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回到学校,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时不时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说。他骨子里有他的倔强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终于给老尹说有点不舒服。但也许说出后他就后悔了,谁都知道眼睛出了问题会花一大笔钱,他的家庭拿不出这么多钱。”
“经过一段时间,我无法想象他的挣扎有多痛苦,一边忍受看不清的恐惧,一边不得不放弃理想。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率独自去看过医生,只是已经无法核实了。医生告诉他,他的视力已经因为撞击而受损,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不可能恢复到受损之前。他每天看着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视力表,他那时只是一个还未走上社会的孩子,再怎么优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在害怕下撕掉视力表,选择如父母所愿,报考洛大的临床。”
鸣寒融入了陈争的这段推理,眉心浅蹙,“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来。但是当他真的上了大学,学着不感兴趣的专业,想象着并不想要的前途,他积蓄了大半年的情绪终于击溃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学眼中,是个内向、不善言辞、孤僻的人,和竹泉这边大家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陈争说:“是这样。”
鸣寒说:“上一段说得通,那然后呢?尹竞流是那次斗殴的隐形受害者,他是怎么被曾燕他们害死?”
“心态改变之后,人也会随着改变。”陈争的语气中有种机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这几天将自己带入尹竞流,在那样的年纪,处在一种半是进入社会,实际上又没进入的状态,周围有很多比自己更优秀更有钱的同学,时不时想到夭折的梦想,我会把一切怨愤都放在曾燕冯枫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伤他眼睛的是谁,他非常恨,想要找这个人讨要说法。”
鸣寒说:“讨要说法是客气一点的修饰吗?他真正的想法是报复。”
“尹竞流从小当惯了好孩子,仇恨让他有报复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寻找曾燕冯枫,可能是跟踪,可能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陈争用语言描绘脑中的画面,“他无法像个恶霸一样直接上手,他只会紧张、局促地和他们讲理。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滑稽的可怜虫。有人会承认自己打伤了他的眼睛吗?不可能。他们会嘲笑他,玩弄他,用他这个优等生没有见识过,也理解不了的手段。”
鸣寒说:“这个过程中,尹竞流被失手杀死了?”
陈争闭上眼,“这是其中一种假设。还有一种,尹竞流终于在欺辱中爆发,动了杀心,混乱中,被这些人反杀。”
鸣寒嘶了一声,“他们慌张处理完尹竞流的尸体,害怕事情败露,所以定下不再见面的规矩,每个人都遵守,所以后来曾燕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十年后,有人为尹竞流复仇,可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杀错了。”
陈争说:“是。凶手不知道,现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
第14章 谜山(14)
线索仿佛又绕了回去,曾燕换人这个疑点仍旧像个巨大的脓疮,钉在线索的正中央。
“尹竞流失踪,真假曾燕,如果不算上来历不明的小花、朱家母女,那现在至少有两起案子。”陈争说:“你知道我在捋出这一条复仇线索时,还想到了什么吗?”
话毕,他顿了下,对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懊恼。提这种问题有邀请鸣寒来窥探他内心的嫌疑,而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解释更显得突兀,他只好沉默。
“凶手得知杀错了人,会是什么反应。”鸣寒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但至少我自己对这一点最感兴趣。我们要对这个凶手做一个画像吗?”
陈争已经做过画像。在尹竞流已遇害的前提下,最应该为他复仇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尹高强。但这位孤苦的老人家似乎没有复仇的能力,并且没有将失踪联想到遇害上——也许是不愿意这么想。
尹竞流在二中的人缘很好,他这样的好学生,自然是老师的心头宝,很难得的是,大部分学生也和他关系要好。只是这些人里,有会为他复仇的人吗?这人是怎么在十年之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尹竞流来到洛城后,几乎不与人接触,没有形成有效的人际关系,因此这个复仇者如果存在,更可能是竹泉市的人。他或许在几年之前,也以为尹竞流是失踪了,或者更悲观一点,他猜想尹竞流遇到人口拐卖,已经被卖到国外,甚至去世。但时间线拉近,他由于某个契机,终于注意到尹竞流上大学前后的改变是因为视力减退。只要注意到这一点,推理到曾燕冯枫等人身上就是时间问题。
当他锁定了目标群体,再去寻找证据、核实,还原出尹竞流失踪的真相。到了这一步,就是计划复仇。
这个人和尹竞流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可能多次接触尹高强,尹高强那里或许找得到线索。同时他逻辑性很强,十年过去还能实施复仇,是个很偏执的人。将“曾燕”放在垃圾桶里,在她身体上插上竹签,也许是一种干扰,让警方在刚接触案子时联想到同行仇杀。
他的每一步做得都看似圆满,暂时没有让警方找到关键线索,但是他杀错了人,他不知道“曾燕”已经不是以前的曾燕。
他不了解这群人。
“冯枫他们很危险。”鸣寒说:“凶手选择复仇,那么要杀的就不止是曾燕。冯枫我后来又试着联系过,还是联系不上。”
“凶手已经对冯枫下手……”陈争蹙眉沉思,“他还没有途径知道杀错了人。”
鸣寒立即会意,“但他会紧密关注警方的调查进度。我们放出曾燕换人的消息——不必向公众公开,只需要让他知道,他的下一步就会被打乱。”
陈争问:“会开车吗?”
鸣寒笑道:“看不起谁?”
两人换了座位,陈争在副驾给孔兵打电话,孔兵听完沉默了许久,陈争忍不住喊道:“孔队。”
孔兵这才出声,“我来安排。冯枫那边我联系万均市的兄弟单位去问问情况。”
同样在找冯枫的还有柯书儿,每次听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都烦躁得想砸手机。
下午,服务员到后厨说:“卫师,有位女士找你。”
经过陈争的造访,卫优太对突然出现,要找自己的人很是戒备,警惕地来到包房,看到的就是神经质得咬指甲的柯书儿。柯书儿粉底打得很厚,口红红得像喝了血,还有那一双阴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目光像湿漉漉的蛇。
以前就是这样,卫优太不禁想起高中时的情形,柯书儿入校就很张扬,她并不是那时全校最美丽的女生,但她会打扮,交际花一样穿梭在男学生中,谁比她好看,她就背地里使阴招,以至于那一届女生很少有人打扮自己,惹不起,总躲得起。
“冯枫联系过你吗?”柯书儿突然开口,声音发抖,像个病人。
卫优太关上门,无形的压力兜头照下,“冯枫?他为什么要联系我?”
“别他妈装了!”柯书儿根本克制不住情绪,“曾燕死了,警察找过你了!”
两人隔着矮桌而坐,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像分属两个完全敌对的阵营。
“是,警察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曾燕死了,问她高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卫优太将茶水往柯书儿的方向推了推,佯装镇定,实则试探,“这不是很正常吗?曾燕高中时和我们是什么关系,稍微一调查就知道,肯定会找到我们。你太紧张了。”
“可是曾燕为什么被杀,你不知道?”柯书儿的眼睛都快鼓出来,“警察肯定知道当年的事了!”
卫优太脸色一沉,像看一个怪物般看着柯书儿,一分钟后缓缓道:“当年?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柯书儿难掩震惊地看着他,“你……”
“我说,你太紧张了。”卫优太冷冷地说:“当年我们是混混没错,找低年级收保护费,打过老师,谈恋爱,还进过局子,但那不都是年纪小不懂事吗?我们也受到了教训,现在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过了十年,警察还会找我们翻旧账?”
柯书儿高高耸着的肩膀渐渐塌下去,不久爆发出一连串笑声,“对,对,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卫优太,我当年是不是小看了你,你才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
卫优太喝了口茶,不答这句话。
柯书儿说:“但是冯枫联系不上!他会不会也……”
“他是风光摄影师,到了信号不通的地方,联系不上是常事。”卫优太打断,“其实你不该不断给他打电话,今天也不该来找我。”
这话仿佛戳到了柯书儿的痛点,她再次激动起来,“我不找你们,你们就没事吗?当年是我做错了吗?”
卫优太不悦,“说了和当年的事无关。”
“你骗谁呢?”柯书儿讥讽道:“你真那么看得开,你干嘛把门关上?让你那些员工都来吃瓜啊!”
卫优太说:“如果你今天是来找事,那恕我不再奉陪。”
“站住!”柯书儿寒着脸色,“我联系不上冯枫后,接到几个古怪的电话。”
“嗯?”卫优太再次坐下。
柯书儿发抖,“没有声音,但他肯定知道我是谁,他想看看我在接触警察后的反应。”
卫优太说:“你说话了?”
“没有!”柯书儿冷笑,“我有那么蠢吗?”
卫优太仿佛才反应过来,神情凝重,“打电话的会是谁?”
柯书儿得意道:“终于知道慌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低下脖颈,声音也压得十分低沉,“警察还说,现在死的那个‘曾燕’,不是我们认识的曾燕。”
卫优太讶然,“什么意思?”
柯书儿挺直腰背,“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是来提醒你,万一东窗事发,我们谁都别他妈想跑!”
陈争没有完全放下吴怜珊,把鸣寒送回北页分局后,又独自来到卫校。吴怜珊和“曾燕”的友情建立在一个悬空的架构上,她们之间的交流、对话,几乎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现在“曾燕”已经死亡,吴怜珊可以任意发挥。知道她们认识的人,可能只有便利店的卢经理,以及吴怜珊的男友。而男友又是吴怜珊和“曾燕”关系变得尴尬,进而不联系的“罪魁祸首”。陈争打算见一见这个比吴怜珊小两岁的男学生,顺道听听老师口中的吴怜珊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找吴怜珊?她是我们这儿的学生,但是今年已经毕业了,她去的单位还挺不错的,你等等我看看……是九院。”吴怜珊的辅导员是个很热心的中年女士,“你要她的联系方式吗?”
陈争接过辅导员递来的矿泉水,“谢谢,我已经在九院见过她,今天来,是想和她的老师们聊聊。”
辅导员皱了皱眉,“吴怜珊挺好的啊,成绩好,和同学处得也不错,她不可能犯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查她朋友的案子,需要了解她的在校情况。”
“查她朋友怎么查到我们这儿来了……”辅导员嘀咕两句,但也很配合地回答了陈争的问题。吴怜珊如她自己所说,的确是从雅福市考来的,家庭不怎么富裕,因为早早失去双亲的缘故,比同龄人早熟务实。也可能是因为成长环境艰难,吴怜珊非常上进,这种上进不仅体现在学习上,还体现在参加学生活动上。她身上有一些从普通家庭带出来的局促,但看得出她在积极地改变,拼命在城市里站住脚跟。头一个学期,她就拿了奖学金,之后参加护士技能考核,拿下优胜。在专业之外,吴怜珊还参加了校外帮助女童、妇女的活动。
说到这儿,辅导员顿了顿,面露迟疑。
陈争等了会儿,“吴怜珊参加的这些活动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是。”辅导员连忙摇头,“都是很正规的公益活动,有的是医科大学牵头的,有的是政府牵头的。她在里面也很活跃,帮助了好些人,还有康复了的患者来给我们送锦旗呢。”
辅导员找到锦旗,欣慰道:“看,说她人如珊玉,慈心怜苦。”
送锦旗的是一位长期遭受家暴的妇女,她原本的家庭就给了她很多苦难——母亲早逝,舅舅对她非打即骂,成年后摆脱了舅舅,却所嫁非人,常年遭受家暴,甚至被逼迫卖Y,公益组织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心都遭到了巨大创伤,流产、性病、骨折等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吴怜珊是照顾她的护士之一,不仅协助医生为她治病,还用辅修学来的心理学知识开解她。她彻底康复后对吴怜珊最为感激,决定离开竹泉市,重头再来。去年,学校还收到了她从山区寄来的山珍——现在她是一名山货小贩。
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好,但陈争留意到辅导员不经意流露出的遗憾,一问,原来吴怜珊在收到锦旗后不久,就退出了所有活动组织。
“我们几个负责学生生活的老师都挺震惊的其实。”辅导员说,大家都看得出吴怜珊在活动中有多积极,而且这些活动并不是只耗费她的时间,对她今后的选择也有帮助,但她说放弃就放弃了。
陈争问:“她有没说过是什么原因?”
辅导员点头,“要开始实习了,她担心时间调节不过来。这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从我本人来说,还是觉得可惜。”
陈争想了想,“但吴怜珊前不久才在九院入职,她一早就开始实习的话,工作怎么这么晚才定下来?”
“这也是我没想通的。”辅导员说,吴怜珊退出学生活动的理由是实习,但据她所知,吴怜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实并没有实习,而是在便利店打工。也不是说便利店的工作不好,但和吴怜珊的专业是八竿子打不上。她找吴怜珊谈过,吴怜珊笑笑说,找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先休息也不错。见她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吴怜珊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外国的年轻人都有gap year,为什么自己不能有呢?国人这一辈子都被社会规则推着前进,一点自我的空间都没有。
吴怜珊都这么说了,辅导员实在不好再劝什么,想到不是没有学生压力太大而自暴自弃的例子,索性随吴怜珊去。
陈争疑惑更深。吴怜珊起初热心公益,突然退出,这其中应该有某个重要的转折。她退出后长时间不参与实习,这又与她退出活动的理由相悖。
那么这个转折是什么?毕业前的这段时间,她又在忙什么?
“哎,我后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谈恋爱把她耽误了。”辅导员说得多了,就变得情绪化起来,“你别看我们只是个卫校,但我们和省里一些大医院是有合作项目的。每年都可以推荐特别优秀的护士过去实习。吴怜珊如果一直待在公益组织里,今年的推荐名额肯定会有她的。”
陈争本就打算了解吴怜珊的男友,既然辅导员提到了,他就顺着问:“她男友是她同学吗?还是外校的?要是外校的话,其实还挺正常,来来回回也需要时间。”
“什么外校的,就是我们学校的,小她两届。”说起这个男生,辅导员脸上就没有说吴怜珊的骄傲了,陈争很熟悉这种表情——班主任谈论班上的差生时就是这样。
男生名叫巫冶,本地人,家在条明街,父亲已经过世,具体是什么原因走的,辅导员也不清楚,巫冶母亲改嫁,他还有一个姐姐,但姐姐嫁人后就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据说在国外。因为没有考上其他学校,巫冶才来读了卫校。虽然他成绩很一般,但由于护理专业的男生少得可怜,所以刚进校时,学校很关照他。他却经常迟到旷课,考试也总是徘徊在倒数前三,实操课就没有不失误的时候,和班上的女生也处得不好。时间一长,老师们对他越来越失望,不再管他。他这样的人,毕业之后几乎不会进入正规医院,只会去一些小诊所或者药店。
让很多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想到的是,去年下半年,巫冶居然和吴怜珊谈起了恋爱。他俩在学校出双入对,大方地秀恩爱,考试之前,吴怜珊给他补课,亲自监督他实操,让大家大跌眼镜。吴怜珊谈恋爱的时间和退出所有活动的时间相近,所以不止辅导员,其他人也猜测吴怜珊是恋爱脑了。
大家最不理解的是,吴怜珊谈也得谈个好的吧,巫冶算什么呢?家里没钱,长得也矮——身高才一米七多一点,虽然脸还行,是小女生喜欢的那种长相,但就这一点优势至于让吴怜珊一个这么独立自主的女生坠入爱河,甚至放弃前途?
两人如胶似漆,还在校外租了房子,吴怜珊的室友们私底下都觉得可惜了,也不知道巫冶到底给吴怜珊灌了什么迷魂汤。要知道,在巫冶之前,吴怜珊的追求者并不少,还不乏医院的年轻医生。吴怜珊向来说,女人不应该靠男人,现在她以学业为重,以后以事业为重,没有时间考虑爱情。
但这人啊,真是说变就变。
陈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所接触到的吴怜珊是个局促内向的女人,对男友分外依赖,而她在老师同学们心中的形象更像是她口中的“曾燕”。
一个人的性格可以改变,但改变得这么突兀是什么原因?哪一面的她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说,就像“曾燕”一样,吴怜珊也有两个?
陈争拿出吴怜珊的照片,辅导员很确定这就是吴怜珊,并说上个月确定工作后,吴怜珊还回来补过资料,看着没什么变化。
陈争在辅导员这儿拿了巫冶的课程表,看到上面的心理课,问:“对了,你说吴怜珊以前参加公益活动时,还会对患者进行心理辅导?”
辅导员再次表达遗憾,“是啊,这一门她虽然是辅修,但学得比谁都好呢。护士掌握一定的心理知识有好处的,可惜了呀,哎……”
第15章 谜山(15)
辅导员说巫冶经常缺课,陈争以为在课堂上不一定能找到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教学楼。此时巫冶班上正在上的是一堂大课,和其他两个班一起在阶梯教室上,这种课对喜欢逃课的学生来说,不出勤的概率就更大了。陈争从后门进入,坐在门口,视线一扫,却发现一个长得很像巫冶的人坐在窗边。陈争在手机上划了划,将已有的巫冶照片都调出来,反复对比,真是巫冶。
陈争挑眉,这人居然来上大课。
但仔细观察,巫冶和其他学生不大一样,真来学习的坐在教室前方,都拿着笔,认真记录。来混时间坐在后面,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干脆睡觉。巫冶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属于混时间阵营,但他反而像好学生一样端坐,只是手上没有拿笔,课本也根本没有翻开。他就跟一个走过场走得很敬业的雕塑一样。
陈争很好奇,这个“雕塑”此刻正想着什么。
大约是陈争的视线太有存在感,巫冶忽然向后门的方向看来,与陈争四目相对。这四目相对其实只是陈争的感觉,巫冶额发很长,挡住了眼睛,能看到的只有他比一般男生更白的面庞。陈争理解辅导员的意思了,巫冶的长相是清秀挂的,看照片还不那么明显,真人笼罩着阴郁的气质,让他的清秀更加突出。上一辈人大多不喜欢这种长相的男生,觉得弱气,没有担当,但年纪小的女孩喜欢他们不奇怪。
可吴怜珊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她是怎么被巫冶吸引?
陈争正想着,巫冶已经将头转回去,继续像个雕塑一般看着黑板。陈争本以为这次对视会让巫冶的情绪产生波动,但他始终平静地坐着,姿势都没有改变。
下课了,老师留下几个问题,好学的将老师围在讲台上,混时间的打着哈欠,三两成群离开。巫冶不紧不慢地整理书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整理。他的同学没人和他打招呼,不久,他那一排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整理好之后没有起身,而是再次看向陈争。如果说第一次对视是偶然,那这一次就带着明显的邀请。陈争心中一转,巫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讲台周围充斥着学术讨论的声音,教室后半却只剩下陈争和巫冶了。陈争走到倒数第三排,和巫冶隔着两个座位坐下,“你好像在等我?”
巫冶点点头,音色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阴郁,“你是警察,你来找我,我不能不配合。”
陈争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巫冶没正面回答,“枫书小区那边的小吃巷出了人命,珊姐说那可能是她的朋友。如果真的是,那警察一定会找她,说不定也会找我。”
陈争说:“你很聪明。”
巫冶这才转过脸,“所以,死的真的是珊姐的朋友?”
陈争说:“你叫你女朋友姐?”
“她比我大,比我优秀,我叫她姐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有点好奇。”
这时,被围着的老师要去赶下一堂课了,学生们开始离开。巫冶说:“放心,这教室之后没课,你想问什么?”
陈争又扫了巫冶一眼,巫冶本人和他想象中的有差距,平静得不像第一次面对警察。
“卫校里有一些关于吴怜珊的传闻。”陈争说:“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传闻?”巫冶语气轻飘飘的,“是说我配不上她,耽误了她的前程吗?”
陈争说:“你应该知道,她以前很热衷参与公益活动。”
“她累了,每天面对那些过不好自己生活的人,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还优柔寡断的人,受了帮助却对志愿者没有一丝感激的人……这种人接触多了,负面情绪会积累,积累到某个程度,突然就爆发了,不想干了,这不是很正常?”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过去了。”
陈争如此容易接受这个解释,倒是让巫冶第一次露出吃惊的神色。陈争说:“嗯?”
巫冶稍显局促地收回视线,“你是来了解那个被害者的吧?”
陈争点头,“是,吴怜珊有没跟你说过,她们是怎么认识?”
巫冶的回答和吴怜珊相差无几。
陈争又说:“那吴怜珊和你吵架之后,找‘曾燕’诉苦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珊姐向我道歉了。说不该任性离家出走,还跟一个并没有很熟的人骂我。”
“你们是因为什么吵架?”
巫冶想了会儿,说是因为吴怜珊的工作。其实在不做公益之后,吴怜珊并没有她表面看上去那样悠闲快乐,她有时也会抱怨,失去了很多机会,但一旦想到继续做公益,又要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琐事,她抱怨抱怨也就算了。
今年夏天,很多同学的工作都定了下来,吴怜珊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高不成低不就,心情越来越糟糕,无法向外人发泄,就发泄在他这个男友身上,看他做什么都不顺眼,吃惯的饭菜也觉得难吃。他体谅吴怜珊的苦衷,平时都是顺着哄着,但时间一长,他也忍不住了,吴怜珊一爆发,他也跟着爆发了。两人话赶话,吵着吵着就到了说分手的地步。吴怜珊一怒之下冲下楼,他也没去追,当时并不知道吴怜珊去了哪里。
次日他越来越担心,知道晚上说的都是气话,给吴怜珊打电话,本以为吴怜珊不会接,但吴怜珊一接通就哭了,说还是想和他好好过。他在小吃巷附近接到了吴怜珊,两人互相道歉,吴怜珊说到“曾燕”时有点不高兴,因为“曾燕”一直在劝她分手。
陈争问:“那你是什么想法?对‘曾燕’。”
“我?我不在意,那就是个陌生人。”巫冶说:“她收留珊姐,我很感激她。珊姐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有可能,她站在珊姐朋友的角度骂我,这也正常。”
陈争说:“后来吴怜珊不再见她,和你也有关系?”
“不算吧,珊姐后来很忙,确实没什么时间。”巫冶正色道:“你们要是怀疑珊姐,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没有任何理由去伤害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
陈争笑道:“做人际关系调查而已,别紧张。这案子很复杂,你和吴怜珊要是想得起‘曾燕’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曾燕’说过什么奇怪的事,随时联系我。”
巫冶点头,“应该的。”
陈争离开教室,走到一半又回头,巫冶在他身后停下脚步。陈争说:“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
巫冶轻轻皱眉,“什么?”
陈争说:“你等会儿准备去哪里?”
巫冶不答,“你还想问什么?”
陈争笑了声,“你要回家的话,我跟你去一趟,‘曾燕’家里发现了一根头发,我得提取你珊姐的生物检材,如果DNA比对不上,我们就要继续寻找头发的主人。”
巫冶沉默了会儿,“那你跟我来。”
巫冶租的房子离卫校很近,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坏了几盏,大白天看着都阴森森的。忽然,一道黑影从前方闪过,向他们扑来。陈争都怔了下,巫冶却很淡定地抬手一捞,原来是一只黑猫。
抱着猫的时候,巫冶神情柔软下来,挠着猫的脑袋,小声说:“又乱跑。”猫和他很亲,“咪咪”叫着蹭他的手。
陈争问:“你养的?”
巫冶将猫放在地上,猫很快跑走。“没有,附近的流浪猫。”
陈争说:“它很喜欢你。”
巫冶笑了声,“可能我有时会喂它东西吃吧。”
说着,已经到了门口。巫冶打开门,陈争进去了随意看了看,小家虽然简陋,但布置得很有小情侣的浪漫,桌上还放着没有吃完的糕点,又是“薇茗”,看来这牌子确实在竹泉市很火。
巫冶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陈争,陈争将找到的头发装进物证袋里。其实来这一趟的目的并不是获取吴怜珊的生物检材,鸣寒那边已经有了,他是想看看巫冶和吴怜珊的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