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磊父亲走得早,多年来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学历虽然很低,但喜欢读书,每次去镇上,都会买回一堆便宜的二手书。因为早年生过病,他身体不大好,所以没出去打工,靠给村民修电器、管道为生。出山货的时候,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去收集山货,拿到镇里去卖。
二十多岁时,他在山里受伤,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也是他的耻辱。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对他“不行”议论纷纷,他也因此讨不到老婆。后来他干脆断了念想。
他在院子里清洗晾晒山货时,祝依来做法律科普。因为隐疾,他其实很不愿意和女人相处。但祝依轻言细语,学识渊博,说起专业的问题来闪闪发光。他不由得被祝依吸引。
其实当年他也是有机会继续念书的,只是家里没有这个条件,身边也没人继续念。他这么多年来在书籍中寻找慰藉,逃避现实,也是想要弥补没能靠读书走出大山的遗憾。
祝依的到来就像给他乏善可陈的人生浇来一束光,他像个渴望知识的学生一般仰望着祝依,对她的每次出现满怀期待。
可那时他不曾奢想过祝依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从未表达过喜爱,他知道自己不配。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祝依居然对他有好感。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何德何能?
实习生们即将去下一个村子,祝依却说想要多待几天,借住在他家里。他像个窘迫的孩子,将一屋子的旧书展示给祝依看。祝依羡慕地说,她小时候特别想有个房子,装满书,她想躲在这装满书的房间里不出来。
他冲动地告诉她:“那我们就都待在这里,不出去!”
说完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又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个贫穷的农村人,他凭什么让祝依留下来呢?祝依今后会成为大律师,大放异彩,赚很多的钱,遇到真正配她的人。
祝依却笑着说:“好。”
他不敢相信祝依对他也是有好感的,祝依说,他很不自信,但他足够好,农村条件有限,他读了那么多书已经很不容易了。和他谈古论今,她感到很高兴,不管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现在实习的伙伴,大家都是竞争关系,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畅所欲言的感觉了,而且他倾听的样子很认真,她感到被尊重。
他终于忍不住捅破了窗户纸,向祝依倾述爱意,并且发誓自己会努力打拼,争取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她却说,自己并不留恋外面的生活,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圆树乡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祝依的决定遭到实习生们的一致反对,他们不理解,说祝依简直是疯了,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老男人值得她放弃人生?
祝依平静地说:“我没有放弃人生,我正是在追逐想要的人生。我从小就没人疼,现在有人疼我了,这不好吗?”
祝依跟易磊说过,她是孤儿,一生下来母亲就过世了,她和父亲生活了几年,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间段。父亲虽然穷,但对她很好,竭尽全力想要给她像样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父亲因为过度操劳病逝,她被送到福利院,因为成绩优秀,各种奖学金、助学金帮助她走到现在。她装作开朗快乐,可其实很孤独。
“磊哥,遇到你之后,我才有了被疼爱的感觉。”她说:“你偶尔会让我想到我的父亲。”
易磊心中苦涩,原来祝依对他的情谊并不纯粹。但他仍然很满足。
祝依下定决心留下,实习生们失望离开。他们在家中办了酒席,村民们纷纷前来道贺。易磊记得一位高挑的律师来找过祝依,质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农村人,他生怕对方将祝依带走,祝依却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乡间的生活乏味但也幸福,祝依和他一同进山采山货,闲下来两个人就一起看书。奇妙的是,他的“病”竟然好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祝依生下男孩时,他感动得跪在地上磕头,感谢老天让他易家有了后。
祝依坐月子时很辛苦,他和母亲轮流照顾。但或许是终于厌烦了村里的生活,祝依对他渐渐冷淡下来,流露出了想要回到城市的想法。
他很痛苦,但也理解祝依。他们并没有扯证,不扯证还是他当初坚持的,因为他的自卑让他不敢相信祝依会永远爱他,没有婚姻的束缚,祝依就是自由的。这是他给祝依留的后路。
他本想着,等祝依身体好一点,就亲自送祝依回去,现在孩子太小了,他和母亲都希望祝依能够多陪陪孩子。
可祝依的爱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旦对他没了爱意,就只剩下恨,恨他花言巧语勾引她,恨自己为了这可笑的爱情放弃前途。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如今在祝依的眼中,错的全成了他!
他不想祝依如此难受,将一切责难都承受下来,母亲看得流泪。
他万万没想到,祝依竟然背着他,和镇上的年轻男人厮混在一起。他质问祝依,祝依对他冷嘲热讽,将他从头贬低到脚。他实在无法忍受,打了祝依一耳光。
从此,祝依更是处处和他对着干,时常住在镇里,和多个男人勾搭。
他宁可祝依回到城里,从此再不和他相见,也不想祝依这般糟蹋自己。但祝依是怎么说的?
“你以为我不想?但我还回得去吗?我已经不可能再当律师了!你毁了我易磊!你怎么这么自私?你都快入土了,为什么还要来勾引我?”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家中后颓废不已。一段时间后,他再次得知祝依的消息,这个曾经灵动美好的女人,居然患上了“脏病”。
他将祝依接了回来,悉心照料。但祝依的心劲已经没了,身体被病魔侵蚀,一天不如一天,拒绝治疗,最终死在病榻上。
祝依咽气的时候,他听见她说:“爸爸,对不起……”
屋里沉默似有声,易磊紧握的双拳正在颤抖,他咬着牙,“我对不起她,是我毁了他,当年我应该坚决地把她推回她的那帮朋友里,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里屋的易母冲出来,哭着捶打他,“你还要帮她说话!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吗?”
阿琼也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孩子已经被哄好,举着一个玩具小狗。陈争看向他们,阿琼眼中无神,像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陈争朝阿琼抬了抬下巴,问易磊,“你们结婚了吗?”
易磊点头,“这个结了。”说着,从老旧的抽屉里翻出结婚证,说阿琼是熟人介绍的,老实,孝顺,他也渐渐老了,需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和母亲,阿琼家里有两个弟弟,急着把她嫁出来,双方都很满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陈争注意到阿琼抿着唇,将头发别到耳后,看不出什么悲喜,仿佛这话平平常常。
但这话陈争听来,却像之前易磊说感谢老天让易家有后一样不舒服,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话,人被变成了工具,工具还要感恩戴德。
“祝依的后事是怎么办的?”陈争问:“只有你们吗?她的朋友来没来送她最后一程?”
易磊再次将易母安抚好,和陈争来到院子里,指着村外的山头说:“小依就埋在那里,是我们易家的老坟,她没有去处,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让她入土为安了。”
祝依没有娘家人,原本还有一群朋友同学,但她嫁给易磊的决定没人理解,渐渐地,她也不和他们来往了,起初是觉得他们看不起易磊,后来她是感到难堪,朋友们都飞黄腾达了,她却成了一介农妇。易磊亲眼看到祝依删掉了朋友们的联系方式,仿佛只要看不到他们的成功,她就不必自惭形秽。
所以祝依患病、病逝,都没有以前的朋友知道。易磊心里也清楚,她不愿意他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祝依还清醒的时候,交待易磊,以后将她烧了,骨灰就撒在土里。
但易磊到底没舍得,按照村里的习俗,热热闹闹地搞了三天白事,祝依活着的时候孤单,走的时候全村都来跟她告别。下葬时,易磊放了一上午的鞭炮,等人们都散去,他在坟头打开一瓶酒,独自坐到深夜。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易磊红着眼说:“我想治好她的病,一辈子陪着她,但她受不了我,就这么走了。”
疲惫的男人情真意切,仿佛难得的痴情种,但陈争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淡。
这其中有问题。
即便没有“微末山庄”上的事,祝依的死也很蹊跷。进一步说,祝依和易磊的爱情本身就没有什么说服力。在何美的描述中,祝依是七位实习生中最优秀的一人。
何为优秀?那一定不单是成绩,还有思想、心性,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生,怎么会轻易想要留在如此闭塞的地方?她的同伴都看得到这里保留着严重的封建糟粕,媳妇做牛做马,她看不到吗?
陈争冷静下来,又问:“祝依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易磊点点头,“她的照片我都留着,还有她用过的发夹、化妆品。”
陈争说:“带我去看看。”
两人再次进屋,这次去的是易磊和阿琼的房间,家具非常陈旧,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臭味。他们进去时,阿琼也走了过来,站在门口看着。易磊转过身,像赶狗一样挥手,她瘪了瘪嘴,退后几步。
易磊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相册,里面全是祝依的照片。易磊接着拿出一个铁盒,找了找,大概是发现少了东西,冲门外喝道:“你个死婆娘,是不是你拿了?”
陈争看到,里面是些不值钱的发夹头花,刚才他注意到阿琼别了个蓝色的夹子。
阿琼不吭声,易磊似乎想出去教训她,但碍于警察在,便算了,说:“这些都是小依的,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阿琼不懂事,经常偷着戴。”
陈争说:“你把祝依的遗物放在这里,阿琼不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易磊说:“她一个女人家,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陈争来这趟的目的是找到祝依,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在警方的意料之外,调查方向需要做相应调整,陈争只得暂且离开。部分村民还围在易家的院子外,见警察出来,全都缩起脖子,眼神并不友好。
陈争回头看了一眼,阿琼正垫着脚,朝他们张望。
“陈哥,我们现在回去?”文悟问。
陈争说:“不急,今天不回去了,就在镇里找个地方将就一下。现在还有时间,去一趟易磊说的那座山。”
文悟迟疑片刻,陈争说:“怎么?”
文悟摇头,“陈哥,你今晚真要住在镇里?”
陈争稀奇,“为什么不能住?”
文悟又摇头,“不是不能住,镇里条件很差。”
陈争笑了,“我是什么必须住五星级酒店的人吗?”
文悟不知在想什么,陈争说:“别听你们鸟哥瞎说,我也是刑警,干刑警的吃不得苦哪儿行。”
“我知道了。”文悟踩下油门,向村外的坟山开去。
像圆树乡这样的小村庄,私人坟墓还是不少,不过人死了都是火化之后埋盒骨灰进去,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埋棺材。
坟山上走一段就看得到坟头,按家族分布。文悟找起坟来比陈争熟练,不久喊道:“陈哥,你看这是不是易家的坟?”
陈争走过去,看到连着的一片墓,主人都姓易,其中一块的立碑者写着:子易磊,看来埋在此处的是易磊的父亲。
市局的刑警也走过来,四人一起找了会儿,并未看到祝依的坟。
文悟说:“易磊在撒谎?”
陈争说:“他撒谎的可能不止这一件事。”
文悟问:“祝依的死也有问题?”
陈争此时无法下结论,但如果祝依并非病死,那么都应等人在说到实习经历时对她避而不谈,再加上董京、朱小笛失踪,无人说得清18号下午到底干了什么,这些线索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乡村天黑得早,一行人赶到戈子镇,住在派出所的招待所里。陈争打算明天一早跟民警打听圆树乡的情况,今晚先和市里沟通一下线索。
居南警方此时正在为舒俊烦恼,此人刚从市局回去,就在网上长篇大论,说不信任警察,公开征集线索,如果有人能查清真相,会得到他的天价酬劳。
因为舒俊,无数道目光汇集到居南市,市局以前没有处理过如此棘手的状况,连黎志都有点为难。
“不用管他。”鸣寒有经验,“现在让他不说话不现实,他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分寸,至少没有将霍家的问题挑出来。等等看吧,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线索。”
陈争打给鸣寒,鸣寒得知祝依已死,也是很诧异,“难道他们全都离开律所,其实和祝依有关?”
“我觉得顾强那个案子说不定也有问题。”陈争说:“但我暂时还理不清董京朱小笛失踪和其中的关系。对了,你去打听下给廖怀孟做辩护的援助律师是哪位,她的子女都不管她的死活,援助律师能做到这个份上很少见。”
鸣寒记下来,“我明天就去查。”
接着,鸣寒告诉陈争湖韵茶厂的未成年失踪案,陈争紧紧按着眉心,“周霞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来‘微末山庄’上跨年是互助小组的集体活动,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鸣寒忽然说:“失踪案一直没有侦破,顾强案有疑点,再加上祝依死亡,这些都算是你们研究所的‘业务’,要不要让那个小孩儿来出个差?”
“谁?”陈争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说许川?”
鸣寒说:“他不是想让研究所真正起到作用吗?问问他总没错。”
此时,许川还真正在看顾强案。研究所近来不太忙,而霍烨维案已经全省皆知,他便将居南市近年来的案子找出来查阅,身旁传来同事小谢的声音:“这是祝依?”
小谢全名谢舞铭,二十九岁,是许川的前辈,做事一丝不苟,脸上少有笑容。
许川起初很怕她,当初赵水荷的案子刚送来时,许川在会上发言不当,被她讽刺过,有阵子许川见到她就绕着走。但自从他跟陈争表达了想要让研究所真正发挥作用,谢舞铭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并非语言上的支持,而是实际行动。
久而久之,许川已经不怕她了,有任何想法都会找她商量,这次的顾强案也是一起看。
谢舞铭看到的是一张多人照片,上面有顾强,祝依似乎是偶然入镜。许川翻遍全文也没有找到祝依的名字。
“姐,你认识她?”许川问。
第133章 无依(17)
谢舞铭皱起眉,“我不确定,看着有点像,我有个学妹叫祝依,毕业后就联系不上了。”
许川说:“那我问问陈主任!”
正在这时,陈争的电话就打来了。许川眼睛一亮,接起就是一通连珠炮,“陈主任!最近还好吗?居南市那边冷不冷?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跟谢姐在看居南市那边的案子,谢姐发现案卷里有个人是她学妹……”
陈争将手机稍稍拿远,想等许川“轰炸”完了再开口,忽然听到许川说:“谢姐这个学妹叫祝依!”
陈争立即将手机拿回来,“你让小谢接电话。”
许川蒙蒙的,“啊?”
谢舞铭已经听到陈争的话了,直接从许川手中拿走手机,“陈主任,我小谢。”
陈争说:“刚许川说,你认识祝依?”
谢舞铭心跳加快,“是,她和我都是从函省政法大学毕业,我大她三届。陈主任,祝依出什么事了吗?”
陈争顿了顿,“我们本来是在调查霍烨维的案子,但相关线索延伸到了永申律所,祝依曾经在永申律所实习过。”
谢舞铭喉咙一阵发干,“然后呢?”
“祝依在实习期间,和圆树乡一名男子认识,放弃了律所的工作。”陈争说:“现在已经……患病过世了。”
谢舞铭睁大双眼,缓缓坐下,一时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
许川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什么什么?姐,让我也听听!”
陈争简单说了下祝依和易磊的情况,又道:“祝依身上有很多疑点,并且牵扯到她的六个实习生同伴,线索太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小谢,祝依她在读大学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舞铭脑子全乱了,还沉浸在震惊中,“陈,陈主任,我现在说不好。”
陈争说:“没事,那我再跟许川说两句。”
许川接过电话,“喂喂!陈主任!”
陈争说出希望研究所介入这次调查的想法,许川振奋不已,没大没小道:“我就说了你特别有用!你就是我们研究所最闪亮的一张牌!”
陈争:“……”
许川捂住嘴,“陈主任,我错了!那我这就收拾,明天就来!”
谢舞铭说:“陈主任,我也来,我今晚好好想想祝依的事。”
研究员们出差需要向上级申请,此时并非上班时间,许川去找宾法,所长办公室大门紧闭,打电话,宾法也没接。“姐,我们等明天宾所上班了,再跟他打申请?”
谢舞铭恨不得现在就出发去居南市,“不行,那太耽误时间。”
“那我们直接走啊?”
“宾所最近都没来,明天也不一定到。”
许川回忆一番,“也是,我也有阵子没看到宾所了。他忙啥呢?哎,不管了,反正我们顶头上司是陈主任,就当陈主任批准我们出差了!”
22日上午,陈争正打算去戈子镇派出所,就接到许川电话,这人跟安装了发动机似的,晚上精神奕奕,白天神气十足,“陈主任,我和谢姐到了!”
陈争说:“这就来了?”
许川说:“谢姐等不了,半夜就催着我出发了!嗐,开得我腰酸背痛,我还没吃早饭呢!”
陈争将地址发过去,“过来,请你们吃早饭。”
小镇的早餐铺上人声鼎沸,陈争和文悟一起从招待所出来,文悟对这一带熟,点了四份鸡汤抄手。许川得知文悟是鸣寒队友,眼里的崇拜遮不住,二筒变成电筒,盯得文悟端着碗去了另一张桌子,许川连忙追过去。
陈争说:“不管他们,我们就在这边吃。小谢,祝依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经过一夜,谢舞铭已经冷静下来,“祝依成为律师,是为了帮助像她一样的人。连我都没有脱离律法这个圈子,她就更不应该为了所谓的爱情而放弃。”
陈争说:“像她一样的人?”
谢舞铭点头,“祝依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谢舞铭讲述的版本和易磊从祝依处听来的有差异。祝依在福利院长大,却不是在父亲去世后,而是在母亲去世后。祝依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十多岁时就来到洛城打工,学历很低,只有在夜场才找得到薪水不错的工作。
在生下祝依之前,祝母就怀过几次孕,最后一次,医生告诉她,再打的话以后就不可能怀上孩子了。祝母舍得不,决定暂停工作,将孩子生下来。
祝依出生就没有父亲,祝母从未告诉她父亲是谁,可能连祝母自己也不知道。祝母的工作并不体面,但她没有亏待过祝依,想尽一切办法让祝依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在祝依五岁那年,她还是去世了。
祝依不得不到福利院生活,而福利院只能提供最基础的生活保障。是祝母的朋友帮助她,轮流接她出来玩、见世面,她初中高中成绩很好,她们还会花钱奖励她,甚至凑钱给她补课。
她们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小依,你和我们都是苦命人,我们也不想像这样活着,但已经没有选择,你还小,你有前途,千万不要堕落。”
祝依郑重地点头,说今后不仅要自己站起来,还要帮助更多人。
但在祝依成年之后,祝母的朋友就主动和她断了联系,她们说,自己的职业不光彩,祝依清清白白考上大学,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今后就不要和她们这样的人来往了。
这些都是祝依认识谢舞铭后对她说的。
当时祝依才大一,谢舞铭已经大四,正在为工作发愁,一方面她想尝试当律师,一方面家里希望她选择更安稳的路,当研究员就不错。
她留在校园里的时间不多,一次被学生会邀请去给大一新生做讲座,微笑说着梦想的祝依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大一的时候,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后来渐渐被现实打磨,律师不再是她的第一选择,但看到太阳一般的人,还是忍不住靠近。
祝依在校外的一家奶茶店打工,她有时会去坐坐,祝依有空就跟她聊天。明明她才是学姐,祝依的人生阅历却比她丰富,说起问题来理智又头头是道。
她这才明白,她大一时的理想主义是因为还太天真,没有经历过挫折,而祝依的理想主义,是经受、接受了苦难,锻炼出来的更坚韧的东西。
她觉得祝依在发光。
但他们相处的时间着实不算长,毕业前,她来到竹泉市实习,8月才回去拿毕业证,遇到了放假仍然住在学校的祝依。
听说她的工作定下来了,祝依很为她高兴。她却有些黯然神伤,这个小太阳照耀了她,却并没有改变她。她请祝依去吃了甜品,祝依将她送到车站。她上车后,还看到祝依笑着冲她挥手。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但那时她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
踏上社会,学生时代的一切仿佛都褪色了,谢舞铭在研究所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和大部分同学的联系都渐渐淡了,有时想和祝依聊聊天,但看着已经沉到列表底部的头像,犹豫很久,还是放弃了。
现在的她能和祝依聊什么呢?曾经她是祝依景仰的学姐,现在只是个无聊的“社畜”。仓促发句“在吗”“你好吗”,只会让彼此都尴尬。
不过两年前,她回了一趟洛城,走在熟悉的校园里,她再次想起祝依。祝依已经毕业了,在哪里当律师?帮助了多少人?她终于忍不住给祝依发去消息,却看到刺眼的红色。祝依已经将她删除了。
难言的失落在心中弥漫,祝依为什么会删除她?清理太久不联系的人?还是知道她正碌碌无为地混日子?她告诉自己别太纠结这件事,但还是忍不住想到祝依。
不久,由于工作上的事,她认识了一位祝依的同届,闲聊时她装作无意地提到祝依,对方有些惊讶,“学姐,你也认识祝依?”
“我记得她说过想当律师。”她笑了笑。
对方却叹气道:“我们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一毕业她就消失了,好像和谁都没有联系过。”
“我们猜她说不定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谢舞鸣眼睛有些红,“没想到……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和人结婚?”
两个版本放在一起,陈争自然更相信谢舞鸣所说的。关于祝依的身世,谢舞铭和易磊都是从祝依口中听来。当年祝依才大一,没必要向谢舞鸣这个大四学姐撒谎,互相聊家庭、聊成长经历,是关系好的朋友之间的正常交际。
而祝依对易磊讲过去时,已经是各方面都比较成熟的成年人,正在一起考虑婚姻。以她的性格,她爱上易磊就疑点重重,她对易磊说的话就更难说是真相。又或者,这番话其实是易磊编造出来蒙骗警方。
“陈主任,祝依不是易磊说的那种人。”谢舞铭坚定地说,“我可以接受她忽然爱上了一个……配不上她的人,但是易磊说她生下孩子后厌倦了农村的生活,自暴自弃染上病,这不可能!”
昨天陈争就觉得这一点很荒唐,今天得知祝依母亲,以及那些帮助过她的人的经历,就更认同谢舞铭的想法。
“你们先把早餐吃完。”陈争说:“一会儿到派出所来找我。”
戈子镇派出所的周所长接待了陈争,陈争现在身上的名头很多,但只告诉周所长,自己是竹泉研究所的人,来调查戈子镇底下几个乡村的老案子。
陈争拿出祝依的照片,问:“你对她有没有印象?”
周所长摇摇头,又在系统里搜索一番,“我们没有接过和她有关的案子。”
陈争又提到易磊,仍是没有记录。
周所长有点着急,“陈主任,你到底想查什么?”
陈争说:“圆树乡最近四年有没出过什么事?”
周所长一听,立即皱起眉。
陈争问:“出过?”
周所长叹气,“陈主任,你是不知道,圆树乡那些小村子难管啊!”
由于经济不发达,戈子镇管辖的村子多多少少都保留着糟粕习俗,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步子稍微大一点,就会遭遇村民的激烈反抗。
圆树乡、圆枝乡、圆叶乡这些地方,女人的地位至今还十分低下。她们在家做牛做马,熬成了婆婆,又欺压过门的媳妇。派出所年年去村里巡查、宣讲,你说一点改善都没有吧,那也不是,但和城里肯定没法比。
而那些被要求起早贪黑伺候丈夫公婆的女人从小看着自己的母亲做同样的事,习以为常,并不觉得不对,反而恨民警破坏她们的正常生活,每次民警到了,她们都千方百计向着欺凌她们的人。
村子之间有互相通婚的习俗,其实就等于将自己的女儿“卖”出去,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回来。婚姻幸福那是没有的,感到幸福的可能只有男人和公婆。而女人的娘家是绝对不会为自家女儿做任何事的,在他们眼中,女儿嫁出去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周所长向陈争诉苦,“我们真的很难,想管,但手段温和没用,手段猛烈一点吧,他们还懂得往上面告,说我们苛待百姓,哎——还有那些民间组织,他们打着帮扶的名义进来,给村民送吃的送喝的,像是在做善事,但实际上村子真正的问题他们是一点不关注,拍点素材就走。”
陈争说:“四年前,祝依就是来参加法律科普的律师,当时没闹出什么事来?”
周所长说没有,但忽然又道:“你等下,圆树乡当时有个被拐过来的妇女,被她爸妈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