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挣—— by初禾二/初禾
初禾二/初禾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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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病房,护士在她的药水中注入镇定成分,她终于平静了些许,然后向陈争提出一个受害者家属一般不会提出的要求,“我,我想看看你们拍的照片。你们拍了照片的吧?”
陈争说:“你是说现场照片?”
老妇人鸡皮一样的双手哆嗦着伸过来,词不达意,“就是他,他的照片。”
陈争从手机里找出尸体的头颈部特写,递到老妇人眼前。那画面必然让普通人感到不适,一旁的队员想要阻止,老妇人已经看清了,发出一声惊叫。陈争将手机收回来,“现在相信我们没有骗你了?”
一瞬间,老妇人泪如雨下,哽咽中夹杂着凄厉的笑声,看得医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争说:“你早就希望这个不肖子去死,对吗?”
老妇人猛然抽气,像是要背过气去,“不肖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陈争不急不躁地问:“怎么回事?罗应强已经死了,有什么话,你可以放心对我说。”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直到医生和护士都离开,老妇人看过所有人的警察证件后,才说起束缚了她多年的往事,“我是罗应强雇来的,他本来的妈妈,我的远房表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老妇人本名范丽华,家境贫寒,早早离开家乡,到城市里来打工,做过保姆、清洁工、服务员,和罗应强一家失去联系多年。
大约是二十年前,她回家过年,和罗应强的母亲重聚了。那时她才知道,罗应强在创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而她自己早年过于劳苦,连生育的能力也丧失了。罗母显摆似的说着罗应强,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嫉妒。但人各有命,她并未将这份嫉妒表现出来。
春节结束,大家又要奔赴各自的生活,罗母忽然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一起搭个伴儿,做点家务什么的。她独自打拼惯了,生病都没人关心一下,一想到跟着罗母的话,以后就有一大家子人了,十分心动。罗母见她没有立即答应,以为她有顾虑,于是留下联系方式,说今后她要是想通了,就来找自己。
那之后,她有些后悔,如果干脆一点就好了,现在人都走了,她又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去找?过了三五年,她继续在社会的底层挣扎,忍不住关注罗应强。
应强集团越做越大,她平时去的菜市场、超市、餐馆等等,都是罗家的产业,罗应强的名声也好得出奇,人们都夸他善良、正直、孝顺。她很想告诉这些人,他是我的侄儿!
原本已经接受一辈子都会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去这家当牛做马,去那家洗碗拖地,被吝啬的老板拖欠工资。但罗应强这个远房亲戚日复一日烫在她的心底,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飞上高枝。
翻出当年罗母留给自己的联系方式,她忐忑地打过去,对方听出是她,很高兴,说很想和她见面。电话中,罗母的声音很疲惫虚弱,似乎身体不太好。
见面那天,她咬牙拿出两百块钱,买了好看的果篮。罗母说儿子知道家里亲戚要来,专门派了车来接。她激动地坐进豪车,心潮澎湃,路上将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的话在心里又说了一遍。这次她一定要抓住机会,即便是当下人也好,也要挤进罗家的门!
罗母住的别墅区很大,车开进去后不断绕弯,她被绕得晕头转向,这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也是她想象不到的生活。
再次见到罗母,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几年前还精神奕奕的姐姐,竟然已经形销骨立,卧床不起。罗母握着她的手,眼中有泪花,述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没多少日子了,活到了这个地步,就特别想见见以前的家人,可罗应强不准。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这种人之常情的要求,罗应强为什么不准。既然不准,她今天为什么又能来?罗母什么都没有解释,却问她愿不愿意住下来,陪自己一段时间。
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到罗家来当保姆,这下根本不用她自己提出了,但是她没想过要照顾一位绝症病人,这人还是她的亲戚。
这时,罗应强出现,眼中满含着对母亲的担忧,对她说:“范姨,我妈累了,我来跟你说说她的情况吧。”
总是出现在电视上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紧张不已,脑子一片空白,跟着罗应强进了书房。罗应强语重心长,说母亲的日子不多了,而自己因为工作,几乎抽不出时间陪伴她,所以特别希望有值得信赖的人能够陪她走过最后一程。以前找的其他护工都是外人,无法给与母亲家人的情感,而她是母亲的亲人,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他绝不会亏待她。
罗应强是个很有口才,也很有感染力的男人,否则也不会有“梦中情人”这一称号。范丽华轻易被说动,感动不已,觉得自己就算不拿钱,也愿意陪着罗母。
就这样,她在别墅中住了三个月,买菜做清洁有其他人来做,她的工作仅仅是和罗母说说话。最后的一个月,罗母长时间昏迷,几乎就是个死人了。她很清闲,内心却越发恐慌。因为她发现罗母的生活其实很不正常,这栋别墅就像一座牢笼,生活在里面的人被罗应强所监视。
罗应强似乎给母亲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但母亲都病成这样了,他却没有回来看望过,他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即将离世的母亲在他心中排在末尾。
她在电视上看到罗应强近期的采访,罗应强正在参加一个针对老年人保健的慈善活动,他竟然说,自己的母亲身体很好,这得益于他坚持陪母亲一起做适当的运动。
镜头前,罗应强告诫为人子女的观众,一定要关注父母的身体,不要等到父母生病了,才发现自己做得太少。
这一幕让她不寒而栗,罗母分明已经处在弥留期,罗应强怎么能说她身体很好?罗应强三个月没有来过别墅,说什么坚持陪母亲运动?
但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亲戚,她甚至无法和外界沟通,她什么也做不到。
罗母走的那天,清醒了半个小时,而罗应强仍旧没有回来。她守在罗母床边,想到无忧无虑的儿时,再看看被病痛摧残得不像样的姐姐,情不自禁落下眼泪。
罗母忽然抓住她的手,流着泪说:“丽华,姐姐对不起你。”
她不懂这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对不起是指的让她照顾自己吗?可是这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这三个月比她在外面打工几年赚到的钱都多,也更轻松,她甚至应该说一声感谢。
罗母没了,她半是悲伤,半是失落,失落的是她这份工作结束了,她必须离开别墅,回到本来的生活中去。罗应强会给她一份新的工作吗?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又感到罗母尸骨未寒,自己就在想钱的事,着实卑劣。
罗母重病期间,罗应强没有回来,反而在罗母咽气之后迅速出现,表情十分沉重。她以为罗应强回来是为了给母亲办一个风光的葬礼,然而罗应强却只是到窗边看了母亲一眼,便转向她,像三个月前见到她时那样说:“范姨,跟我来一趟书房,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万分不解,脚步像被焊在地上,但罗应强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感到畏惧,她不得不跟在后面,书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感谢你这三个月来为我母亲付出的精力的和情感,有一个家人在一旁陪伴,她最后走得应该很安详。”罗应强用强势的语气说着客气的话。而她心中喊道:没有,她走得不安详,她有遗憾,你为什么不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罗应强忽然叹了一口气,“但她老人家走得实在不是时候,接下来,我还有很多场合需要她啊。”
她只是个初中都没有读完的妇人,听不懂罗应强的话,茫然地站在原地,“什么,什么意思?”
罗应强笑了笑,“范姨,等我母亲下葬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她结巴道:“找个别的工作,罗先生,你们公司……”
罗应强抬起手,纠正她的说法,“不要叫我罗先生,这太客气了。我母亲将你看做妹妹,你就是我半个母亲。”
也许是本能,她感到危险的迫近。
罗应强接着说:“出于商业上的考虑,我母亲会秘密下葬,我也不会告诉外人,她已经病逝。所以我需要另一个母亲,必要时陪在我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依然是那个孝顺的儿子。”
她瞪大双眼,难以消化听到的事。母亲,母亲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
罗应强示意秘书进来,将一份合同放在她的面前,“小赵会详细给你解释上面的条目,没问题的话,你就签个字。范姨,我很相信你,除了我的母亲,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你没有儿子,那就由我来给你养老送终吧。也算是你陪伴我母亲的答谢。”
罗母的尸体还躺在床上,罗应强就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个新母亲。范丽华是个传统的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为人子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不敢反抗罗应强,行尸走肉一般坐下,听着赵秘书一句一句念着合同上的话,那些拗口的词语她听懂了,连成句子却一句都不明白。
赵秘书生了一张精明刻薄的脸,非常年轻,但让人害怕,他告诉她:“范女士,合同不急着签,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慢慢给你解释,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留在这里。此外,我们今天的对话具有保密性质,你不能告知任何人,做得到吗?”
她接连点头,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
罗应强没有逼迫她,她眼睁睁看着罗母的尸体被带走,次日罗应强就跟没事人似的出席活动。此后多次来到别墅的是赵秘书,询问她的想法。
她问,如果自己不签合同,今后会怎么样?赵秘书笑了笑,说不怎么样,只是回到和以前差不多的生活,不,也许稍微差一点,因为罗先生顾及名声,恐怕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函省了。
她急切地问,那她可以去哪里?赵秘书笑道,说:“金丝岛吧?那里今后肯定是个天堂。”

金丝岛?那是哪里?范丽华根本没有听说过!
和罗母刚过世那天相比,她已经冷静了许多,翻来覆去想其中的利弊。她已经知道罗应强并非真正的孝子,罗应强不会放心让她走。她有能力和罗应强作对吗?没有!那么她根本没有选择,只能留下来扮演罗应强的母亲。
“我签。”她颤抖地拿起笔,看到赵秘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最初,她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给罗应强当妈,衣食无忧,还有佣人可以使唤,偶尔罗应强需要展示孝心的时候,她穿金戴银去走个过场就好。
但年复一年,她感到自己就像个被圈养的畜生,罗应强不允许她离开住所半步,她的一言一行都被监视,她失去了自由,成为恐惧的囚徒。
每次作秀活动,罗应强都会规定她必须说什么话,必须有什么表情,做不到虽然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但罗应强冰冷的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杀死。
在没有尽头的孤独和担惊受怕中,她终于明白罗母临死前那句道歉的意义。罗母大约早就知道罗应强有什么计划,却从来没有提醒过她,反而帮着儿子将她吸引到罗家。
但她也无法仇恨罗母,在她看来,罗母是个比她更可怜的女人,得了重病,儿子无暇陪在身边,明明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却不能让她死,一旦死了,怎么展示那大受好评的孝心?她已经死了,还要找一个人来扮演她,而她的骨灰呢?被凄凉地埋在什么地方?
听完范丽华的讲述,做记录的刑警倒吸一口气。
陈争继续问:“你有没有见过罗应强的其他亲人?比如他的妻子?”
“杜芳菲是个好人,她,她其实帮过我。”范丽华摇着头说:“就是因为她太好了,她有良心,所以罗应强容不下她!”
陈争慢慢引导,“怎么个容不下法?”
范丽华说,罗母重病时,杜芳菲曾经来探望过两次,但都来去匆忙,婆媳俩抱在一起哭泣。她当时并不明白杜芳菲为什么那么小心,后来才懂,她和罗应强的矛盾已经很深。
杜芳菲和罗应强是在一穷二白时走到一起,罗应强发达后,对身边的人多有忌惮,就算是同床共枕的人也得不到他的信任,杜芳菲知道罗母重病,罗应强却不愿意她来探望,多一个人知道罗母的病,就多一分泄密的风险。
范丽华开始扮演罗母之后,一切和外界的接触渠道都被切断了,只有杜芳菲这个名义上的罗夫人还能找到理由来看看她。
杜芳菲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老罗维持虚假形象的工具,他这个人眼里只有钱,什么亲情,在他看来都是粪土。范姨,你要好好活着。”
那之后,杜芳菲再也没有出现过,范丽华在电视中看到,罗应强说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妻子已经飞去A国陪伴。
“她们和我一样,也在‘坐牢’。我们这些知道他本来面目的人,一旦被外人知道,他经营的形象就毁了。”
陈争嘱咐范丽华好好休息,随后离开病房。范丽华说的这些让罗应强这个被害人的面目更加清晰,但警方尚未联系到远在A国的杜芳菲母女,他打造虚假形象似乎和他遇害也没有直接的关联。
范丽华提到的金丝岛,陈争有些在意。范丽华不知道这个地方,但他知道。
金丝岛是M国的一片群岛,十几年前还是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但现在已经被打造成了旅游、特殊服务、赌博的天堂。梁家那对双胞胎就死在那里,当年云泉集团的项目也在那里。
难道当年应强集团也关注过金丝岛?还是说,这只是他太敏感?
陈争站在住院楼门口,正在整理思绪,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人正朝自己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不久前打过照面的吴展。
陈争心下有了猜测。吴展刚才就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什么没说,现在没走,在这儿等着他,是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对他开门见山?
“吴局。”陈争说:“有事?”
吴展朝楼上抬了抬下巴,“和老太太聊得怎么样?”
陈争把范丽华的话去繁就简说了遍,吴展的眉心皱得越来越紧,“罗应强这个人……”
陈争观察他的神情,觉得他问范丽华只是对自己的一个试探,范丽华说了什么,他并不真正关心。
“吴局,你肯定很忙,在这儿等我这么久,不会只是随便跟我聊聊吧?”
吴展眼神一沉,“方便到我车上来一趟吗?”
陈争是跟着重案队的人一起来的,鸣寒把他的车开走了,他跟随吴展上车,“吴局,你这车停得够偏。”
吴展短促地笑了笑,“已经回去了,忽然觉得心里还是放不下,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
陈争问:“到底是什么事?”
车里安静下来,即便是陈争,也有点搞不清状况,吴展想要套他的话?车上有录音设备?但吴展一个副局长,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终于,吴展开口了,“南溪中学的案子,你还有印象吧?”
虽然和吴展的交集的确只有南溪中学的案子,但对方时隔十多年,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陈争还是觉得很古怪,“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成为刑警。吴局,那案子当时不是侦破了吗?难道出了问题?”
吴展再次沉默,陈争也迅速回忆了一下案件的大概情况——南溪中学是南山市的重点中学之一,从未发生过刑事案件,初三2班的学生历束星和平依依在一次课外活动后失踪,校方找遍了学校的角落,都没找到他们,警方介入调查,当时监控并未在学校普及,甚至无法确认他们有没有离开校园。
绝望的家长动用了一切关系,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孩子的消息。那时众说纷纭,有说孩子是受不了学校和家庭给与的压力,离家出走,有说是家长自己将孩子藏了起来,故意报警,向校方索赔。
三天后,一座早已废弃的工厂体育活动区突发大火,消防及时赶到,扑灭了大火,发现起火的地点是乒乓球场,而乒乓球场上面的棚子垮塌了。此处并不具备自燃条件,起火只可能是人为。消防员进入乒乓球场的废墟一看,竟然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经DNA比对,正是历束星和平依依。
大火和后来灭火用的水将现场的一切痕迹洗刷干净,调查短暂陷入僵局。直到后来警方锁定了平、历二人的语文老师薛晨文。
说起来,这其中还有鸣寒的功劳。
陈争和前来支援的刑警在案件大致侦破以后,就离开了南山市,后来陈争在内部文件中看过后续的收尾工作,薛晨文对罪行供认不讳,但在等待审判时心脏病发去世。
警方在他家中发现大量精神类药物,法医判断正是长期服用这些药物,导致他心血管衰竭,在犯罪、受审的重压下诱发心脏病。但这些药物是外来药物,薛晨文不可能经由正规渠道得到。
警方找到薛晨文的医生,医生惊恐万状,说薛晨文找他看病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他绝对没有开过类似的药,也未能治好薛晨文。
种种线索显示,薛晨文似乎是病急乱投医,自己在医药黑市上购买了这些药物。
由于没有投毒证据,薛晨文死后,命案自产自销。
“在垮塌的乒乓球棚附近,我们找到了一个蜻蜓简笔画,画得非常粗糙。”吴展说:“看上去是小孩随手画上去的。”
但简笔画并没有作为线索,毕竟在那种荒废的地方,这种图案太多。
吴展说:“薛晨文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我每次想到他,都还记得他那双眼睛,慈悲,善良,单纯。”
薛晨文的名字被完整地说出来,陈争的记忆也一点点复苏,他也见过薛晨文,那是个文质彬彬,乍一看有些柔弱的老师,和警方说话时细声细气,就算是最后交待罪行的时候,情绪也十分平稳。
他认罪让很多人感到不解,毕竟他是公认的好人,鞠躬尽瘁,他怎么会对两个孩子痛下毒手?他的自白是,他们骄横跋扈,不尊重他这个老师,他冲动之下酿成恶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嫌疑人口供完整,物证也完整,唯一停留在吴展心中的就是薛晨文的眼神。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觉得真正的恶魔不应该是这样的眼神。
时过境迁,薛晨文被淡忘,三年前,南山市发生了一起看似和南溪中学案毫无关联的案件,两个工人被杀死,警方围绕他们进行了大量走访,线索指向随机作案。吴展在现场看到眼熟的昆虫简笔画,不过这次不是蜻蜓,是一只蝉。
陈争呼吸一紧,“当年的案子凶手另有其人?”
吴展摇摇头,眼神疲惫,然后将手机递给陈争。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昆虫简笔画,蚂蚁。
吴展说:“程蹴他们没有注意到,洗脚城六楼的一根柱子上画着这个图案,很新,明显是最近才画上去。”
一股电流在陈争脊椎上飞窜,猛烈地冲向大脑,“你怀疑这次的案子和当年南溪中学的案子、三年前的案子有关?”
吴展将手机收回来,握紧拳头,轻轻捶着额头,“我不知道这些简笔画是不是巧合,但薛晨文这个人虽然认罪坚决,但杀人确实不符合他的本性。”
陈争冷静下来,“南溪中学那案子,凶手一旦被抓到,必然会判死刑,凶手另有其人的话,与薛晨文的关系应当相当紧密,他才愿意代替凶手去死。如果是被胁迫……吴局,你的印象里,他像是被胁迫的吗?”
吴展摇头,“顶罪的话,我觉得他是主动,看不出被胁迫的样子。”
陈争想了想,“这也说不通,我记得我们查这案子查得很艰难,当初条件比较差,他也有足够的时间消除证据。如果不是他认罪认得快,这案子说不定会一直拖下去,变成无法侦破的陈年旧案。”
吴展说:“工人的案子,就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陈争思绪纷乱,“真凶没有落网,多年后再次作案,并且留下‘签名’,中间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
吴展说:“不,假如这个可怕的猜测是真相,那他杀的人可能不止我们知道的这些。昆虫简笔画很普通,谁都可能画,而且不管是乒乓球棚的,还有洗脚城的,都不是直接画在尸体附近,有一些距离,一般勘查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只是对南溪中学的案子放不下,才会在意附近的墙壁。”
陈争沉默了会儿,“所以你才会亲自到医院来,想从被害人母亲口中打听到点什么。那重案队接下去该怎么行动?”
吴展叹气,“暂时还是按程蹴的想法去查,薛晨文都死那么多年了,早就把真相带进坟墓。这些案子是不是同一人所为,说到底只是我私底下的猜测,不能让它影响正常的调查。”
陈争扭过头,“那吴局,你找我……”
吴展忽然另起话头,“陈队,我听程蹴说,你们这次来,是在追查某条线索。能告诉我,是关于什么的线索吗?”
陈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立即回答。并非他不相信这位兢兢业业奋斗了多年的老刑警,而是“量天尺”的情报在省厅也是不会随意公开的,他和鸣寒的行动都得由唐孝理担保,他又怎么能随便说出来。
“是不能说的,对吧?”吴展点点头,“理解。我不是想打听机动小组的机密,纪律我还是懂的。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希望是我想多了,你听一听。”
陈争眼皮忽然跳了起来。
“南溪中学那案子,鸣寒算是出过力,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薛晨文身上,是他将我们引向薛晨文。”吴展说:“你在刑侦口干了这么多年,一定知道,有时找不到凶手,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在我们的视野中,而一旦我们盯上他,找到证据就是迟早的事。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鸣寒,我们后期当然也会查到薛晨文身上,但时间会自然清除罪证,让他认罪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陈争神情凝重地看向前方,心脏在胸膛里隆隆作响。
“薛晨文认罪不是被胁迫,而是主动,他是在保护某个人,相对的,薛晨文对凶手来说,也是个很重要的人。薛晨文死后,他会恨鸣寒吗?我觉得会。”吴展接着道:“让我放不下的是,你们前一脚来到南山市,案子后一脚就发生了。我不知道你们来查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藏在暗处的人有没有针对鸣寒的意思,但陈队,你和鸣寒都要小心。”
陈争郑重道:“谢谢提醒,我回头跟鸣寒商量一下。另外,三年前的案子能不能让我详细了解了解?”
吴展说:“回市局后,我带你去看调查记录。”
鸣寒还在槐李镇,太阳落山,不少菜农已经回到家中,也有一些聚集在批发市场打牌下棋,高谈阔论。鸣寒观察了一段时间,盯住几个五十来岁的,他们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精力相当旺盛,吹嘘着自己年轻时的能耐,啤酒一喝,更是满面红光。
这些人都是小老板,也许在城里人眼中,他们粗鄙土气,但批发市场外停着他们的豪车,他们的脖子上手腕上,挂着金链子名表。
鸣寒走近,当了会儿捧场的听众,问:“孙总,你以前跟罗应强干过啊?”
今天从市里送货的贩子已经把罗应强遇害的消息带回来了,大家的话题自然围绕着罗应强展开。罗应强早年亲自来槐李镇谈生意,上了年纪的菜农们基本都和他打过交道。这位孙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只听他得意洋洋地说:“哼,你这年轻人不懂事,什么叫我跟罗应强干过?当年他一穷二白,也就有一张会到处认哥哥叔叔的嘴,你别看他后来成了大老板,以前在我们这儿,他得求着我和他做生意!”
“哦哦哦——”大家一阵起哄。鸣寒接着问:“他怎么求的?”
孙老板面前扔着一堆酒瓶,醉是没醉,但谈性特别高,“求我们低价把菜交给他卖呗!他没有钱,空手就把菜拿走了。要不是看他姿态低,是个老实人,他那个兄弟又给他做担保,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所以说,他有现在的成功,都得感谢我们这些人!”
鸣寒问:“兄弟?哪个兄弟?”
孙老板嫌鸣寒麻烦,摆摆手,不耐烦,“我说话,你别打岔!”
鸣寒笑笑,踢来一根小板凳,“好好,我就听,不插嘴。”
孙老板看他那么大个个子,窝在小板凳上,忽然笑了起来,居高临下道:“哎别说,你还真像老罗,他当年也是这么坐着,求我们给他货呢!”
孙老板回味起来,感叹自己真是个好人。
槐李镇家家户户种菜,几十年时间,有的雇佣外面的工人,渐渐成了大菜农,有的那一亩三分地种出来的菜除了够自家吃,只够背着背篓出去卖。大菜农又从小菜农手里收菜,拉到城里去。
那时槐李镇的市场很混乱,大菜农三天两头抢资源,在镇里看着挺风光,但到了城里,却会被贩子盘剥,而运输的成本也巨大,他们实际上没有赚太多钱。
逐渐有贩子直接到槐李镇来收菜,这些人精明又有渠道,卡车一辆辆停着,将菜农们的价格压得很低。但大家一算,虽然单价少了很多,但他们不必担心销路,不用付出运输成本,所做的只是将菜送到批发市场,钱就到手了。
大小菜农都很高兴,纷纷和贩子签合同,回头再雇工人,扩大耕种面积,寄希望于种出更多的菜。
一些菜农早就认识罗应强了,他小打小闹做餐饮生意那会儿,为了以最低的价格买到菜,会天不亮就骑着摩托车来采购,跟个傻子似的。菜农们可怜他,能多塞点给他,就多塞点给他。当时有个大菜农,叫隋宁,是槐李镇最有钱的人之一,上一辈留下的田地大,他读过大学,学的还是农业,正好对口,种出来的菜又多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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