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趣打断他说:“以后少看点八点档电视剧。”
钟邱沿在周存趣锁骨上嘬了半天,种了颗草莓印出来之后,边端详边问:“刘小英到底什么意思?”
周存趣说,其实外婆是个很直性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她如果什么都没说,那应该就是真的没什么可说。可能是没话说,也可能是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刘小英真的没说什么,对钟邱沿的态度也一直没什么变化。
十月初某天,钟邱沿调回白班,开完最后一趟车是六点多。他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出驾驶位,打算把记录表拿给调度员。钟邱沿那天走进公交总站大厅的时候就看到刘小英抱着自己的小手袋坐在大厅沙发上。
钟邱沿顿了下,走过去问:“刘小英女士,你怎么不联系我一声就过来找我了?”
刘小英说:“本来没想今天来,突然又想今天来。”
钟邱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走到饮水机边给她接了杯热水,又走到刘小英身边坐下了。大厅里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刘小英抬头看了眼墙面的时钟,问钟邱沿:“你和周存趣,是那种‘同性恋’吗?”
钟邱沿看着她。刘小英低头说:“我老太婆虽然老了,但不傻。之前也感觉你们两个不对劲。”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零几年那会儿,城东凤山公园被人放过一把火,当时纵火的、公园里被火赶出来的人,一股脑都抓进去了。我还有印象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也进去了。那年我刚退休,听新闻听说,那些都是同性恋。那男老师后来就辞职了。我不太懂这个事。这两天吧,我跑图书馆去查书去了,也不太看得懂。我确实已经老了,要让我接受这件事特别困难。”
钟邱沿刚要开口说什么,他的手机叮了一声,周存趣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下班了吗?
刘小英看着钟邱沿的手机壁纸,屏幕上周存趣拿着绘本,开心地笑着。她和钟邱沿两个人并排靠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公交大厅里偶尔走过的人。刘小英叹口气说:“但是我很爱周存趣,肯定比你爱。”
钟邱沿说:“你这老太太,你现在要比这个是吧。”
刘小英说:“就比你爱。”
她笑了下,继续说:“但是我可以爱周存趣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虽然我弄不懂‘同性爱’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个蛮好的人,周存趣是个蛮好的人。那你们要是相爱,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刘小英喝了口手里的热水,手有点微微颤抖地和钟邱沿说:“哪天二外婆到天上去了,会保佑你们俩的,外婆这个人,说到做到。”
清早,周存趣送完钟邱沿上班,开始站在楼底和“双黄蛋”爷爷一起看早报。那天的早报上说地铁七号线今日全线通车。岩山野生动物园的小老虎突然逃走,请市民注意生命安全。蓝色多瑙河小区七岁小朋友梦梦的头卡进了小区游乐设施里,施救半小时后成功取出。
周存趣看得饶有兴趣。他是从社会中逃出来的人,现在看社会新闻,突然有种新奇又有趣的感觉。他甚至蛮有兴致地看了一下地铁七号线是途经哪些地方。周存趣看到七号线也会穿过月湖公园。傍晚吃完饭下楼散步的时候,周存趣就拉着钟邱沿去看线路图。钟邱沿牵着他的手一晃一晃地说:“小笨笨,我在手机新闻里早看到了。”
周存趣继续研究着七号线的线路图,突然说:“下次什么时候,我要去坐你开的公交。”
他们对视了一眼。
周存趣这段时间白天下楼,和人简单交流都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们试着在傍晚正喧嚷热闹的时候在面包树街上散步。一开始,周存趣稍微走一会儿就不行了,迎面碰到谁都想躲开。后来,小胖子吃完饭见他们在楼底散步一定要加入。于是周存趣左边一个钟邱沿,右手拉一个小孩,两个人夹着他在街上走。小胖子一直和周存趣叨叨幼儿园里的事,话密的钟邱沿都插不进去。小胖子把周存趣拉得到处走的时候,钟邱沿在后面怒骂:“妈的,还给我,还给我。”
天气凉起来之后,晚上散完步回来,周存趣和钟邱沿就坐在沙发上陪刘小英一起泡脚。阳台上的晚风吹过来凉丝丝的,钟邱沿玩着周存趣的发丝。刘小英在一边看着看着电视就开始打瞌睡。周存趣也抚了下自己的头发,突然问说:“我现在一直要走出去,这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于是那周的某个午后,在进修理发课程两个多月后,大鱼突然被邀请到了刘小英家为周存趣理发。大鱼清了下嗓子,说:“首先感谢趣哥认可我,但是我有点害怕。”
钟邱沿说:“没关系,剪坏了,也就是这辈子走不出这个门而已。”
周存趣笑起来。他说:“就简单剪短就好,没事的。”
大鱼煞有介事地准备了全套工具,从洗头到剪发、刮胡子,全套服务。周存趣看着镜子里慢慢往地上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也没做事。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着大鱼把周存趣的头发剪短。
剪完的时候,大鱼揉了下自己的脑门,有点紧张地问周存趣:“怎么样?”
周存趣朝镜子里的大鱼笑笑,说:“特别好。”
周存趣转头问钟邱沿:“怎么样?”
钟邱沿摸了下他的头发,说:“感觉换了个男朋友,真好啊。”周存趣笑着在他胸口打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钟邱沿他们桑葚园三兄弟聚会经常去的街边大排档。钟邱沿捏着周存趣的手问他要不要紧。周存趣摇摇头。大排档到晚上八九点钟坐得满满当当。周存趣朝前后望过去,人头仿佛在海面上浮起落下。阿山过来得晚一点,特别实干地开了一瓶啤酒碰了下周存趣的果汁杯说:“来,恭喜趣哥从头开始。我一口干了。”
周存趣笑着举起来喝了半杯。之后他就一直静静靠在椅背上,听着钟邱沿和阿山、大鱼插科打诨。钟邱沿喝多了酒,脖子也会红成一片。他说到好笑的地方,揽过周存趣一定要说给他听。
周存趣安静听着,心里想起在那之前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兀自失眠读书的七百多个夜晚。那些夜晚像某座井底一声很长很长的回声。很长很长。长到他以为会永远困在那里。
钟邱沿突然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装那种可爱地语调问:“我们家宝宝是不是困了?”
大鱼啊了声,大叫:“恶心死了钟邱沿。”
钟邱沿敲了下桌子,也叫道:“又不跟你说。”
阿山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哎哎,别真打起来。好了,钟邱...哥,你赶紧拴一下他的狗绳。”
第17章 豆浆油条(五)
早上,早饭店老板看到周存趣都会条件反射地问了:“豆浆油条小笼包?”周存趣点点头。老板麻利地装好,递给他说:“你也不换换。”
钟邱沿都终于说:“哥,你能给我换两样早饭吗?”
周存趣喝了口豆浆,说他之前上班的时候感觉工作室楼下那间咖啡馆的可颂味道不错,于是每天早上都吃可颂吃了八个月。钟邱沿坐在驾驶位上,拍了下方向盘说:“小周啊,买早饭的任务你就做到今天吧。以后这件事总裁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他刚要启动车子,副驾驶位的车窗玻璃上贴过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周存趣和钟邱沿都吓了一跳。一个爷爷说:“今天的早报来了。”“刚来了。”
另一个爷爷问:“你怎么不下来看报?”“下来看报啊。”
周存趣说:“我今天要去坐早班公交车。”
三分钟后,钟邱沿开车出亲亲家园大门,后座上还坐了两位爷爷,也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要去坐早班公交。
钟邱沿做完开车前的准备之后,走到车厢后排的位置边上,看着夹在大黄爷爷和二黄爷爷中间的周存趣笑说:“我开这车都开了两三年了,今天又有点激动。因为家属来检查工作来了。”
大黄爷爷说:“别紧张。”二黄爷爷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邱沿无语,让他们两个老人家坐好扶牢不要摔出去。
“双黄蛋”爷爷跟着周存趣来回坐了两趟车,在早高峰开始前就提前在月湖公园下车了。二黄爷爷还趴在后车门问周存趣:“你不去公园走走啊?”
周存趣笑着摇摇头。
那天一整天,周存趣都特别耐心地坐在钟邱沿开的几班188路车的后排,手里拿了本杂志。早高峰的时候,车上人挤人,市中心十字路口车子又像头发丝一样缠成一团,半天挪一下。周存趣被过道上几个小学生挤得差点站起来。他一下子非常不适应,感觉头皮都开始发麻。熬完那一趟到终点站之后,钟邱沿跳下车去买了瓶饮料给他。
周存趣说已经好久没见过满车厢疲惫的人。大家一大早坐上公车,日日周而复始,这段奔忙结束了,就换辆公车换段路程继续。
钟邱沿说他一开始上班的时候碰到早晚高峰期也特别不耐烦。但是他的母亲,钟家村著名思想家邱雪梅女士说:“早晚大家都有地方可去不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一般开到午后,走一路就不会上来几个人了。快到末站的时候,车上只有做司机的钟邱沿和唯一的乘客周存趣了。他们一个在车头开车,一个坐在车尾看着杂志。车上的手拉环寂寂地左右摇晃。报站音响一下,车子靠站台停下,车门开合,再启动。一场小型的仪式。
傍晚最后一趟车的时候,上来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纸箱子坐到周存趣身边。钟邱沿刚启动车子,又突然停下来,推开驾驶位的挡板走过来,跟抱纸箱的男人说:“齐老师,你今天怎么带了一箱兔子坐车啊?公车上不能带家禽宠物,怕有味道。”
老齐说:“电视台边上的草丛里捡的,都蔫耷耷了,你看。”一窝兔子和老齐眼睛圆溜溜地看着钟邱沿。钟邱沿一时语塞。周存趣在边上说:“有没有人能来接你一下?坐公车的话,兔子很容易晕车的。”
周存趣帮着他把一箱子兔子带了下去。两个人站在站台上等人来接。蛮快就有辆黑色轿车急匆匆过来,车里的男人降下车窗,皱眉问道:“你又哪里捡的兔子?”
周存趣帮忙开车门。老齐抱着一箱兔子艰难又笨拙地挤进了轿车的副驾驶位,边说着:“电视大楼边上...”
驾驶位上的人无奈地帮着他把安全带系好。老齐嘟囔着:“开慢点,兔子晕车。”
驾驶位上的人应了声,和周存趣道了声谢就走了。
等钟邱沿也开着车来接周存趣的时候,周存趣正坐在站台边的椅子上发呆。月湖大道上铺满了黄绿落叶,他抬头望着毛绒绒的路灯光。钟邱沿降下车窗问:“帅哥,今晚有约吗?要不我请你吃饭?”
周存趣笑说:“我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钟邱沿问:“什么啊,你男朋友有我好吗?”
周存趣开车门坐上去,搂着钟邱沿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说:“我男朋友特别特别好。除了是个小处男,脱了裤子就断片...”
钟邱沿忽然脸涨得通红,吼了声:“啊,救命,没完没了了。救命啊。”
周存趣哈哈笑起来,揪着钟邱沿的脸又亲了一下。
就前个周。两个人亲热着亲热着都到那个份上了,第一次想着做做看。钟邱沿把周存趣内裤褪到小腿根上,周存趣分开自己的腿。钟邱沿忽然就跪在那里不动了。周存趣后来叹了口气,说:“我都快着凉了,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钟邱沿脸红红地嘟囔说:“不太知道...”他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周存趣自己拉着钟邱沿的手开始教他怎么做。钟邱沿塞手指都是硬塞,一点技巧都没有。周存趣痛得揪着钟邱沿的头发差点哭出来。钟邱沿摸着周存趣的小腿,凑过去边亲他边道歉。
钟邱沿回想到这里,朝自己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单手握了下拳说:“哥,我决定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周存趣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晚他们撇下刘小英,在外面找了间餐室吃饭。那间餐室在周存趣家小区后面。他从初高中开始就经常一个人去吃东西。小店连装潢都没怎么变过,暖黄灯光底下,几张餐桌。店主人穿条纹灯芯绒布围裙给他们端餐食过来。餐桌边上贴了很多食客的留言和心愿便利条。周存趣低头吃着椰子红糖汤圆,想起有几个能见度很低的冬天的夜晚,他补完课之后背着书包推开挂了风铃的餐室小门。他报完菜单之后,坐着等餐,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后来进入社会工作,每年会过来吃一次东西。但他还是日日周而复始的不知道在奔忙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一次超过八小时的觉。
钟邱沿咬着勺子,抬头去看那些留言。好像某种缘分,他在无数张留言条里面看到了周存趣的那张。上一次,差不多二十六七岁的周存趣在上面写:天天开心。然后画了一个笑脸。
这张“天天开心”周围还有无数张“天天开心”。周存趣像是连愿望都想不出来,于是随便抄了一张上去,当作他人生的企盼。
周存趣仍旧低头尝着很久没吃过的甜品。钟邱沿忽然站起身把周存趣那张便利条拿了下来,他拿笔写了会儿,笑眯眯地举起来给周存趣看。钟邱沿把纸条上的字改成了:我们天天开心。他在周存趣的笑脸边上画了一颗自己的脸,有两道弯弯的笑眼。
周存趣愣神看着那张纸条。二十七岁充满疲惫的自己好像坐在旁边桌写完纸条之后随手按在墙上走出了门。钟邱沿把纸条贴回了同一个地方。
他们开车回亲亲家园的时候,车子再经过月湖大道。周存趣开了下车窗。他忽然叫道:“停一下。”
一分钟后,“双黄蛋”爷爷又爬上了钟邱沿那辆车的车后座。一个爷爷骂另一个:“都怪他,都不知道坐哪辆车回家。来回坐错了好几趟。”“都怪你。”“怪你。”“就怪你。”
两个人在车后座吵吵嚷嚷,差点要打起来。钟邱沿无奈道:“别吵了,好吵啊你们两个,哎我说....”
周存趣忍不住笑起来。他又转头去看窗外。月湖公园的小水鸭们又已经开始休息了,大道上的树影与灯光斑驳,有零落的行人漫步过街。周存趣趴到窗沿上,望着自己人生里第三十一个秋天。他现在居然真的觉得好开心,开心得有点想流泪。钟邱沿转头看他的时候,周存趣背对着他,肩头微微颤抖,过了会儿,忽然伸手接住了一片飘下来的落叶。
第18章 豆浆油条(六)
刘小英大寿前夕,周存趣就已经能自如地进出亲亲家园了。早上他答应了陪刘小英去江边的健步道走路。周存趣起身,钟邱沿就跟着起来了。刘小英绑了个运动发带,脖子上缠着擦汗巾在玄关口热身的时候,就看到钟邱沿缠在周存趣背后出来。两个人半睡半醒地并排靠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然后半睡半醒地跟在刘小英身后在江边走路。
刘小英朝后吼一声:“跟上来,干嘛呢。”
钟邱沿抱着周存趣的胳膊惊醒了一下,大叫:“是,刘老师!”
走完路,他们一起在亲亲家园的早餐店吃早饭。老板在折叠小方桌上放下豆浆油条,说着:“刘老师,这俩都是你孙子啊,之前都不知道。”
刘小英眯眼睛喝着白粥,说:“对啊。”
早餐店的蒸笼扑扑往外冒热气。急着上班上学的人拎上早饭擦着他们走过去。钟邱沿和周存趣碎碎说着什么事情。钟邱沿拉着周存趣的手,半撒娇着问:“行不行啊?”周存趣笑笑,没说话。刘小英托腮看着他们,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周存趣额前的头发。
周存趣抬头看她。刘小英说:“没事,吃饭吧。”
亲亲家园的街坊邻里走进走出跟刘小英打声招呼,又忙着做自己的事去了。一周后,酒店大厅里的人走进走出,也是那样站到刘小英身边,跟她说些祝寿的话。刘小英穿着特别定制的新衣服,笑眯眯地坐在主桌上。
晚饭前,齐至秋拉她出去,大家一起拍一张全家福。大厅里放了一把椅子,刘小英坐下,其他儿孙绕着她站成两排。这种拍照时刻,刘小英总会忽然想起以前在实验小学司令台上给获奖小朋友颁奖拍照的时候。她有些拘谨地坐好,忽然又转回了头。
齐至秋在后排喊:“老太太,干嘛呢,看前面。”
刘小英在找周存趣。她看到周存趣站在第二排的角落里,周铭和齐兰香像是躲着他一样,站到了齐至秋一家边上去。刘小英张了张嘴,周存趣咧嘴朝她笑了笑。
临出发前,是齐至秋来家里接的他们。刘小英和周存趣换好衣服,一起趴在阳台上吹风。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刘小英笑说:“你还别说,一不小心就活到八十岁了。”
周存趣也笑起来。他看着楼底的报纸告示栏,转头对刘小英说:“外婆,一直没说一声,谢谢你。”
他们走进酒店之前,刘小英一直牵着周存趣的手,就好像她很紧张一样。等进了酒店厅堂,祝寿的人群像浪潮涌过来把他们冲散了。刘小英和过去的学生、同事朋友聊着天。她抬头的时候,看到周存趣靠在椅子上和齐至秋说着话。刘小英感觉自己或许是做惯了老师。她一直在心里替周存趣预想着,他应该怎样解释自己消失的两年。但周存趣表现得比她想象得镇定。他穿着一套钟邱沿和他一起去挑的休闲西服,蛮轻松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样子看起来又像是二十九岁以前的周存趣了。
摄像师在前边喊:“我数一二三,大家都看镜头哈。”
刘小英转回了头,并腿坐好,拍下了她八十岁、子孙满堂的全家福。那张照片后来被洗出来放大,裱了框之后送到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刘小英会在相片上看到,周存趣站在二排的最左侧,周铭和齐兰香站在最右侧。
那天吃饭也是,周存趣坐在刘小英那一桌,周铭和齐兰香挑了另一桌坐。他们自始至终像陌生人一样擦过彼此也不说话。
宴席结束的时候。刘小英在酒店大门口又和几个朋友热聊着。那天真是她人生当中很幸福的一天。她不知道她谈天的当下,周存趣在上齐至秋的车之前也被周铭拦了下来。他站到周存趣面前,说:“好了,我还是想跟你谈一谈,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周存趣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就是那种突然被大学教授拉住,让他说出人生规划的茫然。周铭有点生气地问:“你不是还打算躲回外婆那里吧?我们抛开别的,周存趣,我跟你抛开别的,你觉不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自私?”
周存趣始终看着周铭,大脑渐渐适应着再次听到周铭说教的声音。周铭忽然提高嗓子叫道:“别的不说,外婆身体多不好你知道吗?”
刘小英突然转回了头。周铭推了周存趣一下,继续说:“外婆去年查出来得了烟雾病,头痛呕吐,还得照顾你。你在干嘛呢?躲在房间里看书!”
刘小英站在酒店门口叫起来:“不准说了周铭!”
大厅里进进出出的宾客都停下来看热闹。但周铭继续对着周存趣大骂:“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我们夫妻俩笑话。都是因为你....”
刘小英大骂:“我说不准再说了周铭!”
周铭最后说:“你不如一辈子躲在里面。干嘛还突然出来了....”
刘小英捂着自己的心口,哭叫起来:“不要,不要听,周存趣你过来外婆这里。”
那天,周存趣转过头望向刘小英,仍旧安慰似地咧嘴朝她笑了一下。刘小英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是不是有很多次,她明明站在那么近的位置上旁观着,但是没有看到那些刺到周存趣身上的伤口。因为他很擅长在这种时候,继续安慰自己,安慰别人。
刘小英朝周存趣伸着手,闭上眼,昏倒在地上。
第19章 野葱炒饭(一)
刘小英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很白。她转了转眼睛,病房里只看到齐至秋一个人。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齐至秋问:“还舒服吗?”
刘小英慢慢地恢复着意识,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问:“周存趣呢?”
齐至秋倒了半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说:“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昨晚有人把他接走了。”
十一点左右,钟邱沿手机响。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对周存趣说:“老太太应该醒了,来电话了。”
他接起来,压低声音说:“刘小英,你外孙现在在我手上,准备一个亿赎人,不然的话我就撕票了。”
刘小英没说话,钟邱沿说:“那五千万总行了吧。”
刘小英虚弱地笑了声,说:“你把电话给周存趣,我和他说,在钟邱沿眼里你就值五千万。”
钟邱沿叫起来:“挑拨离间你,真讨厌。”
刘小英叹了口气,问:“周存趣还好?”
钟邱沿不知道在吃着什么东西,支支吾吾说:“挺好啊,放心,我把他带回我家了。”
昨晚,刘小英昏倒之后,酒店门口乱成一团。齐至秋骂了周铭几句,抓着手机喊救护车。周存趣仍旧靠在齐至秋的车边上,过了会儿,突然问周铭:“你们现在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周铭愣了下,问:“你说呢?”
周存趣笑了下,说:“那就好。真好。”
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周存趣和齐至秋一起跟上了车。刘小英在医院接受了检查,基本没什么大碍。烟雾病本身是个很麻烦很棘手的毛病,就是颅内血管很差,过度换气或者情绪过度都有可能发病。
晚一点,钟邱沿赶过来的时候,周存趣靠在走廊上低头撕着手上的死皮。钟邱沿有点气喘地问他:“刘小英怎么样了?”
周存趣说:“还好。”
钟邱沿揽过周存趣,摸着周存趣的背问:“那你还好?”
周存趣靠在他肩头点点头。他知道周铭也没说错,他确实很自私地依靠了外婆两年。周存趣垂着眼睛问钟邱沿:“你是不是也知道外婆的病。”
钟邱沿说:“啊呀,我认识她不就是因为她在路边翻倒了嘛。当时医院检查就说老太太有挺罕见的血管疾病,弄得不好就会昏倒。她醒了自己犟嘴说只是高血糖。”
周存趣没再说什么。齐至秋走出病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钟邱沿拉着周存趣说:“小朋友,月湖公园的小水鸭都睡觉啦,我们也先回去休息吧。”
他把周存趣带上车,车子开回亲亲家园。一路上周存趣神色如常地和钟邱沿聊着天,到家之后,周存趣说着这两天降温了,昨天他们盖的被子太薄了点,白天他刚晒了床厚被子打算换一下。
换被套的时候,钟邱沿爬进被套里在里面拱来拱去,最后也没把被子的四角关系搞明白。周存趣在那个蠕动的人身上锤了一拳,说:“等你套好天都亮了。”
钟邱沿钻出来呼吸了一下,一把把周存趣也捞了进去。他们在被套里滚成一团。新被套里有家用洗衣粉的香气。钟邱沿捧着周存趣的脸亲来亲去说:“香喷喷,香喷喷。”周存趣无奈地笑说:“能不能先套被套。”
房间里有几摞书摇摇晃晃,忽然轰然砸在另一摞上面。被套里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周存趣没钻出来下床整理。他突然躺在那里和钟邱沿说起,去年他在一本非虚构里边看到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男孩十三岁的时候因为被诬陷于是进了监狱。他本身是个有智力缺陷而且残疾的小孩,但被关进了成人监狱,判处不得假释终身监禁。记录下这个故事的那位律师去找这位男孩,已经是十四年后的事。律师说,他等在探访室里。已经二十七岁的男孩坐着轮椅,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律师不知道一位没有攻击性的囚犯为什么需要关进笼子里带出来。总之他被关在笼子里,背对着所有人。等狱警打算打开笼子把他推出来的时候,轮椅卡在了笼子里。所有的狱警使出浑身解数,用蛮力狠命地拉轮椅、扯那位囚犯,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最后商量说:“要不把笼子放倒,看能不能把他拿出来。”
律师说,那个智力缺陷的囚犯一直背对着他们。但他看到他的肩微微颤抖着,哭了起来。
周存趣看着钟邱沿说,他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哭了。他发现他明白一种被当成毫无个人意志的物品的感觉。
他说:“今天爸爸说,他对我失望了。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钟邱沿看着他,周存趣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了眼泪。他耸着肩,哭出了声来。他泪流满面地和钟邱沿说:“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对我失望了。”
第二天早上,钟邱沿醒过来不久,周存趣就醒了。钟邱沿嘿嘿笑说:“哥你眼睛肿得都要睁不开了。”周存趣又闭起了眼睛,抓着钟邱沿的睡衣,钻进他怀里又睡了一会儿。
八九点钟的时候,钟邱沿就开着车带周存趣出门了。周存趣问:“你开去哪儿?”
钟邱沿说:“我现在要绑架你。”
周存趣蛮好奇地看着他。跳舞女孩一圈一圈旋转着。车子开上高架又驶下辅道。钟邱沿一路把车开回了钟家村。
钟邱沿的车子开进自己家院子的时候。邱雪梅正穿着睡衣站在院门口和几个老姐妹聊闲天。她转头,看着钟邱沿下车。邱雪梅叫道:“这不是我失散多个月的儿子吗?儿子认不认识妈妈?”
钟邱沿也叫道:“什么妈妈,这不是我貌美如花的姐姐吗?”
说完,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周存趣在副驾驶位上差点笑出来。钟邱沿拉他下车,介绍说:“姐,那个,这是我好朋友。”
邱雪梅特别高兴地拉着周存趣转了一圈,说:“嘟嘟都没带城里的朋友回来过。快进屋,饭吃了吗?没吃吧。”她又扭头朝屋里喊:“钟宝臣你人呢,嘟嘟带朋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