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蹴思索许久,“但是陈哥,我还有个问题。娄小果为什么要把钟力山和孔春翔的尸体扔到文具厂,这一点我觉得多此一举。”
陈争点头,从确实很让人费解,现阶段根本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程蹴又道:“当年想害死历束星的有两个人,娄小果、历宛,历宛老谋深算,长期跟踪历束星,寻找良机,娄小果还是个孩子,就算是蓄谋已久,行动也带着冲动性质。薛晨文只可能包庇学生,所以我们认为真凶是娄小果。那现在的问题是,娄小果长大之后发现历宛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要灭口历宛。那历宛根本没有犯罪,他让孔春翔去盯着娄小果,甚至可能让孔春翔去杀死娄小果,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来说没有必要啊。”
陈争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程蹴这句话问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上。确实,历宛是没有道理对娄小果出手的,当他发现娄小果威胁到他的性命时,他完全可以报警。他这样的行为,显得他更像是……凶手。
当年的案子,难道有两个凶手?历宛不一定是凶手,但他的某个行为也将历束星和平依依推向了死亡?
陈争问:“娄小果那边,程队,你们还查到什么?”
程蹴翻着本子,“罗应强和何云超遇害当晚,他没有回过他本来的住所。这一点他撒谎了。”
陈争记得最初给娄小果录口供时,娄小果说下班之后就回家了,“张易楠”放学后会来找他,两人一起去洗脚城。陈争问:“那他去了哪里?”
程蹴说:“我们调他小区的监控,没看到人,调店里的监控,发现他下班比平时更晚,11点半才离开。你们不是查到他妈开了个电竞酒店吗?我们又去调了网吧的监控,他居然去了他妈那里,时间是凌晨3点。而且这件事连他妈都不知道。”
陈争站起来,“那和娄小果就有得聊了。”
娄小果被带到审讯室,抬起头观察四周,又看向随后进门的陈争,“陈警官,有没搞错?把我这个受害者按到这种地方来?”
“有没搞错你很快就会知道。”陈争说:“12月13号晚上到14号凌晨,你根本不在家里,为什么要撒谎?”
娄小果眼珠不经意地转了转,“什么撒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云超出事当晚,我跟你确定你在哪里时,你说你在家里。但其实你半夜到了你母亲的网吧,在那里将就过了几个小时,天亮后才离开。”陈争说:“想起来了吗?”
娄小果眨眨眼,满不在乎,“啊,你说那件事啊?我忘了。对,我是去我妈那里了,因为我突然想打游戏,家里的电脑没有这么高的配置。”
“突然?”陈争说:“那你这突然的时机抓得还挺准。你11点半关店,半夜3点才到网吧,这中间的三个多小时,你干什么去了?”
娄小果神情渐渐由装出来的轻松变得凝重,他忽然笑了声,“陈警官,你的意思是,我利用这三个多小时去洗脚城杀了何云超和罗应强,然后到我妈店里躲藏?但你看我像是做得到这种事的人吗?”说着他张开双手,展示自己的弱不禁风,“你既然看过监控,那应该也很清楚,我进出我妈店里时,穿的衣服和你白天见到我时一样,也和第二天见到我时一样。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什么不丢掉衣服?如果我是凶手,我杀人居然一点血都不被溅到?有这种凶手吗?那也太牛逼了!”
陈争皱了皱眉,意识到警方似乎掉进了娄小果的陷阱。他或许早就想到了,自己会成为重点调查对象。正常来说,他不应该掩饰自己的去向,一旦他撒谎,身上的嫌疑会更重。但他让电竞酒店的监控拍到他,他确实没有换过衣服。
娄小果耸耸肩,“我知道何云超背着我在外面卖,连名字都是假的时,确实恨得想杀了他,但那时他已经死了。”他又强调,“陈警官,我真的没有能力杀人。”
娄小果去电竞酒店的举动出人意料,陈争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索性暂时放下,不跟着他的思路走,拿出三张照片,“眼熟吗?”
照片分别是蜻蜓涂鸦、蝉涂鸦、蚂蚁涂鸦。
娄小果凑近看了看,陈争注意到,他的瞳孔很轻微地缩了缩。
“昆虫。”他抬起头,唇角挂着笑意,“我很喜欢昆虫。”
“上次去你家里就看出来了。”陈争问:“你知道它们被画在哪里吗?”
娄小果状似思考,半分钟后摇摇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张,是在那个坍塌燃烧的乒乓球场附近,你的同学历束星和平依依死在里面。”陈争手指在第一张照片上点了点,盯着娄小果。
娄小果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这……”
“这张,是在岚湾坝的文具厂,有两个工人被杀害抛尸。前两年的事了,你可能看到过新闻?”陈争说。
“有点印象。”娄小果喉结动了下。
“这张,是最近,就在罗应强和何云超遇害汤池的旁边。”陈争说:“你要是当晚去过洗脚城,也许看到过它?”
娄小果惊讶道:“陈警官,你这是在给我下套吗?我没有去过洗脚城,也没有看到过它,我不是凶手。”
陈争说:“但是我将你家那本昆虫绘本,还有从你母亲电竞酒店拍到的装饰涂鸦交给专家做鉴定,结果是它们的风格和这三张照片高度相似,并且具有细节上的一致性。娄小果,你可能就是这三幅画的作者。”
娄小果眼睛睁得很大,“但高度相似,就一定是我了吗?”
陈争心道,这人的心理素质非同一般,最初接触他的时候,自己是小看他了。
“不能这么说吧?”娄小果说:“专家不敢下定论呢,所以你才来试探我。但我要说,我不是凶手,不管这些画和我的画有多像,都不是我画的。”
陈争说:“凶手?我什么时候说过画画的就是凶手?”
娄小果愣过,咳了声,“你没说吗?那是我太紧张了,跟你道歉。不过陈警官,你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一会儿现场一会儿画,谁听了都会觉得画画的就是凶手吧?”
“我只是觉得画下这些画的人有嫌疑。”陈争淡定地说:“嫌疑人也是个很喜欢昆虫的人,所以才在现场用昆虫涂鸦作为‘签名’,这一点和你很像。”
娄小果说:“所以你又要说我就是嫌疑人?”
陈争摇头,“我是想请你来分析一下嫌疑人的心态,毕竟你们都对昆虫情有独钟。”
“可我并不是刑警,我文化水平一般,没有你们那种格局。”娄小果无能为力地说:“我哪知道他是什么心态。”
正在看监控的程蹴叹气,“这种心态,说他没有杀过人我都不信。”
“行吧,风格细节我会再找人来鉴定。”陈争看娄小果在椅子上动了动,问:“坐不住了?”
娄小果说:“坐不住的话,能放我回去吗?这椅子有点硬。”
陈争笑了声,“还早,今天要问你的东西比较多。”
娄小果皱眉,不大情愿。
“你对薛晨文老师还有印象吧?”陈争说。
娄小果不解地说:“不可能忘记吧?他杀人的时候,我还是南溪的学生。”
陈争问:“他教过你们班吗?”
娄小果摇头。
“我听说出事之前,南溪中学很多学生都很喜欢他,就算不是他班上的,也觉得他是个好老师。”陈争问:“你呢?”
“现在我只记得他是个杀学生的疯子了。”娄小果问:“为什么突然问到他?他都死好多年了。”
陈争说:“因为他已经死去多年,但是杀害历束星和平依依的真凶还在继续作案,昆虫涂鸦就是佐证。”
娄小果想了会儿,“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是想说,我不仅杀了何云超和罗应强,还杀了历……历束星和平依依?连那两个工人也是我杀的?”
陈争说:“客观来说,你确实有动机。”
娄小果摇头,表情像是听到了很离谱的笑话。
“我去见过你初中时的体育老师尤老师,了解到一个细节,你和其他体尖相比,比较特殊,你并不是自己靠跑步特长考入南溪中学,而是缴纳了不菲的择校费进去之后,被尤老师看中。但那时你们这一届已经没有体尖名额了,有人争取到一个名额,尤老师却认为这个名额应该给你,你有天赋,另一个人没有。”陈争说:“这个为你做了嫁衣的人就是历束星。”
娄小果神情沉下来,似乎没想到陈争已经掌握到如此细节的东西。
陈争继续说:“平依依表面上似乎和你没有矛盾,但第一,她和历束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那个岁数,同龄人的思想很容易互相影响,第二,对平依依来说,你是她直升高中部的拦路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南溪中学当时的规定,体尖和艺尖放在一起竞争,这规定不合理,但它确实存在过。”
娄小果挠了下头发,“确实有这种规定,但和我没有关系。”
“不,和你有密切的关系。”陈争说:“它意味着,你同时成了平依依和历束星两个人的眼中钉。他们一个被你拿走了本可以到手的名额,这是过去,一个注定被你拿走直升高中部的可能,这是未来。他们有完整的动机针对你,让你剩下的初中生活掉入黑暗。而你,除了找老师、家长,没有其他的手段摆脱他们的霸凌。”
“没有!”娄小果情绪明显起伏,背也弓了起来,“我和他们不熟,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名额不名额,尤老师承诺当体尖有补贴,升学也更加容易,我就去了,他没有说过我占有别人的名额!我跟平依依就更扯淡,体尖那么多,她为什么只是盯着我?”
“她盯着你,因为她和历束星是朋友,我不是说了吗?两个关系要好的同龄人之间容易互相影响,她很难不将历束星的遭遇联想到自己身上,将你看做假想敌。”陈争顿了顿,“你这么急着否认,那我再问你,在历束星和平依依遇害之前的一段时间,你总是很晚才回家,狼狈不堪,你母亲问你干什么去了,你说不出来。我理解你是不想让她操心,你是个不想求助老师和家长的人,当时你根本说不出口,那现在能解释了吗?”
娄小果挺着背,半天没说话,直到陈争提醒他,他才别开视线,“我不记得了,我肯定是在加训。”
陈争说:“我已经向尤老师核实过,当时并没有加训。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只好自己猜。你晚归的时候,是在经受或者躲避历束星的欺凌,平依依盯梢,或者加入。你的自尊让你无法向他人求助,最终导向了一个无法收拾的地步。”
“哈哈哈哈哈——”娄小果夸张地笑起来,“什么无法收拾的地步?杀人吗?我因为这种事杀死了历束星和平依依?唔,也不是说不过去,现在不少青春文学不就是这么写的吗?可是陈警官,你就算不考虑当时我还小,怎么对付得了历束星和平依依两个人,也要考虑最后被抓到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薛老师吧?当年事情闹得那么大,警察全出动了,我一个小孩,是怎么让你们相信,我不是凶手的?薛老师为什么要包庇我这个杀人犯?我想不通啊,陈警官,你想得通吗?”
陈争不回答,反而说:“你叫他薛老师。”
娄小果一顿,气势忽而收敛。
陈争说:“我和许多人聊过薛晨文,已经没有人再叫他薛老师了,他们就算曾经欣赏他、爱戴他,做出那种事的他在他们心中也已经配不上‘老师’这个称呼。”陈争说:“你是唯一一个还愿意叫他薛老师的人。而你刚才也说了,他没有教过你,其实不算是你的老师。”
娄小果放在桌上的手抓紧了,手背上青筋鼓起。陈争视线向下一扫,“是因为你仍然很尊敬这个和你没多少关系的人,还是你心里很清楚,他并没有做过那种事?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某个犯了错的学生,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
娄小果沉默不语。
“你的体育老师想不通你为什么体尖当得好好的,忽然不想当了,明明有机会直升南溪高中部,却要放弃。你的母亲认为你受到薛晨文杀人的刺激,害怕继续待在南溪。他们不够了解你,如果你继续当体尖,继续在南溪读书,你就很难忘记那天你做的事。”陈争说:“你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
第103章 虫翳(29)
娄小果鼓起掌来,那单调的掌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审讯室显得刺耳又讽刺,“说得好,分析得好,合情合理,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要信了。”
说着,娄小果点点头,“我为什么晚归?我自己都记不得了,青春期不想回家,在外面游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我听说历束星人缘很好,经常帮助班上的同学,他至于盯上我这种家里没几个钱的人吗?平依依?老实说,要不是她遇害了,我可能早就忘掉这个人了。现在你硬要说他们霸凌我,我好像也没办法反驳?那么——”
他上半身前倾,声音压得非常低沉,神态和站在精品店里的店长小哥截然不同,“陈警官,证据呢?我被他们霸凌,我杀死他们,薛老师包庇我的证据呢?”
陈争与他近距离对视,他漆黑的眸子里爆发出火光一样的东西,仿佛是在向警方示威。
陈争缓缓道:“你很幸运,薛晨文当时已经不想活,所以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并且给了你一种错觉——原来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就算你犯了错,也有人来给你兜底。这是你的不幸。”
娄小果蹙眉,未能第一时间明白陈争话中所指。
“所以你嚣张地留下‘签名’,并且在钟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上多做了一步,抛尸在文具厂。”陈争一字一顿,意料之中看到娄小果猝然绷紧的神情。
陈争轻轻将他推开,站起来,“我很好奇凶手为什么会将尸体丢在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接下去我便要从文具厂着手,你猜,我找不找得到证据?”
说完,陈争推开门离开。娄小果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摄像头已经停止工作,门也已经关上,刑警在一旁催促他站起来,他却像是失去支撑一样重重靠在椅背上,低下头,上半张脸隐藏入阴影中。他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没人知道“雕塑”此时在思考什么。
陈争和重案队来到郊区的岚湾坝,三年前钟力山和孔春翔被抛尸的“时光巷子”文具厂已经改换门庭,现在是一个二手书店。
一个穿着围裙的短发年轻人正在将刚下的货往院子里搬,几大箱书,旁边也没个帮手。旁边的商户看见了,大声说:“洁哥,怎么又在搬东西,放着,我来帮你!”
年轻人直起腰,笑着说:“不用不用,我进去推个车。”
陈争这才发现,这个个头接近一米八,身板却很纤细的年轻人是个长相偏中性的女人。
女人看到陈争和其他队员,愣了下,“你们是……”
重案队一名队员上前,拿出证件和搜查通知,“我们来调查孔春翔案和钟力山案,还请配合。”
女人长相寡淡,此时流露出的惊讶也寡淡,声音轻飘飘的,如果不是尾音有些颤抖,外人很难看出她并不平静,“那个案子……还要查吗?这都过去好多年了。”
队员说:“这不是因为一直没有侦破吗?”说着往里面看了看,“杜老板呢?”
女人说:“我舅已经不在这儿干了,现在是我负责。”
陈争上前,对女人说:“我是这次才加入调查的警察,对三年前的事不太清楚,能不能单独和你聊聊?”
女人眼神退缩,有些害怕。队员道:“这是陈老师,省厅来的领导,这次我们非得把案子破了,你们也好继续做生意不是?”
女人勉强笑了笑,“那你们都进来吧,我舅早就不在这边了……”
陈争跟在女人后面,“你是杜光宝的外甥女?”
女人停下脚步,“他是我母亲的弟弟,我叫任洁。”不知是出于对警察的相信,还是想要证明自己,她跑回房间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你看。”
陈争扫了一眼,让她收好,“我看过当时的调查报告,以前这里是杜光宝开的文具厂,生意不错,怎么忽然改成书店了?”
任洁双手在围裙上抓了抓,很不自在,“因,因为案子的影响太大了,我舅做,做不下去了。”
“别紧张,慢慢跟我说。”陈争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任洁点点头,忐忑地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又开始查这个案子?”
陈争实话实话,“因为现在出现了新的线索,三年前就是因为线索缺失,才未能破案。”
任洁平静了些,“那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陈争拿出钟力山和孔春翔的照片,“你认不认识这两名被害人?”
任洁摇头,“不认识,以前你们给我看过照片。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陈争又说:“当时你也住在这里?给杜光宝帮忙?”
“我一直住在这里。”任洁说“一直”时声音有些大,说完低下头,“抱歉。”
陈争观察她,觉得她和杜光宝之间可能不是普通的舅舅和外甥女关系,索性换了话题,“杜光宝是个怎么样的人?”
任洁有些意外,“我舅?他,他应该和案子没有关系的。”
陈争说:“也不能这么说,这条街上那么多小厂商铺,为什么尸体就抛到了文具厂里?”
任洁想了会儿,“我舅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他也不可能杀人。”
陈争说:“为什么?”
“他没有那个胆量。”任洁不由得露出蔑视的神情。
陈争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个好人。”
任洁身子僵了下,别开视线。陈争又道:“听上去你们关系不太好,但在出事之前,你们又一直生活在一起?”
任洁沉默了很久,肩膀一松,“我是被他养大的,我父母走得很早,他给了我一口饭吃。”
和其他大城市一样,南山市的发展也是从老城区逐步扩大。几十年前,岚湾坝更像是一个挂在南山市边上的小村镇,任洁就出生在这个小村镇里。她的母亲是岚湾坝有名的美人,不仅长得漂亮,身高也很突出。而母亲的弟弟杜光宝却像个土行孙,又丑又矮。
十多岁时,母亲被吹捧得晕头转向,离乡背井,和人跑去外面打工,认识了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正是任洁的父亲。但两人都没钱没学历,除了外表一无是处。
那年头,适合长得好看却没本事的年轻人的工作不多,他们又都是吃不了苦的人,生下任洁后双双投入情色行当,不知道是谁先染病,没过两年,两人都一命呜呼。
倒是从小被周围人看不起的杜光宝读了高中,在市里做颜料销售,赚了点小钱,收留了失去双亲的任洁。那时任洁太小了,将杜光宝当做唯一的亲人,不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杜光宝收养她,是想拿下母亲名下的院子,还想用她来赚钱。
她渐渐长大,继承了父母的姿色和身高,起初杜光宝还很高兴,但她的身高蹿得似乎停不下来。太高了,哪有美女长这么高,像个男人。
杜光宝起初想将她卖给有钱人,但对她有意思的老板都觉得她太高了,杜光宝只得作罢,经常埋怨她吃太多才长这么高,骂她浪费钱。她知道杜光宝的意图,索性将头发剪短,将自己打扮成男生。杜光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她没办法。
她过得并不快乐,但好像也不需要快乐。杜光宝做了多年销售,积累下不少渠道和资金,准备开文具厂,主营的还是颜料。她很好奇杜光宝要在哪里建厂,杜光宝说,咱家的院子不就是现成的吗?
杜光宝要将母亲留给她的院子彻底占为己有,她想过抗议,但最终选择沉默。她从小就是这样,不会对人说不,何况这个人是将她抚养长大的舅舅,没有杜光宝的话,她早就被送到福利院去自生自灭了。
杜光宝很快张罗起来,不久院子就被改造成了文具厂,杜光宝还给文具厂取了个文艺的名字,叫“时光巷子”。
不得不说,杜光宝是个很有赚钱头脑的人,文具厂一开起来,杜光宝就做起直播带货,并且将自己包装成颇有情怀的文艺中年。文具厂主推的颜料各有故事,并且取了附庸风雅的名字,后来扩展到笔、笔记本等等。时光巷子还是函省最早做胶带、手账的文具厂。
杜光宝亲自参与直播带货,在各个平台都有个人号,炒作诗人的人设。他年轻时虽然长相丑陋,如今经过包装,却有种颓废的高级感,再加上他写的那些现代诗,竟是收获了大量拥趸。
任洁看在眼里,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她也是文具厂的一员,不过杜光宝派给她的工作很轻松也很枯燥,不必抛头露面,在库房整理出货单而已。
杜光宝请了几个盘靓条顺的主播,光鲜亮丽的他们在她面前经过,将她衬托得更加灰头土脸。但她对现状很满意,只要杜光宝不一时兴起,又想将她卖给有钱人,她便得过且过。
但不久,让她和杜光宝都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天杜光宝正在直播朗诵新写的诗,助理却吃坏肚子接连跑厕所。直播间不能没有助理,她被临时叫来帮忙。她对直播这一套很不熟系,不知道哪些角度会被拍到,一进屋就露了脸。
她是从库房赶来的,穿着工装,表情木讷,评论却突然沸腾起来,网友们都在问,这是哪个小哥哥,怎么能帅成这样?
她当时并不知道网友们在评论她,不敢看镜头,低头按照杜光宝的要求做事。杜光宝屡次用狂热的目光看她,她很不舒服,只想快点结束这场直播。不久,杜光宝忽然向网友介绍,说她是自己的外甥,过阵子就会成为主播,今天先来“实习”一下。
当被按到镜头前时,她非常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只是这么坐着,也收获了无数的打赏,所有人都在夸她长得好看,用词异常夸张,什么尘封万年沉睡千年的美少年。杜光宝笑得合不拢嘴,向网友保证今后多让她上播。
那天的直播结束后,杜光宝搓着手,围着她转圈,“我真是眼瞎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适合当主播?洁儿啊洁儿,你可真是舅舅的摇钱树!好好干,以后舅舅的就是你的!”
那之后,她被杜光宝打造成了主播。
杜光宝非常聪明,知道网友喜欢什么、爱看什么,给她的人设是雌雄难辨的美少年,妆造全部往中性打造,还逼她用假声说话,偶尔发出接近女性的声音,就解释为少年音。不久,她就成了杜光宝手中最受欢迎的主播。
然而在镜头前讨好消费者却让她非常痛苦,她不擅长做这种事,杜光宝却不准她不做。
“你好好想想是谁把你拉扯到这么大!舅舅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没有结婚,不就是因为有你这个拖油瓶?你怎么这么自私,只为自己着想,不为舅舅着想?舅舅赚钱是为了自己吗?舅舅是想你过上好日子!”
她听不得这些话,每次杜光宝这样逼她,她都只能乖乖坐到镜头前。是啊,她欠杜光宝,她离不开这个家,杜光宝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她不想再次失去家人。
那些年,杜光宝的生意蒸蒸日上,“时光巷子”成功打造了情怀诗人和破碎美少年两个人设,甚至有不少人嗑他们这一对。
杜光宝起初以颜料作为重点,后来用文创产品来收割粉丝,甚至出了书,假模假样地直播签名,大赚特赚。在钟力山和孔春翔的尸体被发现之前,杜光宝正在计划将临近的几个院子盘下来,扩大文具厂的规模。
而命案将这一切画上了休止符。杜光宝说不清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厂里,警察频繁来调查,虽然没有找到杜光宝涉案的证据,但“杜光宝杀人了”在岚湾坝广泛流传。
更致命的是,网友得知文具厂发生命案,从四面八方赶来“调查”,杜光宝和任洁被扒得皮都不剩。大家终于知道,杜光宝根本不是什么情怀诗人,抛开滤镜,他写的那些现代诗简直狗屁不通、无病呻吟。
而且文具厂的院子也不是杜光宝的,是他从过世的姐姐手上强夺过来的。文具厂的直播搞得风风光光,但杜光宝长期拖欠设计师、画师稿费,因为粉丝太多,占据舆论优势,设计师和画师发帖索薪,也会被他的粉丝攻击,活脱脱就是个老赖。
任洁的性别也曝光,网友大骂她女装男骗粉,一时间“塌房”言论充斥着所有和“时光巷子”文具厂有关的评论区。
杜光宝强调自己没有杀人,也不认识被害人,以为等警方结束调查,网上的舆论过去后,情况就会好转,哪知道网友越扒越深,又扒出颜料质检不过关,成分致癌等问题。几个月后,杜光宝认清现实,知道文具厂开不下去了,索性关门大吉。而这个老院子被他视为风水不好,还给了任洁。
“他现在在做别的生意,虽然文具厂没了,但前几年他靠文具厂赚了很多。”任洁说:“换一个赛道,就没人在意他炒人设的事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抛头露面。”
陈争环视院子,这院子虽然有些年头了,但被整理得很有书卷气,像是现在很吃香的独立书屋。“杜光宝走了之后,你把这里改造成书店了?”
任洁纠正,“是二手书店。”
陈争问:“生意怎么样?”
任洁说:“跟以前没法比,不过大家都很照顾我,能糊口。”
“照顾你?”陈争往院子外看了看,“是说周围的商家吗?”
任洁点头,“嗯,还有顾客,他们也愿意来我这里买书。”
陈争说:“冒昧问一下,你刚才说你和杜光宝人设崩塌之后,网上全是骂你们的声音。现在他跑了,你留下来继续做生意,你的客人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