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佝偻的小男孩连连摆手,企图掩饰:“啊?我、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这么亲近!我都不想抱它的!”
先前好奇谢无昉独自早起干嘛去的袁玉行,悄悄跟上对方,却意外听到了他和张云江关于朋友的一番对话。
那一刻,小男孩的眼泪夺眶而出,且呈决堤之势,半晌都没止住,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浸得怀里的小狗像落了水。
后来,躲在庭院无人角落里的他甚至都哭饿了,一边抽泣一边肚子叫,这才哭不下去了,独自来到餐厅,想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
这会儿压根不是饭点,既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怎么这些人一个不落地全聚在这里!
骤然脱离人类怀抱的小狗,圆溜溜的眼珠子扫过餐厅里最可怕的那个存在,慌忙迈开了小短腿,冲向最熟悉的那个安全人类。
一头银发的老人熟练地弯下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狗。
“你今天是怎么啦?”
张云江自言自语似的感慨着,触到小狗发着抖的皮毛后,又错愕道:“嗯?你偷偷玩水去了?谁给你的胆子啊!”
不会说话的柯基呜咽着蹭蹭他的掌心,努力传达自己的委屈。
倍感心虚的小男孩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在郁白旁边坐下。
“叔叔,还有吃的吗?我也饿了。”
袁玉行能屈能伸,进可当爷爷,退能做小航,面对年纪差不多能当自己孙子的郁白,这声叔叔叫得愈发熟练,毫无心理障碍。
郁白已经吃饱了,闻言将桌上还没动过的餐盘递过去:“这个没动过,你先随便吃点吧,等下就吃午饭了。”
快十一点了,大家刚好都在餐厅,应该会随便聊聊天,然后直接吃午饭。
午饭之后,吃饱喝足,人肯定就困了,刚好回房间睡个午觉。
一觉睡醒,再赖在床上玩会儿手机,不知不觉间,天色可能就暗下来了。
再跟张云江吃顿告辞晚饭,感谢老人的热情款待,等回到家,差不多该洗洗睡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呢!
可以明天再写作业……不对,再学围棋。
毕竟今天完全没有时间嘛。
谢无昉也会理解的。
才不是他出尔反尔。
郁白陷在一种脱离现实的美好想象里,心情忽然又开朗了起来。
他有了闲心打趣旁边的小男孩,压低声音道:“富贵,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哭,是没睡好!”
袁玉行眼睛很肿,嘴巴也很硬,强行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厨房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啊?能吃得完吗?”
郁白说:“不是我,是严璟,他吃了一上午了。”
袁玉行不禁咋舌:“别这么浪费啊傻大个!”
“……我还没吃完呢。”
严璟揉着刚才莫名发软的膝盖,索性重新拿起筷子:“算了,再吃点压压惊。”
对郁白的美好想象一无所知的蓝眼睛男人,则继续神情平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围棋教程。
餐厅里萦绕着食物的香气,氛围逐渐转向安详宁静。
直到正在安抚怀中柯基的老人,似乎找到了小狗不停颤抖的原因。
“张伟今天很害怕。”张云江若有所思地说,“跟人比起来,动物的感官更敏锐,很多时候,能察觉到我们人类感知不到的危险。”
郁白便闻声看过去:“危险?”
“对啊。”
张云江说着,不禁想起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所有电视与报纸上都在重点报导的那个爆炸性新闻,并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晴朗明媚的蔚蓝天空。
“难道真要世界末日了?”
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世界末日?”
“因为昨天下午,我们头顶的天空里,莫名其妙地映出了地上的风景呀。”
老人随口道:“说起来,那时候天空的颜色,跟小谢同志眼睛的颜色很像啊,其实非常漂亮。”
“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一群科学家都没给出合理的解释,今天张伟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危险信号。”
“所以,我就想着,没准真是要世界末日了。”老人笑着说,“当然,最好别是这样。”
“虽然到我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末日不末日的了,本来就不剩多少日子,但你们都还小呢!”
他说得随意,只是在同眼前这些相处融洽的小辈闲聊,却没料到,几人听到这番话后,神情各异,视线忽然都飘了起来。
严璟作为第一个得知天空异象源头的局外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亲口跟他承认过的那个罪魁祸首。
何西听着老人的话,想起新闻里的天空画面,又偷偷看了一眼神明大哥哥的异色眸子,很快猜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进而真的担心起末日的到来,便本能地望向和祂关系最好的那个人类。
同为老头子的袁玉行倒也不太关心人们猜测中的所谓末日,他更在意老友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眼睛霎时一酸,为了掩饰将哭未哭的神情,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叔叔,想随便聊些什么,假装一切如常。
至于最后的谢无昉……
没有亲眼见到本时空这一幕的他听着老人的描述,当然也无声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的那个人类。
张云江一头雾水,怔忡之余,只好随大流地看向郁白,茫然地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他们为什么都突然看你?”
一下子被五道目光包围的郁白:“……”
他也想问!
都看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哈哈。”
头皮发麻的郁白干笑一声,看向手握围棋书的谢无昉,毅然决然道:“啊,我该学围棋了,张叔叔,借用一下你这里的棋室可以吗?”
那个轰动了全世界的大新闻,肯定会成为等会儿餐桌上的话题。
而真正原因不过是他抓住了谢无昉的手腕而已。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选择面对围棋。
谢无昉合上了手里的书,随他一同起身:“好。”
张云江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突然,呆了一下,连忙道:“当然可以啊,我刚才就邀请你们在这儿学呢!”
他欣喜地应了声,又有点眼巴巴地问:“但是这都快中午了,要不等吃完午饭再去?”
他是想跟着听讲,可总不能抛下一桌客人,跑去棋室外面偷听吧!
“我刚吃完早餐,还很饱,小谢也不……不饿,你们慢慢吃。”
不想面对世界末日话题的郁白,忙不迭地往外逃:“抱歉,我真的等不及想去棋室了!”
他步履匆匆,旁边的男人便也加快了脚步。
见他如此心急,张云江不好再阻拦,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两人前往棋室。
两道身影并肩离开,暖洋洋的夏风送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
“你真的很想学围棋。”
这是小谢同志平静中带点感叹的声音。
他的话语随风飘来,旁边的身影莫名一个趔趄,然后走得更快了。
“……是、是啊!”
这是小郁医生非常积极热切的回应。
在餐厅门口张望的张云江忍不住心生艳羡,暗暗决定等下要早点吃完午饭,然后找点借口反复路过棋室外面。
唉,要是能有一个棋艺如此超群的老师,他也会像小郁医生一样迫不及待的。
半小时后。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两个蒲团挨在一起,棋艺超群的老师低声解释着书册上的基础知识点,身旁的学生低头看着印有棋局图样的教材,似乎在安静聆听。
“到了官子这一阶段,需要慢慢确定边界……”
磁性好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让这个夏日的午间显得格外悠长。
风从敞开的小窗中流入,吹向一旁静静生长的浓绿马醉木,叶片微动。
也吹过了那双低垂的眉眼。
温度熏然的微风拂面,暖棕碎发的遮掩下,快要合上的浅色眼眸蓦地睁大了,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
……靠,他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低头盯着课本的郁白在用自己顽强的意志力,跟不断袭来的睡意作斗争。
学围棋竟然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痛苦。
可能还不如讨论世界末日。
郁白是第一次知道,围棋里竟然有这么多专门的术语和名词。
捱过了最基础的气数、形状、长与立,还有压根没听过的什么飞罩、厚势、侵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学围棋,而是在学某种闻所未闻的冷僻中文。
字都认得,连起来就成了天书,还都得努力记下来。
这究竟是一门什么样的恐怖学问,居然能同时具备语文和数学的属性?!
郁白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已濒临崩溃,身边还在认真解释的谢无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问:“怎么了?”
“……”他挣扎了一下,怕自己等下真的睡过去,只好小声说,“我记不住。”
他又不是过目不忘的非人类,记忆力只是普通人的程度而已。
谢无昉闻言,怔了怔,很快道:“抱歉,我不应该一直讲的。”
郁白立刻说:“没事,要不先——”学到这里,改天再说!
可谢无昉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要不先跟我下一局?也许在实战中学习更好。”
谢无昉说着,顿了顿:“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郁白当即合上了手里爬满瞌睡虫的围棋教程,精神一振道,“来下棋吧!”
怎么样都比看课本好!
片刻后,郁白与谢无昉分坐在棋桌两端,他执先行的黑子,谢无昉执白。
暖黄棋盘上的黑白云子渐渐蔓延开。
围棋又称手谈,对局时双方原本不应该出声交流,而是以手中的棋子对话,但这是教学局,谢无昉便时常开口。
“这里不可以落子,是禁着点。”
他说话时,会伸手将那枚落错位置的黑子取走,轻轻放回郁白面前。
黑色云子清脆地落进棋罐里。
郁白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其实他还是没太搞懂那些复杂多变的规则。
但奇异的是,虽然他已经确定自己对围棋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和天赋,可此刻倒也听得专注,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之前他两次围观谢无昉跟老人们下棋,即使没怎么看懂,都算是看得很专心。
为什么唯独刚才埋头看课本的时候,特别难熬呢?
明明都是他并不想学的围棋啊,有什么区别?
过去鲜少探究内心兴趣所在,只想平静麻木地捱过乏味日子的郁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即垂眸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光影斑斓浮动的棋室里,谢无昉从手边的棋罐中拾起一枚光泽温润的白色云子,目光淡淡地掠过黑白交错的棋盘。
下一秒,棋子便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了那个恰好的位置。
声音清浅短暂,转瞬即逝,执棋落子的印象却格外鲜明。
即使棋子颜色不同了,郁白依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看。
能让他暂时忘记围棋有多枯燥、苦中作乐的那种好看。
他的目光因而认真追随着对方的每个动作,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
所以……
经过一番思考推理的郁白,蓦地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是手控啊!
郁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某样事物的特别喜好。
一时间,他被一种浓浓的新奇和惊叹感冲击着,思绪乱飘,忘了这会儿本来在干嘛,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刚觉醒的新爱好上。
久到对面满心围棋的男人都发现了异样。
灰蓝的目光中,面前原本听得尚算认真,时不时有所回应的人忽然像断了线,浅棕的眼瞳里情绪涌动,心思明显游离于那方小小的棋盘之外。
谢无昉注视着他,收回了刚落完子的手,问道:“你在想什么?”
眼前人的目光随之而动,本能般地回答:“我在想陈医生。”
几乎陪伴郁白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陈医生,一直很关心他的生活点滴,每次见面时,总会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开心的事。
当一个人遇到了他喜欢的、感兴趣的人或事,自然就会感到开心。
不过郁白对此的回答几乎都是相似的。
考试成绩不错,很开心。工作与搬家顺利,很开心。最近没有遇到意外,很开心。
其实他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一个,陈医生或许更希望听到的答案。
所以在性癖……不是,在兴趣爱好初次觉醒的这一刻,郁白的第一反应是,好想告诉陈医生。
不过现实世界里的陈医生已经如期退休了,正跟着老年旅游团满世界玩呢。
“陈医生?”
“就是我的心理……”
郁白说着,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改口:“啊?没什么!”
他想了想,又觉得手控这种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概念,对像妈妈一样的陈医生说,似乎有点奇怪,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会有代沟吧?
不过他这会儿确实觉得很新奇,特别想跟人分享,顺便也观察一下其他人的手是什么样的。
等下去找严璟好了。
想到这里,郁白立刻挪动了一点视线,从男人的指尖移动到那枚刚被落下的白子上,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你刚才说那个位置是禁着点,拿走了我的黑子,那为什么你可以落子?”
反正,他是不可能跟这会儿就在身边的谢无昉说这种事的。
盯着别人的手看了半天,然后告诉对方:我好像是个手控哎!
……他又不是变态!
听到这明显是在半途转了弯的话语,谢无昉沉默片刻,竟也没有再追问。
“禁着点是单方的。”他平静地说,“白子可以落在那个位置,因为落子后并不会导致气数为零。”
“那里只是黑子的禁着点。”
郁白就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我又不小心记错了,我以为禁着点是两边都不能下。”
听到这番解释,对面的谢无昉轻轻颔首。
他微卷的黑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灰蓝眼眸中的情绪,话音平淡。
“没关系,围棋的规则很多,慢慢学,不用着急。”
郁白便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成功蒙混过关了。
他从手边的棋罐里拾起一枚黑子递过去,状似十分好学地问:“所以在刚才那个布局里,如果是你,会把黑子落在哪里?”
漆黑的云子停泊在温暖白皙的指尖。
极短暂的停顿后,谢无昉伸手接过了那枚黑子。
冰冷的体温与那抹热烈的温暖悄然相触,又倏忽错开。
微凉的黑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
“这里。”他低声说。
午间澄净的日光照进屋子,落满了修长清瘦的指间。
清幽素净的棋室里,学生专注地看着老师落子的动作,时而出声提问,便会得到后者耐心详尽的解释。
“小郁医生学得很认真呢!”
第七次踱着步路过棋室门口的张云江,忍不住这样小声感慨。
饭后散步的老人每每走到自家棋室外,都会在敞开的窗边故作不经意地流连,走得尤其缓慢。
“是啊,幸亏叔叔会主动提问,让小……小谢老师落子,那几步走得真是妙啊!”
坐在棋室窗下,时不时侧身往里偷瞄的袁玉行,也忍不住这样小声附和道。
肿着一双眼睛的小男孩坐在门廊边沿,在陪毛发湿漉漉的短腿柯基晒太阳,只是刚好把晒太阳的位置选在了这扇窗户下面而已。
“你们要再小声一点呀,不然会吵到房间里面的。”
蹲在棋室门边往里张望的何西,扭头看过来,双手遮在嘴巴前面,用最小最小的声音提醒着旁边的一老一少。
昨晚袁爷爷简单教了她围棋的基本规则,她在看神明大哥哥和张爷爷的对局时,不自觉便看得入了迷。
所以前面听说神明大哥哥要教小白哥哥下棋,小女孩很快吃完了午饭,好奇地跑过来偷看。
今天的午餐其实格外丰盛,但除了这会儿应该还待在餐厅里大吃特吃的严璟哥哥,剩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快。
此刻都在这间教学气氛浓厚的棋室外面晃悠。
对上小姑娘纯净坦然的目光,行为鬼祟的两个老头表情一僵,都有点不好意思。
袁玉行伸手在嘴边比划,作势拉上拉链,悄声道:“我不说话啦。”
张云江想了想,索性在晒太阳的柯基旁边坐下来,也悄声道:“我不乱晃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不断传出小白哥哥语气明快的提问,和神明大哥哥声音温和的回答。
身处在这样既热闹又安静的空气里,何西忍不住笑了,模样俏皮地点点头,听得认真又专注。
围棋真是门有趣的学问呀!
初夏阳光暖如灿金,照耀着幽静庭院里的这处角落,显得格外明媚。
一旁的走廊上,偶尔有人经过,见到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那是张先生昨晚带回来的客人吧?又是棋友啊?”
“是啊,难得见张先生这么高兴呢,估计是水平特别高吧。”
午后气氛倦懒,忙活半天的佣人闲下来,打个哈欠,凑在一起随口聊着天。
也有人盯着看了许久,暗暗上了心。
“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子?”那人问,“小孩子总不是棋友吧。”
“不知道啊,说起来,张先生昨晚还跟客人下了棋的,这会儿怎么在门外转悠?”
“可能不光是棋友吧,我听他管屋里那个年轻人叫医生呢。”
“屋里哪个?棕头发还是黑头发的?”
“棕头发的!我记得黑头发那个年轻人是下棋特别厉害。”
“哦!他那双蓝眼睛真特别啊,是外国人吗?还是混血儿?”
“不是吧,我听见他说话了,没有什么口音啊,而且这么擅长围棋,应该不可能是老外……”
相熟的佣人们边走边聊,话题漫无边际,议论声渐渐远去。
唯有一个佣人越走越慢,落在了最后。
她离开同伴,找了处没人的角落,偷偷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昨天老爷子这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这会儿还没走,不晓得是什么身份,但有两个没见过的小孩,好像还有个医生……”
伴着悄悄窥探的视线,细密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原本趴着晒太阳的短腿小狗似有所察,警觉地一跃而起,走来走去,同时叫出了声。
“汪、汪汪——”
但它还没汪完,就得到三道几乎异口同声的“嘘——!”。
在棋室外偷师的三个人类,一脸紧张地看着突然叫起来的小狗。
茫然的柯基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猫咪似地呜咽了一下,又不敢叫了。
随着这道戛然而止的汪汪声,棋室里的教学声也随之一静。
总算不再打瞌睡的学生忽然转头看向外面,老师的视线便跟着他望过去。
时不时走个神的郁白,其实早就发现有一个半老人加一个半小孩,蹲在外面偷偷听讲,只是装作不知道,为此特意问了更多关于围棋的问题。
以非人类的敏锐程度,肯定也发现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介意,谢无昉也就当作门外的人不存在。
但郁白没想到的是,那只拥有古怪名字的小狗居然也在外面。
这会儿从门边望出去,恰好能看见半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柯基屁股,和两条实在很短的小短腿。
好可爱。
这么可爱,怎么偏偏就叫张伟呢?
想到这里,郁白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于是,在那道静静望来的灰蓝目光里,侧眸看向门外的棕发青年蓦地笑了。
这双从看到围棋教程开始,一直都称不上有多么明亮,偶尔还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失神的这一刻里陡然亮了起来。
仿佛盛满了白日里的星子,熠熠明媚,即使有镜框遮掩,依然能看清那后面笑得很轻盈雀跃的昳丽眉眼。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郁白收回视线时,恰好望进谢无昉的眼中,连忙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前面讲到哪里来着……对了,你这一步为什么这么下?”
他向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与错落的黑白云子示意,想让话题回到被意外打断的围棋学习。
可坐在对面的男人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他的疑惑,也没有垂眸去看那片棋盘。
四目相对中,那片灰蓝的湖水里正涌动着某种他没能读懂的复杂波澜。
郁白怔了怔,回想起刚才那个意外的停顿。
……是在好奇他为什么笑吗?
是因为那条柯基居然叫张伟。
他习惯性地想要这样主动解释,可话音出口之际,却又有点犹豫。
郁白曾经跟谢无昉解释过那个与群星市欢迎短信有关的双关梗为什么好笑,也对他解释过驼着背被门卫大爷喊作小朋友的袁玉行为什么惹人发笑。
可与它们相比,张伟笑话的理解难度要高上很多。
郁白都不太确定该怎么解释才最恰如其分。
不曾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生活过,没有被各种文化浸润过的语境做基础,要怎么理解张伟这个最泛滥也最普通的男性人名,被冠在一条本该叫做球球或招财的可爱小狗身上之后,骤然形成的矛盾感和荒诞感呢?
对谢无昉来说,这条短腿柯基无论叫什么名字,恐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他肯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好笑的。
尽管如此,郁白想了想,还是主动道:“我刚才看到那只小狗,想起它有一个听起来像人类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
他话音轻快,面露一点点期待。
然后,看见对面的男人果然没有笑。
灰蓝眼眸中的郁色甚至更深了一些。
……好吧,解释笑话失败。
郁白倒不觉得失望,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一种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对此有所预料的遗憾。
生长在此间的人类,与来自彼岸的神明,终究是太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河流。
寻常的船只显然是渡不过去的。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要彻底渡过这条河。
郁白的思绪乱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问点围棋问题,给屋外真正的围棋爱好者们制造一点学习机会。
他神思游离,没意识到眼前的非人类不仅没有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走神了。”
在教得很用心的老师面前,郁白老实地低头认错,想将话题聊回去:“所以,前面你落下的那一步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被另一道微微有些冷冽的声音打断。
“围棋不能让你开心。”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再看那一方棋盘与云子,而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话音笃定。
“你不喜欢围棋。”
……怎么这就被看出来了!!
真实的心情蓦地被戳穿,郁白抬起眼眸,十分错愕地望过去,下意识想要解释:“我——”
可对方需要的并不是解释。
在心间忽地漫上的慌张与茫然中,郁白竟听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神情专注如初的老师反过来向学生提问。
他问得很轻,却格外认真。
“所以,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第054章 异时20
与他面对面的男人说话时,那片极为剔透的灰蓝湖水便毫无遮掩地流淌到了郁白眼中。
那里面澄澈宁静,波光粼粼,仿佛能映出湖底那颗透明的心。
也许是谢无昉的语气太认真,目光又太澄净,一时间,郁白甚至忘记了最近频繁涌上心头的羞怯情绪,也忘记了要脸红。
他只是有点呆地蓦然睁大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又十分无措地回答近在咫尺的男人。
郁白说:“我……我现在就很开心。”
意外瞥见阳光下屁股圆滚滚的柯基张伟,他觉得开心。
意外听到如此赤诚直白的关切,他当然也会觉得开心。
“刚才那一刻是。”
谢无昉的话音却很笃定,平静地指出了郁白含糊回应里的小小问题。
“但现在不是。”他说,“学围棋的时候也不是。”
“你的表情和眼神看起来很不一样。”
本来就因他的突然提问而猝不及防的棕发青年,再听到这番认真的陈述,不禁又呆了一下。
紧接着,白皙的耳垂便迅速染上了虽迟但到的薄红。
不是,没事观察这些干嘛啊!
前面不是应该在全心全意教他围棋吗?!
这家伙真是时而过分抽离,时而过分敏锐,听不懂关于柯基名字的笑点,却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才过去多久,曾经在循环里初次遇见时,还会很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能从细微的神情里,暗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了。
……真是可怕的学习速度。
郁白想,今天非人类问的这个问题,恐怕是没法再用拖延或欺骗的方式糊弄过去了。
他问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转移话题。
郁白看着对方始终没有移开的灰蓝目光,在好好回答之前,先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中场休息了!”
现在不是学围棋时间了,不准再偷听。
清澈明亮的话音落下,门外霎时传来一连串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话语声。
“……咳!我怎么散步到这里来了!”
这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人。
“唉呀张伟怎么到处乱跑!我去追它!”
这是本来就没个正形的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