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问询室。
任洁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勇敢过,小时候跟着卖笑的父母,他们分明长得那样好看,却总是对人卑躬屈膝,她稍微大一点后,才明白他们是父母的“金主”。
父母先后生病,病状可怖,她成了无人照看的小孩。旁人看到她,总是带着嫌弃和害怕的目光快步走开,生怕被她传染上那要人命的疾病。
她和父母居住在城中村,城中村里经常有人过世,一般都会搭个几天几夜的灵棚,但父母病逝之后直接就被拉到了火葬场,半小时之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抔骨灰。没有人愿意碰他们的骨灰,就像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她无所适从,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得步父母的后尘。
以前给母亲介绍工作的阿姨找来了,她是唯一愿意帮忙让父母入土为安的人,条件是她将自己卖给她。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顾不上他人的目光。她一个身在异乡的孤儿,除了依靠这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没有别的办法。
但就在她即将被带走时,杜光宝出现了。他紧紧抱着她,说他是她的小舅,小舅来了,什么都不用怕,小舅带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
她哭了,父母的尸体被拉走时她都没有哭,这次却在这个没有见过的小舅怀里哭了。
杜光宝和阿姨大闹一场,不仅将她争夺了回来,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父母被克扣的钱讨要了回来。阿姨用方言破口大骂,杜光宝却置若罔闻,将她抱到车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走,跟小舅回家过好日子去喽!”
回南山市之后的日子是好日子吗?她觉得是,至少好过和父母蜗居在鸽子笼一般的屋子里时。杜光宝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她在这个院子里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院子本就是她的,是母亲留给她的,却被杜光宝以抚养她为名义占据了。
岚湾坝的人觉得她应该将院子争取回来,其实她内心很无所谓。她一个小小的女孩,何必占有这么大的院子?
她和杜光宝生活在一起,她渐渐摸清楚小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小舅对她有亲情,但并不多,小舅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生意、赚钱。只要能赚钱,且不太违法,小舅什么事都会做。
她在杜光宝的安排下上了普通的中学,虽然很喜欢看书,但成绩平平,沾到数字就怎么都学不会。连老师都叹着气对杜光宝说,你这外甥女,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性格也太闷,害怕和人接触,你不如给她找个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杜光宝自己就是老板,找个工作有什么不容易的?初中毕业后,她成了“时光巷子”文具厂的库房管理员,搬搬货、记记账就好。
杜光宝越来越忙了,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个人好像都活得精彩纷呈,只有她活得没滋没味。但这也比跟着父母时强,她因此对杜光宝很是感激。
她曾经想过,会一辈子孝顺杜光宝,今后等他老得动不了了,就给他送终。但就在她觉得日子得过且过时,杜光宝忽然将她推到了无数道视线之下。杜光宝要她假扮男人,在摄像头前介绍“时光巷子”的产品,讨好粉丝,说那些她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她完全懵了,对着镜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大脑一片空白,脸色更是惨白,刷着直播的人却惊喜尖叫:哇,破碎感美少年!
她的出现打破了“时光巷子”直播间原本的格局,让杜光宝重金请来的那些主播黯然失色。粉丝们就是要看她,唯利是图的杜光宝当然不会放过她。那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就是酷刑,她几乎每天都会梦到自己身处成千上万个摄像头之中,吓得睁开眼,床头摆放的又是摄像头。
她哭着求杜光宝,真的无法再面对镜头了,杜光宝一边给棒子一边给枣,吓唬她如果不听话,就赶她出去,院子、钱,她什么都拿不到,又说小舅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就帮小舅这一把吧,小舅的生意好起来,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好啊!
她逆来顺受惯了,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渐渐地,她能够独自完成一场直播了,但下播之后,她经常吐得昏天暗地。杜光宝开开心心算着收入,心情好的时候会亲自给她煮一碗甜汤。
她很清楚,自己被pua了。可是她这样的人,除了接受,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自从不再上学,她就很少离开岚湾坝了,这里听上去像是只有一条街道,其实很大,几乎形成了一个生活社区。她每天从傍晚播到凌晨,下播后失眠,有时看看书,有时发呆到天明。上午是睡觉时间,睡醒后到上播前,她会去岚湾坝的商业街走走。
那天,一道声音叫住了她。她愣住了,因为现实中叫她的人只会叫她的名字,任洁,或者洁哥,那道声音叫的却是“伊卡”。这是杜光宝给她取的名字,直播时用,可男可女,还带着些异国情调。
她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个个头没有她高的男人。男人隔着几步远注视着她,皱着眉,眼中流露出的是……担心?
“你是?”由于没有对着镜头,她忘了身为“伊卡”时,她应该用假声说话,她虽然长相雌雄莫辨,打扮中性化,但是声音一听就是女人。
男人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装的。”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她直播间的粉丝,她暴露了。她急得结巴,心道自己坏事了,要是这人说出去,杜光宝一定会大发雷霆。
男人却只道,“有空吗?陪我走一会儿。”
她很害怕,但不敢拒绝,跟在男人身后往岚湾坝外面走。经过一个奶茶店时,男人看了她一眼,给她买了一杯芋泥奶茶。她接过,局促地说了声谢谢。男人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岚湾坝再往西,是大片未开发的荒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奶茶暖着手心,男人似乎对她没有敌意。她忍不住再次问:“你是谁?”
“你直播间的粉丝。”男人脸上没有笑容,“你可以叫我小楼。楼房的楼。”
她点点头,紧张道:“那你今天是……”
“我只是想验证我的猜测。”小楼说。
“什,什么猜测?”
“你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被逼直播的女人。”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奶茶,“那你现在知道了,会做什么?”
小楼看着她,“你以为我会曝光你和你老板?”
她摇着头,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我没兴趣。”小楼笑了声,“我只是觉得,‘伊卡’过得很辛苦。”
她怔了下,缓缓地,眼中竟是涌起眼泪。
以“伊卡”的名义当主播这么久,曾经整夜整夜痛苦难眠,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一句辛苦,杜光宝看到她憔悴的面容,甚至很惊喜地对化妆师说,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破碎感?
小楼走过来,打量她,“你怎么哭了?”
她连忙擦掉眼泪,“没有,我不辛苦。”
小楼揶揄地笑了一声,“你连承认自己辛苦都不敢。”
她接过小楼递过来的纸,忽然忍不住,长期积累的苦闷化作接连不断的泪水。她向小楼倾诉,从父母做皮肉生意做到双双病逝说起,说到杜光宝占了她的院子,强迫她上播。
小楼安静地听着,等她安静下来,才问:“你没办法改变吗?”
她指节泛白,“我不敢。”
又过了会儿,小楼说:“你的演技真的很差,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女扮男装吗?”
她错愕道:“不是只有你?”
“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揭穿,并且乐于看到你这副破碎的样子。”小楼望着天空,不屑地说:“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好东西。”
她当时并不能理解小楼的话,小心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楼却没有直接回答,“我喜欢男人。”
她茫然张嘴,“啊?”
“我刷视频时看到你,起初还以为遇到天菜了,后来越看越不对,猜到你是女人。”小楼哼笑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还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她尴尬地低下头,不知道接什么话。
“你该回去直播了。”小楼说:“或许你可以试着反抗一下你那个小舅。”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院子,杜光宝一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将她拉进直播室,念叨道:“去哪里混成这样?赶紧化妆……”
那之后,她脑海里经常出现小楼,还有小楼说的话。
反抗杜光宝?怎么反抗?她不知道。她看过很多书,怀疑自己斯德哥尔摩了,但是知道又怎样,她还是没有勇气摆脱这样的生活。
小楼又来了,这次再见面,她没有上次那样惊恐了,反而觉得小楼是她的老友。换了一家奶茶店,她请小楼喝水。小楼说:“你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吗?”
她叹着气,“我骨子里流着我妈妈的血,她愚蠢懦弱,我也一样。小舅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楼不置可否,和她聊起画画。她这才知道,小楼原来很喜欢画画,而且正是因为买颜料和其他画具,才注意到正在直播的她。她有点欣喜地说:“我们真有缘。”
小楼的笑容有点冷,她连忙道歉:“对不起。”
“道什么歉?”小楼问。
“我……”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因为自己这种人不配觉得有缘?这句话太套近乎?
小楼丢下一句:“你真可怜。”
她很丧气。这么多年,她其实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失去父母,院子被占,当傀儡娃娃,但她衣食无忧,比那些吃不起饭的人好得多。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可怜才更可怜呢?但她这样都算可怜的话,其他比她更可怜的人又算什么?
小楼再次出现,说接了一份装修的工作,要在墙上画画,在“时光巷子”采购了大批颜料,希望她能来一起作画。头一次有朋友约她,即便是约去当苦力,她也很兴奋。
杜光宝不高兴她请假,但她已经连续上播很久,最近表现也不错,杜光宝找不到理由拒绝。她久违地坐上去市区的公交车,小楼在站台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来到一个店铺,小楼说这里以后要做网吧。
她问:“这是你开的网吧吗?”
小楼说:“跟你说了是接的工作。”
他们一起在二楼作画,她画得很快乐,仿佛第一次感到松弛是一种什么感觉。中途有个热情的妇人来给他们送吃的,应该就是网吧的老板。小楼将妇人赶到楼下,妇人还在朝她wink,她直觉妇人应该是小楼的熟人,或者长辈,小楼却说只是老板。
回到岚湾坝,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期待小楼再来找她,努力看更多的书,幻想今后有一天,自己能够脱离杜光宝的掌控。
“时光巷子”生意越来越好,杜光宝对她的压榨也更狠了。她想和小楼说会儿话,小楼却很久不再来找她。她不知道小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去网吧问问老板,却因为优柔寡断的性格,任何行动都停留在想的阶段。
直播做得久了,她不再是菜鸟,逐渐掌握了粉丝的心态。他们会喜欢她,自然也会喜欢别的主播,有人每天都来直播间刷礼物,热情过去后有的不声不响离开,有的回踩一脚。小楼也是吧,对她没有兴趣了,所以不再出现。
她虽然感到失落,但也很感激小楼,至少小楼没有大张旗鼓地撕破她女扮男装这个秘密。
就在她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小楼的时候,居然在院子里看到了小楼。准确来说,是一个疑似小楼的人。
那天她在下播之后,久违地又失眠了,一直到凌晨5点都没睡着。这条街上都是商户,最早中午才开始营业,凌晨5点是最没有人烟,最安静的时候。
她悄悄离开房间,坐在院子的阴影里,看着挂在西天的月亮发呆。就在这时,她听见车停下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搬动的声音。小偷?她紧张得屏气凝神。不久,有重物从院墙上掉了下来。先是一个,几分钟后又是一个。她立即将自己藏得更深,只露出眼睛。
不久,院墙上出现人影,有人翻了进来!杜光宝在院墙上安装了玻璃尖,居然还有人敢翻墙。
那人轻巧地落地,拖着事先扔进来的口袋走到墙角,那里有一堆废弃的包装袋包装盒,堆得跟山似的,杜光宝定时找人来收废品,一般半个月才会收一次。
她看到来人的脸,惊讶得捂住嘴。是小楼,小楼来干什么?
小楼鬼鬼祟祟将抛进来的东西放在废品下面,又用塑料布盖好,四周看了看,来到门口,开门离开。
她的心跳快到顶点,完全不明白小楼这是在干什么。
时间分秒过去,很快就要天亮了。她按捺着不安,跑到墙边,掀开塑料布,打开压在最底下的编织袋。她害怕得发抖,某个预感让她冷汗直下。一只手赫然出现,她呼吸一滞,赶紧将编织袋勒紧。
她脑子全乱了,盯着小楼翻进来的位置。小楼杀人了?为什么?小楼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这里?不不,小楼不会杀人,小楼只是扔掉了尸体!
她越想越害怕,本能地为小楼开脱。小楼一定有苦衷,比如又接了什么活儿,要帮人扔尸体。可是为什么是扔到这里?要报复她女扮男装吗?不,不可能,小楼不是这样的人!小楼在帮她?警察一定会查杜光宝,杜光宝为了赚钱,用了很多不合规的材料,这些警察一查就知道,她,她说不定就自由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小楼觉得她太不争气了,这么久也还是个傀儡,终于出手帮她。
她不断给自己鼓劲,找来梯子,爬到了院墙上。她记得以前总有小孩往院子里爬,来偷文具。杜光宝为了阻止这些小孩,装了玻璃尖。有小孩的腿被划得鲜血直流,从此再也不敢来。她不由得想到小楼会不会也被划伤,要是被划伤的话……
血!她在一片玻璃尖上看到了些微血迹,很少,像是只是轻轻在皮肤上划了一道。
她阅读的书里也包括悬疑,大致知道警方会怎么查案,立即找来钳子,将沾血的玻璃尖掰断。为了不引人注目,又掰断了另外几块。
做完这一切,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天边也升起鱼肚白。她悄无声地将梯子归位,捧着玻璃尖回到房间。她已经不可能入睡了,看着玻璃尖,脑子痛得要命。
她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藏在家中?不行,尸体被发现后,警察一定会来搜查。扔了?对,扔了一了百了!
“咚”一声,玻璃尖被丢到垃圾桶里,但不久,她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回来,自言自语道:“小楼没有杀人,小楼没有杀人……”
她在给自己洗脑,小楼只是被迫抛尸。
可如果,小楼就是杀人了呢?这个可怕的想法在头脑中挥之不去。她胆小、懦弱,将小楼看做帮助、鼓励自己的好人。她愿意给小楼保守秘密,就像小楼没有曝光她是个女人。
但小楼是凶手的话,性质就变了。她再怎么对小楼有滤镜,也接受不了他杀人。
那么这片玻璃尖,就是证据。
她紧紧抓着用布包着的玻璃尖,犹豫到了中午。院子里传来杜光宝的声音,问昨晚是谁没锁门。没人承认,杜光宝又去看监控,发现监控坏了,骂骂咧咧几声,确认没丢东西,也就算了。
她提着帆布袋出门,去商业街上。她下午经常出门,没人在意。她买下一杯芋泥奶茶,一口气喝干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然后大步走向岚湾坝西边的荒地。
四下无人,她挖出一个深坑,将玻璃尖埋了进去。
任洁泪眼婆娑地望着陈争,“小楼……娄小果他真的是个杀人凶手吗?”
几乎和泥土混为一体的玻璃尖已经交给法医,正在检验。陈争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
任洁却止不住眼泪,“我对不起他,他是想要帮我,如果我争气一点……”
她无法不去想,小楼多次鼓励她改变,离开杜光宝,她都因为懦弱做不到,小楼终于看不下去了,促成她的改变。尸体被发现之后,她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困顿了一段时间,但不破不立,她终于可以不再依赖杜光宝,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最要感谢小楼的就是她,可是她却把证据交给了警方,指认了她的恩人!
她捶打自己的头,痛苦不堪,不断自言自语:“你这个懦夫!”
第106章 虫翳(32)
玻璃尖的鉴定结果出炉,上面残留的微量血迹经过DNA比对,确认属于娄小果。
“这下他没办法否认了。”程蹴长出一口气,看向陈争的目光满是佩服,“陈哥确实经验丰富,我们都没路走了,只有陈哥认定娄小果选择文具厂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个任洁还是太单纯了,娄小果哪里是为了她而杀人啊。陈哥,我俩去审娄小果?”
陈争站起来,拿起本子,“走。”
“等下。”鸣寒却说:“你们南山市没人了?逮着我哥薅啊?”
程蹴莫名被怼这么一下,“说得跟你不是这儿土生土长似的。陈哥愿意帮忙,怎么了?”
“我来审,你跟我一起。”鸣寒说完转向陈争,“哥,你在这儿歇着,想看监控就看,不想看就玩手机。”
陈争笑道:“都这时候了我玩什么手机。”
鸣寒正色道:“我跟娄小果是校友,还是我来吧。”
陈争理解他的想法,点点头,“那我就边看监控边玩手机吧。”
看到装在物证袋里的玻璃尖,娄小果在短暂的失神后竟是笑了起来。他笑了很久,肩膀抖得厉害,程蹴不得不提醒他,“娄小果,疯了?”
娄小果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就不应该有侥幸之心。”
鸣寒帮他说出下一句话,“更不应该多管闲事,是吗?”
娄小果不笑了,棕色的眼睛转向鸣寒,接着又沉默地转向物证袋,还有物证袋旁边的鉴定结果,“我那天其实知道好像在墙上留下什么东西了。第二天夜里我还冒险回去看过,但是我没有发现有问题的玻璃尖。原来……都让她藏起来了啊。”
鸣寒说:“所以孔春翔和钟力山这两个人,是被你杀害?”
娄小果不答反问:“如果我没有将他们的尸体扔到文具厂,你们现在还有证据吗?”
“有。”
“什么?”娄小果色变。
“你留下了你独有的‘签名’。”鸣寒说:“那才是最关键的线索。”
娄小果怔了会儿,点头,“也是,也是。”
鸣寒问:“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人?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民工。”
娄小果抬起下巴,凝视鸣寒好一会儿,“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鸣寒说:“私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聊。”
“以后?”娄小果说:“我应该没什么以后了。而且你别会错意,我对你的私事没有兴趣,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在南溪中学念书时,和现在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陈争从手机上抬起头,蹙眉看着监视器。
“想查我身份啊?”鸣寒笑了笑,“但你好像没这个资格。”
娄小果也笑,“自作多情,你那会儿挺孤单一个人,还固执,咬死薛老师,就看不到其他人。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应该早就发现薛老师是在保护另一个人,也就是我吧?”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时空机。”鸣寒平静地说:“一个初中生能做什么?发现薛晨文不对劲已经很不错了,我对我自己要求向来不高。”
鸣寒的态度让娄小果感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左右不得力。
“但你这个初中生能做的事倒是比我多。”鸣寒又道:“比如设计杀死平依依和历束星,还让一个老师为你保驾护航。”
娄小果蹙眉,“要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初高中,谁不想这么做呢?”
鸣寒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娄小果低下头,审讯室仿佛灌入了看不见的海水,静静地将他淹没。
娄小果对父亲几乎没有概念,那个窝囊又卑鄙的男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淡出了他的生活。坚强的母亲将他拉扯大,在他念小学时,到处借钱,加上多年攒下的钱,在市里最富贵的中学附近开起网吧。
母亲经常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南溪中学门口,指着校门说:“妈一定想办法将你送进去。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在这里读书,我的孩子也可以!”
他很想说,自己并不想去南溪中学,班里的同学也没一个人会去。那时他虽然还小,但对金钱和阶级已经有了概念,知道那不是自己这样的家庭应该奢望的地方。母亲如果有多的钱,不如送他去美术班。可迎着母亲炙热的目光,他将话咽了下去。
母亲是个超人,真的在他小升初那一年,攒够了送他去南溪中学的钱。整整一个暑假,他都诚惶诚恐,母亲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一有时间就在他耳边念叨:“妈妈为了你去南溪,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很多人情,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啊。”
他如履薄冰地来到南溪中学,进的是普通班。虽说是普通班,但班里大部分人家庭条件也十分了得。他打定主意缩起脖子度过这三年,不给母亲惹事。
但是在体育课上,他却成了焦点,同学羡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娄小果,你是飞毛腿吗?”
飞毛腿?小学时,每次运动会接力赛他都跑最后一棒,他知道自己跑得挺快,但对天赋并无概念。暑假一下子蹿高不少,腿更长了,所以跑得更快了吗?
比同学更惊讶的是体育老师,课后体育老师将他留下来,说要带他去见体尖培训办的尤老师。他不太愿意,但也老实照做。
尤老师一来就捏他的肩膀、手脚,让他跑给自己看。哨声一响,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在终点线上,他看到尤老师惊喜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个和他本来不应有交集的体尖培训老师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生活中,劝说他成为田径生,班主任也来当说客,说体尖有升学优势,还有奖学金拿,今后可以直接升高中,读书就等于赚钱,高中也表现得优秀的话,能参加国家级比赛也说不定。
他始终不大感兴趣。体尖这个词里有“尖”字,尖意味着冒头、拔群,可是他自从进入南溪中学,就不希望自己受到太多瞩目,这是从小在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孩子,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但尤老师显然不愿意放弃他,说不动他,那就去说服他的母亲。尤老师事先了解过他的家庭情况,将成为体尖的好处罗列了一堆,重点就是:升学无忧,读书赚钱。
母亲显然被说动了,他可以拒绝尤老师和班主任,但看着母亲因为操劳而疲惫的眼睛,他说不出“不”字。
就这样,他成了体尖,成了尤老师最器重的学生。那时他并不知道,初三升学时,体尖和艺尖的成绩是混合在一起算总分,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半途出家的根本就拿不到体尖的名额,是历束星靠“钞能力”争取到一个名额,而这个名额最后给了他这个没有“钞能力”的人。
他和历束星素来没有交集,有些家境和他差不多的男生喜欢巴结历束星,他则是绕道走。至于平依依,他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知道平依依是艺尖,画画的,勉强考进南溪中学,水平似乎不怎样。
他有点羡慕平依依,他也喜欢画画,要是他有画画的天赋,并且被艺尖老师看中就好了。最起码,画画不用那么累。
当体尖实在是太累了。每天都在枯燥地跑步、练体能,尤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人,每天训练完,他都感到自己快死了。队里有人偷懒,他都看在眼里,他也可以偷懒,但又觉得愧对母亲。
在田径队里的日子,别人以为他风光无限,他只觉得累、空虚。
这样过了一学期,他已经适应了作为体尖的生活,厄运开始在他周遭显现。他敏感地察觉到,身后总是有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回头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群嘻嘻哈哈的女生。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几乎不跟女生说话,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有一天,训练结束后,他像往常一样独自离开学校。这时候非体尖艺尖的学生几乎都在教室上晚自习,校园外看不到什么学生。一个身上有浓重香水味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平依依。平依依穿的是以前流行的棒球服,戴着鸭舌帽,朝他笑道:“小果,训练完了呀?”
他问:“有什么事吗?”
平依依露出难过的神情,“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你知不知道下个月有个考核?”
尤老师没说考核的事,他摇头,“什么考核?”
“哎呀你不知道啊?和咱们以后升学有关。”平依依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他不想去,但那时也不会想到平依依要整他,便跟着去了。平依依带着他经过一条巷子,说自己家就住在这边,经过那条巷子,是一个早就不再使用的工人球场。南山市是座工业城市,以前有很多大型工厂,虽然已经迁走了,但还保留着不少像这样的工人球场,白天有不少退休老工人进来打牌,晚上冷清得像监狱。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后背突然挨了一脚,力道之大,让他狠狠扑在遍是灰尘的地上。牙将嘴唇磕破了,他连忙转过身,只见历束星站在自己身后,而原本甜甜笑着的平依依双手插兜站到历束星身边,趾高气昂睨着他。
“你们……”
“我的名额,用着满意吧?”历束星照着他的面门又来了一脚,“起来啊,躺那儿干什么?”
他被打懵了,“什么名额?”
历束星将他拎起来,“你还跟我装傻?老子花钱买的体尖名额,被你抢走了!”
“我没……”他忽然意识到,尤老师没有对他说实话。当初尤老师百般劝说他时,他去了解过体尖的引进制度,知道他们这一届已经没有名额了,尤老师却跟他说不用操心名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