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邱雪梅走上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的时候。钟邱沿正和周存趣把周存趣房间里的书慢腾腾地摞到一边,摞成两面书墙。房间忽然变得十分空旷,地板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中间有书的影子。等用扫帚扫过,拖把拖过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一间书堆像荒草般丛生的房间。他们在空出来的地方放上了一起买回来的不规则几何地毯,在书墙边上摆一张可以躺着看书的咖色小沙发。
那天一直忙到傍晚。邱雪梅也闲不下来,捞起袖子,帮着他们一起收拾客厅。刘小英生前就很喜欢囤东西,客厅各种柜子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什。钟邱沿从电视机柜里拖出五十多盒火柴的时候叫道:“刘小英打算拿去卖是吧,穿个红色斗篷站亲亲家园小区门口跟人说,只要擦亮火柴你就可以看见温暖的烤炉、喷香的烤鸭...”
周存趣还在矮柜底下发现了一大包纽扣。刘小英收藏了很多看起来非常漂亮的扣子。他们把那些东西用塑料箱子分类装好,一起放进了刘小英的房间里。
矮柜顶上放了一张刘小英四十来岁时候的黑白相片,梳两根麻花辫,穿白衬衫。钟邱沿用刘小英留下的火柴点了两支香,举在手里说:“二外婆,我正式住进来了,和你说一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然后他给刘小英供了两排AD钙奶,因为刘小英生前有阵子特别喜欢喝。他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说:“不够托梦和我说。”
邱雪梅站在他身后又抬头看了眼那张全家福。她总觉得正中间这张脸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忽然叫起来:“啊呀,嘟嘟啊,光忙着干活把你爸忘在客户那里了。我得走了,天呐。”
她留下两小篮草莓匆匆跑下了楼。
那天,钟邱沿和周存趣自己做了一大桌菜庆祝搬家同居。他们在暖黄色吊灯底下碰了碰酒杯。三十多年后,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终于换了新的住客。他们会把霉斑弥漫的墙皮重新粉刷,换掉掉皮的沙发、给餐桌铺上暖黄色的桌布和透明隔热垫。钟邱沿要在客厅里和周存趣接吻的时候,会哒哒跑过去把刘小英的照片翻个面,然后又滑回沙发上吻住周存趣。周存趣嗤笑着回吻他。
那年除夕,钟邱沿得回钟家村过年。周存趣一个人留在亲亲家园。他自己稍微做了点菜,然后开了一瓶红酒。周存趣朝刘小英的照片举了下酒杯,说:“外婆,新年快乐。”
钟邱沿隔一会儿就会给他发条短信,在那头哀嚎着:我怎么能扔下我们家乖乖一个人过年的,我这个禽兽。
周存趣回他说:你好好吃年夜饭吧。
他走过去开了客厅的电视机。但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刘小英走了之后,电视机就隔三差五出状况。
前两年过年,刘小英会被接走,去和四个儿女吃团圆饭。她走之前会在餐桌上做满好吃的,然后敲敲周存趣的房门说:“外婆回来再给你打包点好吃的。”
周存趣一般都不太会去吃。他那时差不多是忘记了那天是除夕,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他只会在口渴的时候出来喝杯水,然后被窗外的烟花礼炮声吓到,有点茫然地望着外面的热闹。
今年钟邱沿很早就开始念叨了,问他跟不跟着他回钟家村吃年夜饭。周存趣摇摇头,他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于是钟邱沿还是自己回去了,然后在过了零点之后,飙车从村里赶了出来。
那时周存趣刚洗好澡,盘腿坐在客厅里读一本不太费神的短篇小说集。钟邱沿拿钥匙开门进去,身上带满寒意地脱着鞋子说:“冻死我了。”
周存趣转头看着他。钟邱沿脱掉外套,滑到沙发边坐下,张开手臂说:“快抱抱。”
周存趣抱住他。钟邱沿说:“新一年第一次见面,有没有特别想我。”
周存趣说:“你上午刚走。”
钟邱沿又嚷嚷起来了:“你真的对浪漫过敏,周存趣。”
周存趣笑起来。
钟邱沿修好电视机之后,他们抱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周存趣后来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客厅灯暗着,身边空空荡荡。他身上盖着毯巾,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经常走出房间晃荡的点。客厅茶几上放着两盒蘑古力。他慌乱地起身,到处找钟邱沿,有点着急地推开房门、卫生间的门。
周存趣转头,忽然看到钟邱沿拿着茶叶罐,趴在阳台上抽着烟看远处绽开的烟花。周存趣身上裹着毯巾,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伸手拿过钟邱沿手上的烟抽了一口。烟头像一颗红色的小星星点在雾蓝色的夜空里。周存趣抬头朝空中叹了口烟。
钟邱沿回头,拿手背蹭了蹭周存趣的脸,笑着对他说:“新年好啊。”
周存趣搂紧了钟邱沿,把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新年好。”
第24章 稚茸炊饭(一)
年后,大鱼以及阿山两口子提着一些新鲜蔬果去亲亲家园找钟邱沿他们聚餐。他们到面包树街口的时候,就看到一辆mini cooper歪挤在便利店边上的一条巷弄里,弄堂里的电瓶车滴滴乱按喇叭,弄堂外边急着进去的车也嘟嘟按喇叭。
钟邱沿终于从副驾驶位上钻出来,打开驾驶位的门,说:“下来吧,大哥。”
周存趣下车,摸了摸鼻子,就在弄堂口站着,看钟邱沿把车倒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周存趣说年后施淑元借了他一辆车。他两年多没开过车,对城区路况也已经陌生。这几天钟邱沿在培训他上路。钟邱沿评价周存趣戴着副近视眼镜开车的样子像极了老大爷勾着背抖抖索索下象棋,真正的举棋不定。他们开回面包树街的路上,他都能边犹疑边拐进巷子里,然后堵死在里面。
过几天,钟邱沿就挺兴奋地和大鱼说:“哎,我跟你说好厉害,今天周存趣能自己开车上班去了。我看了下,开得还成,也就比别人慢十来分钟吧,蛮好的。”
大鱼在电话那头说:“太厉害了,趣哥甚至能边呼吸边开车。”
周存趣下车锁车的时候打了一串喷嚏。他上楼进工作室,隔间会议室桌子上已经放了他们这次项目的立体模型。过一会儿,施淑元让他进会议室一起讨论。周存趣脱了外衣,坐到客户对面的位置上。他和客户说话的时候,施淑元看着他,会想起之前和周存趣共事的时候。周存趣是那种很独的人,最擅长的是咬紧牙关闷头做事。施淑元有时路过他的工位,就看他神经质地在那里抚平贴在设计案上那张索引贴翘起来的角。他们那时常去工作单位不远的一间居酒屋喝酒聚餐。周存趣挺会喝酒的,可以自己一个人坐在卡座里倒边喝,喝很久。散场的时候抓着外衣站起身去厕所间里吐吐干净。他出来的时候,施淑元用中文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周存趣靠在居酒屋门口,眼神茫然地望着她,还是用英文说的:“哦,原来你也是中国人。”
共事了很久,他甚至没关注过施淑元也是中国人,甚至是他老乡。他就是这种人。
但那天,和客户聊完之后,施淑元和周存趣到大厦边上的吸烟角抽烟。周存趣靠在墙边,板着脸和施淑元又谈起刚才的项目。施淑元越过他看见一辆黑色越野在大厦门前停下。钟邱沿拎着一只粉红小猪便当袋跑过来,边跑还边向周存趣挥着手。周存趣低头扑哧笑出来,摁灭了手里的烟头。钟邱沿跑到他面前的时候,忽然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把周存趣整个裹了进去,咋咋唬唬地叫着:“怎么到室外都不穿件外套啊。手都冰冰的了,耳朵冰冰的,小脸蛋冰冰的...”
周存趣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想插话说下楼抽口烟就上去的,时间也不长。钟邱沿已经裹着他往车里走,边走边继续说:“今天休息,中午给你做了爱心便当,感动吗,感动请扣1,心动请扣2。又要浪漫过敏请闭嘴。”
周存趣整个人笑翻了,笑了好一会儿,转头的时候,发现施淑元眯着眼睛像观赏动物园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
那之后,施淑元看到钟邱沿就会和周存趣说你那只粉红小猪来了。周存趣佯怒道:“别这么叫他。”
施淑元笑道:“他真好啊,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她和周存趣两个人趴在工作室大厦的过道天桥上,看着无忧无虑的钟邱沿在楼底锁好车,绕着车钥匙想进大厦找周存趣。钥匙绕着绕着飞出去了,他又开始在那急匆匆地到处找钥匙。天桥上的两个人都看得笑起来。
那天钟邱沿接周存趣回家之后,走上亲亲家园五楼,大鱼和阿山又已经拎着几只塑料袋等在门口了。钟邱沿边拿钥匙开门边说:“真好啊,朋友们又来蹭饭了。我和哥的二人世界一点也不重要。”
大鱼和阿山像没听见他的明嘲暗讽,熟门熟路地挤进屋换鞋,放东西,打开柜子拿零食吃,给刘小英拜拜。
阿山那天拿了一个新写的故事给周存趣看,是一个关于海螺与男孩的故事。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在经常去玩的海滩上捡回家一个海螺。有一天晚上,他把海螺贴近耳朵,发现里面藏满了海螺从世界各大洋一路流浪过来收集的声音。赤道无风带的鲸鱼擦过海面的声音,太平洋沿岸的风帆声,码头边的女孩讲给大海听的秘密......海螺变成了男孩最喜欢的玩具。他每天带在身边。
我们故事中的小男孩是个特别普通的人,不聪明没野心,有一些长大之后还存有的善良和真诚。但大人的世界不会给真诚和善良什么嘉奖。男孩变成大人之后,发现原来他才是坐在世界这个巨大的海螺里被困住的那个。
周存趣趴在阳台上看完了那个故事。他说他很喜欢。阿山朝屋里看了眼,钟邱沿和大鱼在厨房做菜。他说:“哥,之前我跟大鱼私下里说过,你是不是在家里待太久了,想着找个人谈谈恋爱也不错,所以找上钟邱沿了。钟邱沿那个人又没心没肺的,被骗也不知道的。但现在看你们的生活真挺好的。”
他低头点了支烟,继续说:“其实你们谈恋爱之前,钟邱沿有段时间心情很差。他做公交车司机之前啊,其实还蛮想开一间餐馆的。我们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就业了,大鱼去鬼混了几年,钟邱沿在职校学做菜,然后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个朋友我们也见过,人挺活泼健谈的。他们一起学了三四年,很谈得来,后来就说要不一起开餐馆。当时钟邱沿很兴奋的,忙上忙下,店面都找好了,就在电视台附近,之前是个小仓库,面积蛮大的,押三付六,光房租要一下付出去快二十万。那个朋友突然说自己老妈病危,付不出钱,还要问钟邱沿借钱。钟邱沿之前陪他去医院看望过妈妈,他反正就当了真,傻乎乎借了。借完那个朋友就消失了。他后来就跟着他一个舅舅跟车实习做公交车司机去了。他也没和我们抱怨过什么,就说再攒钱呗,也没什么。”
阿山说:“跟车实习快一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他说他那天坐在空车厢里,外面下蛮大的雨。车开过江边那间五星级酒店的时候,他看到那位朋友穿着成套的西装从酒店里走出来,蛮意气风发的。钟邱沿说他立刻转回了头,看着车厢里成排来回晃的拉环,然后发现自己很伤心....认识你之前,那个朋友拿着钱来还他了,还说多给点,当作利息。那个人这两年混得很好,已经是小老板了....”
当时钟邱沿刚交完班,开着自己的车回家。他身上还穿着公交公司的短袖制服,后背淌满了汗,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很大的水杯,另一只手接过了那包钱。后来他就在出租屋楼下站着发了蛮久的呆。但是,过了几天钟邱沿就打电话给阿山和大鱼,挺高兴地说,钱收回来了,必须请客吃饭。
阿山说:“哥,他就是那么个人。可能不聪明没野心,但是也挺了不起的,对吧。”阿山朝周存趣笑了笑。
钟邱沿捧着只砂锅,站在餐桌边叫他们吃饭了。周存趣转回头的时候,钟邱沿刚放下砂锅。周存趣一直盯着他看。钟邱沿无声地问:看我干嘛?
周存趣无声地回答:喜欢。
他们隔着客厅同时笑了一下。
第25章 稚茸炊饭(二)
开春之后,有阵子钟邱沿换回晚班。他凌晨回来,洗完澡换好睡衣,掀开被子躺进去,在周存趣头发上亲一下。周存趣半梦半醒地嗯了声,自然地把脸埋进了钟邱沿怀里又睡过去。他差不多是九点起床上班。最近钟邱沿热衷于买情侣装。周存趣脱掉睡衣,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卫衣,他套上试了下,卫衣正面几个傻乎乎的英文单词。根本不是他平时会穿的风格。
钟邱沿在床上翻了下身,趴在那边睁开眼睛,带满鼻音地夸道:“好看。”
于是周存趣还是穿了那件松松垮垮的卫衣出门。
他进工作室的时候,施淑元端着杯咖啡从茶水间出来,说以为进来了哪个大学生。周存趣刚想说什么,手机收到讯息。钟邱沿发了张照片过来,他今天也穿了同款的卫衣,现在正下楼准备去阿山的汽修店洗下车。周存趣摸了摸胸口那几个英文单词,没再说什么,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施淑元经过他的工位的时候,看了眼电脑屏幕,忽然停住问:“不是,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做私活啊。我这个老板很伤心的呀。”
周存趣抬头看她,笑起来,说:“我自己设计着玩,不是要卖给哪个客户的。”
施淑元拉了张凳子过去看设计草图,窄小的两层店面做了整体格局改建。店铺门边的墙做了一扇上下拉伸的折叠窗,窗户底下一个木制的小缘廊。二楼的窗户整个打掉,做了半面玻璃金鱼缸。周存趣拿电容笔点着二楼的金鱼缸说,到了晚上亮起来,从远处看过来,肯定很漂亮。
施淑元问:“那这么漂亮的设计,你是打算拿给谁用啊?”
周存趣转着笔,笑笑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天气有点热起来。周存趣午休完,脱掉卫衣,里头穿了件华夫格的白色长袖衫。他喝掉了桌上留着的咖啡,和施淑元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那天午后的气温有点像夏天的提前入侵,不管不顾地差点冲上三十度。钟邱沿和阿山吃完饭,一起坐在汽修店对面的社区诊所门口聊了会儿天。阿山的老婆是个简餐店的服务员,最近刚怀孕。阿山说:“因为我一天到晚对她喊小心,小心。她决定说,以后我们的宝宝小名就叫‘小心’。”
钟邱沿撑着头,说:“挺好听的啊。”
阿山捅捅他问:“我们干妈没催着你找对象啊。我感觉,以她的个性早应该轰炸你了。”
钟邱沿说:“邱雪梅昨天还在打电话和我说这件事。”
邱雪梅致力于站在村口和她的老姐妹散布钟邱沿乐天勤快会照顾人,是个好老公的不二人选这个理念。很快有姐妹说有合适的人选。于是邱雪梅昨天就兴冲冲打电话和钟邱沿说了:“那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也在城里工作,是个酒店的大堂经理,我感觉合适。照片我发你看看。”
钟邱沿刚开完晚上第一班车,坐在一棵树荫底下仰头喝了口水,说:“我不要。”
邱雪梅嚷嚷起来:“你不去见见怎么知道啊?我以前可从来没催过你,但现在年纪都上去了...”
钟邱沿嘿嘿笑了声,和阿山说:“然后我问她,如果我喜欢那种,名校海归,性格温柔,能力很强的,最好是做建筑设计师之类的。她认识吗。”
阿山也笑起来,问:“邱雪梅怎么说?”
钟邱沿说:“邱雪梅说我真是病了。”
他们两个相视笑笑。
阿山起身去干活的时候,钟邱沿就开着车打算回家了。他把车载空调调低了一点度数,快开到面包树街的时候,分神看着头顶密密层层的法国梧桐枝叶。钟邱沿回过神的时候,打了下转向灯,然后忽然看到周存趣站在左边的街铺边。周存趣身边还站着个穿西服的男人,两个人低头说着话,站在一起。
钟邱沿停住了车,打开车窗。他打电话过去,问:“哥,你在干嘛啊?”
周存趣拿着手机,看了眼身边的男人,说:“我没干嘛,这个点就在工作室工作啊。”
钟邱沿愣了下,举着手机没说话。周存趣喂了声,问:“怎么了?”
钟邱沿靠在椅背上,忽然笑了下,说:“哥,你对我说谎的话,我会伤心的,我看见你了。”
周存趣抬头,在街沿边左右找,和车窗里的钟邱沿碰到了下眼睛。
邱雪梅昨天被钟邱沿挂掉电话之后,牛脾气上来了,今天直接开着家里的货车进城了一趟。她把车停好,拿纸巾按着额前的汗,跳下了车。“双黄蛋”爷爷把桌椅搬到了树荫底下,下着围棋。一个说:“五楼的追着跑上去,是不是吵架了。”“吵架了。”
“吵什么呢,跟我们说说啊。”“对,也不说说。”
周存趣本来体力就差,追了钟邱沿一路追上楼之后,整个人靠在门框边喘着粗气。他拉住钟邱沿的卫衣袖子,喘着气说:“再多跑几步我就要暴毙了。”
钟邱沿第一次对周存趣冷下脸,也没接他的话。周存趣晃了晃他的卫衣袖子说:“给我倒杯水。”
钟邱沿冷着脸给他倒好水,又冷着脸端过来塞进周存趣手里。周存趣喝了半杯水,靠在墙边,勾着钟邱沿的手问:“真不和我说话啦?”
他搂住钟邱沿的腰,贴上去,心脏还突突跳得很快。周存趣仍有些气喘地咬了下钟邱沿的下巴,小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嘟嘟。”
钟邱沿嘟囔:“所以为什么要说谎。”
周存趣捧住他的脸说:“对不起。我去办点事,站我旁边的是房屋中介。”周存趣亲着钟邱沿的鼻尖。钟邱沿问:“你找房屋中介做什么?”
周存趣不说话了,想凑上去亲钟邱沿的嘴。钟邱沿躲了一下,骂道:“要蒙混过关是吧。”
周存趣把手伸进了钟邱沿的卫衣里,抚过他的腰。钟邱沿打了下冷颤,刚要说什么,周存趣又吻住了他的嘴。
邱雪梅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五楼的门虚掩着。钟邱沿抵抱着周存趣靠在墙边接吻。周存趣伸舌头去缠钟邱沿的舌头,两个人像打斗似地亲着嘴。他们吻了一会儿停下来,钟邱沿愣了会神,嘀咕道:“哎不对啊,刚才我们说什么事来着?”
周存趣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拍他的脸问:“晚上出去吃饭好不好?施淑元推荐了一家素菜馆给我。”
钟邱沿边嘟囔着什么边转头看了眼屋外,然后忽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关上了门。
第26章 稚茸炊饭(三)
那几天,钟邱沿打电话给邱雪梅,邱雪梅一直拒接。轮休的时候,他就开车回了趟家。钟宝臣正在院子里把刚从地里锄上来的土豆冲洗干净。钟邱沿蹲下来问他:“邱雪梅人呢?”
钟宝臣说:“不知道她,最近几天早出晚归的。”
钟邱沿碰了碰钟宝臣的胳膊,问:“宝哥,她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钟宝臣垂头继续冲着手里的土豆,说:“她前几天城里回来,坐凉榻上哭了很久,问她也不说。”他忽然抬头问:“你惹她了?”
钟邱沿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没说话。
他那天再打开门,邱雪梅人就已经不见了。钟邱沿感觉后背都吓出了一身汗,咳嗽了一下,和周存趣说:“刚我妈在门口。”
以钟邱沿对邱雪梅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躲起来不解决事情的人。这次不知道是打击太大还是怎么样,邱雪梅没有再出现。
某天傍晚,钟邱沿刚出门上班,过不久周存趣下班回家,看到邱雪梅站在家门口。周存趣边开门边说:“阿姨,钟邱沿上班去了。”
邱雪梅跟在后头说:“我知道,我找你。”
邱雪梅进屋,拎了一桶自己酿的荔枝酒放在餐桌上。她到处走着,看着阳台上晒着的两件一大一小的卫衣,客厅茶几上周存趣的书旁边堆着钟邱沿的足球杂志。冰箱上用冰箱贴吸着钟邱沿给周存趣的留言纸条。邱雪梅拎着自己的红色小手包,停在矮柜边上。她问周存趣:“你是名校海归,建筑设计师?”
周存趣倒了杯温水递给邱雪梅,说:“确实是留学回来的,刚做回建筑设计师。”
邱雪梅点点头,靠在矮柜边。她沉默,周存趣就没敢说话,就那么靠沙发站着。邱雪梅后来嘀咕了声:“那你看上钟邱沿什么了,那小子什么都不行...”
周存趣诧异了一下。邱雪梅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了。周存趣跟着坐到了沙发上。日光西斜,邱雪梅看着窗外忽然说:“黄昏真的就会有这种旧旧的黄...”她转过头问周存趣:“你们怎么认识的?”
于是那天,他们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周存趣把自己的故事摊开来,揉碎了,研磨了,说给邱雪梅听。他发现他还是第一次完整且详细地复述这几年的经过,在那之前他和钟邱沿都没有那样子说过。
他说起,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说,不要当着猫的面换衣服。他问为什么。妈妈也没有说,但勒令他要这么做。于是他确实就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躲着家里那只猫。诸如此类的事情,诸如此类的语言,周存趣有一天发现,落进一个人人生中的语言也会构成命运。
他后来在日本独居生活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有一次他回家晚,发现猫从窗口跳走了,没有再回来。猫逃走的同一天晚上,齐兰香因为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从中国飞过来要照顾他。于是每周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齐兰香一定会跟着。他回家的时候就会有妈妈已经洗完衣服做好饭了,本来应该感到开心才对,但他越来越痛苦,于是跟那只猫一样,跳出窗口,逃走了。
外婆收留他的那两年,同样是会洗好衣服,做好饭等着他。但是周存趣从未感到过反感。他才恍然发觉,他搞错了,爱本来应该不需要用工作努力、精神状况良好、回馈妈妈来等价交换。爱可以只是外婆记得给他买蘑古力,允许他日复一日把自己囚禁起来。
日光沉沉。周存趣对邱雪梅说:“我把自己关了两年。一开始是不愿意出去面对世界,后来是习惯了,已经不敢走出去。然后钟邱沿来了。阿姨,有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到从我发小跳湖的同一个地方跳下去。跳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湖水,没有水草,就只是不停往下掉,醒来的时候感到精疲力尽。我现在还是会做这个梦。但是我在梦里都会跟自己说了,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钟邱沿在旁边呢...”
邱雪梅在一旁流下了眼泪。她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忽然仰头叹了口气。她轻声说:“语言,命运。同样的故事听了两遍,怎么不叫命运...”
她转头看向矮柜顶上,刘小英的相片。
那天钟邱沿听说邱雪梅去家里找周存趣了,换了班急匆匆赶回了家。他推开家门的时候,邱雪梅正拉着周存趣坐在餐桌边喝荔枝酒。酒的度数其实不高,但周存趣这几年都没怎么喝过酒了,喝了两杯人就晕得不行。邱雪梅在一边说什么他都点头。
钟邱沿揽了下周存趣,皱眉说:“邱雪梅你别折磨他了,人都醉成这样了。”
邱雪梅也有点醉了,指着钟邱沿骂道:“你,就是你。我生你这么个东西,真是二十多年没省心过。我都这岁数了,也没什么文化,还跑去城里到处找那种同性子女家长互助会了解情况,我生你跟我讨债。”
她站起身在钟邱沿头上结结实实打了一下。钟邱沿叫起来。周存趣眯眼睛哈哈笑了。
钟宝臣进城把邱雪梅拉走之前,邱雪梅坐在那里控诉了钟邱沿半来个小时。邱雪梅走后,钟邱沿把周存趣抱了起来,抱进卧室里。
周存趣红着一张脸躺到床头,抬手脱掉自己的上衣,伸开手说:“过来。”钟邱沿听话地贴上去。钟邱沿亲着周存趣的胸口,周存趣仰头轻叫了一声。他们搂抱在一起,接着吻。钟邱沿伸手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工具的时候,周存趣拽下了自己的内裤,蹭着钟邱沿说:“老公,快点。”
钟邱沿叹道:“你再叫一声,我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周存趣喝了酒之后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神志不清,一直哼叫着:“嗯,嗯老公...”
他坐到钟邱沿身上,皱鼻子笑说:“我自己来。”
钟邱沿还是第一次欣赏周存趣撑着手,在他身上自己动。周存趣叫起来声音已经带满哭腔,支撑不住地倒在钟邱沿身上,于是钟邱沿翻身把周存趣放到了床上,两个人贴合在一起不停晃动,不停晃动。
周存趣哭着一直喊:“钟邱沿...钟邱沿...”
第二天,钟邱沿分开粘在一起的眼皮,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大灯。时间尚早,周存趣已经出门上班去了。他从钟邱沿怀里挣扎着站起身的时候,钟邱沿半梦半醒地又伸手拉住了他,然后在周存趣的手心里亲了几下。周存趣摸摸他的脸,说:“我先走了。”
钟邱沿起身,打着哈欠,站在房门口伸了下懒腰。他走过矮柜的时候给刘小英拜了拜,然后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出来的时候,钟邱沿放在卧室里的手机在响。他没有跑去接,而是看着餐桌上的盒子。透明盒子里装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立体模型,是一个两层的商铺。
吊灯底下,玻璃金鱼缸蓝色的水里边,酣眠着金鱼与水草。一楼的门头写着:钟邱沿的小餐馆,一小扇日式的小门,窗户底下的缘廊上放着两个小人。室内一楼有料理台和吧台一体的单人食客座,二楼有靠墙的沙发卡座。地板是乳白底纹砖嵌蓝绿色碎块,墙面也是半白半蓝绿色的主调。
卧室里手机铃声不停地响着。钟邱沿走过去,拿掉了模型身上贴着的纸条。周存趣在纸条上写:钟邱沿小餐馆的地址在面包树街过去十月路xxx号,之前是小炒店,开了有十多年生意都很好,老板最近要回老家。如你所见,墙纸是不可能用浅紫色碎花,也没有巴洛克风格装饰。这是我亲自设计的,送给我认识的一位真诚善良的小男孩,这是给你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