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大朝会
是夜,大雨倾盆,清风县的小镇外忽然来了一队过路客商,为首的几名精壮汉子身着黑衣,头带斗笠,在前方策马开路,最后停在了一家气派的山庄前叩门。
“笃笃笃!”
“笃笃笃!”
雨声嘈杂,淅淅沥沥击打在屋檐上,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雨幕,年老的管家听见动静撑着油纸伞走出屋子,步伐蹒跚,褐色的衣衫很快被溅得潮湿:
“来了来了,谁在叩门啊,都入夜了。”
庄门打开,只见外面站着两名精壮的汉子,他们对管家拱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乃神京来的客商,家中小主人身患重症,听闻神医陆家的一线针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愿献万金,诚心求医,还望代为通传。”
“轰隆!”
一道雷电猝不及防划开天幕,眼前顿时亮如白昼,只见那朱红色的大门上方有一牌匾,四个鎏金大字被照得清晰分明——
至微山庄。
世间医者多如过江之鲫,成名者却只在少数,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什么必须以至亲之人的性命来换啦,什么必须万金以酬啦,什么看不顺眼的不救,不一而足,唯有神医陆家治病不问贵贱贫富,且家传的一线针法冠绝天下,只是世代隐居汝州,鲜有人知。
“原来是求医问药,好说好说,我这便去通传老爷夫人。”
身患疑难杂症慕名而来的人,老管家每天不遇上十个也有八个,陆家规矩是不得擅拒,便依照规矩将人引入了外厅招待。
这伙客商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气度不凡,旁人称他为尹老爷,另还有名年迈的家仆抱着重病的小主人,瘦瘦小小的孩童,裹在狐裘被褥里看不清脸。
他们进入厅中的时候,只见一名十来岁的孩童正坐在餐桌旁捧着碗吃饭,眉目清秀,宛若璞玉,众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得惊了一瞬,面面相觑。
尹老爷捋着胡须,惊疑不定看向那孩童,须臾又收敛神色,状似不经意向管家打听道:“老人家,既已过了晚膳时分,怎么还有一名小童坐在此处吃饭?”
老管家笑着拱了拱手:“这是我家少主人,因今日贪玩未完成课业,便被责罚不许吃饭,谁曾想到了晚间夫人又不忍,使人悄悄热了饭给他。”
尹老爷点点头:“原来如此,小郎君生得玉雪可爱,贪玩些也没什么。”
老管家笑得慈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我家少主人自幼聪慧,生来有过目不忘之本领,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熟读诗词歌赋,如今十一岁已将家传医书针谱倒背如流,少年心气高,便不肯老实坐在书屋里。”
那尹老爷又是一惊,暗自赞叹:好聪慧的少年郎。
少年离得远,只低头安静吃饭,旁人说什么他也不理,吃完了不需丫鬟伺候,自己就捧着碗去后厨了。
他们一行人在大厅内坐了盏茶功夫,便有一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携一美妇出来,尹老爷起身拱手:“敢问可是神医陆无恙?”
陆无恙客气还礼,他见这伙人虽自称过路客商,但腰间佩剑,明显功夫不凡,料想来头不简单,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忌,但对方既已经寻上门来,再想推拒却是不能,不如尽早医好让他们离去:
“神医不敢当,请问诸位是谁要求医?”
尹老爷示意家仆抱着孩子上前,言语间难掩忧心:“便是在下的幼子,他先天心肺不足,我遍寻名医替他延续春秋,如今也已经力竭,还望神医搭救,我等必有厚报!”
陆无恙示意夫人去准备针药,上前将那孩童接到怀里,只见是个身着锦袍的富贵小郎君,呼吸微弱,唇色发紫,连喘息都费劲,全靠那家仆以内力助其运气,心中不由得一惊——
却不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这小郎君生得竟和刚才坐在桌边吃饭的那位少年有九成相似。
陆无恙微不可察一顿:“小郎君症状不轻,先入药室诊脉吧。”
尹老爷自然无不应。
那美妇去拿了银针滚酒,途经廊下时不知想起什么,对着小厨房柔声道:“延儿,时辰不早,早点歇息,莫误了明早的课业。”
语罢这才掀起帘子步入内室。
陆延蹲在厨房里把自己的碗筷洗了,这才转身准备回屋,那队客商除了尹老爷和几名家仆在里面,余者都在廊下等候,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腰间佩刀,气势不俗。
那群人中间站着名三十岁许的男子,衣着朴素,面容英武,他负手而立,望着外间阴雨连绵的天色兀自出神,间或夹杂着几声低咳,视线不经意一瞥,忽然发现刚才在屋里吃饭的少年正站在走廊不远处望着自己,一时来了兴趣,对他招手道:“小郎君,且来。”
陆延却没立即过去,而是搬了两张小圈椅过来放在廊下,那男子下意识拦道:“不必了,在下只是见小郎君有趣,想说说话罢了。”
陆延歪头问道:“难道不许坐着说话吗,一定要站着说?”
男子闻言一愣,随即笑出了声:“许,自然许。”
他语罢果真掀起衣袍下摆,和这少年排排坐在了廊下,陆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花生,低头一边剥一边吃,偶尔抬头看看花园里的落雨,颇为自得其乐。
男子问道:“小郎君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吗?”
陆延眨巴眨巴眼:“我长得和爹爹不像吗?”
男子:“你既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怎么还要自己去厨房洗碗筷?”
陆延道:“众人都已吃过晚膳了,洗碗的厨娘也歇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才半夜吃饭,怎么能把她叫起来专门给我洗碗?”
男子淡淡挑眉:“她是奴,你是主,有何不可?”
陆延:“我家没这样的规矩,若是让阿娘知道了,要挨打的。”
男子拍拍他的头,低声赞叹道:“好家教,若我的儿子也如你这般康健灵慧就好了。”
陆延随手捏碎一粒花生,好奇问道:“你儿子是里头躺着的那个吗?”
男子:“你猜?”
陆延:“那多半是了。”
男子笑了笑:“为何?你难道没听见尹老爷的话,里面那位小郎君是他的幼子。”
陆延哦了一声:“我瞧你有痛风之症,雨天双腿最是疼痛难忍,宁愿在廊下站着焦急等候也不肯坐着休息,想来里面那位小郎君与你关系匪浅,胡乱猜的。”
男子闻言一怔,下意识问道:“你怎知我有痛风之症?”
陆延继续磕花生:“医家讲究望闻问切,你气短低咳,手起红斑,十指关节发紫浮肿,正值春季,旁人都嫌闷热,你膝上却裹着上好的保暖虎皮,多半是有腿疾了。”
男子目光带笑:“所以你才搬凳子给我?”
陆延眼神明澈:“来者是客,岂有怠慢之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进去看他呢?”
男子淡淡道:“他的病难治,扎针放血,苦不堪言,瞧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愿看了。”
陆延表示理解:“伤在他身,痛在你心,既然如此难治,怎么不早点送他解脱,何苦留在人间受罪?”
他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吐出这等惊世之语,莫名有种天真残忍之感,男子却并不生气,他拦住那群欲要上前的护卫,一字一句低声道: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必须活着。”
陆延手里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他将那些碎壳用衣服兜着,抖了抖身上的碎屑:“他不过一个幼童,哪里来的担子,都是大人强加给他的罢了,我爹说了,生死自有定数,非人力可为,若强行扭转,必遭天谴。”
男子目光暗了暗,难掩霸气:“若我就是天呢?”
陆延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有些问题:“你若是天,怎么还要千里迢迢从神京来到这儿求医问药呢?好了,我要去睡觉啦,否则明日起晚了阿娘要骂的。”
男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直到身后走来一名护卫,低声愤愤不平道:“主人,这少年郎实在无礼!”
男子却摆了摆手,低笑道:“果真聪慧,他们面貌相似,若康儿也能同他一样就好了。”
这伙客商在至微山庄暂住了整整一个月,然而陆无恙使尽毕生所学也未能使那病重的小郎君痊愈,最多稍稍减轻痛苦。
“小郎君虽是胎中不足,气血双亏,但并非无药可救,只是你们不知从何处寻到了西域那阴毒的金虫蛊植入他体内,那蛊虫天长日久盘踞肺腑,吸取精气,使得药石无灵,在下以家传针法相治,也不过替他护住心脉,若以灵药调养,或可撑过二十余岁,但如果想和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实在难如登天。”
尹老爷闻言身形晃了晃,整个人如遭雷击,艰难出声问道:“陆神医,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陆无恙对他拱手:“在下学艺不精,有负诸位所托,实难担任神医之名,还请另寻高人吧。”
尹老爷面色苍白,虽是失魂落魄,却也全了礼数:“这些时日叨扰陆神医了,我等今夜便动身回去神京,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他话音刚落,便有四名小厮从外面抬了两口沉重的木箱子进来,里面黄澄澄一片,都是稀世珍宝,不下万金之数。
陆无恙并未全收,只象征性拿了一锭碎银:“在下未能使小公子痊愈,受之有愧,这锭碎银便当做饭资,余者请带回吧。”
旁的医者见了那小郎君,只看一眼便说寿数无多,连施针下药都不敢,陆无恙却以一人之力替他续命十载,谁敢说他医术不精?
尹老爷长施一礼:“陆神医何出此言,这是您应得的,还望切勿推辞,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汝州地偏路远,不比神京繁华,若神医愿携家眷入京,高官厚禄享之不尽……”
陆无恙只淡淡道:“天黑路滑,诸位早些启程吧。”
尹老爷尴尬笑笑:“叨扰了。”
这十几日来阴雨连绵,他们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的时候,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只是陆无恙并未开口挽留,他们也并未停下脚步,如何来的便如何走,一群人护着两架马车。
等到离了那小镇三十里,一名黑衣护卫策马走到其中一辆车马前,俯身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
他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隔着帘子,只见马车里面睡着那名小郎君,旁边坐着的赫然是那日雨中与陆延谈话的老爷,他替对方掖了掖被子,言语间显然是习惯了生杀予夺:
“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为我所杀。”
护卫正准备带人折返,却听那名老爷淡淡道:“陆家那位少年郎君倒是聪慧,一起带回神京吧,我不希望汝州还有认识他的人。”
“是!”
那群黑衣护卫策马离去,腰间刀光熠熠,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雨幕之之中。
那一夜,汝州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小镇。
那一夜,至微山庄被浇满火油,燃起熊熊大火,好比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是雨浇灭了火,还是火盖过了雨,因为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人早已长眠墓中,连同数不尽的生死孽债。
大朝会那日,恰是一个阴雨天。
文武百官中不乏嗅觉敏锐之人,他们察觉到今日朝会必有血光之灾,机灵告病不去,然而摄政王直接派人挨家挨户敲门,但凡病得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去上朝。
什么,你说爬不动?
张谏议就是这么说的,最后被摄政王放狼狗撵了半条街,差点没把命根子咬下来,爬得比穿山甲还快呢!
这下可好,不管是大官小官,清官昏官,直臣奸臣,诤臣忠臣,都只得老老实实披上官服入朝觐见,连年过八旬的一代大儒、曾教化过北殊三代帝王的太师颜柳都罕见出山,命家中老仆驱赶马车颤颤巍巍来上朝了,怀里还抱着个布条包裹的东西,细细长长,不知是什么。
陆延正在寝殿内更衣,他张开双臂,任由哑奴穿戴龙袍,闭目听着外间嘈杂的雨声,思绪一瞬间被拉得很远,淡淡开口:
“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你父亲又是如何知道这桩血案的?”
公孙墨正抱着一个点心盘子蹲在角落吃得起劲,天知道皇帝上朝居然这么早的吗,他还没睡醒就被扯到了宫里,嘴里含着东西支支吾吾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杀一只蚂蚁也会留下痕迹,天知道地也知道,当年一整个县的百姓被屠戮,焉知不会留下活口?”
“就算没有留下活口,需知死的人越多,露的破绽也就越多,更何况是一千多条性命了。”
陆延静默一瞬才道:“你把他们都带回来了吗?”
公孙墨道:“有些被火烧碎了,有些被野狗叼走了,不过我拼出来了好多具呢。”
陆延没再说话了,他见宫人已经替自己穿戴妥帖,迈步走入了另外一边的内室,只见里面有名和他容貌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神色憔悴,惊慌不安,就像一只随时处于戒备中的丧家之犬,连那身龙袍都穿不出往常的气势了。
陆延走上前,替他正了正衣襟,虽然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笑着轻声道:
“瞧你,衣衫都歪了,若是让人瞧出破绽了可怎么好。”
赵康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魔鬼,浑身抖若筛糠,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陆……陆延,你到底想做什么?孤的江山已经被你和霍琅夺去了,无眉公公也死了,你到底还想如何羞辱孤?!”
被霍琅严刑拷打的那段日子,赵康一度痛苦得想要去死,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偏偏没那个胆子寻死,今天那些宫人忽然拽他出来梳洗打扮,重新穿上龙袍,赵康只觉得陆延又想出了什么折辱他的新法子。
陆延静静望着他:“上朝乃天子本分,何谈羞辱,时辰到了,走吧。”
只不过陆延走的是正殿,赵康走的是地宫那条路。
公孙墨吃完点心,拍了拍身上的残渣,他不知是不是看出来陆延脾气好,也就没在意那些虚礼,嘟嘟囔囔道:“他都是个摆设了,你还废那个劲给他穿一身龙袍做什么。”
陆延冷不丁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听说颜太师今日也来上朝了?”
公孙墨小鸡啄米点头,他入宫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抬手比划着:“他不止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长布条,这么长,这么粗,也不知道裹的什么东西。”
陆延笑笑:“这就对了。”
那是打王金鞭。
“早朝开始,诸臣工觐见——!”
新任总管太监站在金銮殿前,手中缠着一条数米长鞭,他凌空旋甩三下,声音好似惊雷霹雳,传出数里开外。
原本还有些困倦的大臣听见动静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快步走入大殿,生怕落后别人半步就当了今日的出头鸟,唯有太师颜柳抱着怀中细长的不知名物件,不疾不徐落在了人群最后方,苍老的脸上满是沉凝之意。
颜家世代清贵,历来只与诗书为伴,颜柳更是博学大儒,在天下学子中广有盛名,自先帝驾崩后他就在朝中挂了个虚职,寻常时候多在湖州老家钻研诗书,闭门不出,今日上朝不可谓不稀奇。
霍琅如今权倾朝野,也不得不给颜柳三分面子,躬身对他施了一礼:“颜师,好巧。”
霍琅的名声在文人士子中已经臭大街了,颜柳行事清正,自然不喜他权势盖主,语气中的冷然显而易见:“担不起摄政王的礼。”
冷眼罢了,算不得什么。
霍琅面色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颜师乃我朝的架海紫金梁,今日前来诸臣也算有了主心骨,只是不知这打王金鞭是不是真的能落在皇帝身上。”
颜柳听见霍琅的弦外之音,脚步一顿,冷笑道:“这打王金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能不能落在陛下身上老夫不知道,但摄政王却是要小心了。”
语罢再不理霍琅,冷冷拂袖进了大殿。
红日初升,金銮殿一角飞檐翘起,上面立着的五脊六兽愈发显得威风凛凛。平日早朝最多百十来人,今日大朝各部官员都到了个齐整,人数翻了几倍,偌大的殿堂也难免显得拥挤喧哗,霍琅站在武官之首,颜柳站在文臣之首,独此二人不动于山。
伴随着一声唱喏,传闻中被摄政王软禁的陛下终于出来接受众人的跪拜了,他眼前冕旒轻晃,熠熠生辉,让人看不清神色,瞧着倒没什么受苦的痕迹。
诸臣叩首跪拜,山呼三遍万岁,方才起身,就连一向刺儿头的霍琅也行完了全礼。
陆延坐在上首,若无其事询问了去岁的收成以及各地的灾祸情况,像极了后世的年度总结报告,被问话的大臣不想惹事,闭着眼睛胡乱吹嘘一通,什么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全靠陛下英明神武才能有北殊今日盛世。
结果话还没说完,颜太师忽然扭头啐了那人满脸唾沫,指着鼻子怒骂道:“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去岁雪灾地冻五尺,关内数十郡县遭殃,百姓饥寒交迫,已有人食人之惨剧,后又有西陵冒犯边境,粮草迟迟未至,卫家男丁三死其二,数万将士耗死归雁关外,京中贵戚权门草菅人命,私养外室又使家仆虐杀,违逆天道人伦,尔等却在此阿谀奉承,三言两语妄盖天下之过,实乃误国佞臣,缘何偷生于世?!”
谁也没想到今日朝堂上首个发难的不是摄政王霍琅,而是太师颜柳,他劳苦功高,地位尊崇,哪怕先帝在位亦要执弟子礼,这些年远离京都一直待在湖州老家,除了偶尔寻访几位诗书上的朋友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没想到却对近来发生的事如数家珍。
那名大臣被他吐了唾沫也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受骂,掩面退下。
“颜师息怒,此乃孤之过也。”
坐在上首的陆延终于开口缓和局面,他声音淡然,仿佛并未听出颜柳话里话外的责骂之意,微微倾身,眼前珠帘轻晃:“不过颜师既提起临安郡王指使家仆虐杀外室一事,孤倒是想起一位少年英杰,他不惧流言,千里迢迢背负女尸入京告御状,实有刚直风骨,朕有意赐他为官,不知颜师意下如何?”
颜柳神色惊疑不定:“此少年为谁?”
陆延:“公孙墨。”
站在盘龙柱旁的公孙墨应声出列:“草民在!”
众人这才发现殿堂上还立着一名布衣少年,颜柳上上下下打量着公孙墨,目光落在他所持扇子上,带着几分历经世事沉浮的毒辣:“莫不是庐州公孙氏的后人?”
公孙墨笑嘻嘻执礼:“老大人好眼力,家父与您是故交,临终前还曾特意叮嘱,晚辈若有一日踏入神京,一定要登门拜访。”
颜柳神色稍缓:“原来是昴公之子,后生可畏,你机敏无双破获奇案,颇有乃父之风,此等人才不可错失,陛下要赐官位也是理所应当。”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陆延说的。
陆延淡淡一笑:“孤有意赐官,只是公孙墨仅破一案,恐不足以服众,不如留他在神京多住些日子,待其多立些功劳,再行赏赐不迟。”
公孙墨忽然插嘴道:“陛下既觉草民功浅德微,不足以服众,在下还有两桩冤案要平,上牵皇亲,下涉命官,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此言一出,便如投石入水,激起涟漪无数,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惊惶之色,公孙家犯案可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他家先祖早年间连太子都拉下来过几位,如今口口声声说还有两桩冤案,谁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上牵皇亲,下涉命官,恐怕兹事体大!”
“此子兴风作浪,断不能留!”
“吾命休矣!”
陆延袖袍一挥,命百官肃静:“公孙墨,有何冤案你但说无妨,今日颜师在堂,孤定然不会徇私枉法。”
“谢陛下!”
公孙墨笑眯眯谢恩,随即把手中折扇哗地一声展开,他公孙家再度扬名就在今日了:
“草民要说的第一桩冤案呢,卷宗名为‘偷天换日’,至今仍束于我公孙家高阁,为甲字机密,族中子弟等闲不能一观,在下不才,曾粗粗看过几眼,这便将故事说与诸位大人听。”
“相传在北地有一豪门大族,家财万贯,历代显赫,家主姓黄,年迈不堪,膝下仅有一女,引得兄弟对家业虎视眈眈。”
“黄老爷是日夜忧心,他好不容易在年迈时得一幼子,偏偏是个体弱多病的,便四处寻访名医,求到了汝州一位神医的家中。”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人发现不对劲了,却也只能强自按捺,继续听下去。
“这位神医姓陆,医术高绝,平生救人无数,他见黄老爷的幼子实在病重,便使尽毕生所学替此子续了十年寿命,诸位大人说神也不神?”
不明所以的官员纷纷点头:“以凡人之力强续春秋,当得起神医之名。”
公孙墨忽地收扇,发出一声脆响,声情并茂道:“还有一件更巧的事呢,这陆神医有一幼子,不过比黄老爷之子虚长几岁,相貌却生得一模一样,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黄老爷觉得有缘,便在那陆家住了许久,直到家中事务缠身,这才不得不启程归家,临走前他见那陆神医本事不俗,以重金招揽,却不曾想对方淡泊名利,开口婉拒,只得失望离去。”
“陆神医虽替黄家的小少爷续命十载,却也不过二十余岁,寿命到了一样要死,黄老爷归家途中只觉心灰意冷,偌大家业难道要拱手送人?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陆家那名与自己儿子面容一模一样的少年,心生一条毒计!”
公孙墨语罢将折扇击掌,发出砰的一声响,将听入神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颜柳不满他装神弄鬼,皱眉追问道:“是何毒计?”
公孙墨环视四周一圈,将众人目光收入眼底,这才道:“那黄老爷竟是命家仆杀尽陆家满门,把陆家小公子偷了出来,顺便将全县百姓屠杀,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一千三百六十二条人命,就这么无辜归了阎罗殿!”
“后来黄老爷便将陆小公子带回家中,以诗书教养,对外则宣称自己的儿子早已病愈,行此偷天换日之事,满族无一人察觉。”
众人闻言俱都神色骇然,能当官站在朝堂上的无一例外不是人精,他们哪里猜不出这黄老爷偷走人家小公子是为了来个偷天换日,好保住自己的家业,可一口气屠杀过千人命,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足以举世震惊的命案。
“荒谬!”
颜太师气得颌下胡须无风自动,挥袖怒斥道:“无知小儿,信口雌黄,公孙家满门的名声便因你而毁!各地各县哪怕出了一名死囚也需层层上报交由陛下裁夺,昔年安阳长公主不过挥鞭抽死一名马奴便闹得朝野不休,更遑论整整一千三百六十二条人命!”
“老夫倒要问问是北地哪家豪族有如此能力,竟能一夜之间屠尽全县百姓而不使官府震动?!到底是哪家豪族有如此手段,招揽众多高手?!今日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夫定然不饶!”
那些官员纷纷交头接耳,暗中猜测着黄家来历:
“北地豪族不过陈、王、谢、君四家,何时来了个黄家,莫不是瞎编乱造的?”
“黄大人,听说你是北地人,难道……”
被指名的大人震惊后退:“我不是!你莫瞎嗦啊!”
“许是这公孙家的小子胡言乱语,不可轻信。”
颜太师无视了周遭的议论纷纷,苍老的眼睛死死盯着公孙墨:“如何?你说是不说?!”
公孙墨闭目轻摇折扇:
“汝州城内清风县,一树桃花独自开。
本是杏林池中手,缘何误救中山狼?”
他语罢忽然睁眼,目露精光,折扇收起,对着高座上的帝王遥遥一指:
“北地,殊也;黄者,皇也!”
“这桩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已故的北殊先帝!”
轰然一声,众人心中惊雷四起,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在金銮殿上方回响,仿佛遥遥传到了朱红色的宫墙外间,连巍巍皇城都镇不住当年的那许多冤魂。
“竖子尔敢!”
颜太师气得脸色铁青,他抬手指着公孙墨,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谁给你的胆子在此胡说八道诬蔑先帝,此乃诛灭九族的大罪!”
其余的官员也是大惊失色,指着公孙墨斥骂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速速将他拖下去!”
“照你这么说,黄老爷是先帝,病弱的小少爷岂不是……陛下?!”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一脸震惊地看向陆延,然而那高座上的男子则是沉静如水,眼前珠帘折射出一片碎光,仿佛这场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公孙墨无视百官斥骂,一字一句高声道:“当年太子病弱,先帝带着他前往汝州至微山庄陆无恙门下求医,谁料发现陆家幼子与太子面貌如出一辙,便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负责屠杀的护卫之一备受良心谴责,多年来恶疾缠身,病危前寻到家父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家父有意翻案,然而事关朝局,他为保家人性命迫不得已隐退,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使我替他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君非君,王非王,鱼龙相替坐高堂!”
“太子病弱之时,便是那假皇帝替他登基治国,太子若无恙,那假皇帝便躲在寝殿地宫之中,多年来偷天换日,蒙蔽世人双眼,这便是先帝所犯的罪孽!”
公孙墨语罢从袖中抽出一封血书,在众目睽睽之下高举:“这便是那护卫死前留下的血书,他姓江名荇,曾任职龙鳞卫,卷宗仍在天府监可查!”
“还有当年那些无辜屠杀的百姓,我亦是千里迢迢去汝州挖了出来,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一观!”
整个皇城早就被霍琅牢牢把持住,他从头到尾一直闭目不语,直到听见这句话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气势凛冽,让人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