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老爷子的阻碍之后,历宛和时波稳定下来,但好景不长,外在的干预消失了,两人内部的矛盾渐渐显现。时波家境普通,甚至可以说较差,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天资愚笨,脾气也不大好。
他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长得漂亮,情绪来了的时候很擅长哄人开心。历宛当初对他一见钟情,纵容他的一切小毛病。后来两人遭到老爷子打压,时波表现得比历宛还要坚强,历宛就觉得,这辈子非他莫属。
历宛接过家族的重担之后,时波大概觉得自己熬出头了,开始耀武扬威,以老板娘自居,非要历宛给他谋个职位。历宛知道他不是那块料,干脆出钱让他去玩直播。
那时直播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时波那张脸够用,说的话也比较吸引人,不久就有了一大票粉丝。时波贪心,不甘心当个小网红,要历宛帮助他进演艺圈。
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历家的公司早已不如以前风光,就是还像以前那样,也不可能捧他当明星。两人经常吵架,连向来支持他们的姐姐也受不了了,当面骂时波是个狐狸精。
但情侣之间的酸甜苦辣不足为外人道,历宛虽烦透了时波,最终却还是没有和时波分手。历家人厌恶了他们分分合合的戏码,已经懒得管他们。历宛休年假之前,一个字不提时波,只说太累了,想一个人放空一段时间。
民警来到时波的家时,他因为通宵直播,正在补觉。刚进入深度睡眠就被吵醒,时波相当不耐烦,不肯让警察进门,警察提到历宛失踪,他可能有嫌疑时,他陡然瞪大双眼,大喊大叫道:“有没有搞错?是他抛下我,还想杀了我,怎么还成我有嫌疑了?”
民警进到时波家中,这是一处高档小区,室内却非常乱。时波穿着睡衣,起床气未消,说历宛是个畜生,有了新欢,就想弄死他这个旧人。民警面面相觑,没想到竟是这种发展,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波愤愤道,他不到二十岁就和历宛在一起了,他知道周围的人都说他不过是图历宛的钱,但他是真心喜欢历宛,也只有他帮助历宛走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历家人说他为了自己,瞎折腾历宛,可他只是想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而已,他不想别人说他配不上历宛。这些历宛都了解,所以他们才能磕磕绊绊走到现在。
然而今年年初,他发现历宛出轨了。他曾经相信历宛对感情是个忠贞不二的人,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还是应验到了历宛身上。
他冷笑着纠正:“哦,不是有钱就变坏,他本来就很有钱,他是有权才变坏。”
民警问历宛的出轨对象是谁,时波变得暴躁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说没有查到,为此和历宛吵了很多次,历宛也不说。
“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民警问。
时波大喊:“我搞错了他不会否认吗?我问那个男人是谁,他说不出来!”
到了3月,两人的感情已经岌岌可危,历宛默认那个男人的存在,却说不出是谁,时波让他们分手,他也低头不语。时波受不了了,想要结束这段感情,历宛突然提出两个人一起去旅游。
时波早已不是十几岁时的傻白甜,去年北市之前就多了个心眼。年北市旅游资源丰富,有高山高原,能够骑马能够徒步,满足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对野外的向往。
途中,历宛显得很不专心,时不时看手机,像是在等某个人的消息。时波猜测,他等的是小情人。
他们在当地房车营租了个房车,开入高原。有一天晚上,时波看到历宛悄悄外出。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凉了。半夜历宛若无其事回来,第二天继续和他一起旅游。他质问历宛夜里干什么去了,历宛有些亢奋,和在南山市时有所不同,说很快就要解决了,回去一定跟他解释。
但下一个夜晚,历宛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
凌晨,时波离开房车,外出寻找历宛,遇到袭击,险些被杀死。幸好当时他离房车不算远,拼命跑回去,驾车狂奔,才逃过一劫。
“那个人就是历宛的小情人。”时波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想干掉我。不是有很多凶杀案都是在旅途中发生的吗?难怪历宛要带我去旅游,在那种荒野杀人抛尸可比在城市里容易得多!”
民警问:“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历宛的情人?你看到他的脸了?”
时波不屑道:“我见过那人的背影,很像。而且他肯定在年北高原,不然历宛去见的是谁?”
时波驾车回到市区,还了房车,当天就买机票赶回南山市。他以前和历宛一起住在历宛的别墅,这套房子是他靠自己直播赚的钱买的。将自己锁在家中,他终于感到安全,而这段感情也终于结束。
冷静下来,时波判断杀他是小情人自作主张,历宛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已经移情别恋,也到不了杀他的地步。现在他回来了,历宛一定知道小情人干了什么。他就在这里等着历宛来找他,最后跟历宛要一笔分手费。如果历宛不同意,他就将在年北高原发生的事公之于众。
算盘是这样打的,但历宛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不仅是历宛,任何人都没有联系过他。三天前他恢复直播,也没有谁问他奇怪的问题。他的世界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没有历宛。
他痛苦地缩在沙发上,将自己抱了起来,低声说:“他们不报警,我过几天也要报警了。历宛,历宛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他的情人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呢?”
民警在房间中搜索,发现时波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正在吃药,而历宛的消失加重了他的病情。
历家断定历宛失踪是时波造成的,但警方没有找到证据,并且这起失踪案发生在年北高原,那边警力不够,地域辽阔,是个调查很难展开的地方。
当地警察核实,时波和历宛的确是一起去了高原,但回来的只有时波一个人。租用的房车已经被彻底清理过,没有发现血迹等可疑痕迹。
至于时波说的袭击他的人,更是无法找到。也许存在这个人,也许这人是时波编造出来的,甚至可能是时波在病情加重时非主观的幻觉。
在历家人的要求下,警方在一段时间内限制了时波的行动,这也可以看做是对时波的保护。5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时波恢复自由。而历宛失踪案搁置下来,再也没有新的线索能够供警方追踪。
鸣寒了解完整个经过,支着脸颊沉思。
失踪案都是这样,哪怕警方知道失踪的人九成九是已经死了,也无法按照命案的规格去调查。没有尸体,很多工作根本无法开展。
两年多过去了,历家人似乎已经接受历宛失踪这件事,整个历家正朝着衰败的深渊滑去。如果说当初历束星的死亡,最大的受益者是历宛,那么历宛失踪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历宛的那些哥哥姐姐吗?不像,至少历束星的父亲对家业根本没有兴趣,他被赶鸭子上架,过得还不如以前。
鸣寒再次翻到时波口供的其中一段,时波说,是他陪历宛度过了最痛苦的日子。这是什么时候?
看来要查历束星案,就得同时调查历宛失踪案,时波是必须亲自去见一见的人。
时波是南山市本地人,但在历宛失踪后,他无法再在南山市待下去,卖掉房子,来到省会洛城生活,现在在一家网红孵化公司做幕后推手。
鸣寒没有迟疑,立即回到洛城,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拦下正要去上班的时波。和照片上相比,时波成熟了很多,打扮得很时尚,化着淡妆,颇有气质。
他皱着眉打量鸣寒:“你是?”
鸣寒说:“耽误你点时间,想跟你打听一下你前男友历宛的事。”说着,鸣寒拿出证件。
时波讶然,半张开嘴,几秒后眼里浮起担忧,“你们……找到他了?”
鸣寒对他的反应很感兴趣,“你担心听到某个不好的答案吗?”
时波叹了口气,看向写字楼里的咖啡馆,“去那里说吧。”
鸣寒坐下,时波一边点咖啡一边给助手打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晚点再来。放下电话,时波说:“你们是不是找到他的尸体了?”
鸣寒摇头,“我听我的同事说,你非常恨他抛弃了你,还认为他伙同情人企图杀害你。怎么现在你似乎不再这么想?”
时波说:“两年多了,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变化呢?再说当时我深受疾病困扰,狂躁,总觉得所有人都要害我。现在病治好了,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客观地思考当年的事。”他轻轻攥紧手指,情绪低落,“我可能误会了历宛,我看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的情人。”
鸣寒说:“怎么说?”
时波安静地看着冒着热气的咖啡,开始讲述他和历宛的过去。
和历家人的讲述相似,他也认为十来岁时的自己配不上历宛,只不过有一张好皮囊而已。所以当他真正被历宛的才华所吸引,才萌发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愿望。
历家人说他折腾历宛,他却说历宛是支持他的事业的,除了进演艺圈这件事。历宛说那个圈子会被太多人审视,当镁光灯聚集在普通人身上时,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起初不解,和历宛闹脾气,后来历宛给他解释,他明白了,历家做的是医药生意,本就得本本分分,如履薄冰,他不应该给历宛博取太大的关注。
当年的冬春之交,他察觉到历宛经常走神,像是在担心什么。起初他并没有往出轨方向想,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但他悄悄打听,却发现公司风平浪静。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找了个机会跟踪历宛,发现一个瘦削的男人上了历宛的车。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历宛居然在外面有人了!他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后来又跟踪了几次,没再看到那人。他质问历宛,历宛神情僵硬,反而问他为什么跟踪自己。两人大吵一架,当天他的躁狂症就发作了。
因为他的病,历宛容忍他,照顾他,但他只需要一个答案:那人是谁!
历宛却不肯说,只让他给自己一点时间,以后一定会解决。他受情绪困扰,想不通历宛这是怎么了?他们一起吃过那么多苦,为什么历宛会变成这样?
医生建议他出去走走,这样有助于恢复。历宛提出去年北高原,他同意了。他以为历宛已经和那人断了,两人可以在旅途中重修旧好,但历宛还在和那人联系!
他再次讲述在年北高原上被袭击的事,这一段和警方记录的一模一样。可他的判断已经和两年前不同了。
“我后来想,我看到的人应该不是历宛的情人,而是要杀他的人。因为某个原因,他连我都不能细说,也有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他跟我说很快会解决,是不是去解决那个人?但是他失败了,那人杀了他,还差点杀害我。”时波深呼吸,咖啡店暖气充足,他的肩膀却在轻轻发抖,“我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也许正是因为历宛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也知道我不知道。”
来洛城的路上,鸣寒就思考过历宛并未出轨的可能,因为如果真像时波以前对警方所说的,失踪的为什么是历宛和“情人”,而不是他?
“你说陪伴历宛度过一段痛苦日子是指什么?”鸣寒问。
时波愣了下,旋即想起来,露出一丝笑意,“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爸是个老古董,棒打鸳鸯不说,还威胁他,等到他那个侄儿成年了,就直接让侄儿当家,他再怎么出色,也只能给侄儿当副手。”
鸣寒皱起眉,历家原来还有这一出?
时波说,历宛的几个哥哥都是纨绔子弟,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被老爷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他处处都像老爷子,唯独取向是男。老爷子当年打历宛是真的狠得下心,他亲耳听到老爷子说,不打死历宛,是为了给孙子留个助手。
那阵子历宛非常消沉,他能力强,当学生时刻苦,不像他的哥哥们那样逍遥度日,可以说他没有过过什么轻松的日子,凭什么他努力争取到的一切要拱手让给侄儿?
时波陪着历宛,想尽办法开导他,后来他渐渐走了出来,也许是看淡了名利,也许是有了更高的追求,总之不再消沉。而就在这之后不久,历束星出事了。
时波至今都觉得,这是历家老爷子的报应,他过度苛待小儿子,逼历宛作为长辈去给历束星当陪衬,上天都看不过去,所以带走了那个孩子。
但时波虽然对历束星、历家其他人都没有多少感情,也忍不住因为历宛而对历束星的去世感到伤痛。历束星失踪后,历宛是历家最积极配合警方的人,他是真的心疼这个看着长大的侄儿。
时波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有历宛的消息了。鸣警官,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们忽然又想起历宛来了?”
鸣寒说,因为历束星这案子需要重新调查。时波有些吃惊,“杀害他的不是那个老师吗?”
鸣寒看着时波的眼睛说:“也可能另有其人。”
时波缓缓靠进沙发里,许久没有说话,鸣寒离开之后,他还坐在那里,目光空茫,若有所思。
鸣寒知道陈争在桐洲市查得差不多了之后会到洛城来,索性顺道去了趟兴宁中学,但没有看到陈争的身影。他并不急着见陈争,独自思考历宛的失踪和历宛在历束星案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历束星和平依依确认死亡后,警方首先调查的是教职工群体,接着就是双方家长,然后扩大到学生和其他家长。平依依家境普通,凶手针对她的可能性远远小于针对历束星。
历家每个人都被问询过,历父等人慌张又悲伤,历家老爷子直接病倒,没人能够作为被害人家属给警方提供有效信息。这时历宛站了出来,相对理智地回答警方的问题。
早期的线索显示,凶手可能是历家的竞争对手,为了搞垮历家所以劫持历束星,但中途发生了意外,不得不杀死历束星和平依依。这条路没有走通,不久薛晨文成为调查的重心。
假如薛晨文没有认罪,历宛大概率会被重点关注。从时波知晓的情况出发,他作案的动机很明确。他青春期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这很难改过来,他也不愿意给小自己十岁的侄儿当助手,当时历家老爷子健在,他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除掉历束星。
历宛真有问题的话,那薛晨文是给他顶罪?或者共犯?那薛晨文的动机是什么?没有任何线索显示,薛晨文和历宛有联系。
历宛两年多以前失踪,遇害的可能性很大。那这个让历宛消失的人和历束星、平依依的死有没有关系?他知道真相,所以向历宛复仇?历宛对时波含糊其辞,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像时波解释。
也不对。这条思路假设的是历宛造成历束星死亡,那为什么在历宛失踪之后,南山市两次出现了新的昆虫涂鸦?
鸣寒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想到时波看到的人。那个人才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他会是谁?
陈争电话打来时,鸣寒正在寒风里等牛杂粉。这家牛杂粉在洛城很有名气,鸣寒每次结束任务之后,都会来吃一碗,尤其是湿冷的冬天,一碗下去,好似多日积累的疲惫都消失了。
“我今天也到洛城了。”鸣寒笑着说。
陈争惊讶,“你怎么来了?”
鸣寒接过两份打包好的牛杂,往夜色里走去,“想见到你,就来了。”
陈争耳根一烫,但很快反应过来鸣寒在跟他开玩笑,平时还有可能,但现在正是案件缠身时,鸣寒不是这么置工作于不顾的人。“有什么线索得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哎呀!”鸣寒拉开车门,“哥,你就不能装一下?”
陈争问:“在哪?我去找你。”
鸣寒说:“别,你回家了?我直接上你那儿去。”
半小时后,陈争在家门口接到了风尘仆仆的“外卖小哥”鸣寒。鸣寒都在这儿住过一阵子了,很不客气地踩进自己的拖鞋,急忙将牛杂粉放在桌上。盖子一揭开,香气扑鼻。陈争挑起眉,“你买了这家?”
鸣寒说:“你知道这家?”
陈争坐下,看到两份都是加了料的,“春冬路的牛杂粉,天冷的时候我经常去吃。”
两人坐在明亮的灯光下,鸣寒鼻尖被冻得微红,眼睛很亮,“那我怎么从来没有在那儿遇到你?”
陈争想了想,“我正常上下班,跟你们神出鬼没的机动队员没得比。”
鸣寒笑起来,拿出装小料的塑料盒子,“那你喜欢什么味道?”
陈争说:“酸辣的。”
鸣寒眉眼更弯,将小料扣在他那一份上,“正好,我拿的就是酸辣的。”
第99章 虫翳(25)
今晚大幅降温,洛城飘起小雨,但两份放在一起的牛杂粉驱散了寒冷。陈争觉得鸣寒来得太合适了,牛杂粉老板生意太好,从来不搞外卖,他整理线索饿了想吃,还得自己去。
吃完牛杂粉,陈争下楼扔垃圾,回来时鸣寒正在冲澡,不久出来,穿着他的睡衣。
陈争:“……”
鸣寒辩解:“没我的衣服。”
陈争心中盘算,等会儿给这大个子下单几件,省得把自己的绷坏。
细雨敲打窗户,此时煮一壶红酒的话,应当颇有情趣。但一旦说起案子,再旖旎的情趣也瞬间烟消云散。
“来洛城查什么?”陈争问。
鸣寒说出历宛失踪案,以及他在接触历父、时波之后的猜测。陈争思索很久,也认为历宛和历束星的案子有关联。
鸣寒问:“哥,你给我打电话是想说?”
陈争回到自己这一边的线索上,“你去见过薛晨文的家人没?”
鸣寒说:“还没来得及,他爸已经出国,他妈为了给他赎罪,出家当了尼姑。”
陈争点头,将写着范维佳名字的案卷电子版递给鸣寒,“这个人要着重查一下,他和薛晨文的关系可能不简单。”
天亮之后,陈争和鸣寒再次分头行动,鸣寒回南山市详查范维佳,陈争则驱车前往函省西北角的静晖庵。
静晖庵坐落在半山腰,山里下了几天的雪,路面湿滑,银装素裹,陈争车停在山下,山岭的管理者考虑到安全,不让他开车上去。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坐派出所的车来到静晖庵门口。这座尼姑庵并非旅游景点,往来的只有信众,此时天寒地冻,庵中人迹寥寥。一个正在干活的尼姑上前,询问有什么事。民警说有案子需要她们配合,想见一见从南山市来的方珊女士。
不久,一名面容悲苦的妇人来到陈争面前,她穿着素色的尼衣,手里拨着佛珠,“你们是……”
陈争说:“我是为薛晨文而来。”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薛母脚下一绊,险些没能站稳。她张了张嘴,眼中涌出痛苦和恐惧,“为什么……”
陈争说:“我们坐下来说吧。”
静晖庵清苦,即便是屋内也没有供暖设施,薛母轻轻发抖,望着陈争,“难道,难道是他爸回来,又闹出什么事来了吗?”
陈争说:“我们需要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你为什么觉得薛晨文的父亲会回来闹事?”
薛母叹气,“他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是他,晨文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陈争看看周围,“你是为了给薛晨文赎罪,才来到这里出家?”
薛母低着头,房间里非常安静,听得见外面雨夹雪的声响。少顷,薛母说:“我也是做母亲的,我的儿子杀害了别人的孩子,我除了用余生为他赎罪,为他和那两个孩子念经,还能做什么呢?”
“我见过薛晨文的老师、同事,在他们眼中,他是个善良、温柔,家教很好的人。”陈争说:“我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走到最后这一步。”
薛母眼中盈满泪光,“你问我,我又应该去问谁?我自问在教导他这件事上已经倾尽我所能,但我还是失职了啊。”
在薛母哽咽的回忆中,陈争窥见了这个曾经富庶家庭的一角。
薛晨文祖父那一辈,家境就十分殷实,薛父炒地,将家底翻了几倍,薛母是个老师,对经商一窍不通,却很懂得持家。薛晨文丁点儿大时,她就教薛晨文读诗,教薛晨文典故。
薛父对此很不满意,觉得如果她生的是个女儿就罢了,既然生了儿子,那儿子就得跟着他学怎么赚钱。两人考虑过再生一个女儿,但薛母后来一直没有怀上,薛晨文就成了独苗。
薛晨文才上小学,薛父就带他到处参加聚会,他很反感,小小年纪居然说出讨厌钱的味道这种话,还说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钱,将薛父气个半死。薛母倒是很高兴,儿子和她一样,喜欢和书为伴的生活。
薛晨文长大一点后,不像小时候那样一根筋了,学会陪伴父亲逢场作戏,酒席上别人总是对薛父说,你这儿子大方,放得开,像你。薛父喜笑颜开,更是想要让薛晨文学经商。
但薛晨文的志愿却填了师范,明确告诉父亲,自己今后会成为老师。薛父吹胡子瞪眼,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想来想去,竟去鼓动薛晨文的同龄朋友来当说客。
因为从小就被薛父带着在商人圈子里混,薛晨文被动认识了不少商人的小孩,其中有一些和他关系很好,甚至在他出事之后,还积极奔走,想要给他争取死缓。
给薛父当说客的可能不下十人,但都没有改变薛晨文的想法,夏天结束后,薛晨文收拾行囊,正式成为函省师范大学的新生。
陈争打了个岔,“劝说薛晨文的人里,有没有范维佳?”
薛母怔了怔,仿佛是在诧异陈争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人,“有的,他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陈争问:“好到什么程度?”
薛母回忆道,范维佳应该是薛晨文最早交的朋友之一。她其实不大喜欢丈夫将薛晨文带去那种满地铜臭的地方,在她眼中,很多商人都是没有文化的暴发户,说话做事相当粗俗,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少小孩也是那样。
薛晨文经常回来跟她说,哪个小孩动不动就骂人,哪个小孩连李白的诗都背不出来一首,他很讨厌他们。
她找丈夫理论,丈夫却满不在乎,还笑话他们娘儿俩,李白的诗不会背又怎么样?李白自己都千金散尽了呢!当他老薛家的儿子,会赚钱不就行了?
不过后来有一次,薛晨文却开开心心回家,说自己交了个长得很好看的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范维佳。
小时候的范维佳长得就像个洋娃娃,比女孩子还漂亮,薛晨文起初被他的相貌吸引,竟是主动和他搭话。他很内向,说话声音小小的,薛晨文背诗给他听,他立即露出崇拜的眼神。
大约是孩童的虚荣心被满足了,薛晨文对范维佳很有好感,薛父再有什么聚会,他都会主动跟去,就是为了和范维佳一起玩。
范家虽然也是商人,但和薛家的领域不同,主要是做电子产品,后来进军互联网。在薛晨文读中学那段时间,范家混得风生水起,薛父很乐意看到薛晨文和范维佳哥俩好。范维佳也给薛父当过说客,别看薛晨文很多事情都听他的,改志愿这件事谁说都没用。
薛母记得,范维佳是去洛城读的大学,他本来会出国留学,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出去。
陈争问:“薛晨文的大学老师曾经推荐他去洛城的兴宁中学实习,你知不知道?”
薛母点头,“知道,当然知道,他很想去洛城教书,他们老师推荐他之前,他还来找过我。”
“他怎么说?”
“他想通过我找点关系,只要能够在洛城教书就行,学校好不好不重要,他说以后他可以靠自己跳槽。”薛母皱起眉,“其实当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陈争问:“因为他太执着于去洛城了?”
薛母点点头,“他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他对教书很有热情,但在哪里教,洛城还是南山市,或者什么偏远山区,他都无所谓。洛城有什么吸引他的?让他向他爸低头求助,我想不通。”
薛父自然不肯帮忙,薛母倒是能动一动关系。不过薛晨文争气,在她找老同学活动之前,就拿到推荐名额了。
陈争说:“那你后来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洛城了吗?他有没有给你说过为什么?”
薛母摇头,“我问过他,他只说大城市更能锻炼自己。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不过没多久他就改变主意了,还是回来了。”说到这里,薛母神色黯然,“都是因果,我不该对他说那种话。”
陈争问:“什么话?”
薛晨文大四那年冬天,南山市的商业圈子很是动荡,那些搞科技的、媒体的很多都遭了殃,像是范家就吃了大亏,早前以为赶上风口,大肆投钱,还去洛城投资,结果血本无归。
范维佳的母亲气急攻心,病倒了,薛母和范母经常走动,看到她的不幸,思及自己,再加上上了岁数,总有些不安。所以薛晨文回家时,她牵着薛晨文的手絮叨,说自己身体不大好,不想他离自己那么远,要是能回来工作,还是回来工作好。
薛晨文一向亲她这个母亲,竟然真的回到南山市实习。她是又高兴又忐忑,高兴的是儿子孝顺,忐忑的是自己好像影响了儿子的人生。
“我很自私,我想过他也许待在洛城更好,但我为了自己,没有劝他回洛城。”贤贞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我和他,都遭到报应了。”
陈争却思考,当时促使薛晨文回到南山市的也许并不是她,而是范维佳。
“范家生意失败是怎么回事?”陈争问:“范家为什么要去洛城发展?”
薛母摇摇头,“我不懂他们做生意那一套,只是听说互联网什么的赚钱,但南山市到底是个工业城市,要抢占先机的话,肯定得去洛城。当时范家的人几乎都在洛城忙,范维佳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没有去留学。后来范家亏得很惨,家底都没了,只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