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说,今天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一起查案,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将就一晚上吧。”鸣寒说。
陈争笑道:“第一,对正在侦查要紧案子的刑警来说,这个时间并不算晚。第二,你去我家住,怎么也该我不嫌弃你,你一个寄人篱下的,还嫌弃什么?第三,我家不差,真将就你还是回警犬中心将就去吧。”
鸣寒说:“看不出来,哥,你还挺毒舌的。”
陈争很不明显地怔了怔,二十出头时,他确实嘴上不饶人,但自从扛起了洛城刑侦支队的担子,他就收起了本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尤其这几年,几乎没有开口刺过谁。今天怎么就接连刺鸣寒?
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人先嘴欠。
前面再拐过一个弯,就是北页分局。鸣寒突然说:“把我甩分局就好啦。”
陈争减慢车速,“不回警犬中心了?”
“刚才我是试探你的。本想装可怜,让你当一回好人,可惜可惜,哥,我这张好人卡都递到手边了,你也不接。”鸣寒装模作样,“分局给我提供宿舍,案子没破之前,我就不回警犬中心了。”
把人送到北页分局门口,陈争刚想说句客套话,鸣寒握着把手,回头,“对了,你问了我的看法,我还没问你,去面馆有什么收获?”
陈争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线索很乱,但他并非没有思路。只是此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同事面前,他不想说太多。“暂时还没有。”
话毕,却听见鸣寒轻轻哼了声,“你不信任队友。”
陈争心中一空,一些粘稠的记忆涌了上来。
鸣寒打开门,轻松地笑笑,仿佛对他的反应并不在意,挥手道:“不过没关系,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信任我。”
第10章 谜山(10)
北页分局对面的这条路,有一盏路灯坏了,在陈争的视野里,鸣寒很快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鸣寒离开时说的那句话让他短暂走神,不久听到斜后方传来喇叭声。车停在这儿是有点挡路了,他正想挪开,注意到那是分局的车。
孔兵也刚做完排查回来,要是前面停着的是别人的车,他就绕过去了,但一看是陈争的,下意识就摁了喇叭。“你停这儿干什么?”孔兵下车,陈争也刚推开车门,孔兵往车里瞅了眼,“要去局里不能停进去吗?”
陈争懒得解释自己只是送鸣寒回来,“孔队,枫书小区那边查出什么没?”
他不问还好,一问孔兵脸色更难看。今天下午在会议结束后,张局等领导不放心,又抓着他们开会,等到能出去查案了,时间也没剩多少。侦查重心还是在枫书小区、小吃巷,在曾燕本人身上,所以排查仍旧围绕这一点来做。
居民们对曾燕的印象停留在“凉拌菜好吃”、“人热情”上,有几个大姐说,前两年看到曾燕单身,一个女人起早贪黑干活太辛苦,给她介绍过男朋友,但她总说生孩子辛苦,养孩子要花太多钱,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就不去受那个罪了。热脸贴了冷屁股,现在没人再操心她的亲事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孔兵说着说着,就不由得跟陈争诉苦,“查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个人是悬空的,前后有两个曾燕,前面的那个不受待见,却是鲜活的,很容易查到她和哪些人结怨,后面这个像是假的,难以捕捉她到底是怎么惹来杀身之祸。”
陈争听孔兵说着调查时遇到的难处,想到的却是自己以前的队员,他们也会诉苦,而倾听是他这个刑侦队长的责任。现在他早就不是刑侦队长了,挂着一个研究员的名号而已,却还是有人跟他诉苦,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吸纳一线刑警们的负面情绪,再嚼吧嚼吧,自己消化掉,反馈给他们积极情绪和往前走的动力。
孔兵大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色有点臭,又说:“我们今天找了些老人,他们对曾群的印象基本上能够佐证郑香雪的话。”
陈争说:“曾群年轻时蛮狠无礼?”
孔兵点头。曾群摆摊卖“小燕凉拌”后,变得热情好助人,再加上他用女儿的名字命名凉拌摊,拉了一波好感。时间一长,人们淡忘了他年轻时不学无术,他得病之后,还有不少街坊帮助他。
但亲眼见过他打架斗殴的老人家,对他始终很是忌惮。他们还记得他父母以前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他还有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父母找关系让他进厂,厂里的纪律也管不住他。他后来是被开除的。之后他就成了地痞,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有钱花时从不回家,没钱了就找老母亲要。工厂消失在时代的烟尘里,老一辈去了之后,曾群的姐姐就跟他断了关系,他更加肆无忌惮,据说还在外面贩过毒。
陈争警惕道:“有证据吗?”
孔兵摇头,“都是口口相传。现在我想先找到曾群的姐姐。对了,还有个事。我今天查户籍信息,发现曾群根本没有结过婚,但老人家说,以前看到过他的妻子,他们都以为他是结了婚的。”
“没结婚……”陈争想了想,将话题拉回曾群的姐姐,“确实得先找到他姐,他结没结婚的问题,自家人肯定比外人清楚。另外,我有个想法,需要通过曾群的姐姐来核实。”
“什么?”
“我怀疑现在遇害的这个曾燕,才是曾群的亲生女儿。”
孔兵说:“为什么?那以前的那一个是?”
陈争将上午去二中打听到的事告诉孔兵,又道:“曾群的女儿到底是谁,关系到我之后的调查方向。”
孔兵消化了一会儿,看向陈争的眼神有些奇怪。
陈争:“嗯?”
孔兵笑了声,“不愧是在省会当刑侦队长的人,有点本事。”
这种程度的阴阳怪气,陈争原本懒得理会,但不知是不是今天和鸣寒待一起太久,受了些许影响,他直言:“阴阳怪气就不必了。”
孔兵顿时蹙眉,神色掺杂着尴尬和气愤,几秒后才开口:“我没有阴阳怪气。”
陈争正拉开车门,闻言回头。
孔兵一副不善表达的模样,还想说点什么,见他要走,烦躁地摆了下手,“算了。”
陈争回到家,经过小吃巷时进去看了看,小贩们仍旧张罗着生意,似乎并没有受到案子的影响,但巡逻的城管变多了,在摊边流连的小孩肉眼可见地减少——大人们多少操心孩子,早早将他们赶回了家。
陈争打开音响,播放轻音乐,在乐声中闭目须臾,然后翻开记事本,沉下心来梳理这一天下来增加的线索。
与之相反,柯书儿在家中坐立难安,电视柜边专门打造的盲盒摆台被杯子砸了个稀巴烂。曾燕死了?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只是高中校友而已,她和曾燕根本不熟!那个警察还说什么现在的曾燕不是以前的曾燕,为什么要专门对她说?是在试探她的反应吗?
她抓扯着头发,费劲地回忆自己到底和警察说了什么?是不是暴露了某些不能让警察知道的细节?
她拿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仍旧无人接听。
“操!”她对着空气骂道:“你是死人吗?有事找你就找不到!”
夜已经很深,但她完全无法入睡,想到曾燕,想到“被换”的曾燕,想到那个警察谜一般的眼神,她就无法控制恐惧的情绪。
突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一个激灵,心跳快得几乎到了峰值,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潜意识以为是那人看到未接,终于回电了,连忙拿起,屏幕上闪烁的却是个陌生号码。
她手心出汗,手机壳上也蒙上一片雾气。铃声持续响动,震动仿佛顺着皮肤涌向心脏。她没有接,不久,铃声停止了。忽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她只听得见自己夸张的心跳声。正在心跳稍微平复时,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
她犹豫再三,小心地接起,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对面也不说话,她屏气凝神,听到了对面的呼吸。
她终于忍不住了,喝道:“谁?说话!”
对面还是不说话,仿佛正欣赏她的焦躁不安。她发狂道:“你他妈说话!有病吗?”
又是一阵呼吸声传来,几秒后,对方挂断了。
嘟嘟嘟的声音像是某种催命符,她猛地丢开手机,冲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满脸怒容的自己,缓缓低下头,捧起凉水,不管不顾地浇在自己脸上。半分钟后,她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出现在镜子上的不是她的脸,是一张陌生的……不,不算完全陌生,是高中时曾燕的脸。
曾燕站在悬崖边,唇边挂着冷漠的笑意,说:“死了才好。”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眨眼的工夫,镜子上映出的脸变回了她自己的。不如曾燕漂亮,比曾燕更老。她失魂落魄地撞在卫生间门上,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狠狠捶打着地板。
陈争一早就来到北页分局,除了曾群家人的下落,他还有一个很关心的地方——在曾燕家中留下DNA的女人找到没有。
“哥,这么早就来了?”鸣寒提着一口袋面包蛋糕,献宝似的在陈争眼前晃了晃,“来点儿?”
陈争从他身边擦过,看着包装上写的“薇茗”,想起这似乎是竹泉市本地一个很有名的甜品店,偶尔在推送和直播中看到,经过时也能看到一群人排队,但他从来没有买过。“你自己吃。”
“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我初来乍到,本来就是买了大家一起吃的。”鸣寒跟在后面,“不会吧,难道你已经吃过了?”
研究所那边虽然也有食堂,但陈争除了午饭,不会在那儿吃,早餐一般是前一天买个面包什么的,可这几天生活被案子填满,忘了提前买口粮。
“一看就是还没吃。”鸣寒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芝士卷,“拿着,这个最香。”
芝士卷的味道飘浮在分局的走廊上,不得不说,对空腹的人而言,确实很香很有吸引力。陈争接过,“谢了,下回请你。”
鸣寒也不客气,“那我记着了。”
一到办公室,鸣寒就熟练地分起早餐,部分队员熬了一个通宵,饥肠辘辘,部分队员是赶早来换班的,看到食物都挤了过来,案子暂时还没有侦破的迹象,先垫垫五脏庙再说。
陈争靠在桌边吃芝士卷,看着鸣寒被围在中心,每个团队里都一定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就像太阳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吸引周围的人。
紧绷了两天,在吃早饭时,队员们难得轻松地聊天,有人说:“鸟哥,你在机动小组也经常带早饭吗?”
陈争听得顿了下。鸟哥?昨天还是鸣队,今天就以绰号相称了?
鸣寒一边分食物一边说:“以前没,最近才养成的习惯。”
“啊?”
“警犬中心呗,早上一开门,一群狗子就冲我汪,不给吃的能把我吃了。”
队员们:“……”
陈争低头看看手中只剩下一口的卷饼,沉默两秒,算了,芝士卷无罪,吃都吃了。
“你小子!”那边不知是谁带的头,鸣寒的寸头被拍了一巴掌,大家都起哄着涌上去,笑着要揍这把他们当狗的混账。鸣寒嘻嘻哈哈躲,昨天那点“尊重机动小组来的老师”的客套氛围飞快就散了。
陈争将包装纸团起来扔进垃圾桶,知道鸣寒是故意的。这小子,着实有些深不可测。
队员们还在继续聊天,“这蛋糕是‘薇茗’啊?鸟哥,你才来就知道我们这儿啥受欢迎啊?”
“经常刷到,这店是老字号?”鸣寒问。
“不算,才开几年吧好像?但老板会宣传,用料也确实好,就红了呗。”
“不过这家店最近听说出了点什么事,被别的店接管了……”
曾群的户口在竹泉市,按理说他的家人不难找,但分局调查下来发现,曾家人丁稀少,从曾群父亲那一辈起,亲戚就下落不明了。曾群的姐姐曾莉嫁到外省,多年没有回来过。警方辗转找到曾莉,她不知道曾群已经去世,得知侄女曾燕遇害,她和丈夫商量之后,决定来竹泉市一趟。
曾莉六十多岁了,轻微发福,但仍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一到分局,她就提出想见见曾燕。曾燕的死状很难看,尸体没被立即发现,已经开始腐烂,这种情况是不适合让亲属看的。但陈争跟孔兵打了个招呼,陪曾莉一起去看。
曾燕的尸体从冰棺中露出一半,陈争感到曾莉明显开始发抖。但她保持着镇定,视线短暂移开后,再次看向尸体的脸。
十分钟后,陈争带曾莉来到问询室。
“她,她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曾莉说:“十几年没见面,要是在路上见着,我可能都认不出她来了。”
陈争问:“是哪里不一样?”
曾莉想了好一会儿,“我也说不好,她小时候和我长得很像,但她不该出生啊,曾群那个畜生,根本不配当父亲。”
和曾莉长得像?是指的原来那个曾燕?侄女像姑姑,那就说明原本的曾燕是曾群的女儿?
陈争说:“不该出生是什么意思?”
曾莉叹气,“曾群强暴了一个农村来的孩子,才生下她,你说,曾群是不是畜生?曾燕该不该出生?”
这是个惊人的线索,和曾群根本没有登记结婚对上了。陈争耐心地听曾莉回忆曾家那些不堪的往事。
曾莉早就对溺爱曾群的父母失望,成年后就独自去外省打拼,每年回来总是听到曾群又惹了哪些事。父母当了一辈子工人,家中有一定的积蓄,能够承担曾群那些来路不明的开销。她以为曾群再出格也有个底线,然而二十八年前,母亲给她写信,说曾群把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她震惊地赶回来,看到那个姑娘就住在父母家中,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曾群不知道又在哪里鬼混。
曾莉只知道姑娘叫小花,农村来的,无依无靠,有了身孕后找不到工作,曾群不肯和她结婚,将她丢在家里,自己却消失了一段时间。父母渴望抱孙子,小花也需要栖身之地,就这么荒唐地留了下来。
曾莉想过报警,但母亲哭着扇她巴掌,说她这泼出去的水想害死亲弟弟。
半年后,曾燕出生,曾莉再次赶回来,却没有看到小花的身影。曾群满不在乎地说,生完孩子,她就走了。不久,曾群也消失不见,曾燕算是生下来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爱,被爷爷奶奶带大。曾群当了父亲也是老样子,不务正业,时不时玩失踪,回家就像住旅馆。
曾莉再没见过小花,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她曾经做过最黑暗的猜测——小花被弟弟、父母联合起来杀死了,但理智地想想,又觉得父母不至于这般残忍。
曾燕逐渐长大,曾莉每隔几年就会回家看看,大家都说曾燕和她小时候很像,她看着曾燕也觉得亲切。大概是对小花感到愧疚,她每次回家都会带曾燕出去玩,买衣服玩具。曾燕一度也很亲近她。
但曾燕长大后,她逐渐在曾燕身上看到了类似于曾群的特质——恶劣、偏执,有暴力倾向。
曾莉最后一次回竹泉市,曾燕已经是中学里的混混,小小年纪化着浓妆,打人、收保护费,活脱脱曾群的翻版。而那时的曾燕和她越来越像,她看到曾燕那张脸,就感到罪恶。
“我刚才看到她,觉得很陌生。”曾莉茫然地望着陈争,“女孩长大了是会变,但是这也变得太多了。”
陈争郑重道出请曾莉来这一趟的另一个关键请求——提供DNA以供比对,曾莉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了,“她不是曾燕?那曾燕哪里去了?”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曾莉配合地提供生物检材,在等待期间,陈争又和她聊了很多事。她是个很感性的人,半辈子都活在对小花的愧疚中。此时无法向警方提供更多有关小花的线索,更让她陷入痛苦。
在她为数不多和小花的相处中,感到小花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女人,虽然言行有些粗俗,经常忍不住吐出脏话,但那双眼睛很亮,仿佛对生活充满热情。她甚至产生过错觉——小花是个很可靠的女人。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小花在被曾群伤害之后,连离开曾群的勇气都没有,小花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曾莉擦了擦眼泪,忽然说:“你说,曾燕是不是被她妈妈接走了?小花要是活着的话,不可能不想念孩子!”
陈争说:“这也是一条思路,我们会继续调查。”
稍晚,DNA比对结果出炉,遇害的曾燕和曾莉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她不可能是曾群的女儿。
陈争拿着报告,眼神一点点变深。他判断错了,消失的那个曾燕才是真的曾燕,那曾群帮助假曾燕隐瞒身份又该怎么解释?
第11章 谜山(11)
12日一早,北页分局会议室的气氛十分压抑,孔兵咬着烟,眼里布满红血丝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凶狠。“朱家母女的来历还没查到,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小花。”
以前户籍管理不规范,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口里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户口和身份。朱家母女好歹还在庙平街做过生意,继续查下去的话,也许能发现线索。而曾莉提到的小花就仅仅是一个名字,甚至可能她的本名不是小花。这要如何查起?
自从确认曾燕在十年前换过人,这起案子就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警方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她遇害的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
陈争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更复杂的案子,但这次不同,他不再是站在帷幕中央的那个人,北页分局的实力也远非他当年手下的那群人能比。他坐在角落,像个旁观者似的看了孔兵一眼。孔兵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如果主心骨动摇,那接下去的工作就会很困难。
“孔队,你多久没睡觉了?”忽然,一道轻松得格格不入的声音传过来,会议室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震。
陈争视线调转,看到鸣寒夹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把一瓶无糖乌龙茶摆在孔兵面前。孔兵在眼皮上按了按,“没事。”
“有事。”鸣寒却说:“孔队,我在你们竹泉市,算是个外人,对侦查起到的作用有限,上级派我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盯着你。”
孔兵诧异,“盯着我?”
“盯着你劳逸结合,不然你这个主心骨累得下了火线,我这个外来的神通再广大,恐怕也要抓瞎。”鸣寒说这番话时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和好兄弟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松快许多,孔兵常年绷着的脸抽了两下,竟是也挤出一个笑容,“脑子确实有点转不过来了。”
“没关系,可以边休息边听听我昨天摸到的线索。”鸣寒食指在文件夹上轻轻点了点。
陈争昨天忙着给曾莉做问询,没留意鸣寒去了哪里,这才想起这家伙似乎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没有在自己跟前闲晃了。鸣寒从文件夹里拿出两页纸递给面露好奇的孔兵,“我在庙平街给老人家们当了半天孙子。”
此话一出,几个年轻的刑警低声笑了起来。鸣寒也跟着笑,接着道:“打听到这朱家母女到庙平街时,朱家女人带着的孩子还小,热心的老人家照顾过她。她说自己有丈夫,但丈夫在外面很忙,不能回来陪她和女儿。”
鸣寒顿了顿,“我就不老是女人女人地说了,她名字可能叫朱玉茉,女儿叫朱倩倩,但这两个名字都只有音,字是哪两个,现在还不能确定。户籍里面没有这两个人,这一点是肯定的。”
老人家们从来没有看到朱玉茉的男人来到庙平街,都觉得她上当受骗了,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太辛苦,甚至有人劝她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她长得好看,厨艺又好,没有拖油瓶的话,很容易再找个好人家嫁。
她是怎么说的?
她温柔地抱着女儿,说既然自己厨艺好,那就有在城市里站稳脚跟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丢掉女儿呢?
最早,她不是在自家开凉拌摊,她住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庙平街一带很多有户主,但没人住的房子,她找了户住进去,后来户主回来,也没有跟她孤儿寡母一般见识。她在附近的馆子给人打工,也去工地卖过盒饭,还在车站附近卖过炒饭,后来才卖起凉拌菜。
一些心理龌龊的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并且知道没人保护她,时常出现在凉拌菜铺附近,骚扰她、调戏她。她是否受到过伤害,无人证实,但老人们含蓄地表示,她可能被侵犯过。至于曾群,此人是出现得较晚的人,朱玉茉失踪后,还有男人来找过她,但曾群似乎没有再来过。
孔兵揪着本就很短的头发,“曾群,真假曾燕,朱玉茉,朱倩倩,再加上一个小花,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阵沉默后,大家开始讨论。
“假的曾燕知道曾群当年害死了朱玉茉,她手上有曾群的把柄,所以曾群在病重时不得不听假曾燕的话?”
“那真的曾燕又是怎么失踪的?曾群再没有人性,那也是她女儿,人突然没了,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反应?”
“小花带走了曾燕?曾群知情?但这对母女消失这么多年,也说不通啊?”
“除非是曾燕自己想要摆脱本来的身份,她恨曾群……”
陈争静静地听着这些观点,有种不安的感觉——他们已经被线索所绑架了,看似仍在运转,实际却被引向了错误的轨道。现在所有人都忽略了在曾燕换人之前失踪的尹竞流,还有冯枫等人。出现在“曾燕”家中的女人至今没有找到,也是个奇怪的地方。“曾燕”常年在小吃巷做生意,属于附近大部分人都眼熟的存在,那么能被她带回家的朋友,排查起来应当不难。除非这人并不在“曾燕”的社交圈里。
陈争独自离开会议室,来到小阳台。秋天的风吹起来实在是惬意,但他此时的心情和惬意全不沾边。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果然是鸣寒。
“你不开会,来这儿干什么?”陈争说。
鸣寒扬眉,“这话不是该我问你?是谁先跑出来?”
陈争不接,拨开鸣寒肩膀,要往走廊里走。鸣寒追出来,“去哪?”
“再去枫书小区看看。”陈争说:“在缺少拼图的情况下寻找动机,掉进逻辑陷阱是迟早的事。”
枫书小区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原样,之前北页分局刑警在排查中带着“曾燕”手机中的照片,问有没有人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倒是有一人说好像见过,但既不知道她的身份,也说不出她和“曾燕”的关系。
鸣寒跟着陈争一同来到小区,陈争还没下车就说:“你那位朋友在“曾燕”旁边摆摊。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吧?”
鸣寒:“啊?”
陈争说:“别啊,你刚被‘发配’来,就有一个摆摊的普通朋友?骗三岁小孩?”
几秒后,鸣寒笑了声,“是,不普通,但他是什么身份,我暂时不方便说。”
陈争点头,“理解。不过请他帮个忙应该没问题?”
鸣寒正色:“什么忙?”
陈争道:“和他聊聊而已。好歹摊位在‘曾燕’旁边,他可能无意间就知道了一些其他群众不知道的事。”
须臾,鸣寒说:“是这个理。”
上午,占据着小吃巷的是菜贩子和早餐贩子,郑香雪的妻子也在摆摊,看到陈争过来,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不肯与警察对视。陈争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小超人冰粉摊子的位置上,现在是一个卖熨斗糕的大姐,上午卖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她正在收摊。
陈争回头看鸣寒,“你就让我自己找?”
鸣寒无辜抬抬肩,“我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超哥。”
正说着,陈争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品超拖着一个买菜小车,从巷子另一头走来。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鸣寒笑道:“哟,真来了。”
刘品超是那种丢在人群中会被淹没的人,面相发苦,走路不爱直视前方,总是低着头,脚踏实地到了刻板的地步。鸣寒喊了声:“超哥。”他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看到鸣寒也没什么反应,倒是看到鸣寒身边的陈争时,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陈争上前,“超哥,有空聊聊吗?”
刘品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鸣寒,鸣寒点点头,他才说:“换个地方。”
在小吃巷摆摊的人大多像“曾燕”、郑香雪一样住在小区里的老楼,有的人即便原本不是住在里面,也会因为方便、房租便宜而搬过去。刘品超也住在老楼里。他带两人来到自己家中,想找两个杯子,鸣寒赶紧叫住他,“超哥,不用麻烦了。”
刘品超于是回到桌边,没有波澜的眼睛看着陈争,“你想和我聊什么?”
陈争拿出照片,“这个女人,你有没有印象?她曾经去过‘曾燕’的家,可能和‘曾燕’案有关系。”
刘品超只瞥了一眼,“你们的人来找过我,给我看的也是这张照片。我没有见过。”
陈争预料到是这个答案,刘品超的摊子挨着“曾燕”的摊子,分局排查时肯定不会漏过他,他要是能提供关键信息,排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了。
“没事。”陈争收起照片,“那‘曾燕’平时和你聊过些什么?不必什么都说,捡你印象比较深刻的。”
刘品超把玩着手上的老茧,鸣寒像个初来乍到的小朋友,好奇地参观着屋里的陈设——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观的,无非是上个世纪的家里留下来的老柜子老摆设。
“她喜欢问我家里的情况,有几口人,是哪里的人,为什么来这边做生意。”刘品超开始讲述,“像上了年纪的人,但不同的是,她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剖根问底,就像……随口聊聊,不说就算了。”
陈争说:“那你跟她说过多少?”
刘品超摇头,“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生气,而且忘性有点大,过段时间又问同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