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钱就在梁国公府,谁都跑不了。”刘从祁回道。
“工部尚书。”林怀治起身走向书架,从书堆里找出一铁盒递给刘从祁,说,“崔将军明日启程前往扬州,赵贞国根本坐不住。裴霖见朝中还是刘仲山控着,所以他让裴文懋来,便是下了狠心要选你们。”
铁盒之中是何物什,刘从祁清楚,他站起接过后,说道:“想拉我下水,胆子也太大了。”
“剑走偏锋方赢。“林怀治纵有千分把握却也担忧这一丝意外,他眉心一蹙:”这里面是绫罗香,你能解出来吗?”
木盒被打开,数年前的清香漫至林怀治鼻腔,他似是回到那个雪夜。刘从祁用盖子拨了些香末,从容答道:“我家的东西难道我会没有把握?”
林怀治眼底笑意浮现:“那便静待佳音了。”
一旁的严子善看两人打了圈哑谜,他一向懒得去问,只想知晓结果,便揣好铜板问:“那裴霖该如何?总不可能江南之地的军士都不发军饷吧?!”
刘从祁沉吟道:“我会说动刘千甫让他除了这几人。”
江南过重阳前,灾情终于稳定,郑郁便开始着手丈量土地,事事做着亲为。赵贞国那边拖着军饷说捉钱人没收回,又打着崔山庆快到的由头整肃军纪,让军士们修葺堤岸房屋,实在分身乏术。
“这是如今江南的土地名册以及官员职田,世家虽说愿配合但实际上多半瞒着。”扬州大都督府上的长史张柏泽拿着账册给郑郁禀报事务。
郑郁提笔写着奏折,并未抬头:“谁家还瞒着?”
杨立答道:“自然是赵贞国家,底下军士去量地要册时,他家说此前几代帝王慢慢赏赐下来便如此,还赶走了军士。”
“赵家,少的这二十万军饷他跟马远还未补上,逆贼家产也没着落,如今又要闹这个动静吗?”徐子谅说,“他身为扬州大都督难不成连家里事都管不好?齐家平天下,他哪点都没做到。”
近一月下来,杨立早与他们混成一片,说话也不客气,账册甩在案上,直接撩袍坐下,说道:“他头上是刘相,这天高皇帝远。虽说圣旨下了,可民间的那点子事,两位不深入是不会明白的。”
汇报灾情的最后一笔漂亮收尾,郑郁拿过面糊糊上,道:“新法在前,他二人还要顽抗吗?此等利国利民之事,一直拖着只会让圣上觉得我等办事不利。”
徐子谅悠然道:“这事利国利民却不利官,他们自然不同意,新任广陵县令可是吏部下令让大理少卿林潜来,诚心膈应我们。”
“少卿到州县县令,林潜没算到这一步吧。”郑郁笑着问杨立,“赵家的田我记得就在广陵是吗?”
杨立点头,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问:“让他去做?会不会不听话?他是皇亲贬下来的官。”
“他做的是大雍的官,一切自然以圣谕为准。”郑郁眉眼带笑,官袍上的纹样显出他在江南之地的身份。
江南无粮赈仓的折子先是送到乔省恩手里,继而转到德元帝案头。但此刻的德元帝没了大多御史谏官看着,愈发懈怠,国政皆交由政事堂处置。
对于江南的折子,德元帝只说让刘千甫从洛阳调一些下去,别饿死人。
重阳将至,为着上次的事情,裴文懋趁着几位好友有空,又组酒局去了红香榭。
轻歌曼舞,笑声交着乐曲在其中。
刘从祁倚在凭几上,看着厅中的舞伎百无聊赖地饮着酒,身边的袁亭宜、苏赛生、严子善与裴文懋议论着朝中局势与人生评弹。
裴文懋这些日子十分殷切,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扑在刘从祁身上,自然他想做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一场酒宴从酉时闹着快宵禁才预备着离开。
琵琶音色流转,所有的烦忧都在此时抛散,众人前后不一地走在廊下,院中回转着天籁之音。
霎时间一胡女冲入院中见到廊下的几人后便想冲过来,双泪含泪,衣衫都被鞭子抽碎,身上的石榴裙裹着血丝渗出,暗沉不一。胡女身后还跟着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嘴里嚷着要打死她。
胡女跑的急,一下子摔在庭院中,袁亭宜顿时喝道:“做什么呢,住手!”
几人衣衫华贵,身份不俗,那些男子见此也怕惹事便真都停了手。
假母听见声从一屋中出来,谄笑堆满了脸,解释这胡女被父兄送到这里习规矩,冲撞贵人实在不妥。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送,是卖。
“你!过来。”
刘从祁目光似火地看着那名站在院中的胡女,廊下诸人一惊,毕竟刘从祁从未流连过烟花之地。
假母看出其中意思,忙把双眼哭肿的胡女拉过来,理好她的衣裙。
胡女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啜泣声,刘从祁沉声道:“走近些。”
假母看刘从祁怕是真的喜欢,便把胡女推搡至他面前。
胡女的石榴裙,鲜艳浓烈。
胡女被假母推着跪在刘从祁面前,刘从祁皱眉道:“抬头。”
诸人的眼光都顺着胡女抬头看去。
女子五官精致,肤若凝脂,纵有血污却美艳深邃,螓首远山眉气质出尘。挺鼻红唇,双眼噙着泪别有一番梨花带雨景,一眼就可见是胡人。
胡女虽是仰面却垂着眼,刘从祁凝视着胡女,长吁口气,声音放柔了许多:“看我。”
闻言胡女抬眼看向他,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恍若星辰,长睫浓密,似是未经如此场面,哭红的双眼透着惧意。
刘从祁突然笑了声,看向假母,欢快道:“赎身,多少钱?”
此言一出,假母笑着帔巾一扬:“二公子真喜欢这丫头,那就五百贯赎走。“
这是平康里的价钱,从这里面赎身不花费上百贯,那是不可能的。
裴文懋惊道:“五百贯?你这也太贪心了吧?人都快被打你废了。”
“哎呀!裴公子,这丫头才来不久,被他父兄送到我这里,跟在孙娘子身边还没学过什么本事呢。再者刘二公子也不差这些钱,这丫头性子烈在我这儿打碎了不少东西,我还预备着要重新买呢。”假母说着明面话。
刘从祁让假母别说了,丝毫不犹豫直接掏钱,适才带来的绢匹都算上也都还差了些。
毕竟诸人出门时也没想着会花大价,带的也不多。
看出刘从祁像是很喜欢这胡女的袁亭宜急忙在一众好友身上搜刮,连严子善的额饰都未放过,连同自己身上那点碎末铜板凑足了钱递给刘从祁。
刘从祁看了眼一脸无忧的袁亭宜,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钱替胡女赎了身。
秋风已席卷着长安城,冬日即将来临,梁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明亮,照着刘千甫翻阅文书的身影。
刘从祁带着侍女进来,在书案旁坐下,他随意翻开一本底下官员的奏折,说:“江南那边怎么样了?我听闻洛阳不肯借粮,那岂不是要死人。”
“你一向不问朝政,近日怎么总是留心许多。”刘千甫搁笔,看向他。
侍女走至刘千甫身边放下茶盏,后蹲身整理着地上散落的黄纸。
刘从祁撑着颐,笑道:“忧国忧民忧天下,这话我幼时你不是常教我吗?况且裴文懋这两日总是找我,看上去像是有事。”
刘千甫道:“裴文懋找你?他能有什么事?”
阅折许久,他有些口干,便伸手去端茶解渴。整理黄纸的侍女见刘千甫的动作,于是直身双手奉过茶盏递给他。
刘千甫的手在空中停了须臾,他的眼神落在了侍女脸上而后迅速移开,最终接过茶盏,朝侍女说:“你先退下吧。”
“岧奴,你不要试探我。”刘千甫用盘雀金玉盖拨着清茶,“这个女子你怎么买回来的,管家早与我说了。”
岧奴是刘从祁的乳名,刘千甫有时生气或高兴时会唤着他,眼下这场景并不像是高兴样子。
刘从祁不知所罪,眉心一挑:“前两日我与裴文懋去红香榭,见这女子都快被打死,浑身可怜就买回来了,怎么能说是试探呢?”
方才的侍女正是刘从祁从红香榭赎回来的胡女,名头给的正,刘千甫也不再追问其他,又问:“裴文懋这些日子与你走得很近,你方才说他有事,找你是什么事?”
刘从祁答道:“他让我找一下府中有无今年五月扬州那边来的贺礼,说是有大用。”
“贺礼?”刘千甫放下茶盏,思索一番未想起此事,随即问:“赵贞国何时给过梁国公府贺礼?裴文懋是不是记错了?”
那些光亮的贺礼又被刘千甫推了回去,他联想此前德元帝命他从洛阳调粮,赵贞国和马远来的信。对事情已经推算出几分了,裴霖就这一个做官的儿子,这个裴霖还做着工部尚书的官,居然敢让裴文懋来问这件事。
他心里开始对赵贞国和马远生出几分厌恶。
“我去库房看了,确实有一笔贺礼从扬州进来,那时你不在府里,我看没什么大事就签了条子替你收下。”刘从祁观察着刘千甫的表情。
库房及府中的一切钱财支出,除了刘千甫就是刘从祁说了算。
“什么时候来的?”刘千甫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在不远处的书架上寻着条据。
刘从祁坐着没动,答道:“五月初二,李三娘子也在,你不信去问她。”
李三娘子是刘千甫的侍妾,陈仙言妹妹去世后,后院事务都是李三娘子或刘千甫的另一位女儿在打理,但他本来后院也没几个人。
听得此言,刘千甫翻出一本名册翻着,目光落在刘从祁身上,肃声问:“多少钱?”
“十几口大箱,金银珠玉都有,我怎么知道里面有多少?”刘从祁笑着回答。
刘千甫又问:“账册呢?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段时日你忙着宜阳公主的事,我怎么好打扰你,更何况这些东西家里少过吗?”刘从祁心知刘千甫的所有事情,三两言语就躲了过去,“且这钱是我收下的,真要追查起来,我这左郎将的官还没坐稳就要丢了。”
刘千甫从不对刘从祁起疑心,走到书案前,将那份账册丢在樟木案上,沉着脸坐下突然一扫案面,瞬间奏折与茶盏滚在锦毯之上。
樟木案承受着刘千甫的怒火,他冷冷道:“好个赵贞国,居然敢算计我!”事情捋了清楚,他问刘从祁:“裴霖那边的意思是什么?”
徐深造反的原因是什么?没钱没地,这下子谁贪污这军饷,就会被有心之人网罗在里面。
刘从祁垂眼掩去冷意,答道:“政事堂下公文,让这笔钱落在修葺江南堤岸的账上,反正整个江南现如今都拿不出钱和粮,这笔钱囫囵着就这么过去了。军饷让户部和赵贞国想办法就是,至少不要牵连到我们。而且还有一件事,他们拿了何才文的家产,并未全数充缴国库。”
刘千甫思虑片刻后,说:“狗胆包天,圣上这几日欲修道观正愁没钱呢。这军饷裴家也定收了些钱,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没少干暗事,先用用吧。明日我就回禀圣上,你让裴霖别病急乱投医。”
刘从祁颔首随后说了两句就退下,出去时见满地狼藉并不言语。
走至门口时,刘千甫吩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来人,进来收拾。”
胡女立在门外,刘从祁路过她身边,对她说:“叫你呢,还不进去?”
门外的侍从与婢女本想进去,可看出刘从祁的发话,也就无人敢动。胡女愣了片刻,随后垂眸进去。
满地的奏折与茶盏碎片,水浸满了纸张,刘千甫手搭在着凭几上撑着额阖眼想事,听见屋内声响后,睁眼看去。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胡女的身影忙碌,看到案上胡女收拾齐整的奏折后,轻笑一声:“你不识字?”
案上的奏折被倒着摆好,字迹颠倒,胡女看向他,用流利的官话答道:“回禀郎君,是。”
她才从呼伦贝尔草原来长安不久,文字之上并不识多。
声音不像,语言也不像,但刘千甫见着这张脸还是觉得有趣,便对她招手。
胡女起身走到他身边跪下,刘千甫凝视着她的面容,想了想后,问:“你姓名为何?”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奴婢姓王名宛。”
刘千甫嗯了声,烛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往日有着疏离的眉眼现如今露着沉稳:“你是五胡中人?”
王宛答道:“奴婢是回纥人。”
刘千甫又问:“想学写字吗?”
王宛犹豫片刻后点头。
刘千甫望着她,目光幽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张掖河边,最终轻叹口气对王宛伸出手,柔声说:“过来,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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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母子
秋凉的风意卷透江南,扬州府大都督内,郑郁收到了林怀治来的信,想着他生辰将近,于是想挑贺礼送他便找来一堆玉石,边想着事情,边问齐鸣:“崔山庆在路上了吗?”
“依照日子和路程,九月中旬或下旬就能到了。”齐鸣擦着刀回道,“但广陵与余杭县令,怕是还拖着呢。”
钱伍也在押解徐深回京后返回了江南。
官员上任地方都有路程假,千里之外的上任路程是三十至八十日不等。
此前江南水灾,故此德元帝才让郑郁即刻出发,并未停留。如今这灾情已稳,新上任的官员怕是携家眷游山玩水,不拖在最后一日来就不错了。
郑郁觉着这时日真漫长,这些日子江南开始全面的丈量土地,世家手里来路不明的田被一亩一亩量出来。而后汇至一起,等着清丈好之后上奏朝廷,给予老百姓们新的田地。
粮不知怎得也在刘千甫的催压下,运了下来,今冬已是无虞。
“赵贞国那边怎么样了?”郑郁在几枚精细完美的玉料里挑出一块青色玉石,看着大小应是能做枚扳指。
林怀治常搭弓射箭,此物也能常伴他身,待得日后两人相见再送其他以表深意。
齐鸣将刀擦的铮亮,在刀上照镜子,答道:“朝廷文书还没下来,赵家现在手里攥着那些田正想挪出去,分给百姓。”
郑郁抄起手边的一把锋利小刀开始解玉雕刻,他早年没少在军营里学这些,做起来有模有样。他道:“想把手里田抛出去,而后在收回来吧?!这底层的官员若是谎报个数字,这些人便可少缴赋税,你和钱伍派人盯着,田地核实的数量一定要稳中在稳。”
齐鸣点头:“属下明白。”
小刀走势顺畅,郑郁也想着朝中事。
这时张柏泽和杨立快步跨进门来,郑郁听见脚步声便收了一应器物,在案上拿了本书看。
“砚卿!”张柏泽率先在案边坐下,说,“朝廷来了文书,让赵贞国修缮全江南堤岸与房屋,并将此事全权交给了他与马远等人处理。”
杨立也在书案旁坐下,把朝廷来的文书递给郑郁,严肃道:“我们这边正在查军饷呢,朝廷就来了文书让他们修堤岸又补发官员俸禄,明日就是重阳,他们分明拿不出这笔钱。于是让刘仲山蛊惑圣上下了这道旨意,如此,这笔军饷可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真是好谋算。”郑郁接过文书后看了一遍说道。
赵贞国知道刘千甫压在他头上,于是越过他把这种事情报上去,随后刘千甫下放给赵贞国,如此这二十万军饷就能以修堤岸与官员俸禄为由消失在江南。
但实则现下整个江南才从水灾难中缓过来,军士们急需要钱去养活妻儿。可就这么一道旨意,让军饷在时日慢推就没了,户部的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
“我看不如先抄了他的家,把账册搜出来,这点子钱何才文不会没留后手。”杨立道,“这真是,粮下来了,钱却飞走了。”
郑郁思量片刻后,说道:“朝廷或许出了乱子,让赵贞国来监督堤岸和水利是刘仲山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否则就会噬自身。”
张柏泽答道:“那要跟朝廷的人说吗?日前贪污军饷的人是仆固雷,他可是死在贬官路上了。”
杨立斟酌道:“还是等崔山庆来再做决定,我们远在江南,想递折子到圣上面前哪有那么容易,洛阳借粮给我们都已是穷途末路的挣扎,更别说这次的军饷了。”
两人细细分析着局势,郑郁在一旁沉默不语,最后三人一商议也只能先等崔山庆来。
等这位新任的淮南节度使来,才可有一切局面。
郑郁被刘千甫的棋彻底堵在江南,他若是有任何不妥,赵贞国和马远的密信会立即飞到刘千甫手里。而这次洛阳不肯借粮的原因就是刘千甫想让郑郁学乖,不要与他顽抗。
待杨立和张柏泽走后,郑郁立马密信一封说清赵贞国的事情,让齐鸣走水路快速送回长安。
而长安此时也是风云多变。
香绕红柱,山水雅然的东宫殿内,婢女们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苏合香在空中弥漫,阴沉的光影从窗外透过屏风带了进来,扑在陈仙言有些疲态的脸上。
殿中林怀湘胸膛起伏不停,双眼怒红地看着陈仙言,冷冷道:“你就那么容不下他?非要他死吗?”
“我这是在为了你好,湘儿。”平静的语气从陈仙言嘴里说出,她坐在榻上,染着蔻丹的手强撑着案沿,“你父皇下令杀他,你却私自把他保下来,若是被御史和右春坊奏到圣上面前,你这个太子还做不做了?”
林怀湘苦笑:“为了我好?”声音带着无奈,遽然间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满眼瞧着自己的母亲,轻摇头:“我再也不见他了,娘,不要杀他。”
林怀湘在骊山听闻陈仙言去了东宫,心下慌乱向德元帝告了假要侍奉母亲。马不停蹄赶回,可一进东宫殿内,陈仙言就说她已命内侍去请姜艾。
他来不及出门就被陈仙言唤住。
陈仙言阖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湘儿,你不要被情迷了眼。就算我今日放过他,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被人发现?他在你的东宫里并不安全,只有处死他,我才能安心。”
“娘,你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一直按照你的想法活着,可为什么你要如此逼我?”林怀湘猛然厉声责问。
听此陈仙言睁眼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那你的储君做到头了,太子殿下。居然敢忤逆圣旨,谁给你出的点子让你阳奉阴违?”
陈仙言居高位多年,掌管后宫一向宽和温厚。这些年鲜少对林怀湘苛责,但如今蓦然发问,不由让林怀湘从骨子里生出对母亲的尊意。
虽是跪身,但他还是有着储君之势,抬眼不卑不亢:“我是太子,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到吗?”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挥在林怀湘脸上,陈仙言收手,画似的却眉拧紧:“你知道你是太子就不要做这种事,他有什么好能让你如此不顾身份?你知道成王和贵妃那边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司议郎与御史尽参你为君失德,都是刘仲山给你压下的!史上高宗与太宗的太子为何失宠被废你不知道吗?章怀太子的下场你不知道?不循法度的太子不为君王所喜,就只有被废!”
连番的问话更是一张大网,紧罗住林怀湘那颗破碎的心。
“难不成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百官与父亲的笔下?!不能有自己的喜爱吗?母亲!”林怀湘脸上带着掌印,他抓住了陈仙言腕间的红玉绕金丝镯,痛心疾首道:“你从小就想我越过二哥成为太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问我是否愿意,你只会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你夺权柄的棋子吗?你一直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却从未听过我的言语。”
陈仙言由他抓住,青玉鎏金凤穿牡丹步摇跟着力晃动,她冷冷道:“我为你选的都是最好的路,林怀清做皇帝,那你我母子俱亡,难道你想为娘死在他手上吗?”
这些话他听了许多年,林怀湘态度软和下来,眼泪从他脸上落下,他哀求道:“阿娘,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真的......真的不要杀姜艾。此后我都听你的,太子我也好好做,不会再让你和爹失望。”
“迟了。”陈仙言有股无力的失望涌上心头,“我已下令鸩杀他,我是大雍朝的皇后,鸩杀一个蛊惑储君的乐人,轻而易举。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怪我,若真怪,也会怪我教子不善。”
闻言林怀湘沉默片刻,随后站起,低怒道:“皇后陛下,你让我做什么我没有听你的?!你让我娶曲家的女儿我听了,你让我学着做一个太子我没有不努力,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人,你定要置他于死地!”
“林怀湘!你这是该跟母亲说话的样子吗?无半点太子的稳重言行。”陈仙言拂开林怀湘的手,闭目掩去失望,“姜艾不死,你是想让你父亲废了你吗?!”
林怀湘骤然喝道:“那就废!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在你心里我的喜恶从来不重要,你的权利和地位才重要!你还有两个儿子,你当年能杀丽妃和二哥,爹剩下的儿子你也一并除之,大不了连我也一起杀了!”
二十多年来,陈仙言无时不在要求林怀湘向林怀清看齐,并要求他做的一切都要讨德元帝喜欢。陈仙言渴望子成才,坐稳太子位的言语与希望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林怀湘身上,没有半分能喘息的缝隙。
林怀湘想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母亲从来不想他的感受。
赵王府的日子,身边都是规劝他如何做一位好儿子、好皇子的臣子,到了东宫全是御史大臣盯着他,一个不慎就是谏书堆满案头。陈仙言、林怀治、德元帝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都在等他犯错,然后将他拉下来。
这般活着好累,只有那些伶伎会捧着他,也只有姜艾明白他,不冷不淡地劝着他。可他也明白姜艾心性倔强,骨子里有股天然的野性与美感,就像翱翔在蓝天上的鹰,让他忍不住想去驯化征服。
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父亲对谏官御史的态度,文人臣子织出的道德网让君王被束缚在里面。越挣扎越紧,他也明白为何像刘千甫这样的人为何能得到圣恩,因为他给出的是一片自由,给予君王最大的权力自由。
一通话勾起陈仙言心里的回忆,她往后跌去数步才撑住榻上的木案,痛心道:“怀湘,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林怀湘冷冷道:“是你对我的期望太高,皇后陛下。”
陈仙言长叹一气,眉间花钿滚着伤意。林怀湘怔怔站着或许是知晓自己话说太重,可他不想在受人所辖。
就在这时,内侍禀报声响起:“启禀皇后、太子殿下,中书令求见,说有江南政事要回禀太子殿下。”
林怀湘冷漠道:“让他进来。”
刘千甫跨进殿门就看出内里的不对劲,先后给陈仙言与林怀湘一礼。
陈仙言已是累了,见事情处理完就要离开,走前她疲惫道:“仲山,你好好教他,四郎实在不像话。”
刘千甫颔首长礼送陈仙言离开,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林怀湘双目怒红地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猛地按在门上,怒道:“为什么阿娘会知道姜艾没死?”
身体撞上木门时的疼痛让刘千甫险些晕厥,他轻嘶一口气,看着眼前的林怀湘,极尽安抚:“宫中琐事多,许是宫人乱传被皇后陛下知道了。太子殿下,你为何要来质问臣呢?”
闻言林怀湘力气松了些,他也在思索,到底是谁透露出的消息。
疼痛消了下去,刘千甫轻松一笑:“我当初帮你救下他,又怎么会让他死呢?太子殿下,或许是你身边有人放出消息给皇后陛下,所以才有这等事情发生。”
“谁?”林怀湘心里有些慌乱,周遭的一切都好似变得危险迷离。
陈仙言鸩杀姜艾,他以为是刘千甫告知陈仙言姜艾还活着,可他却说是身边有人故意泄露消息。这偌大的东宫到底是谁会如此不忠于太子。
周遭尽是眼线,陈仙言、德元帝,或许还有林怀治插手进来的人选,他突然感觉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他松开刘千甫的衣领,手顺抚过刘千甫的锦袍慢慢滑跪坐在地。
衣料的触手感让林怀湘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世上唯一的树根,低声道:“姨父,我这个太子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
怎么做?刘千甫心道你听我的话,我们就会满意。他蹲下身,手按在林怀湘肩上,温柔道:“殿下,千人千面,世人见解终有不同,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皇后陛下也是为了你着想,待殿下做上者,那世间就不会再有质疑的声音。”
“做我自己?”林怀湘抬眼望向他,似是嘲笑,“你说她一切都是打着为我好,可那些我是真的能接受的吗?她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儿子。“说到此处,他攥紧了刘千甫的锦袍,急切道:“她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她对越王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她还对我失望,焉知我对她不也是吗?”
刘千甫笑着安慰这个患得患失的太子:“我的太子殿下,成大事者不应于拘泥情爱,皇后陛下只是对你期望颇高而已,你不能因为一个乐人就与她生嫌隙。我朝以孝治天下,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应这般说话,否则圣上知晓他也会生气的。”
这下子林怀湘才冷静了些,他的眼神还是看着刘千甫,目光有着几分刘千甫看不懂的探究,继而他又道:“自古父母之爱子都望其成才,若离心有隙,怕是会有旁人趁虚而入。况且这失望积攒多了,观其前朝武后,殿下还不明白吗?”
一番话说的明明白白,武后厌次子与生嫌隙,最后劝高宗废之,林怀湘道:“她不止我一个儿子,父亲也不止,她们对二哥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在此种情况下,林怀湘才更加担心这对帝后,权势是她们手中最好的利刀,一旦不听话就可废之。德元帝从来都手不沾血,他只会默认事情的发生,不闹大就遮掩过去,闹大了就杀带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