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文求生游戏by碉堡堡
碉堡堡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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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年却一动不动,他低垂的视线里唯有陆延那双从膝盖静静垂落的手,修长而又金尊玉贵,蜿蜒的血液蛇一般淌过白皙的指尖,然后缓缓掉落。
“滴答……”
“滴答……”
像他苟延残喘的人生。
王府里所有人都不明白陆延是怎么想的,他既不欺男霸女了,也不像以前一样喜欢折磨人为乐,每天除了去宫中给帝君侍疾,再就是待在王府闭门不出,亲自照料那名从刑狱里带出来的罪臣。
是的,亲自照料。
喝药,喂饭,换衣服,擦身,这些事他从来不假手于人。
数九隆冬,外间的雪越来越厚,但因为屋子里燃着十足的炭火,反而热得叫人冒汗。
商君年闭目躺在床上,任由陆延替他擦拭身体,雪白的帕子轻柔掠过皮肤,与伤痕累累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最私密的地方都在对方面前摊开来,羞耻与屈辱,这两种情绪说不清哪一个更猛烈。
陆延没什么风月心思,他替商君年擦拭完身体,又给伤口换了药,这才给对方套上衣衫,命婢女将屋子里的水盆和帕子端走。
天气越冷,商君年的骨头就越疼,他的双肩和膝盖都受过暗伤,不难想象发作起来有多么折磨,偏又隐忍着不出声,无数个夜晚陆延都看见商君年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浑身冷汗涔涔,唇瓣咬得满是牙印。
夜深烟火尽,暮雪落朱门。
陆延一时竟想象不出来,囚于刑狱的那几年商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延平常夜间都睡在矮榻上,今天晚上却觉格外冷,破天荒与商君年共枕一床,隔着被子,隔着整齐的衣服。
陆延在黑暗中问道:“今天有些冷,本王和你一起睡?”
下流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家国大事般认真。
商君年轻扯嘴角,多少带了些讥讽:“你如果睡得下去就睡。”
陆延的胃口应该不至于特殊到如此地步,对着一个残废也能行床笫之欢,再则连日来的照顾让商君年在陆延面前无数次摊开身体,早已没了遮掩的必要。
“没什么睡不下去的。”
陆延心平气和躺了下来,却见商君年背对着自己,他在黑暗中转身,望着对方的后脑低声道:“听闻赵玉嶂已经继位,只是他刚刚登基,实权不稳,还是个空架子皇帝,纵然想救你归国,也绕不开巫云的那帮朝臣。”
帝君的御案前堆满了奏折,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巫云新帝恳请放商君年归国的折子,可惜如今帝君病重,南浔王和姑胥王协理监国,他们都忙着为各自的利益谋划,哪里会答应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商君年闻言在黑暗中悄然睁眼:“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陆延:“没什么,从前关在刑狱里怕是没有人和你说这些,难免消息闭塞,本王想起你与赵玉嶂关系颇好,便顺道说与你听一听。”
他只是想告诉商君年,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起码赵玉嶂还在想方设法营救,希望这些事能打消对方心头的死志。
商君年静默片刻才问道:“他是如何登基的?”
赵玉嶂那个脑子,孤身一人回到巫云居然还能成功登基,着实令人费解。
陆延也觉得费解,所以刻意打探了一番,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无端幽远:“听闻他先杀尽手足,后又联合大将军谋反,将先帝诛杀于金阙宫内,这才登的基。”
“只是那大将军野心勃勃,赵玉嶂如果不想做一个傀儡皇帝,怕还有得熬。”
陆延听见这些事的时候,尚且愣了好一会儿神,在他的记忆中,赵玉嶂还是那个讲义气的赵玉嶂,对方会为了朋友与他顶撞怒骂,也会一个人坐在石阶上面乐呵呵地吃包子,弑君杀弟这种词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想来在仙灵的数年光景,改变了太多人。
因为商君年背对着的缘故,陆延无法得知对方是什么神情,难过还是悲愤?他只是依稀感觉对方掩在锦被下的身躯颤抖了一瞬,透着刻意隐忍的紧绷。
陆延迟疑一瞬,在黑暗中隔着被子抱住了对方,他握住商君年冰冷的手,牢牢扣入掌心:“等你养好伤,我就想法子送你回巫云,你可以继续做赵玉嶂的臣,帮他稳定江山社稷。”
这是陆延所能想的、对商君年最好的结局。
商君年闻言暗沉死寂的眼中好似多了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得就像落入雪地里的星火,不用风吹就会自己熄灭,他苍白的唇瓣微微抿起,哑声问道:“真的?”
陆延:“真的。”
商君年:“风陵王,你做这么多,到底所求为何?”
“你就当……”
陆延顿了顿才道:“你就当……我在赎过往的罪孽。”
今年这场雪下的太大,各地的灾情折子雪花般飞向皇城,帝君哪怕病中也听闻了消息,本就不太好的身子更是每况愈下。
这日陆延原本进宫侍疾,却偶然在殿门口遇见了姑胥王,脚步不由得一顿:“皇兄,好巧。”
姑胥王仍是那副天生和气的模样,他看见陆延笑了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三弟,听闻你近日时常进出皇宫探望父皇,到底是不一样,比从前长大了许多,刚才父皇还夸呢。”
陆延很少和姑胥王如此靠近,近到他甚至能嗅到对方身上的熏香,微甜中夹杂着一丝苦涩,闻了莫名觉得胸闷,他不着痕迹屏住呼吸,笑着道:“我才疏学浅,不能同两位兄长一起监国,只好在父皇身边照顾,尽一尽绵力。”
姑胥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有孝心,父皇一定很高兴,也会更疼你的。”
他语罢借口有事,转身离开了。
陆延皱眉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熏香,依旧觉得怪异,陆笙素来自持高洁,喜君子之风,从不用这些脂粉东西,怎么会熏这么浓的香。
进殿拜见的时候,帝君午睡刚醒,他从前还能坐着与陆延说许久的话,现在连坐起身都需要佘公公搀扶,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陆延见状连忙上前,往帝君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温声解释道:“今日朱雀街风雪甚大,堵了路,儿臣不慎来晚了。”
帝君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慈爱与欣慰:“外头这么冷,你不必日日都进宫的。”
陆延心知帝君恐怕时日无多,心中不免愈发沉重,他嗅到空气中浓重的中药味,只觉喘不过气,紧紧握住帝君的手道:“儿臣不孝,从前总是给父皇惹麻烦,如今父皇生病,理应在床前尽孝。”
帝君叹了口气:“这个年怕是不好过,各地都出现了灾情,朕已命你大哥前去放粮赈灾,希望能挽救一二。”
陆延垂眸道:“这些事自然有底下的人操心,父皇现在应当静心养病,勿要太过殚精竭虑。”
他视线不经意掠过帝君的手,只见对方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暗自皱眉,心中愈发狐疑。
帝君对佘公公摆了摆手,后者立刻会意,转身从书房取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出来,上面雕着松鹤延年图,鹤的眼睛里还镶嵌着一颗墨玉石,巧夺天工,绝非寻常之物。
“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如今时局紧张,倒也不好大操大办,这个东西权当你的生辰礼,到了生辰那天再打开吧。”
陆延捧着那个盒子,只觉沉甸甸的:“既是月底的生辰,父皇何必现在给,月底给儿臣也是一样的。”
帝君只道:“拿去吧,朕记性不好。”
陆延闭了闭眼,掩住酸涩:“儿臣谢父皇。”
帝君精神不好,略说了一会儿话又开始犯困,陆延便主动告辞了。佘公公将他送至殿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忽地被陆延叫住了:
“公公留步——”
佘公公疑惑回头:“殿下可有要事吩咐?”
陆延迈步上前:“父皇近日精神瞧着不大好,太医是怎么说的?”
佘公公:“奴才问过太医了,说是冬日困乏,故而陛下精神头差了些。”
陆延又问:“二哥最近时常进宫吗?”
佘公公迟疑了一瞬:“因着姑胥王监国的缘故,陛下倒是时常召见,他隔三差五就要进宫一次。”
陆延道:“本王瞧着父皇指甲泛青,想来是气血亏虚的缘故,还得劳烦佘公公盯着御膳房,炖些补气血的东西给父皇。”
陆延点到即止,语罢转身离开了这里,徒留佘公公脸色沉凝地站在原地,难掩惊骇。
姑胥王向来心狠手辣,不知是不是陆延最近频频进宫侍疾的消息刺激了他,竟暗中下毒谋害帝君。如今南浔王在外赈灾,陆延又一向名声恶劣,倘若帝君忽然驾崩,皇位板上钉钉就是他的。
陆延担心说得太直接气到帝君,故而只能暗中提醒佘公公。然而他回府后没几天,宫内就传来了姑胥王被废爵圈禁的消息,与此同时帝君连夜急召南浔王回京,惹得朝野议论纷纷,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王爷,陛下有令,急召您入宫!”
佘公公漏夜前来,神色焦急,看样子像是出了大事。
陆延脸色一变,知道帝君恐怕不好了:“父皇还召了谁?”
佘公公低声道:“还有南浔王并几名宗室皇亲,四大辅臣都在御书房候着呢,事不宜迟,您赶快进宫吧。”
陆延神色沉凝:“公公先回,本王随后就到。”
陆延语罢匆匆进了内室更衣,临走前不知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了上次帝君给他的生辰贺礼,他打开外面悬挂的金锁,只见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形兵符,还有一卷明黄色加盖了国玺的空白圣旨,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看来帝君是不会传位给你了……”
商君年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他已然能下地行走了,只是脸色苍白,依旧病弱,显得那双清冷的狐狸眼愈发漆黑幽深。
陆延回头看向他,却听商君年道:“这是帝君留给你保命的东西,只怕今夜过后,南浔王就会被立为太子。”
陆延指尖收紧:“你就这么肯定?”
商君年没有回答,只道:“带上那枚虎符进宫吧,你会用得上的。”
陆延听他的话,将虎符放入怀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将那张明黄色的空白圣旨卷了起来,塞入商君年手中,力道紧得甚至有些发疼,一字一句道:“替我保管好。”
商君年一愣,正欲拒绝,却见陆延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屋子,带着护卫策马赶去了皇宫。
天子寝殿内,旁边的团花地毯上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片人,都是三品上的大员。南浔王跪在首位,陆延其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帝君躺在床上,他苍老的声音透过帐幔传出,细数一生功绩,而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仿佛象征着这位帝王的陨落:
“朕即位三十有七年矣,也称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十二洲皆并入仙灵国土,万邦臣服,死后也能安心去见祖宗了,只是子孙后代不肖,也不知能不能守住朕留下的江山……”
南浔王膝行几步上前,泣不成声:“父皇,都是儿臣不孝!儿臣不孝啊!”
他虽鲁莽,此刻却也有几分真的伤心,哭得涕泪横流。
帝君顿了顿才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南浔王骁勇善战,乃朕之第一子也,必能继承大统,今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朕患疾固久,然国事不可久旷,百司所奏之事,皆由太子持玺决之,不必回朕……”
他说完这么一长段话,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粗气才道:“太子,你一向赤子心肠,朕百年之后,务要善待手足兄弟,莫叫朕在九泉之下也难闭目。”
南浔王重重叩了一个头,上前握住帝君苍老颤抖的手道:“父皇安心,儿臣一定善待二弟和三弟,必不叫父皇失望……”
“这就好……这就好……”
帝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艰难转头看向跪在外间的朝臣,他的视线掠过一排红色的官服身影,最后定格在了陆延的身上——
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陆延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恭敬跪在地上,帝君却瞧见他面前的汉白玉砖地满是泪痕,双拳紧紧攥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帝君弥留之际,并未叫陆延上前,如今仙灵将换新主,他若对陆延宠信太过,反而不是好事,故而只是攥紧南浔王的手道:“朕驾崩之后,恐消息传出使朝野震荡,各国蠢蠢欲动,记得秘不发丧……还有……还有老三……”
“明年春天……就让他回封地去吧……以后无诏不得入京……”
帝君仿佛早已预料到当年征战带来的反噬,各国暗中勾结造反,发兵只是时机问题,否则绝不会说出“秘不发丧”这四个字。陆延跪在下方,只听南浔王忽然发出一声痛哭,随即是佘公公悲怆的声音:“陛下!”
朝臣惊慌一片,纷纷爬上前去:
“陛下!”
“陛下!”
帝君驾崩了,他这一生实在英武,毕竟从古至今能一统十二洲的君主只此一位,但这一生却又实在悲哀,因为当初征战造下的杀孽都即将反噬在子孙后代身上。
陆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寝殿,又如何回到的王府,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见天地雪白,缟素一片。
商君年一夜未眠,天亮时才看见陆延从宫中回来,华丽的王袍外已然换了身白色的素服,下意识上前道:“你……”
陆延揉了揉冻僵的脸,平静道:“我父皇驾崩了,南浔王即将登基,等来年开春我就要回封地去。”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此刻的仙灵便如大厦将倾,再难扶起。
陆延语罢看向商君年,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他们就快打来了,到时候,我送你去见赵玉嶂。”
商君年皱了皱眉,困惑问道:“他们?谁?”
彼时他还不能理解陆延的意思,直到南浔王登基后没多久,帝君驾崩的消息传遍各国,巫云、东郦、天水忽然集结兵马揭竿而起,朝着仙灵大肆攻来,商君年才终于明白那个“他们”指的是谁。
仙灵,快亡了。
而属于他们的命运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人退无可退。

第81章 死生同
天空阴云密布,雨雪连绵不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每天都有红翎使骑着快马八百里加急从城门经过,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冰面,一如即将分崩离析的仙灵。
“报!!巫云率三十万精兵从南面攻打,连破三关,九华、西风、长陵皆已失守!!”
“报!!天水率十万铁骑自北面攻打,已经渡了龙峡道!!”
“报!!东郦率兵四十万自东面而来,直取王都!!”
一道接一道的奏报呈上御案,将刚刚登基没多久的陆莽砸得晕头转向,当听说东郦精兵直取王都而来,他更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龙椅上,往日热热闹闹的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
三国联合攻打,加起来足足八十万的兵马,分明是有备而来,仙灵现在恰逢雪灾,要粮草没粮草,要兵马没兵马,朝中能用的武将屈指可数,最多只能抽调不到二十万的队伍,如何抵挡三方夹击!
局势倾斜得太过厉害,陆莽甚至都无力派人前去抵抗,他自己就曾带兵打仗,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倘若只对上其中一个还好,现如今对上三个,仙灵必败无疑!
陆莽握拳重重砸在了桌上,咬牙吐出一句话:“派使臣前去求和,无论什么条件,务必使他们退兵!!”
打不过,就只能求和,一如当初仙灵一统十二洲时,各国亦是卑微低头。
然而陆莽错估了他们毁灭仙灵的恨意与决心,朝堂连派三名使臣前去求和,连军帐都没入就被砍了个人首分离,他们的头颅被石灰腌好,放入锦盒中八百里加急又送还了回来。
三颗头颅齐刷刷摆在御案上,朝野震惊,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仙灵即将国破,往日热闹的街上空空荡荡,大批流民收拾财物向西面逃去,一派苍凉景象。
“看来不用本王费劲送你回巫云了,赵玉嶂的军队很快就会打入王都。”
外间人心惶惶,风陵王府倒是一如既往的死寂,自从陆莽登基后,他就列出了一堆罪名将陆延囚禁在王府中,只等来年开春就遣送回封地,如果不是忌惮着那半枚虎符,陆延只怕早就小命不保。
陆延穿着丧服,按照规矩替先帝守孝,每日都要跪在府中设的牌位前念经百遍,吃斋茹素。他很少穿得如此素净,闭目跪倒时,烟雾袅袅,眉眼竟有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悲悯。
商君年走到陆延身后,听不出情绪的问道:“先帝落葬,陆莽都不许你相送,你不恨他吗?”
陆延笑了笑:“人死如灯灭,规矩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送不送其实没什么打紧,将来我死也是如此,就算被人挫骨扬灰,我也是看不见的。”
商君年皱眉:“你既不在乎规矩,又为何日日在此敲经念佛?”
陆延终于睁开眼:“我父皇征战一生,立下过不世之功,临终前却还要担忧江山后继无人,说到底都是做儿子的不孝,我如今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陆延很难过。
这是商君年真切观察到的结果,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陆延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没出来,于旁人而言,国家只是又换了一个君主,于他而言,却是失去了敬重的父亲。
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会像帝君那样无底线的疼爱他。
陆延跪在灵位前,忽然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商君年竟是掀起衣袍慢慢跪在了蒲团上,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阻拦:“你非仙灵国臣,不必下跪。”
商君年却道:“风陵王,这世间除了肝胆相照的好友,也有令我满心敬佩的仇敌。”
“我生而为臣,亦有凌霄之志,昔年辅佐巫云国君,也曾渴望名留青史,助他一统天下,怎奈君主昏庸,我一生都信错了人,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你父亲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将十二洲收入掌中的皇帝,我虽恨他,他却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值得我的一跪。我当年无数次想过,倘若我非巫云人,而是仙灵臣,下场会不会不一样?”
能臣没有跟对明君,明君未有谋臣,都使人错憾终生,帝君对商君年万分忌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敬服。
直到今日灵前,陆延才终于知道商君年藏了多年的心事。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辈子已然活到了头,再去想另外一种结果也只是徒增烦恼,或许来世结果会不一样吧……”
商君年的腿疾日益严重,连弯下来都困难,并不能久跪,陆延见状从蒲团上起身,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你针灸的时辰到了,约摸太医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先送你回房。”
他语罢微微弯腰,直接将人抱起来朝着寝屋走去,路过的仆役都见怪不怪。这段时日无论发生多少事,陆延总会抽出时间关注商君年的病情,对方好像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人。
尽管那些仆役都觉得这种情愫来得毫无缘由,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一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一人囚于刑狱不见天日,像两条从未交集的线。
商君年看不透陆延,他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进屋内,这种亲密的动作就像慢性毒药一样悄无声息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俨然成了一种习惯。
商君年冷不丁开口问道:“他们攻入仙灵后,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下场?”
陆延俯身将他放在床榻边,自己也掀起衣袍落座,思考片刻才道:“抽筋剥皮,枭首示众?”
商君年不懂陆延为什么如此平静,他漆黑的眼眸盯着对方,似乎想看透他的心,皱眉问道:“你不怕死?!”
陆延偏头看向白雪茫茫的窗外,笑着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我已经死了。”
太医前来给商君年请脉,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懈过,他抽出银针徐徐刺入商君年腿部,缓解寒气所带来的疼痛,却仍是杯水车薪。
陆延中途有事出去了一趟,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商君年望着太医苍白的鬓发,闭目哑声道:“我近日总觉五脏疼痛,灌了药也不见效。”
太医不敢看他的眼睛:“公子五脏受损,觉得疼痛许是冬日寒气入肺的缘故,回头老夫开一剂温补的方子,或可缓解一二。”
商君年没忍住低咳了几声,喉间又涌上腥甜,被他强压了下去:“风陵王不在,你实话告诉我,还剩多少时日?”
空气因为他的这句话静了一静。
太医往门外瞥了眼,见确实没有陆延的身影,这才大着胆子道:“若以天材地宝养着,或可至明年初春。”
商君年一怔,竟是只剩三个月不到了么?
“我如今苟延残喘,下不了地,吹不得风,就算活十年百年也是废人,可否给我开些药,喝了能像个正常人,哪怕只能活上三日也是好的。”
太医听出他的潜台词,心中暗自吃惊:“有是有,只是此药恐伤寿元,若有两个月的命,喝完便只剩一半了。”
商君年神色罕见释然:“去开吧,不要告诉他就是了,否则我日日疼痛,他日日找你,谁都麻烦。”
太医低低应了一声,收好银针,背着药箱缓慢退出了屋内,心想这也就是风陵王府了,若在寻常百姓家,只怕商君年连半个时辰的命都难续。
陆延尚且不知道后院发生的事,他刚刚接到消息,叛军兵马昨夜连破七关,势如破竹,现如今就驻扎在仙灵皇城不到百里的地方,打进来只是时间问题。
鹤公公带着一群死侍跪倒在堂下,哀哀切切道:“殿下,快收拾东西随老奴走吧,帝君临终前命老奴一定要护您平安,仙灵眼看是守不住了,南浔王昨夜就已经暗中带着精兵往西逃去,朝堂如今只剩个空壳了!”
他还是习惯称先帝为帝君,称陆莽为南浔王,大约在所有人的心中,唯有驾崩的先帝才担得起这个名号。
陆延没有预想中的慌张,他在鹤公公面前缓缓踱步,目光扫过那一张张低垂的脸,这些人都是仙灵的子民,再过不久,就会为了维护他死战到底,命陨黄泉。
“你们……”
陆延顿了许久才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们都散了吧。”
鹤公公震惊抬头,却见陆延忽然掀起衣袍对着他们跪了下来,慌忙阻拦道:“殿下不可啊!”
那些死士亦是齐刷刷侧身避开:“殿下不可!”
陆延不顾鹤公公的搀扶与阻拦,抬手示意他退开,神色平静:“诸位,皇权更迭本是常事,仙灵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如今该换别人来当了,这是天命,非人力可为。”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本王虽非天子,身上却也流着陆氏皇族的血,如今以身殉国也是应当,你们不必将大好生命葬送在这里。”
“库房还剩了些财物,你们一人领千两白银,各自散去,今后不再是谁的奴才、也不再是谁的死士,安安心心当一个平民百姓。”
鹤公公大悲:“殿下!”
陆延握住他苍老的手:“鹤公公,我得你多年照顾,说是亲人也不差什么,如今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
帝君驾崩后,皇城就进入了戒严状态,宫观寺庙需敲钟三万下,以纪国丧。在悠远浑厚的丧钟声里,各人纷散逃命,然而国破比想象中来得要快。
丧钟声未散尽,数万铁骑便踏入了仙灵国土。
陆延遣散了风陵王府的所有人,照旧一身素服跪于先帝灵位前,他的右手边静静搁着一把剑,也不知是杀敌用,还是杀己用。
陆延知道,仙灵已经城破,哪怕房门紧闭,也依旧不难想象出外面杀声震天的场景,幸而他已经安排佘公公带着商君年离去,想来不会重复前世下场。
率先攻入仙灵者为王,谁如果夺占中原,谁就是十二洲下一任的主人。
巫云、东郦、天水上一刻还是盟友,下一刻就变成了敌人,为了争夺那张宝座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恨之入骨的敌人。
“仙灵国破,新君当立!谁若能活捉风陵王陆延,赏侯爵,酬万金!”
叛军入城之后,一部分朝着皇宫杀去,另外一部分却直奔风陵王府而来,嘴里高喊口号,已经杀红了眼!
原本豪奢的府邸因为他们的烧杀抢掠变得面目全非,但就是不见陆延踪迹。为首的将领带人搜到了一处偏僻的佛堂外,只见庭院幽静,台阶下方落满积雪,正中间的小路上有一排鲜明的脚印。
“风陵王陆延一定藏身在此!”
将领直接拔出长剑,朝着里面步步紧逼,然而就在这时,一抹颀长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回廊尽处——
那人是名年轻男子,右手握着一柄乌金剑,明明脸色苍白,满身病骨,却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难掩锋芒,他踏着风雪而来,剑柄尾端坠着的血红穗子随步伐轻轻晃动,最后终于定住。
将领眯了眯眼,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是何人?!”
“哗——”
商君年缓缓抽出长剑,剑身沁凉如水,寒光湛湛,清楚映出了他漆黑锋利的眼眸,他声音淡漠,不带丝毫情绪:
“不必多问,你们想取他的命,只管来杀便是。”
将领恍然冷笑:“原来是余孽同伙,你自寻死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给我杀!”
后方的士兵瞬间蜂拥而上,想要取他性命,然而商君年身形一闪,利落冲入战圈,手中剑光挥舞,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商君年面色冷峻,已然忘却了身上的伤势,他快速挥剑杀敌,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成了风雪天中唯一的温度,箭矢刺入体内都感受不到疼痛,尸体一具接一具倒下,很快布满了庭院。
将领声音惊慌,没想到这人杀得如此疯魔:“放箭!快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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