的确是做生意的。
他和金盆洗手后从商的孙天天虽然领域不同,没什么交集,但都知道对方,有过几面之缘。
这个既漫长又短暂的下午里,其实发生了不少事,但谢无昉都错过了,一点也不知道,所以郁白想顺便跟他提一下。
“原来张叔叔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是一般的有钱。”
郁白扫了一眼夜色中的华美庭院,有点感慨地笑了。
“可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张叔叔像个老板一样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总觉得应该是个退休的老教授才对,所以天哥一口一个张总的时候,听上去真的特别奇怪,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幸好他有事要忙,聊了几句就走……”
原本面带笑意谈论着其他人的郁白,话音渐渐轻了下来,直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一刻,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身边的男人一言不发,灰蓝眼眸静默地注视着他。
那里面没有往日认真聆听的专注,竟充斥着不明来由的冷厉与排斥。
郁白愣住,反射性问:“……你心情不好吗?”
眼前的谢无昉让他想起了昨晚。
当时在门外看到他和严璟打游戏的谢无昉,也是类似的神情。
但这双眼睛里极具压迫感的冰冷情绪,可能比那一刻更浓郁。
那天的晚些时候,郁白其实问过谢无昉,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可他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吗?
看起来那么凶,当然是心情不好。
不过,在非人类无比坦率的答案里,一头雾水的郁白没办法再深究下去,只是在心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没想到那个未竟的谜团,却在此刻有了回声。
谢无昉看着一脸错愕的人,微微颔首。
看来他已经从自己这里习得了心情不好的定义。
郁白意外之余,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难道是大病初愈,嫌他在旁边说个没完,觉得太吵了?
明月高悬,灯光幽然的长廊下,郁白抛出了问题,好奇地等待着那个难以预料的答案。
他没有等太久,很快听到了谢无昉的声音响起。
在浓稠夜色里,显得晦暗不明。
“因为你提起了别人。”
他话音短促有力,对面人浅棕的眼眸里因而荡开了懵然不解的波纹。
这个很简单的句子坠入空气后,郁白却花了好半晌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什么叫做……因为他提起了别人?
是他提到的人有哪里不对吗?
郁白呆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别人?你是说天哥吗?还是张叔……唔。”
他问到一半,看见对方的神情,又自己讷讷地收住了话头。
因为他在说到这两个名字时,谢无昉眼中的排斥情绪明显更浓了一些。
是真的不想听自己提起他们俩啊?
为什么?
之前相处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谢无昉很讨厌他们啊。
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直接接触过的天哥先不论,这一天半以来,张叔叔基本是一直都在的。
谢无昉主动提出过跟他下棋,还同老人聊过天,期间看上去一切正常,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反感或讨厌吧。
郁白怎么都没琢磨出原因,本想直接问他为什么讨厌孙天天和张云江,却又不太敢再提这两个人,怕令身边才醒来的“病人”更加心情不好。
所以他犹豫片刻后,很轻地哦了一声,重新向前走去:“我们先去厨房吧。”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那种针对着别人的厌恶气息淡去不少,冰湖般的灰蓝眼眸柔和了许多。
直到郁白领着他来到庭院中的某一处,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后门。
里面是此时忙得热火朝天的宽敞厨房。
“前厅现在应该有客人,从那里进来怪怪的。”
郁白扶着门,回眸看身后的男人:“我原先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小门,是严璟告诉我的。”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道:“他今天真的是吃了一整天,从早饭到午饭再到下午茶的火锅,就没停过,特别夸张,现在终于吃不下晚饭了,在房间里躺着吃健胃消食片呢。”
“而且他跟厨房的师傅们都打成一片了,还跟他们加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来健身房带他们练练,但这个时空又不是现实世界,现在拉客户也没有用……”
在热腾腾的厨房空气与寒冷的室外温度交汇处,原本语调上扬满含笑意的郁白,忽然又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自己的话。
周围已经是突然降临的萧瑟冬天,身边人的神情却比那更加沉郁冰冷,在无边夜色令人深深心悸。
那是一种叫人颤栗的、几乎带着窒息感的厌恶和排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里,这会儿恐怕吓得腿都软了,站也站不直。
但郁白胆子大,所以在吃了一惊后,更多的还是好奇和疑惑。
……严璟也不能提吗?
不对,不能用“也”,应该是“最”不能提。
因为跟之前在走廊上,谢无昉听见他提起天哥和张叔叔时的神情作比较的话,郁白觉得他更讨厌严璟。
讨厌的程度大概严重到了……如果严璟本人在场的话,会被即刻剿灭?
思绪飞到这里时,郁白本能地抖了一下,连忙收起自己过于恐怖的离谱想象,小声道:“好吧,我不说别人了。”
他嗅到厨房里传来的鲜明香气,又扬了扬眉,转而道:“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
“那是纯粹的甜口冷盘。”他说,“应该是你想吃的。”
裹在温暖大衣里的人,那一瞬间接近瑟缩的轻颤,并没有逃过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灰蓝眼睛。
细密的雪白绒毛在冷风微微颤动,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
也有厨师注意到了后门处的动静,循声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热情招呼道:“小郁医生!你又饿啦?”
“……干嘛要说又。”他就笑了,语气随意地反驳道,“我前面只是来吃了几块点心,没吃午饭嘛。”
“哎呀,我没有要说你的意思!没吃午饭当然饿啊!”
身穿厨师服,面戴口罩的陌生人跟着笑了:“距离正式上菜还有些工夫,你要再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吗?你看看想吃什么,或者我给你现做,这会儿我不忙,材料都有。”
“不用做别的了,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有没有多出来的?”
“有啊,先前做了满满一钵呢!我这就给你切啊。”
厨房里忙碌着的其他人也纷纷同他打招呼,说话的厨师则戴上手套,从浸满糖藕的食盆里取出一条,放到案板上,手头动作利落,嘴里的话也没停。
“这个糯米藕味道可好了,年轻人肯定喜欢。说起来,这貂绒大衣你穿着好看,但我穿上就像个熊,前面我们几个都套上去试了,再互相瞅了瞅——哎呦我的天,简直一屋子大狗熊!”
厨师边说边笑:“不过确实够暖和,料子特别好,真是不好意思收,太贵重了……啊对了!你们坐在那儿好不好?我马上切两盘端过来!”
“好。”随着他生动的形容,郁白的眉梢眼角也满是笑意,“谢谢师傅,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你们快进来,别站着那儿,外面多冷啊!要不要再吃点其他热乎的?”
被热情招呼着的人正要顺势往里走去,却发现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没有跟上来。
郁白在回头望过去的同时,下意识道:“我们去厨房里吃……”
他的话语却被另一道声音蓦地打断。
停在原地的男人忽然垂下了眼眸,尽力敛起那之中涌动的一切暂时难以自控的波澜,额前碎发烙下深邃阴影,掩映在昏暗夜色里,便看不清他苍白面孔上的情绪。
谢无昉低声说:“抱歉。”
闻言,郁白是真的怔住,茫然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他说:“因为我吓到你了。”
……哎?
“我没有被你——”
郁白正要本能地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换了一句:“没事啦,你快点进来。”
好吧,其实他还是有一点被吓到的。
今晚的谢无昉实在不同寻常,尤其是对他提到的那些人的负面情绪,难免让郁白心头生出一些不太舒服的怪异感觉。
对方身上这种很少见的冷冽压迫感,令他无端地想起了昨夜围观的那局棋。
与张云江对弈时的谢无昉,被两位爱棋的老人都说棋风很凶,当时安静坐在一旁的郁白虽然不太看得懂,但也能大致感受到。
他知道围棋又叫手谈,执棋之人每落一子,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恰如刚才没有来由的冰冷与排斥。
这种气质出现在棋盘上的时候当然很帅,会让观者惊艳赞叹,对那盘杀伐果断碾压式取胜的棋局大呼精彩。
可它出现在寻常生活中的时候,却不再仅仅是帅。
更多的,反而是不可名状的悚然感。
因为郁白隐约觉得,不光是自己无意提到的天哥、张叔叔、严璟,就连刚才和自己随意聊了几句的厨房师傅,谢无昉似乎都表现出了排斥,那双独特的眼睛冷得惊人。
只是排斥的程度不同而已。
他还是更想念之前相对柔和的漠然。
片刻后,香甜软糯的桂花糖藕被轻轻咬下一口,一种清香浓郁的甜蜜滋味霎时漫开,好像连心头涌上的不安都被熨平了一点。
一起偷偷开小灶的郁白吃着糖藕,思绪浮动间,语气小心地问对面的男人:“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同样在吃糖藕的谢无昉,动作顿了顿,才应声道:“是。”
“所以……”郁白看了眼窗玻璃上凝结的冬日雾气,继续问,“你现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
神暂时还没有把夏天还给这个世界。
“嗯。”
被糖藕香气萦绕着的黑发男人坦然颔首。
“我失控了。”他低声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别的……抱歉。”
他说得那么直白,郁白惊讶之余,原本有些莫名紧绷的心情,倒放松了一些,不再对那些异状耿耿于怀。
所以谢无昉今晚的奇怪表现,果然是因为状态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生病的人类会变得敏感脆弱。
那么,生病的神明变得霸道一些,好像也很合理。
毕竟人天生弱小,神却强大无匹。
在意志力薄弱的失控之际,当然会有不同的表现。
郁白觉得,对于处在特殊时期的病人,他的包容度应该高一点,反正只是暂时的。
更何况,谢无昉是因为他才会“生病”的。
所以,神究竟是如何去实现,他想要回到现实世界这个心愿的?
想到这里,郁白踌躇了一下,忍不住问:“这里还是那个因为我的选择,而多出来的时空吗?”
除了之前突然感到恍惚的那一下,在谢无昉沉睡的时候,郁白没有发现周遭的世界有任何奇特的改变,他还是住在张叔叔家的美丽庭院中,并没有突然回到金色电梯或是自己家里。
不像是直接回到了现实世界,也不太像是两个世界被融合了之类的。
因为他感觉自己依旧在那个时空里,在陡然降临的冬日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改变。
“嗯,还是那个时空。”
谢无昉的回答印证了郁白的猜测。
同时,在这个很有指向性的问题里,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猜到我去做什么了?”
“是啊,我又不笨。”郁白忽的笑了,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这么大的改变,就算你不说,最后我也会发现的。”
哪怕没有午睡这一出,只要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同样会猜到这是谢无昉做的。
祂是郁白身边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存在。
可此刻和他一起身处厨房的谢无昉却说:“你不会发现的。”
郁白怔了怔:“什么?”
他的问题不停,浸没在桂花糖藕香气里的神明,在短暂缄默后,终于说起了被自己悄悄完成的事。
“等时间正常流逝到我们被卷进来的那一刻,就会回到现实世界里。”
他说着,眉头微蹙,尝试用人类更能理解的方式来形容。
“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依然在原先入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