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他们不是利落分手,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拉扯,薛晨文被伤到承受不住,才真正和范维佳分开。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警方调查的时候,查到范维佳和薛晨文只是普通朋友。”陈争继续说,“范维佳倒是摆脱薛晨文了,开始骗婚应付家里。但是薛晨文呢?他面对这巨大的、唯一的挫折,人毁掉了。”
“曾经喜欢的学生变得碍眼,当他们做出他看不惯的行为,他就想抹除他们。”鸣寒说:“薛晨文想要报复社会的话,学生确实是最容易下手的人群。”
陈争却停了下来,手指在桌上没有目的地点着。片刻,他说:“我们再往回走几步。卜阳运和这起案子基本上没有直接联系,这一点是明确的。”
鸣寒点头,“对,是我钻了牛角尖,他的作用只在于让范家、其他南山市的互联网企业崩溃。”
“所以暂时不考虑卜阳运。”陈争说:“薛晨文被伤透之后选择报复社会,这说得通。范维佳很清楚是自己逼薛晨文走到这一步,所以在他死后感到良心不安,才去给平依依和历束星请了长明灯,这也说通了。不过,我觉得哪里差了什么。”
陈争还记得薛晨文承认罪行时的样子,很淡然,像是苦痛和折磨终于可以结束了。当年陈争接触的凶手还很少,十多年过去,他经手的变态凶手数不胜数,如果薛晨文也是因为报复社会而作案,那薛晨文也是变态凶手中的一员。可是薛晨文却和那些凶手大相径庭,那就不是一双属于报复社会者应有的眼睛。
陈争揉了揉眼眶,“刚才我站在薛晨文的角度想了想,我觉得他更可能选择自杀,而不是杀人,更不应该杀他喜爱的学生。”
第101章 虫翳(27)
范维佳现在并不是嫌疑人,但陈争和鸣寒离开问询室之后,他越来越恐慌。监视器里,他频繁地抓扯头发,还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喊叫声。
吴展经过镜头注视着他,“陈队,范维佳以为我们将他当做薛晨文的帮凶了。”
陈争说:“我们真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承认他和薛晨文的关系,薛晨文当时果断承认自己是凶手,是不是想要包庇他?”
吴展摇摇头,“但你知道,真相不可能是这样。”
陈争点头,“范维佳这么认为,最后才肯说出实话。吴局,你看着,他很快就会坦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鸣寒再次推开问询室的门,范维佳戒备地望着他,一言不发。鸣寒和重案队的另一位刑警坐下,打开记录仪。
鸣寒说:“我们刚才开会讨论过你交待的情况,我再问你一次,薛晨文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过?你为平依依、历束星点长明灯,是不是你将他们推向死亡?”
范维佳崩溃喊道:“我只是对不起薛晨文!我没有对不起其他人!杀人的是他!他就是个疯子!继续和疯子在一起,那死的就是我!”
鸣寒说:“疯子?”
范维佳嘶吼道:“啊!薛晨文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范维佳和薛晨文不同,薛晨文对父亲的生意毫无兴趣,范维佳从小就渴望接过父亲的衣钵。
小时候,文静的薛晨文被带到他面前,父亲对他说,这是薛伯伯的孩子,你们要好好相处。
他那时其实不怎么喜欢薛晨文,因为薛晨文老是盯着他看,他要去和其他男孩玩,薛晨文跟着他,却不和他们一起做游戏。
一群人玩累了,薛晨文端着蛋糕和饮料要他吃。伙伴们笑他,他很不耐烦,脸上却挂着笑容。
这是家里教他的。从他有记忆时起,父母就对他说,你今后是要干大事业的人,不能随随便便生气,即使不高兴,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尤其是对关系一般的人,更是要让对方觉得和你相处很舒服。
他笑着对薛晨文说谢谢,将不喜欢的蛋糕吃了个精光。薛晨文眼睛亮亮的,在他身边“维佳维佳”叫个不停。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薛晨文缠上了他。
父亲说,薛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和薛晨文搞好关系有好处。后来他得知,薛晨文很少随薛父会友,因此还松了口气,但薛晨文对他感兴趣,只要他在,薛晨文就会出现,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嘘寒问暖,像个小仆人似的帮他拿食物饮料。他根本不需要小仆人,又不能对薛晨文冷脸。
许多年后他们在一起了,薛晨文还觉得他对自己很温柔,小时候每次聚会都很快乐。他想,快乐的只有你自己。
进入青春期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孩,班花、校花,他一眼都不想看,视线总是跟随篮球场上那些矫健的身影。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晨文不再是小时候苍白弱气的孩子,竟然成了篮球场上最高挑亮眼的存在。
他注视薛晨文的目光变了。而薛晨文一如既往对他好,他要什么,薛晨文都会想办法帮他搞到手。他对薛晨文有了非分之想,仗着薛晨文宠自己,在一次薛晨文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他说我想要你。
薛晨文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懵怔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落荒而逃。他本来也只是说着试试,不成功便算了,本以为以后连兄弟都做不成,薛晨文却回来了,红着脸说可以满足他。
在大一那一年,他们谈上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抱着后悔的情绪。他将薛晨文拉进了同性恋这个深渊,薛晨文眼里只有他,占有欲很强,但他只是想玩玩。他没有多喜欢薛晨文,比起薛晨文,他更想像其他同性恋一样频繁换男人。
薛晨文盯着他,不断告诉他,你是我的唯一,你不能离开我。
他觉得薛晨文很可怕,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背叛,薛晨文会做出什么事来。逐渐,他麻木了,安心和薛晨文生活,计划未来。而薛晨文富有,他想买的,薛晨文都会给他买到。虽然他自己就是有钱人,但谁会嫌钱多呢?
互联网的风吹起来了,范家计划在洛城投资,这一行烧钱,再多的钱都不够。薛晨文拿出自己成年后从薛家得到的分红,全部交给他。他也是感动过的。但薛晨文意气风发地说要到洛城来实习,和他一起奋斗时,他再次感到心烦。
他们已经到了走出社会的年纪,成家立业不是闹着玩的。他不知道薛家能不能接受薛晨文是个同性恋,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他的父亲绝对不可能接受他这么做。等洛城的事业稳定下来,他必须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当然他还会继续和男人在一起。
薛晨文每次认真地和他说未来,他都感到恐慌,旁敲侧击地跟薛晨文提过分手。薛晨文以为他想要孩子,说他们可以去领养两个,一个姓薛,一个姓范,还说什么范叔叔一定会理解。
理解个鬼!他在心里怒吼。可是他已经戴了太多年的面具,无法对薛晨文发火,更不能解释内心的恐惧。
某种角度来说,他比薛晨文更像是薛父的儿子,赚钱才是他心中的第一要务,感情不被他放在眼里。尤其是父亲将发展企业的责任交给他,他更是全心扑到了工作上。那时,他经常忽略薛晨文,他甚至妄想,这种被动的远离能够冲淡薛晨文对他的感情,今后在某个时刻,他事业有成,而薛晨文主动提出分手。
但薛晨文却表现出惊人的大度,理解他的辛劳,要给他当贤内助。他简直要疯掉。
运扬科技的突然入场让他无暇考虑和薛晨文的关系,那阵子,他在商场上杀红了眼,做梦都在想怎么搞掉卜阳运。可是被搞掉的却是他,还有其他南山市的互联网企业。
祸不单行,他的母亲查出绝症,不剩多少日子。范家在洛城的根基都被运扬科技打掉了,他和父亲回到南山市,薛晨文竟是先他一步回来,正代替他照顾生病的母亲。
他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中,薛晨文以什么身份来的?这不是暴露他们的关系吗?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打击之下,他终于受不了,和薛晨文大吵一架。
薛晨文懵了,他趁热打铁,说范家不可能接受一个同性恋儿子,他们根本没有未来,他现在也没有心情考虑感情,他们就到这儿。薛晨文失魂落魄离开,他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几天,薛晨文又回来了,说维佳别怕,我们一起共渡难关。
薛晨文的眼神让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才不想和薛晨文共渡难关,他只想赶紧摆脱这个疯子!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他也不再伪装,说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一辈子,他今后要结婚生子,恋爱游戏到大学毕业就结束。
薛晨文却抱着他,说不会的,他们就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维佳,是你把我变成一个只接受男人的人,你忘了吗?”
薛晨文成了他的噩梦,他一边抵抗运扬集团的蚕食,一边抗拒薛晨文,心力憔悴,最脆弱的时候舍不得薛晨文给与的关怀。两人又分分合合了一段时间。
终于,在从洛城退回南山市的第二年,他彻底无法忍受薛晨文,用自杀来逼薛晨文放过自己。
“我是跟他学的,他在我面前玩过几次自杀的花样。”范维佳提到薛晨文的口吻很冷淡,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他说,刚在一起时,他就发现薛晨文是个心理很脆弱的人,而且喜欢假设最坏的情况,敏感、内向,他提到分手,薛晨文就食不下咽,神经质。为此,他还逼薛晨文去看过心理医生,开了一堆药。吃药时,薛晨文情况还算稳定,一旦断药就又开始发疯。
他对薛晨文早已没有耐心,逐渐冷暴力薛晨文,薛晨文跟他闹自杀,他起初心惊肉跳,后来干脆学过来。薛晨文放弃他的时候,他有种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的感觉。
分手后,薛晨文如他所愿,没有再找过他。他像是解开了多年的镣铐,和不同的男人厮混,偶尔打听一下薛晨文的消息。他们共同的朋友说,薛晨文现在过得不错,很受学生喜爱,每学期都被评为优秀教师,只是一直没有谈朋友。他松了口气,薛晨文过得好,就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如果哪一天听到薛晨文结婚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但是后来听到的,却是薛晨文杀了两名学生的消息。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晨文杀学生?怎么可能!他厌烦薛晨文,但自问还算了解薛晨文,薛晨文从小就想当教师,第一次上完实习课,红着脸说学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群体。
他忽然感到害怕,这案子这么大,警察一定会将所有认识薛晨文的人找出来查一遍,薛晨文会说他们谈过恋爱吗?他会不会被牵扯其中?他心惊胆战地等着警察来找自己,想好了如何解释自己和薛晨文早就分手。但警察只是将他当做薛晨文的普通朋友。
薛晨文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留下证明他们是情侣的东西!
他放心了,不久又开始后悔。薛晨文一定会被判死刑,想到这个对他很好的男人就要没了,他终于察觉到一丝愧疚。他应该对薛晨文好一点的……
然而还未等到宣判,薛晨文就突然病死了。一切尘埃落定,他反复思考薛晨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得出一个结论——因为他。
他深知薛晨文精神很脆弱,分手对薛晨文的打击是致命的,但他那时冷暴力薛晨文,有时直接上手,言语羞辱薛晨文,迫使薛晨文离开自己。他倒是轻松了,但薛晨文精神上的疾病越来越重,走到了报复社会这一步。
平依依和历束星是薛晨文杀的,但他也成了半个凶手,如果不是他绝情推开薛晨文,薛晨文就还是那个温柔的老师。
想通这一点之后,他日日做噩梦,平依依和历束星浑身是血,找他索命。他痛苦不堪之际,听说薛晨文的母亲在静晖庵出家。
薛母待他一向很好,他想去看看这位悲苦的长辈,随便拜拜佛。看到静晖庵里点着许多长明灯,他打听长明灯的用处,薛母跟他说了之后,他当即决定为平依依和历束星点上两盏。
从静晖庵回来之后,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长明灯真的起了作用,他没有再梦到小孩索命。
“我说完了,你们要抓我就抓我吧。”范维佳疲惫不堪,“我心里有愧,他们的死确实和我有关,但我绝对没有动手,薛晨文也不是为了保护我。”
鸣寒说:“你确定薛晨文是报复社会才杀了那两个学生?”
范维佳愣愣的,“不然还能怎样?他都承认了,他确实杀了人。我想不出除了报复社会,还有什么原因。”
“你觉得他做得出这种事吗?”鸣寒说:“我刚听你的意思,他似乎是个很温柔,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的人。你一用自杀来威胁他,他就放弃了,从此再也没有打搅过你。”
范维佳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抹了把脸,“确实,他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我这种人伤害。”
“你们在一起多年,你见过他主动伤害过别人吗?”鸣寒又问。
范维佳摇头,终于道:“我觉得他不应该会害死学生,但这已经是事实。”
结束问询,鸣寒回到办公室,陈争还在看录像。鸣寒走到他旁边,手撑在桌沿上。陈争敲了暂停,“很明显了,这案子里还藏着另一个人,真正的凶手。”
鸣寒说:“那个在墙上画蜻蜓的人?”
陈争说:“别忘了失踪的历宛也有动机。”
鸣寒拖来椅子,坐下,和陈争面对面,“你们以前查范维佳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他和薛晨文关系不一般?”
“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刚才我和吴局讨论过了,薛晨文知道自己出事后,警方顺着线索可能会查到范维佳,查到范维佳就会探究他们的感情,寻找动机,他不想把范维佳牵扯进来,而且知道自己要死了,很多东西留着也没用,所以全部销毁。”陈争说:“到最后他还在为范维佳打算。这么一个人,很难想象他会为了范维佳去报复社会。他当时非常绝望,想杀死的是他自己。”
鸣寒说:“反正要死,不如代替某个人去死,对吧?”
陈争调出历宛的照片,看了会儿,摇头,“不会是这个人,他们没有交集。他那么爱学生,只可能为学生背负罪孽。”
鸣寒说:“娄小果。”
两人都安静下来,娄小果在精品店穿着围裙的身影逐渐清晰。真正的凶手并没有伏法,所以才会有蝉涂鸦和蚂蚁涂鸦的出现。
陈争靠着椅背,联想当年娄小果面临的困境,“他被历束星和平依依两个人针对,他妈说他晚归,实际上他是被他们欺负。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我暂时想象不出来,而娄小果因为某个原因,没有告诉家长和老师,选择默默承受。他以为自己能够忍过去玉岩。,但实际上他没有,他爆发了,用什么办法将这两个人引到乒乓球场杀死。假设他确实是凶手,他做出这种事,并且用涂鸦来做记号、炫耀。可是他没有能力逃避调查,如果不是薛晨文替他善后,他必然被抓住。这就回到薛晨文为什么要这么做。”
鸣寒说:“因为薛晨文早就被伤害得不想活了,因为薛晨文最喜欢的就是学生。”
陈争点开当年的案卷,显示屏上是被烧焦的乒乓球场,“凶手向他求助?或者他知道凶手做了什么,所以他制造了这场垮塌和火灾,用火来消除凶手的痕迹。这样只要他认罪,即便警方怀疑其他人,也很难找到证据。没有被消除的是墙上的涂鸦,凶手没有告诉他涂鸦也是自己画的。”
须臾,鸣寒说:“那历宛呢?薛晨文不会给历宛顶罪,推出历宛不是凶手,但历宛现在失踪了,很可能早已遇害。要么……”
“要么历宛是唯一一个知道凶手根本不是薛晨文的人。”陈争说,“多年之后,凶手长大了,发现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对历宛动手。在历宛去年北高原之前,他们已经多次交锋,历宛给时波说很快就要解决,他是想去干掉凶手,但失败了。”
鸣寒撑着额头,“历宛为什么知道真凶……除非他当时也正计划杀死历束星,所以长期跟踪历束星!”
“有这种可能。”陈争说:“但他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告诉我们真凶是谁。因为他的行为也导致了历束星出事?所以他必须将自己摘出去?不过凶手是娄小果的话,他杀历宛、罗应强、何云超倒是动机充足,杀那两个工人呢?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可能被昆虫涂鸦牵着鼻子走了。”
“为什么不是我们将昆虫涂鸦这条线索紧紧抓在了手中?”鸣寒说:“至少推到历宛被灭口这一步,逻辑上是合理的。”
陈争放松些许,“也对,接下去就是重点调查娄小果了。”
早前陈争将从娄小果家中带出来的昆虫绘本交给鉴定专家,此后鸣寒又在娄小果母亲的电竞酒店拍到娄小果画的画,经过鉴定,娄小果的作画风格与现场遗留的昆虫涂鸦高度相似,并且昆虫绘本中有一幅蚂蚁图,和洗脚城柱子上的蚂蚁涂鸦有四处细节一致。
陈争这边的线索和专家给出的结论一并交到吴展手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我们当年还真抓错了人啊!”
但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涂鸦并不能作为决定性的证据,一是鉴定结果只是“相似”,二是就算娄小果承认画是他画的,也并不等于承认他就是凶手。他可以在命案发生之前的任何时间作画。
“吴局,不急着这一时,娄小果现在在我们的密切监视下,我想等逻辑链更完整之后,再去审他。”陈争冷静道。
吴展点点头,“是啊,平依依历束星案已经这么久了,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急不得,急不得。陈队,你说的逻辑链是……”
陈争说:“工人钟力山和孔春翔为什么遇害,我暂时还无法联系到已有的线索上来。我对这两个人了解也不够,吴局,最开始你给我看这两个人的案子时,我觉得可能和罗应强有关,他们当时是在给罗应强投资的项目工作,工地出事,项目叫停,直接影响罗应强。但其实惠山商场这个项目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凶手转而对罗应强动手。现在这条思路不大能站住脚了,还得继续查。”
吴展说:“那正好,我们重案队最近查的就是罗、何案,钟、孔案,我找程蹴来,大家一起对一对。”
不等吴展通知程蹴,程蹴就跟鸣寒一起来了,“钟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我正好查到点东西,和鸟哥的线索接上了。”
钟力山和孔春翔的老家都在大河县,这是个没有多少壮丁的小地方,外出打工基本是成年人的唯一出路。钟力山和大多数同乡一样,十多岁时就离乡背井,去各个工地上揽活。
孔春翔的情况却比较少见,他直到二十九岁,才第一次跟着同乡外出打工。孔春翔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的父亲去得很早,他从小就和母亲邱萍萍相依为命。大概因为邱萍萍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他一个粗人,竟然也五官清秀。
前些年,有消息说大河县要通高铁,如果真的通了,这里的经济将会飞快发展。陆续有投资商来看地,孔春翔作为留在家乡的年轻人,经常被叫去干点活。但高铁项目最后证明只是谣言,投资商离去,大河县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安静。
但这一年孔家发生了一件事——邱萍萍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这只是个意外,当年警方在查钟、孔案时就了解过,甚至怀疑过是孔春翔自己害死了母亲。事实却是,他当天去赶集,根本不在家中。
邱萍萍的去世改变了孔春翔,他多年守在老家,只是为了陪伴母亲。母亲没有了,他终于踏出打工的第一步。但性格木讷的他到了南山市,四处碰壁,直到遇到老乡钟力山。
钟力山很热情,拿他当弟弟看待,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工作。起初他们并不在一个工地,但来往多了,越来越熟,孔春翔结束上一个工地的工作后等了钟力山一段时间,一起来到惠山商场的工地上。
陈争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投资商的事是怎么回事?”
“就是投资商!”程蹴说:“陈队你太会抓重点了。当年那一批投资商里,居然有你们正在查的历宛!”
陈争眼尾轻轻一动。
程蹴接着说,准确来讲,历宛并不是投资商,他是陪他的朋友来看地,在当地住了一段时间。由于最终没有达成合作,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但当地人对历宛有印象,说他经常和孔春翔待在一块。
重案队找到历宛的朋友,这人姓田,是个富二代,想学别人买地发财,但投资一个亏一个,他觉得历宛是个靠谱的人,所以请历宛帮忙。最后也是历宛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说是高铁暂时通不过来。
他记得孔春翔,说这人是个书呆子,他听不懂书呆子的话,历宛倒是和书呆子有得聊。离开大河县之后,他没再接触过大河县的人,不清楚历宛和孔春翔是否还有联系。
大量投资商来到大河县的那一年,也是大河县比较混乱的一年,一个叫周凤的老光棍不见了,有人说他跟年轻人一起出去打工了,有人说他去投奔外地的亲戚。大河县每年都有人离开,大家都没有在意。
但这次重案队查得非常细,得知周凤年轻时打死了老婆,打光棍的这些年手脚一直不干净,招惹过很多寡妇,孔春翔那淹死的母亲邱萍萍生前开着一个便利店,他就经常上门对她动手动脚。
失踪的老光棍周凤,溺水而死的邱萍萍,和孔春翔很有共同语言的历宛,遇害的孔春翔。四人的照片被贴在线索墙上,陈争沉默地看着。
重案队在大河县已经打听得足够细致,不止一个人看到周凤骚扰邱萍萍,孔春翔虽然比周凤年轻很多,身板却不如周凤,周凤在田里讨生活,长了一身腱子肉,又是个无赖,发起疯来,别说一个孔春翔,就是几个孔春翔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邱萍萍死亡的时间是在大河县要修高铁的传闻之前,民警认为不存在他杀可能,邱萍萍经常去河边洗衣服,可能是不小心被河水冲走。孔春翔赶回来之后,不同意尸检。案子疑点不多,最后以意外收场。
一个月之后,历宛陪朋友来到大河县考察,和孔春翔认识。周凤正是在这段时间从大河县消失。历宛离开大河县后不久,孔春翔外出打工。同年10月,孔春翔和钟力山被杀死,抛尸在郊区的“时光巷子”文具厂。
次年3月,历宛在年北高原失踪。
程蹴有些苦恼,“我们现在都是听当地人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
陈争说:“查到这些线索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孔春翔钟力山案已经和南溪中学的案子联系起来。我说下我的想法,有问题你们提。”
程蹴点点头,“好,我听着。”
“邱萍萍的死不存在他杀,但她不一定是意外溺亡,而且孔春翔很清楚母亲是为什么走向绝路。他不肯让法医给邱萍萍做尸检,一是他不愿母亲的尸体被切开,他的思想保守,希望尽快让母亲入土为安,二是他知道,就算警察查到周凤长期骚扰邱萍萍,也不可能让周凤付出代价,邱萍萍已经死了,他需要警方尽快放下这件事,他自己来对付周凤。”陈争说:“邱萍萍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现在基本没可能拿到切实证据了,但可以推断,周凤对她的骚扰已经到了她无法承受的地步,说不定还侵犯过她,她认为这是极大的耻辱,想不开,选择自尽。还有一种可能,她看出孔春翔越来越愤怒,有朝一日会找周凤算总账,可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是那块料,一定会被周凤所伤。她想要保护儿子,让这一切折磨结束。”
“不管哪一种可能,在孔春翔眼中,都是周凤害死了母亲,偏偏这种程度的‘害’,不能让周凤偿命。邱萍萍死后,孔春翔竭力思考应该怎么向周凤复仇,除了同归于尽,他可能没有太好的办法。但就在这时,历宛出现了,大河县也因为传言和大量外来者,进入了一个相对混乱的时间段。孔春翔和历宛怎么成为朋友,这点很难深究,可能是意气相投,可能是有共同的痛点。孔春翔‘不小心’让历宛知道了自己的大仇,他对付不了周凤,但历宛这个大城市来的有钱人就不一定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历宛答应,或者主动提出帮他解决周凤。”
“所以周凤失踪应该算在历宛头上。”程蹴紧皱着眉,“解决周凤之后,孔春翔终于可以没有牵挂地离开家乡,那下一步……”
“不一定只算在历宛一个人头上。”陈争说:“就对我历宛这个人的理解,下手的可能还是孔春翔,但历宛出了力,比如转移尸体,清除痕迹之类的。事后他向孔春翔建议,离开大河县。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孔春翔刚到南山市时很不顺利,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到处被排挤,最后还是同乡钟力山帮忙,才稳定下来。历宛为什么不帮孔春翔?”
程蹴说:“因为他不能帮!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密切!”
陈争点头,“所以我觉得历宛帮孔春翔除掉周凤是有所图,他图周凤来为他做事。”
会议室安静片刻,程蹴说:“你们查到南溪中学案的真凶可能是学生,历宛和这个学生知道彼此,历宛失踪是因为这个学生灭口,那历宛可能也希望这个学生消失!”
“没错,在历宛和学生的关系上,我们应该还有疏漏的地方,但孔春翔被利用了,这点应该没有什么疑问。”陈争在孔春翔的照片上点了点,“孔春翔一边在工地上干活,一边执行历宛交给他的任务——可能只是盯着某个人,他的身份给他打了掩护,再加上有钟力山这个同伴,很不容易引起怀疑。但后来孔春翔还是暴露了,为自己和被无辜卷入的钟力山引来杀身之祸,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附近还有蝉涂鸦的原因。”
程蹴听得长吸一口气,“这个学生就是娄小果。”
陈争说:“排除其他人,他是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