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街道司接了宋府的状子,当真带人上了常悦楼的门。
常悦楼交出了一个年轻帮厨,说是此人那日偷懒,趁掌勺的大师傅不在,迷迷瞪瞪地错把猪油当成了鹅油,酿成祸患,常悦楼的掌柜当场把此人交给街道司惩办。
只不过按照大雍律条,交出犯事的并非就万事大吉了,铺子仍要连带受罚。
因对面是宋府,不依不饶之下,常悦楼赔了上百两当老太君的医药费。
又因食材以次充好是实打实发生的,自那之后,常悦楼的生意便肉眼可见地坏了起来。
来用晚食的兴奕铭吃饱喝足,抹了抹嘴,也和暂且空闲的秦夏说起了此事。
“可惜了常悦楼几十年的招牌,名声便是这般,若想打响得靠天时地利人和,要是想坏,不过一夜之间。”
作为老饕,兴奕铭自然没少去常悦楼,还是挺喜欢常家坛子肉的。
“以前一年到头常去那边应酬,往后我也不想去了,一来是有了你这铺子,二来一想到他们家后厨的行径,心里头膈应。”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谁知道常悦楼的后厨是不是头一天这么乱。
猪油鹅油这两样,在懂行的人眼里差得远着呢,这都尚且能弄混,其余事情更是不可细想。
兴奕铭喝了口茶,都开始疑心以前在常悦楼吃的炒肥肠有没有洗干净
秦夏见他一脸牙疼的表情,问明缘由后来了一句:“兴掌柜喜欢吃肥肠?”
兴奕铭立刻顺杆爬。
“我瞧你这菜单上并无肥肠,当是收拾起来麻烦的缘故,不过我若单点一份,能否做上一回?”
肥肠是下水,的确难清理。
上一世他还能在菜市买到相对干净的,而这里屠子卖的那些,简直是让人没法多看。
但兴奕铭想吃,他自然不会拒绝,甚至买一送一。
“虽说我不知常家坛子肉的秘方,但倒是有另一道猪肉菜做得还算顺手,下回一道请您尝。”
兴奕铭顿时喜笑颜开。
“没问题,届时你多做些菜,给我留个雅间,我攒一桌席,也帮你在县城打打名声。”
常悦楼这遭过去不知还能不能爬起来,秦记食肆现在只是个巴掌大的店铺,焉知以后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常悦楼?
兴奕铭自觉自己在和吃食有关的押宝一事上,从未走过眼。
以及他认识的齐南县大小掌柜可不少,先前秦夏卖的都是些小吃食,请人着实不太好拿出手,有了食肆可就再无这些顾虑。
乐滋滋地将此事定下,兴奕铭手里提着秦夏送的八宝茶包,步伐轻盈地走了人。
秦夏扫了一眼大堂内剩下的最后三桌食客,看起来都是把桌上的酒菜吃完就会离开的模样。
他没了顾虑,果断走去了柜台后。
虞九阙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
这会儿已过戌时,浓夜如墨,鹤林街附近晚间并不热闹,放眼望去,一条街上只有秦记食肆的灯火最为通明。
店中的食客也没有高声喧哗的,那些话语声就像绵延不绝地潮水,勾起了人的倦意。
眼看虞九阙就要一个手滑,极容易脸朝下磕到算盘珠子上,秦夏赶紧伸手把人架住。
“唔。”
小哥儿咕哝一声,清醒过来。
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意识到自己没睡多久后,才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
“困了的话就先去后面躺一会儿,我估计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打烊了。”
后罩房不止一间,邱瑶还小,邱川和她住在一个屋,额外一间也被收拾了出来,供人小憩。
不过目前去过的人也只有虞九阙而已,午食后晚食前的时候,秦夏总会哄着人去躺上一会儿。
今天有些忙,虞九阙没能午休,果然这会儿已经困成了啄米的小鸡。
“我没那么困,起来走走就好了。”
他说着便起身活动手脚,结果肚子很不给面子了“咕”了一声。
虞九阙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肚子“咕”第二声,他才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秦夏唇角扬起,贴近了低声问道:“饿了?”
虞九阙挠了挠脸颊。
今天虽没能午休,晚食吃得却有些早,算来过了两个多时辰,刚刚坐着没感觉,一起身还真觉得肠胃空落落的。
他之前试过饿着睡觉,半夜必定难受得很,后来也就不强撑了。
自己吃得多,饿得也快,实在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咳……灶房还有什么吃的?我随便垫垫就好。”
秦夏却没让虞九阙凑合。
正好忙了一晚他也有些饿,想必邱川他们也一样。
他在灶房里转了一圈,看见了的角落里不久前买的几大捆米粉。
米粉在南地常见,齐南县几乎找不到什么卖米粉的店面,会做干米粉的人也极少。
这还是秦夏偶然在市集上遇见的,还同那农户约好,下回做了新的,凑多些再送来。
因为数量不多,他们没上这道菜。
想着哪天有空自家人做了吃,一直却没空出手来。
今日拿来当夜宵倒是刚刚好。
泡米粉极为讲究手法,泡短了米粉夹生咬不动,泡久了米粉细碎,筷子夹都夹不起来。
秦夏自有自己的办法。
烧一锅汩汩冒泡的开水,将米粉投进去浸泡,半炷香的时间即拿出,捞到一个小盆里,用锅盖严实盖住焖上。
炒米粉的食材全靠就地取材,还剩什么就用什么。
抓一把采下来没用完的豆芽,择两根脆生的小葱,再来一束嫩嫩的韭黄……
猪肉切成细丝,打几个鸡蛋,中间不忘给盆里的米粉翻了个面。
等到加调料给米粉上了色,之后这道夜宵就不费什么工夫了。
无非是先炒一盘鸡蛋,再把菜肉丢进锅炒到断生,最后把几样连带米粉混在一起翻炒均匀。
就在秦夏想着许久不做炒粉,米粉泡得怕是有点多,就算加上虞九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时,在大堂守着的邱川从门边探进个头,有些为难地问道:“掌柜的,您做的吃食香味都飘到前头去了,都一齐差小的来问做的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卖?”
炒粉确实多了,但没多到能让人点单的程度。
可要是不给,他们一会儿聚在空桌旁吃的时候,怕是还要招人惦记。
秦夏索性盛出来三盘,让邱川拿着过去。
“就说是送的,给大家伙尝鲜,不要钱。”
片刻后,秦记食肆的掌柜连带伙计们围坐一圈。
郑杏花说自己不饿,只要了一小碗,邱瑶饭量也不大,和她吃的差不多。
余下的三人一人端了一盘,只不过虞九阙的那个盘子稍微大一些。
“呼。”
邱川夹起一筷子炒粉,先吹了吹热气。
他这样的半大小子最容易饿,本想着等到打烊他去后厨拿个馒头吃,没想到今日还多了顿夜宵。
炒粉此前他从未吃过,看在眼中只觉得比面条细,比粉丝粗。
直到一口下去——
原来这就是炒米粉!
邱川默默和小妹对视一眼,两人的眸子都微微睁大,闪烁着意外和满足。
米粉和面条不太一样,好像更滑、更筋道,因为细,吃起来没什么负担,邱川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填。
这一口吃到了豆芽,爽脆,下一口吃到了韭黄,提鲜,再下一口有两根肉丝,入味。
不知不觉间,他风卷残云地把一盘米粉扫光了一半。
而白得了一盘炒粉的食客更是连连叫好。
“这个真适合酒后来一盘,熨帖!”
“我也觉得比汤面好,秦掌柜,这个往后还有没有?”
秦夏没把话说死,“干米粉不好进货,回头若是得的多了,大约能卖上一阵子。”
食客一听这极有可能是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筷子登时下得更勤快。
如秦夏所料,这边碗筷一收,最后的几桌食客吃饱了米粉,也都纷纷掏银子结账,虞九阙回到柜台后打算盘。
秦记食肆的凉菜一般卖十几文到二十文左右,素菜则在三十文上下,荤菜自五十文往上,到百文乃至数百文不等。
像是酸菜鱼那样的硬菜,根据鱼的重量,一盆就要几钱银子。
三桌加上酒水一共得了四两多,叮铃咣当地滚进钱箱,宣告又一天的结束。
临近三月,春光愈胜。
食肆门前的枯荷转醒,杨柳垂绦,水面上时有野鸭成群结队,艄公划着小船,载着游人经过。
秦记食肆开张了一月,进项喜人。
撇去本钱和伙计的工钱,眼看再过半个来月,就能把预交的一年租子尽数赚回来。
这么攒下去,早晚能在城里买一个铺面,或是依着秦夏的展望,去成交置办田地,张罗个有鱼塘、水田还能养禽畜的田庄。
但两人同样也有烦恼。
比如食肆已经肉眼可见地人手不够,伙计相对还好说,合适的厨子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是没有上门求聘的,试了菜后秦夏却无一个满意。
且不仅是手艺入不了他的眼,不少人的做派也令人蹙眉。
厨娘是前朝旧事,本朝倒也有不少,大都在高门大户之中。
外面酒楼食肆的掌勺基本都是汉子,一个个自视甚高,有些炒上一盘水平不如秦夏小学水平的菜,就敢张口要五两银子的月钱。
秦夏懒得多给这种人半个眼神,全都直接请了出去。
如此试了七八号人,秦夏最后把目光又落在了郑杏花身上。
郑杏花是店中帮厨,却不只是洗菜切菜,也会看着火候、焯水过油,以及做白案。
秦夏本想着她要是做得顺手,过了前三个月就给她加到翻倍的月钱,按照正经“贴灶”的待遇算。
现在想想,郑杏花有厨艺的底子,又跟在自己身旁耳濡目染了这么久,未尝不能继续“提拔”。
这日午后,虞九阙也在侧,两人把郑杏花请到了空着的雅间落座。
郑杏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时拿不准掌柜的要和自己说什么。
直到秦夏开口,问她想不想正式学厨,日后掌勺,把这妇人吓了一跳。
“这,这如何使得?”
她素来只把自己当成在铺子里打杂的,从没想过当“大厨”。
食肆里的灶头师傅有时候比掌柜的还神气,那种事,她怎么敢想?
秦夏极有耐心。
“这有何使不得的,只是要看嫂子愿不愿意学。”
郑杏花抿了抿薄唇,苦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学什么也学不会了。”
秦夏显然不赞同。
“嫂子未免太妄自菲薄。”
他道:“嫂子本就会做菜,刀功也不差,说是学厨,无非是跟着我把店中现下常卖的几道菜学去便是,当真没什么难的。”
郑杏花听罢一愣,这……好像也是?
她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更不是那些个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闲汉。
从小自己和豆丁那么大的时候,就会踩着板凳做一家人的早食了,食肆里卖的菜,无非就是比家里吃的家常菜更精致复杂些罢了。
“可是食肆哪里有让妇人掌勺的,传出去只怕对食肆名声不好。”
她还是那副温柔面相,说话声音不大,说话时总也不怎么敢看对方的眼睛。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妇人,撑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生计。
郑杏花踯躅之间,换了虞九阙开口。
“不若嫂子先试试,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您也瞧见了,厨子一直招不到,只靠相公一人,实在支撑不过来。”
话说到这份上,郑杏花才犹疑着点了头。
秦夏很快就投入教学之中。
相比之下,午间售卖的套餐都是家常菜,更容易上手。
郑杏花围着灶台转了多年,要学的无非是一些更专业的技巧。
她看着很是没有自信,真学起来却悟性不错。
做饭下厨本就是个举一反三的事,就像很多人一旦入了门,只要有菜谱,按部就班地来,什么菜也都能大致捣鼓出个模样。
一周过后,郑杏花已经差不多分去了秦夏三分之一的担子。
恰逢月底,秦夏做主,把她下个月的月钱直接涨到了三两。
从这天过后,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错觉,郑杏花出入时的腰杆好像挺得更直,说话更大声,笑容也变多了。
厨子的事成功解决,帮厨的位置却又缺了人。
邱瑶年纪小,还要负责传菜和学识字算账,一个人劈不成两个用。
“实在不行,你们就去牙行雇人,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食肆太忙,连方蓉都被请来搭把手。
她倒是乐意来,现在儿子顶事了,家里不缺进项,儿夫郎也有了着落,自己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卖豆腐。
但这不代表她看着秦夏夫夫两个焦头烂额的样子不心疼。
秦夏和虞九阙被催得紧了,也觉得不妨就这么办。
而去牙行的前一晚,秦夏拿着一张纸,寻到了在灯下做针线的虞九阙。
小哥儿有所察觉,抬眸望去。
果然,他家相公手里拿的是自己的卖身契。
薄薄一张纸,就这么被放到了眼前。
开春后方蓉做的棉鞋穿不上了, 秦夏又换回了从前的旧布鞋。
虽说普通人家一双鞋刚穿一年也称不上旧,但虞九阙还是一早就准备起来,打算给秦夏做两双新的。
偏生白日里在食肆忙, 总是动两针就被打断, 夜里回了家, 秦夏也总说油灯太暗, 做针线伤眼, 只许他缝上不到半个时辰。
手指尖被线勒得有点发红,他把针线筐子往桌子里头推了推,看了一眼卖身契, 又看了一眼秦夏。
“相公这是何意?”
秦夏把那一张纸摊平。
说实话从现代穿到此世, 他最不习惯的就是这可以将人发卖为奴的旧制度。
这卖身契他就想拿去衙门销掉, 但每回提起, 都被虞九阙以言辞糊弄过去。
这事儿一个人去可办不成,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日。
按理说哪有人乐意顶着个贱籍过活,能改回良籍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所以这是他头一回想明明白白地问清楚小哥儿的意思。
“咱们明日去牙行,顺道去衙门给你改籍。”
虞九阙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顶针。
“我是相公买来的人, 既是要一直一起过日子的,这东西改不改的,无甚所谓。”
按理说患得患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们二人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夫, 什么亲密之事都做过。
可虞九阙清楚, 看似已经掰开揉碎说的心里话,其中仍掺杂着自己的谎言。
他并非什么齐南县的阿九, 必定还有另一个还未忆起的大名。
一笔归整的字,以及那些算账、文书的本事, 来自于宫中内书堂。
纵然记忆仍然混乱,可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搞明白了——
自己从前应当是宫中内侍,不知因何缘故受伤失忆,流落此处,阴差阳错成了秦夏的夫郎。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于他而言,却是泼天的福分。
总觉得但凡卖身契一日不作毁,他永远是秦夏买来的那个“阿九”。
这是他的私心和任性。
灯火旁,小哥儿垂眸的侧颜明暗错落,似乎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让人陌生的气质。
秦夏心底的疑惑又浅浅冒出个头。
吃了这么久的药,虞九阙身上的暗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最多只余下一个气血不足、畏寒体弱的毛病。
那么这记忆,是真的一点都未恢复么?
秦夏的食指轻轻点着卖身契上的“阿九”二字。
他不愿为此试探虞九阙,也理解若是对方恢复记忆,不愿说实话的顾虑。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夫郎不要在心里藏太多事,那样反而只会愈发拖累身体。
至于这卖身契……
改是一定要改的,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大可以换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大雍律条有定,贱籍之后,不得科举入仕。”
秦夏说罢,看了一眼满脸写满意外的虞九阙,嘴角忍不住抬了抬。
“当然,咱们现下还没有孩子,也不一定生下来就是儿子,但是……若真如此,总不好因为这个阻了孩子的前程。”
他望向小夫郎,一脸真诚。
虞九阙:……
他是真的没想到,秦夏会搬出这个理由。
自己也是头一回“被卖”,被这么一提醒,才恍然意识到,本朝确实有这么一条律例。
“那……那就改吧。”
连八字没一撇的“儿子”都出来了,他着实再想不到什么缘由拒绝。
话音落下,就有人从后伸出两只手,把自己圈入了怀中。
虞九阙起初绷紧了身子,却很快在秦夏的拥抱里卸了力气,整个靠了过去。
虽说他相公天天在灶房里忙活,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衣裳,是以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肩窝一沉,是秦夏把自己的下巴搁了过来,鬓发扫在虞九阙的脸颊上,再亲密不过,蓦地开口:“阿九为何不愿意改籍?”
虞九阙心突突跳了两下。
快速回忆一番,确信自己没露过什么端倪后才低声道:“是我自个儿爱钻牛角尖。”
秦夏轻笑,捏了捏他白玉般的耳垂。
时下哥儿和姐儿一样,都时兴扎耳眼,虞九阙的耳垂却只有一个看不出的小点。
据他所说是小时候扎过,后来颠沛流离也没的耳饰佩戴,渐渐就自己长死了,而宫里的内侍也不会做这些打扮,他也就没有管过。
“阿九可是怕我会舍了你?”
虞九阙的心顿时跳得更快了。
“怎会,我知晓相公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他一门心思逃避回忆,不愿面对现实。
秦夏却隐约摸到了虞九阙内心想法的一角。
他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咱们明日,先去改籍,再去牙行,然后……”
秦夏突然冒出个念头。
“然后什么?”虞九阙忍不住问道。
“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些事说出口就算不上惊喜,秦夏故意卖了个关子。
虞九阙没再追问,任由秦夏把怀里的自己翻了个面。
结果就是,进度本就缓慢的鞋面今日又要搁置了。
他只觉得周身一轻,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被压在床上。
一夜雨打海棠。
第二天一早,食肆未开门前,秦夏和虞九阙一起去了县衙户房。
户房掌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事务最杂,一票小吏成日忙得头顶生烟。
两人排在队伍里,足足一刻多钟才轮到他们。
卖身契掏出来呈上去,再按规矩给了十文的书墨费,秦夏简短地说明来意。
虞九阙是他买来的夫郎,而不是奴婢,所以此番不仅要改籍,还需要户房将虞九阙的名字登记入秦家户册,往后便要正式算口税。
小吏扫了一眼卖身契,核对过上面的官印和牙行的印鉴,见怪不怪地开始办事。
没等多久,就有一本册子推到二人面前。
“可识字?识字就签字画押,不识字的话只画押也可。”
得知两人都是识字的,小吏指了指一旁的炸毛毛笔,看起来不想多说一个字。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执笔签字,秦夏留意到虞九阙特意换了字体,仿佛笔十分不好使似的,将没几笔的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按过手印,小吏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撕了卖身契,丢到一旁,灌了一口冷茶后朝后面招手。
“办结了,下一个。”
走时秦夏看了一眼,齐南县是个大县,底下镇子一双手数不过来,村落更是星罗棋布,才一会儿队伍愈发长起来,蜿蜒如蛇。
反观户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吏,可见这大雍的“窗口服务”也不好干,也不怪那吏员吊着一张脸。
走出衙门,虞九阙再度被秦夏牵起手。
“听闻甘源斋上了新的点心,咱们回去绕点路,买上一匣子尝尝。”
虞九阙紧跟在秦夏身边下了台阶,听相公一一数过点心要买多少块,与此同时心中暗道:只是不知相公隐去不提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没顾上多问,中午在食肆忙了一遭,下午两人又赶着去牙行。
走之前虞九阙留意到秦夏和方蓉说了几句话,后者点了点头,又笑着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虞九阙的直觉告诉他这怕是与自己有关,既然猜不真切,所以不动脑子了。
相公有意瞒他,他便安心等着。
城中,邵家牙行。
这家牙行在城内算是不小的,做的生意也杂。
过了晌午,更是人来人往。
有来买奴仆的、寻脚夫的,有倒卖货物、牵线搭桥的,也有来蹲在门口盼着得个散工做,抻着脖子等东家的。
这里三教九流皆有,秦夏护着虞九阙,跨过牙行的门槛。
有牙人迎出来,问明来意。
得知他们是想给自己食肆招个伙计,遂又多问了一句,譬如想要汉子还是姐儿、哥儿,年岁有无要求,需会些什么本事。
譬如这伙计若是要在前头跑堂传菜,就找口条利落的,样貌也得端正,如若是要在灶头做事,至少得通晓三两厨艺,假如就是找个粗使丫鬟或者婆子,那最容易,来个力气大又老实的就行。
秦夏是想要个帮厨,却不需本事多厉害,最开始能忙着切菜备料足矣牙人听明白后,掏出随身的本册翻了翻,便领着他们进去寻人。
最后看了一圈,两人选中了一个哥儿,名叫庄星,今年已二十有一。
说是家里没人,在齐南县也无屋产,靠给人为仆讨生活。
模样不出挑,太阳穴附近还有一枚胎记,黑黢黢的,哪怕有头发挡着也怪显眼。
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哥儿九成九都婚配了,他却还是独自一人,不知和这胎记有没有关系。
看一双手是做惯了活的,本人也说自己不怕吃苦。
“我模样粗鄙,上不得台面,没人乐意讨去做夫郎,我也想明白了,此生不图靠嫁汉吃饭,只求学一门日后能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养活得了自己。便是老爷不给银钱,只要管吃管住,我也愿意去。”
他话说得恳切,听起来也是个拎得清的,牙人也证明此人确实有些厨艺傍身。
“这哥儿过去是城中刘府灶房里的杂役,做些舂米烧火、洗菜切菜的活计,后来因刘府是一个犯了事的官员外家,刘府遭了连累,发卖了不少下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见如此,秦夏便让牙人朝牙行后厨讨了一套案板菜刀并一根蔫巴了的萝卜,吃是不太能吃了,试试刀功还成。
“一半切薄片,一半切丝。”
秦夏说罢,那星哥儿便动起手来。
先三下两下给萝卜削了皮,然后唰唰切起来。
动作称不上多熟练,切出来的片和丝比不上郑杏花,可也算是入门的了。
秦夏问过虞九阙的意思,见夫郎点了头,才同牙人道:“就是他了。”
庄星面露喜色,朝秦夏和虞九阙深深行了一礼。
把庄星带回食肆,各自见过。
秦夏立于众人面前道:“以食肆的规模,怕是很长一阵子都不会添人了,日后还望诸位都本分做事,我与你们小掌柜必定不会亏待大家。”
包括庄星在内的四人都齐声应是。
这日过后,庄星就在后院剩下的那间后罩房里住了下来。
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小包袱,里头有两身换洗衣裳,一些日常用度。
秦夏与他签了契书,头一个月按照一日三十文的工钱算,一个月后若是彼此都觉得合适,便涨到一日五十文。
别说五十文,就是三十文都远超庄星的预想,他在刘府当下人的时候,一个月才有三钱的月钱,平摊下来一日不过十文。
大户人家都是外头看着体面,其实里头寒酸强撑面儿的多了去了,账上没钱,就从下人手里克扣。
庄星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来后的两日做起事来都勤快极了。
这份勤快甚至让邱川生出了危机感,翻了倍地卖力招徕食客,喊得嗓子都哑了,为此秦夏不得不给他去药铺抓了些胖大海泡水,让他收着点力气,别喊坏了嗓子。
这小子眼瞅着再过两年就到变声期了,可别再一不小心成个公鸭嗓。
食肆的人齐全后,秦夏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然而有时人就是这般奇怪,连轴转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突然轻省了,病却找来了。
秦夏躺在榻上,只说头沉,又时不时咳嗽两声。
虞九阙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嘀咕道:“应当是没有发热。”
又道:“我还是去给相公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多半是前阵子太累了,身子骨虚下来,这才染了风寒。”
“不必了,我知晓自个儿染了风寒是什么样,没到那时候,补上一觉就好了,别请郎中,我不爱喝苦药汤子。”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虞九阙忍不住笑道:“相公好生任性,这又不是你先前哄我喝药汤的时候了。”
秦夏咳了两嗓,状若心虚。
“这不是能不吃就不吃。”
见秦夏这么说,又再三确认的确没有发热,虞九阙也暂时歇了请郎中的心思。
他去灶房熬了盅发汗驱寒的姜汤让秦夏喝了,便打算今日自己去食肆看着。
“郑嫂子现下做些小炒问题不大,旁的菜只说你不在无人能做便是,我瞅着时辰早点打烊,回来陪你。”
秦夏颔首,看起来想和虞九阙亲近,又怕过给他病气。
小哥儿又陪着自家相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了身换了外出的衣裳,独自离开了。
他一路挂心着秦夏,忧心忡忡,哪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病恹恹的秦夏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虞九阙今天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