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琅烦躁拧眉:“真碍事,杀了不就行了?”
陆延轻轻按下他:“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莫要轻举妄动,你照我说的办便是。”
霍琅看向陆延,但见对方笑望着自己,真是清风明月般的俊秀人物,倘若对方刚才多掉两滴眼泪珠子,说不定他还真的心软了:“你翅膀硬了,如今竟敢命令本王办事……”
他未尽的言语淹没在陆延轻柔却又猝不及防的吻里,那人紧紧揽着他的腰身,声音模糊不清,将霍琅顺毛得极为舒服:“那也是因为有王爷做孤的靠山,翅膀才生得如此硬……”
陆延以前是君子般的人物,甚少与霍琅如此亲近,这个吻来得绵长窒息,其下潜藏着的占有欲与掠夺与外表形成了鲜明反差,霍琅被吻得晕乎乎的同时,又难免有些恍惚。
陆延用两根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挑起霍琅的下巴,头顶光影昏暗,他唇瓣熟红,眸光流转,国色倾城:“王爷何故走神?”
霍琅顶了顶腮帮子,眼眸幽暗,让人想起某种野心勃勃的动物:“本王在想,陛下刚才落泪的模样甚是惹人心疼,不如再多哭一会儿?”
陆延闻言一愣,随即笑意深深望着他,也不言语。
第192章 风雪旧年
霍琅离开议政殿的时候,天边微微透出一线光亮,只是暮色四合,整座皇城仍旧落在无边的晦暗中,明明风雪初停,却莫名嗅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无眉一直候在殿外,他浑浊老辣的双眼落在霍琅明显与来时不同的衣衫上,目光闪动一瞬,主动上前行礼:“摄政王请留步——”
霍琅原本都要带着亲兵离去了,闻言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这个老宦官,淡淡挑眉:“总管有何指教?”
无眉将腰身压低了几分:“不敢,只是来时见王爷披甲,如今却……可是不慎遗落殿中?老奴这就派人替您取来。”
以霍琅的性子,自然不屑向一个太监解释什么,惹烦了说不定还会一剑劈过去,他目光暗沉,听不出情绪的反问道:“盔甲浸雪潮湿,本王就换了下来,怎么,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无眉心知踢到铁板,连忙恭敬退了两步:“奴才不敢。”
卫家遭此重创,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夜堵宫门一事早就传遍京都,惹得朝野震动,众人都在暗中观望形势,毕竟当今圣上势弱,倘若此事处理不好,卫家手握重兵,来个血洗皇城也未可知。
赵康昨夜吐血昏迷,清早的时候终于悠悠转醒,他盯着头顶上方绣着长寿纹的帐子顶,剧烈咳嗽了两声喊道:“无……咳咳咳……无眉……”
“陛下,您终于醒了!”
无眉掀开帐子,连忙把赵康扶了起来,他搭上对方手腕,见脉象平稳,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几分:“陛下,太医说您此次晕厥皆是心绪起伏所致,如今正是调养的时候,万万不可再大喜大悲了啊。”
赵康用力攥住他的手,喘了两口气艰难问道:“卫家呢?还堵在宫门口吗?”
无眉将昨夜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语气难掩忧心:“霍琅带兵救驾,一箭射穿泾阳王的大腿,昨夜人已抬回府中医治了,卫家现如今将王府团团包围,此事必然无法善了,后天的大朝会陛下还需早做准备才是啊。”
赵康有些惊疑不定:“霍琅有这么好心?孤深夜连发十二道旨意催他救驾,他都视若无睹,最后怎么又肯了?!”
一道清淡平静的嗓音隔着帘子传来,伴随殿内燃着的安神香,显得有些神秘:
“摄政王不过摆摆架子,卫家倘若真的谋逆,霍琅又岂会甘居卫氏之下,到时候你打我、我打你,只会坏了如今的平衡局面,此等蠢事他必然不会做。”
无眉掀起半边珠帘,只见一抹颀长的身形站在外间,赫然是陆延,他如今换下了那身龙袍,一袭墨竹纹长衫,意气风流,与床上病恹恹的赵康形成了鲜明反差。
赵康每每看见陆延,都觉得自己像一具腐败的尸体,一日烂过一日,他压着肺腑间那股数不清道不明的羡意,恨声道:“卫、霍两家把持朝政多年,孤早晚要除了他们,后日的大朝会你不必去了,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些什么!”
陆延自顾自烤着火,闻言并不应答,这种话赵康每日都要吠个几十遍,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赵康登基时虽然接了个烂摊子,可卫家一向赤胆忠心,如非此次遭受变故,必然不会夜堵宫门,霍琅虽然不甘居人下,可谁让他老子是先帝朝的忠臣,曾立誓永不谋逆,于是只好本本分分当个二把手。
但凡这两家有一点异心,赵康早就被迫“退位”了,偏他看不清这一点,满心满眼都是被迫当傀儡的憋屈,可见帝王之心凉薄。
那自己呢?是否也沾染上了几分?
陆延不免有些恍然……
大朝会前夕,霍琅派系的心腹夜聚王府,共同商议明日之事,毕竟摄政王对外抱病许久,一直不曾上朝,他们总要探个口风,才好知道该怎么站队。
霍琅却轻描淡写扔下了一个平地惊雷:“明日本王与你们一同上朝,尔等见机行事即可。”
止风阁内,少说坐了十几名朝中重臣,他们听闻这句话,诧异者有之,欣慰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一时神情各异。
通政使曾瀚海迟疑道:“王爷若想复朝,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听闻镇国公府的人已经查到了泾阳王贪污粮饷的证据,泾阳王与当今圣上又一向关系亲厚,明日朝堂上只怕有一场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会牵扯己身。”
霍琅斜倚着靠枕,指尖轻敲膝盖,他眸光暗沉,饶有兴趣道:“就是因为明天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才更要去看看热闹,本王昨夜率兵救驾,此事早已牵扯上身,你以为不上朝就能避开吗?”
曾瀚海欲言又止:“可……”
霍琅右下首坐着一名容貌文质彬彬的男子,他起身抖了抖袖袍,对曾瀚海施礼道:“敢问曾大人,明日朝堂之上,结局最坏为何?”
曾瀚海思索片刻:“陛下不肯处决泾阳王,卫氏怒而造反。”
那男子又问:“陛下对上卫氏,可有一拼之力?”
曾瀚海摇头:“难!难!难!”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面色微惊:“倘若卫氏真的造反,他们身在议政殿,瞬息便可把持宫禁,届时王爷若想动手只怕落了先机!瀚海糊涂,竟是不如小侯爷看得透彻!”
这名男子便是霍琅的亲生弟弟,博望侯霍避。他们虽非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霍琅因是庶出,且在家中并不受宠,十五岁便投身军伍摸爬滚打,而霍避乃是嫡出,颇通六艺诗文,其父死后便袭了爵位,京中颇有聪慧之名。
霍避笑施一礼:“曾大人只是关忧心切,何来糊涂一说。”
经他们这番对话,再无人反对霍琅复朝一事,又商议了些许对策,深夜才纷纷告辞离去,一条石子雪路被踩得凌乱,但因天边飘雪,不多时又白茫茫的一片干净。
止风阁内一时只剩了兄弟两个。
霍琅端起茶盏,却并不饮用,而是闭目递到鼻尖轻嗅,意味深长问道:“你觉得卫氏明日真的敢反吗?”
屋内没有旁人,霍避的姿态明显放松了一些,他起身走到圆桌边落座,不疾不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狗急尚且跳墙,英雄穷尽末路也会变成枭雄,只看皇帝明日如何抉择了,其实兄长上不上朝都于局势无碍,又何必蹚这个浑水。”
依照霍避来看,明日不去上朝最好,就让那卫氏担了反贼的名头,杀尽赵氏皇族,届时霍琅只需打着清剿反贼的名号去开战,江山也有了,污名也不用背,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霍琅听出他话语里的深意,闭目用指尖摩挲着太阳穴:“你忘了父亲当年发过的誓吗,永不谋逆,我身为人子,又怎敢违背。”
霍避动作一顿,直直看向他:“兄长到底是顾及着父亲的誓言,还是为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因为这句话,屋内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
霍琅不语,握住茶盏的手却无意识收紧了几分,他一向体寒,饮茶喜欢用滚开的水,如今那滚烫的温度隔着杯壁传到掌心,又从掌心传到了心脏,最后只让人觉得锥心。
霍琅眉梢微挑,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有那么明显吗?”
霍避:“兄长的理由太蹩脚了。”
霍琅是私生子出身,亲母不过淮河畔的一名娼妓,十岁那年流落京都,在街头与野狗抢食,最后被霍侯爷寻到捡回了家,虽有少爷名头,却并不受宠,甚至多有厌弃,十五岁就被丢到军伍杀敌去了。
霍琅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相当漠视,连葬礼都不曾参加,若说为了对方的一句誓言便多年按兵不动,霍避是万万不信。
迎着弟弟不赞成的目光,霍琅蓦地低笑出声,他将茶盏搁在桌上,片刻后才道:“你们读过书的人是不是眼睛都这么毒,平白惹人讨厌。”
陆延也是这样,看起来温润玉质,实际上性情凉薄,低眉浅笑就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霍琅有时候是真的恨死了他。
“我是兄长亲近之人,所以看出来了,可若兄长再不加以收敛,早晚外人也会看出来。”
情之一字,向来误事,霍避并不赞成他们两个,却也不便出手干预,他将烹茶的炉火浇熄,目光不经意一转,忽然发现旁边放着一个食盒,原以为是什么点心,掀开盖子一看,却是碗漆黑凉透的汤药:“这是什么?”
霍琅似笑非笑:“小皇帝送来的汤药。”
自那夜送来他便丢在桌上没管过,因为是御赐之物,下人也不敢随意丢了,所以一直搁在这里。
霍避叹了口气:“一碗汤药便引得你如此吗,明日朝堂上,你可要替他除了卫家?”
霍琅挑眉反问:“除?为什么要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卫氏若亡,皇帝就少了一个心腹大患,本王不仅不会除掉卫氏,还要将他们保全下来。”
霍避不解:“你不是喜欢他吗?”
霍琅不语,而是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一碗凉透的汤药缓缓浇在盆栽之中,问了一句霍避听不懂的话:“知道我为什么不喝这碗药吗?”
陆延有他的帝王心思,霍琅也有他的狼子野心,他们互相喜欢,却又互相猜忌,互相利用,危难来临时一致对外,危难消失他们便是彼此最大的敌人。
霍琅是喜欢皇帝不错,可喜欢并不代表倾尽所有,而是需要握住更多的权势筹码,因为有卫氏这个威胁,对方才不得不倚靠着摄政王府的势力,卫氏一倒,下一个就轮到霍氏了。
谁说帝王才需讲究平衡之道,臣子亦是如此。
夜深人静,窗外只余凛冽的风声,偶有枝叶不堪重负,积雪簌簌掉落,将地面砸出细小的雪坑,屋内灯烛渐熄,炭火熏暖,霍琅却呼吸沉促,皱眉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向讨厌冬天。
幼年流浪街头,冬天找不到吃食,冻的浑身青紫发抖;少年投身军伍,作战之时卧雪爬冰,还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挥剑杀敌;后来获封官位,却因出身卑微被上官排挤构陷,惹得龙颜震怒,被先帝罚跪于九龙阶前。
霍琅这一生的冬日,从未真正度过。
梦境浑噩又光怪陆离,时而是沙场兵戈血刃,时而是淮河之畔琵琶私语,最后又化为漫天风雪,巍巍皇城,他受罚跪在冰冷的九龙阶下,面容清俊华贵的男子途经宫门,似有所觉,回首望向他。
一眼而已,却好似隔了前世今生,百年轮回。
第193章 情不知所起
霍琅并不识得太子,只觉那人满身清贵,一袭浅白底绣金线的蟒袍,雪色尚输三分高洁,墨色的瞳仁似藏情意温柔,细看又是一片凉薄,对方远远瞧见自己跪在阶下,回头询问内监,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因何罚跪……”
“……乃博陵侯长子……奉命……汝州剿匪,指挥不力……触怒陛下……”
朱红的殿门开启又关上,仿佛谁都没有来过。
霍琅跪在原地,想起两个时辰前博陵侯入殿奏事,瞧见自己罚跪外间,一个眼神也未施舍,就那么冷冷从自己身旁经过,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攥紧。
汝州剿匪一事,霍琅只是副将,皆因主将与当地官员宴饮误事,不知县官早已与劫匪串通,深夜醉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霍琅并未赴宴,因此得幸杀出重围,却不曾想另外的几名上官将责任尽数推诿,命他来面圣请罪,不偏不倚撞在了枪口上。
其实只要博陵侯向皇上求一求情,这顿罚大可以免去,但霍琅知道那个男人不会。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亲是卖唱歌女,就像其余人看不起他在侯府中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军中处处打压排挤,功劳被抢,赏赐被吞,每每有了黑锅也是由他来背。
风雪侵蚀,却远比不过心寒。
霍琅面无表情跪了四个时辰,眼眸就像身后渐渐欲坠的天色,暗沉翻涌,一只名为不甘的巨兽正在蠢蠢欲动,疯狂撞击牢笼——
他到底要如何打拼,才能走上那个不必给人叩首的高位?
那名穿着蟒袍的男子进殿后不过盏茶时间,便有内监推门而出,对着他颇为客气的道:“霍都尉,天色不早,您可以回府了。”
因为跪地太久,霍琅的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他闻言微微眯眼,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嗓子虽然低哑,在寒风侵蚀下却带着刀剑般的锐利:“陛下可曾说些什么?”
那内监笑的和善:“陛下不曾说什么,是太子殿下见太阳已经落山,便出言求情让霍都尉先回去,您还是快些回府吧,免得着了风寒。”
原来那人是太子……
霍琅什么都没说,用佩剑强撑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宫回了军营。
他不过是个小小都尉,与太子并无交情,霍琅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出言帮自己,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对方许是善心可怜,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自那日后,霍琅有许久都再未进宫,那场风雪险些跪废了他的膝盖,回去后就风邪入体,躺在营房烧得浑身滚烫,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为自己要命绝那个冬夜,却不曾想三日后悠悠转醒,看见太医坐在床榻边替他扎针医治,从前对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满脸谄媚地贺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么官?
一名士兵见霍琅神色茫然,主动上前解释,原来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后发现此事与霍琅并无牵扯,反倒是他胆识过人,率兵突破水匪围剿,这才不致全军覆没,陛下得知后下旨褒奖,封他为从五品宁远将军,可谓时来运转,太子还特意拨了太医来替他医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军中一向独来独往,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可两次受对方大恩,入宫上朝时也不免多留意几分。
旁人都说太子身体羸弱,缠绵病榻,除了偶尔与镇国公府的三公子卫郯对弈下棋,平日不轻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时常能遇见对方,二十次里也就那么两三次能看见,匆匆一瞥便再无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直到冬雪消融,满城春色时,他们才终于说上第一句话。
那人本就生得温润,暖春之时风姿更显,对方散朝后原本在与卫家三公子谈笑,途经殿外时忽然看见霍琅,便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将军旧疾可好些了?”
霍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垂眸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已经大好了。”
他孤僻寡言,说不出什么好听话,那人却并未怪罪,声音和煦道:“我当初见将军久跪风雪,面不改色,想必是心性坚毅之辈,又怎会沉迷酒宴享乐延误军情,便着人调查了一下汝州之事,发现果真有冤,将军既已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则父皇也会过意不去。”
那人许是知道霍琅心里存疑,浅笑着替他解惑,语罢也并未说什么招揽的话,只嘱咐让他静心休养,便和卫郯一起离去了。
如今想来,却是孽缘之始,自那件事后,二人间的恩怨纠葛,便再也算不清了……
梦境忽乱,变成一滩被击碎的水面,时而闪过他幼时被母亲姘头毒打的情景,时而是他在街头流浪和别的乞丐争食,更多的却是侯府之中备受冷眼蹉跎,后来逐渐心狠手辣,以人命填路,执掌朝野大权。
霍琅将前半生的苦痛都梦了一遍,这才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他脸色苍白地从床上坐起身,喉间无端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腥锈黏腻,锦被便多了斑斑点点的红痕。
天色尚早,烛火已熄。
霍琅一贯不喜欢人伺候,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屋里的动静,他怔愣伸手摸向嘴角,借着窗外冷寂的月光,这才发现自己吐血了,脸上一片冰凉的泪痕,胡乱擦拭两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喉间蓦地发出一阵低笑,笑得直咳嗽:
“咳咳咳……”
无人知道霍琅在笑什么,他苍白稠艳的脸颊血痕斑驳,在月光下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怔怔自语:
“真可怜……”
霍琅,你以前真可怜。
不过替你求了情,派了太医,你便这么死心塌地么?
当初欺你辱你,害你罚跪的人早就被你用刀剑斩得粉身碎骨,拆成碎块喂给了獒营里的野兽,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你为何还要哭?
后半夜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皇城外值守的侍卫却只能强打起精神,期盼着太阳早点升起来,好早些换值。
陆延睡在殿内一墙之隔的暗室里,却是梦魇缠身,他呼吸急促,额头出了密密的冷汗,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连气都喘不过来。
那梦里不是困囿陆延多年的汝州灭门惨案,只有一片暗沉的天,一句翻来覆去的话:
“他说……他说孤不配和他一起死……”
这约摸是霍琅前世的遗言。
不曾亲耳听见,由赵康之口转述,却字字剐心,疼得陆延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不得安宁,好不容易从湿漉漉的梦境中惊醒,却已是天光乍亮。
今夜赵康上朝,看时辰,他应该已经去了议政殿。
陆延在暗室内的宫婢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推开面前的一堵石墙,里面赫然是一条通往议政殿的密道,他沿密道走至尽头,悄无声息滑开头顶上方的盖板,露出一线光亮。
陆延从地下台阶走出,站在了一面巨大的九龙屏风后方,而那扇屏风前则放着一张龙椅,赵康就坐在上面听朝臣奏对。
无眉立于一侧,瞥见陆延的身影,眉梢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阉人,武功再高强也没有治世之才,赵康更是天资愚钝,国事一窍不通,反倒是陆延这个替身,晓君子六艺,通经书史籍,先帝在世时便时常惋惜暗叹,倘若此子真是皇室血脉该有多好。
朝堂吵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嘈嘈切切,虽看不清面容,但陆延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在说话。
“陛下,赵勤此人贪污军中粮草,多年横行霸道,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归雁关一战大军粮草迟迟未至,便是由他贪污转卖京中粮商,致使战机延误,数万将士耗死关外,更使卫家满门死伤无数,微臣已将罪证悉数呈上,还请陛下重重严惩,还死去的将士一个清白公道!”
是御史大夫魏不言,此人无派无系,官职半高不低,朝中资历甚老,是有名仗义执言的孤臣,卫家派他出来挑头,倒是一步好棋。
“陛下……陛下……他们胡说八道!那些罪证都是胡诌的!卫家先是率兵私堵宫门,后又追至微臣府中大肆抢掠乱砸,满门被洗劫一空,分明是要造反啊陛下,求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啊!!”
这道哭得涕泪横流的声音便是泾阳王赵勤了,不是说他被霍琅一箭射穿大腿了吗,怎么今日也能上朝?
陆延心中疑惑,他微微侧身,从屏风边缘的雕花缝隙中往下瞧,发现赵勤原来是被人用躺椅抬上来的,大腿缠着纱布,浑身鼻青脸肿,哭得稀里哗啦,活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陆延正欲收回视线,却见文武百官分列两边,队首站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眉目妖冶邪气,浸着三分病态,一袭紫色底绣暗金纹的王袍,外罩银纱,腰系玉钩带,虽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但气势有如渊海,让人凛然生畏。
许是赵勤哭的动静太聒噪,惹得他偏头警告性地睨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漠,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竟是称病许久都不曾上朝的霍琅。
陆延收回视线,不由得愣了一瞬,因为前世霍琅并未出现在朝堂中,最后这件事也以卫夫人手刃泾阳王而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了偏差?
一道威严的女声陡然响彻大殿:“请陛下当着臣妇亡夫之面手刃奸臣,还归雁关枉死的将士一个公道!!!”
卫夫人素发簪白花,就那么堂而皇之出现在了朝堂上,身后侍从捧着镇国公的灵位,她手捧一柄镇国公生前所用的青锋剑,一步步走至阶下,目光坚毅如炬:
“宝剑出鞘,必沾血光!今日若不沾这贼子的血,便要沾他人的血,还请陛下定夺!”
无人敢去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但卫家忠烈,确实已经给了最大的让步,只要陛下肯手刃泾阳王,还镇国公府一个公道,此事便可善罢甘休,刀兵之祸也可迎刃而解。
赵康面色苍白地跌坐在龙椅上,御案上堆着的证据都做不得假,泾阳王贪污国帑,私吞粮草,都是不争的事实,他双目含泪,颤声问道:“王叔,为何!你为何啊?!!”
赵康犹记得当初先帝病重,宫内有反贼叛变,杀得血流成河,是赵勤护着年幼的他在密道里躲了五日,仅剩的一张胡饼和水全给了自己,他却饿得去啃墙皮上的苔藓,吃地沟里的老鼠,险些命丧。
皇室情薄,赵康登基之后便再无亲人,唯将这个皇叔看得甚重,却没想到酿成今日之祸。
无眉假装去后面端茶,片刻后才回来,他端着托盘置于御案上,借着弯腰的姿势将一张轻飘飘的纸压在下方,字迹清俊有力,却透着一股无声的杀机——
“诛之!”
无眉无声动了动唇:“陛下,动手吧。”
这不仅是陆延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赵勤今日非死不可。
卫夫人又厉声喊道:“请陛下手刃贼子!”
她身后卫氏一派的官员齐齐高呼:“请陛下手刃贼子!”
赵康强撑着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踉跄走下台阶,他近乎麻木地从卫夫人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剑,缓缓走向赵勤。
赵勤面色煞白,慌张摇头:“不……不……陛下……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他后退想逃,却因伤势不得动弹,一个翻身从躺椅上跌了下来,哭得涕泪横流,艰难想往外爬。
赵康哽咽道:“皇叔,当初宫变之时,你我于密道躲藏,断水断粮,是你将仅剩的一张胡饼给了孤,孤从来都没忘记过这番情,可你……可你为何如此糊涂!”
他右手颤抖地举剑,可生平从未杀过人,再加上又是血亲,怎么也刺不下去,最后无力闭目,正准备将剑丢弃,手腕却忽地被人一把攥紧,狠狠刺入了赵勤咽喉——
“噗——!”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了赵康满脸,四周顿时一片哗然,他惊骇回头,却见摄政王霍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对方双目狭长幽冷,苍白的脸颊溅上星点血迹,虽然在笑,语调却莫名令人胆寒:
“陛下可别谢错了人。”
霍琅面无表情接过部下递来的丝帕,缓缓擦拭指尖,饶有兴趣问道:“当初那场宫变是本王带兵平叛的,死了数百人,伤了过万人,怎么赵勤给了一张胡饼,这护驾之功就成他的了呢?”
赵康踉跄后退两步,惊骇看向他,泪水横流,哆哆嗦嗦质问道:“你……你怎能杀了皇叔……”
霍琅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
这人哭的真丑,可没那天哭的好看了。
第194章 本王废了你
原本群情激奋的朝堂因为泾阳王的血溅当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盯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真空圈,心中多少有些惊骇:
这摄政王与陛下一向不合,平日上朝十次有八次都不来,剩下的两次也是搅风弄雨,今日怎么肯出手相助了?君主弱而无能,臣子强而僭越,只怕这赵氏江山迟早要旁落他人之手。
卫夫人看见赵勤已死,并未在朝堂上多逗留,她深深看了霍琅一眼,直接命人抬走尸体,面色漠然地离开了大殿。
忠义之名可塑人脊骨,亦可困囿人心,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卫夫人就算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想过造反,也被余下的一次犹豫给压了回去:
自古以来,造反都是要背千古骂名的,卫家清清白白的名声,容不得丝毫玷污。
赵康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最后是被无眉他们轻声劝哄带走的,以身体抱恙的理由命众臣退朝了。
赵康本就鲜少露面,纵然坐在高位,也是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乍看与陆延的淡然有七八分相似,无悲无喜之下少有人能察觉,今日罕见情绪激动,难免露了破绽。
霍琅站在原地未动,眼眸微眯,暗沉的目光紧盯着赵康离去的背影,心中或多或少感到了一丝怪异。
霍避见他陷入沉思,走上前问道:“兄长,在想些什么?”
霍琅冷不丁问道:“赵勤对他便如此重要吗?”
霍琅刚才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混吃等死的废物皇叔,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没想到皇帝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蠢,杀个人都磨磨唧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