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蘑古力(一)
刘小英七十九岁,退休前一直在城南实验小学做副校长,身高大概是一米五左右,手脚胖乎乎,拉一辆大红色小推车慢吞吞走过人行道。她转头看了眼礼让行人的公交车,然后栽倒在路上。
当时在公交车驾驶位上目睹这一切的钟邱沿差点大喊:“不是,现在碰瓷是这样的吗?”
但其实刘小英一生刚正不阿,绝不会做碰瓷这种事。她那天只是高血糖犯了,于是翻倒在路边。七十九岁的骨头摔那么一下,然后就摔坏了一条胳膊。
刘小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间医院里。胳膊打完石膏之后,钟邱沿左手一个老太太右手一辆小推车把她们送上了出租车。刘小英一生要强,气鼓鼓地说:“我就是伤了条胳膊,腿脚可好,你....”
钟邱沿说:“你刚用你可好的腿脚栽在人行道上。哎呦,路边几个老头赶紧冲过去救漂亮老太太。我说我这趟车反正马上开完交班了,还是我救你一下比较保险。老头万一抬你的时候把腰闪了。”
刘小英脸红了一下,靠坐在位置上嘟嘟囔囔。到家楼下,一生要强刘小英坚持不让钟邱沿再扶了。于是她在楼梯上慢吞吞淌,钟邱沿拎着小推车跟在她后面。老太太边走还边喊:“你不要催我啊,这台阶它比较高的,你有没有看到。”
钟邱沿无语道:“我没催你啊刘小英。”
老太太转头怒骂:“没大没小。”
两个人一路打着嘴仗,在楼梯上无比缓慢地挪移了一个世纪。好不容易挪到五楼,刘小英抖抖索索从口袋里翻钥匙出来开门。
那是钟邱沿第一次走进刘小英分的这套教师公寓,面积大概是八十几平,两间卧房。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是过时货了,但打理得十分干净。刘小英踮脚把钥匙挂回玄关的挂钩上,走到餐桌边上掀开保温罩看了眼,里边的饭菜没人动过。那时挂钟已经敲过了晚八点。她捧着一只石膏手,靠在餐桌边安静了会儿,转头问钟邱沿:“你吃饭了没?”
一生致力于美食研究的刘小英做饭很好吃。钟邱沿捧着饭碗埋头吃得特别香。刘小英坐在餐桌另一侧捧着自己的石膏手,钟邱沿背面的墙边放着一矮柜的奖杯奖状。某某年先进工作者刘小英。除了自己的,还有她那死老头的。矮柜顶上,有一张小相框框住两位老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刘小英最近常常盯着这张相发呆。
算起来,小男孩今年应该满三十一岁了。两年前,差不多是现在这个季节,外面有时晴有时雨。刘小英下午去上老年大学的书法课,走到三楼的时候发现淅淅沥沥下雨,于是返身回去拿伞。她那段时间开始,已经很健忘。等走到五楼的时候,已经忘记自己要拿什么。她扶在墙边,思索着,从大脑神经通路的缝隙间艰难翻搅。等雨帘落下来的时候,她终于记起自己要拿一把伞。
刘小英那天夹着雨伞,又气又沮丧地迈着腿往楼下走。在她走到一楼楼道口,倚在防盗铁门边上,撑开银行送的那把晴雨伞的时候,看到自己二十九岁的外孙周存趣像一包垃圾丢靠在防盗门外面。雨下得非常大,他仿佛无知无觉地垂头坐在地上,已经全身湿透。
刘小英后来总是自责,她的伞拿迟了。等她把雨伞伸到外孙头顶上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的世界被伤得再无生气。他抬头对她说:“外婆,我不行了。”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这两年周存趣住进刘小英这里,除了夜里可能会在家里四处走一下,其余时间一直就待在房间里。他不再和除刘小英之外的第二个人说话来往。
开头的一年,刘小英还试图和他沟通过,强硬的方式,示弱的方式,都没有用。周存趣不说发生了什么,也不肯出去面对世界了。
周存趣的父母,周铭和齐兰香上门来闹过。周存趣的朋友也来找过他。他永远待在房间深处闷头睡觉。周铭走之前,指着周存趣说:“就这点事,你成这样了?你有什么用啊。”
刘小英走上前,打了周铭一巴掌,说:“你再敢指着我外孙骂一句试试。还有,你们俩再敢踏进我家门试试。”
刘小英坐在餐桌边叹了口气。钟邱沿嘴巴里塞得鼓鼓的,举起一颗大拇指,说:“刘小英,你做饭真好吃。”
刘小英忍不住笑叹了声。
餐厅头顶的吊灯已经不太灵敏,发出的灯光有些暗黄。钟邱沿洗完碗,顺便帮刘小英把灯泡换掉了。他想把红色小推车里买的生活用品也倒出来帮刘小英分门别类放起来,小推车里骨碌碌滚出来好多盒蘑古力。钟邱沿叫道:“不是,你这老太太,你高血糖怎么还吃这么多巧克力饼干啊?”
刘小英一只手叉腰嚷嚷:“我就吃巧克力饼干!”
钟邱沿走前在玄关边换鞋边说:“别吃蘑古力了刘小英,下次再翻倒在路边怎么办。”
刘小英倚在门边,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小声说:“是啊,下次我再翻倒了怎么办。”
钟邱沿愣了下,抬头说:“我没别的意思。”
刘小英皱眼睛笑了下,说:“那是买给我外孙的。”
钟邱沿还在穿鞋,没听清,又抬头问她说了什么。刘小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她说:“是买给我外孙的,他爱吃。”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不到,钟邱沿就站在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门口,边敲门边喊:“刘小英女士,我帮你买好今天的菜了。”
钟邱沿敲了两遍门都没人开。他怕刘小英在屋里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开始加大力度敲门。过了不知道多久,门终于开了。门是开了,但没有人说话。钟邱沿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瘦瘦的人站在玄关口,头发披到肩上,身上穿一套深灰色睡衣。他仿佛他自己的一个影子,映在玄关地毯上。
钟邱沿拎着一大袋菜愣站在那里。他们两个就那么站着。过一会儿,刘小英在楼下锻炼完刚走到家门口,钟邱沿对着玄关口的人问出了第一句话:“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小英跳起来在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是笨蛋还是白痴?他是我外孙。”
钟邱沿痛叫了声,和刘小英解释:“不是,哥头发那么长,而且好白好美啊。”
刘小英说:“什么美,是帅气,我宝贝外孙好帅气。”
钟邱沿再回头的时候,周存趣已经闪回自己房间里了。
中午吃饭时间,钟邱沿帮着刘小英摆好碗筷,特别自然地推开周存趣的门,叫道:“哥,洗手吃饭。”
钟邱沿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他是第一次感觉,一个人的房间散发着石头与水草的气息。里头摆满了一摞摞的书,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没有开灯,没有拉开窗帘。周存趣在床头小夜灯边上抱着一本书抬头看他。
钟邱沿哇了一声,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手边的书,说:“真好啊。”他问周存趣:“哥,我能进来参观一下吗,不弄乱它们。”
周存趣还是没说话。
于是在两年之后,终于有人走进了周存趣的房间。那个人艰难地寻找落脚的地方,跟玩跳房子一样,在书堆中间穿来穿去。他走到床边,靠着床坐到了地板上。钟邱沿和周存趣介绍自己:“我叫钟邱沿,是开公交车的。我现在负责开188路,坐过吗,就是会路过市美术馆那一趟。”
周存趣还是没什么反应。钟邱沿像突然悟了一样,手舞足蹈地,不知道是在做手语还是在干嘛,然后嘴巴配合着说:“你是不是听不到?还是,嗯,不会讲话?”他见周存趣没反应,又动作夸张表演了一遍他的手语。
刘小英在外面喊钟邱沿,钟邱沿跳起来,在周存趣手里那本书上轻轻弹了一下,说:“我先出去了,刘小英在发什么火啊。”
房间重新沉寂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周存趣对着空气说:“没,坐过。”
第2章 蘑古力(二)
傍晚七点多下了班,钟邱沿等在城东菜场的烤鸭店门口。旋转烤箱里几只油滋滋的烤鸭坐着人生当中最后一圈旋转椅。这几天台风过境,雨连绵不断。钟邱沿摘下鸭舌帽,盯着壁挂电视里的晚间新闻发呆。
听说玫瑰园二期烂尾了,听说人民医院里有病人误食了隔壁床病人的药,于是昏迷不醒。钟邱沿从老板手里接过半只切好的烤鸭,眯眼睛笑说:“谢谢。”他开车到亲亲家园,想把烤鸭带去给刘小英和周存趣加餐。
钟邱沿在楼下停好车,住三单元二楼的一对双胞胎老头坐在别人的车库门口下围棋。两个人边下边八卦刘小英家的事。钟邱沿拎着烤鸭挤上去听。两个老头扇蒲扇的频率一模一样,一个说话,一个就会重复一遍。
“对咯,都两年不出门了,出大事。”“对咯,出大事。”
钟邱沿蹲下来问:“为什么两年不出门?”
老头摇摇扇子,说:“听说以前是个建筑设计师,可能闹出了点事。”“可能闹出点事。”
钟邱沿捧着烤鸭盒子继续问:“闹出什么事?”
老头落下一颗黑子,另一个接上一颗白子,说:“不清楚哇,你知道吗?”“不清楚哇,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钟邱沿又问:“然后就两年都没下楼了?”
老头点点头,说:“没见过下楼。”“真没见过下楼。”
钟邱沿站起身要走的时候,老头拉住他问:“哪来的烤鸭?”“烤鸭哪来的?”
那天,钟邱沿跑上楼,刘小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单手叠着衣服。她已经吃过饭了。餐桌上的保温罩底下留着钟邱沿和周存趣的饭。钟邱沿把烤鸭搁在桌上,问着:“哥也还没吃饭吗?”
刘小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吃你自己的饭。”
钟邱沿坐下来咬着红烧肉又夸了一遍:“刘小英,真好吃。”他吃过饭洗掉碗之后,挤到沙发边上帮刘小英叠衣服。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刘小英忽然说:“他的胃口时有时无,有时候好几天不吃晚饭的。”
钟邱沿叠着周存趣换下来那件灰色睡衣,哦了声。刘小英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电视机屏幕,说:“有时也不睡觉。”
周存趣确实常睡不着。他夜里就在刘小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坐在阳台的躺椅里抽烟。第二天再过去,拿来做烟灰缸的茶叶罐会被清理干净,继续放在原来的地方。刘小英已经不会说,你少抽烟,或者说,你不要抽烟。
同样的,客厅茶几上会留好给他买的蘑古力饼干,沙发上放一床小毯巾。刘小英做了一辈子老师,有四个儿女,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和同事朋友。但是自从周存趣住进来之后,刘小英也不叫他们来家里了。
只有上周,阿姨来跟刘小英商量她八十大寿的事情。那天晚上,刘小英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床毯巾。周存趣出去倒水的时候,外婆披散着头发,眯眼睛笑着问他:“外婆大寿的时候,你会和外婆一起去吗?”
周存趣拿着水杯愣在餐桌边。刘小英摇摇头说:“不去也没关系。”
周存趣坐到凌晨两点的沙发上,把那床毯巾盖到了自己身上,拿起了一盒蘑古力。蘑古力的盒子上第一次贴上了一张便条纸:哥,我是钟邱沿。你打开茶几第一格抽屉。
周存趣弯身打开了第一格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盒子顶上同样贴了一张便条纸:哥,我把我的面包超人小夜灯送给你。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打开它。
周存趣把夜灯按钮打开,面包超人通体发光,投到地板上的光像细碎的星星。周存趣抱腿盯着地上的碎光发呆。
第二天晚上,周存趣在冰箱门上发现一张纸条。钟邱沿说:我和刘小英特制了一款雨季特供饮料,客人,请拉开冰箱门品尝。
周存趣真的乖乖拉开门,倒了一杯果汁。他咂摸了半天,感觉里面像是加了香梨、牛油果、奇亚籽。周存趣靠坐在餐桌边喝完果汁,又去阳台上坐着抽烟。过了这么多天,他其实只和钟邱沿这个人打过那么一次照面。钟邱沿长得蛮高大,眼睛是那种天生的笑眼,笑起来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是很开心的。周存趣披散着头发,夹着一只细烟,朝外面的雨帘吐了口烟。
第三天的晚上,他会在自己的烟灰缸上都看到便利贴:你喜欢睡莲吗?
周存趣不知道钟邱沿干嘛要问这个。下一个晚上,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小束紫睡莲。刘小英是不会浪费这个钱买花的。钟邱沿在花瓶瓶身上贴了纸条说:这是我爸妈的花圃里自己种的,最近刚到花期。等白天的时候,它就会打开,你记得出来看看。
周存趣抚了抚睡莲的叶瓣。他几乎要忘了一朵真实的花摸起来是什么质感。那天晚上,也是周存趣第一次知道,紫睡莲闻起来很香。
第二天清早,刘小英起床之后就把睡莲花放到了照得到阳光的阳台上。她打着哈欠下楼做早锻炼。那天休假的钟邱沿在楼底碰到她,要了钥匙跑上楼。
他打开门的时候,周存趣的房门敞开着。钟邱沿在客厅里找了一圈,然后看到周存趣靠在阳台边,看着仍旧闭着花苞没有绽开的紫睡莲。那天是久违的晴天,周存趣抬头用发圈把头发扎成一束垂到了脑后,穿着背心趴靠在那里等着紫睡莲开花。他耳垂边有一颗灰褐色的痣,像耳钉一样。
周存趣就那么漫无目的待着,偶尔凑过去闻一闻睡莲花。
钟邱沿抓着钥匙,站在周存趣背后,呆呆地看着他。
除了出来看了几回紫睡莲,周存趣还是很少在白天露面。钟邱沿蛮担心地问刘小英:“他这样会不会缺钙啊?”
刘小英差点笑出来。
他们那会儿正一起在餐桌边包饺子和馄饨。刘小英指挥钟邱沿做,钟邱沿立正站好,捏着面皮说:“是,刘老师,好的,刘老师。”
他们做好的战果放进冰箱冷冻柜里。钟邱沿写了便利条贴在周存趣门上,说:冷冻柜第二格有芹菜肉馅和香菇肉馅的饺子,吃过的人都说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有可能还补到钙了。可以当宵夜,记得吃(钟邱沿)。
周存趣那天晚上走出房门的时候,盯着纸条看了蛮久。白天,钟邱沿走后,周存趣出房门倒水喝。刘小英站在背后问他:“钟邱沿那小子来,你会觉得烦吗?外婆的手拆了石膏应该就没事了,到时,我就不会叫他再过来了...”
周存趣抬头喝了半杯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轻声说:“没关,系。”
刘小英抬头看着他。周存趣拿着自己的水杯往回走,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第3章 蘑古力(三)
钟邱沿第一次在傍晚的餐桌上见到周存趣的时候,和刘小英两个人对面对坐着,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但是一点没动,光上下左右抬头低头看周存趣吃饭夹菜。那天不知道什么缘故,钟邱沿照例推开周存趣的房门,探头说:“哥,今天刘小英给你做了鸡汤,出来喝啊。”
周存趣靠在面包超人小夜灯边上,盯着他看了会儿,合上了书。
那天四方形的小餐桌上摆了五六只菜,胖乎乎的小电饭煲靠边放着。钟邱沿盛饭的时候说不知道谁家在做酸菜鱼,味道都飘进来了,香香麻麻的。刘小英端着蘸白切鸡的调料走出来,让钟邱沿往边上让让。周存趣洗好手,坐到了餐桌边。傍晚的餐桌才有的那种温暖的香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有点后悔走出来。
刘小英已经在他面前放了一碗鸡汤,特别高兴地说:“钟邱沿从乡下带回来的,真的是土鸡,特别香。”
周存趣没看他们,低头吹了吹鸡汤,尝了一口。钟邱沿差点想起立鼓个掌。
但整个吃饭时间,周存趣始终没说话,也没看他们,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完了碗里的饭。刘小英把他喝鸡汤的碗又拿过去,有些着急地说:“外婆马上再盛一碗,你再喝一碗好不好?”
周存趣低头看着自己的发梢,过了会儿,说:“好。”
刘小英赶忙站起身。钟邱沿跟着起身想去帮忙的时候,周存趣忽然抬头望向他。钟邱沿问:“哥,要什么东西吗?”
周存趣把一张便利条放在了餐桌上。他把纸条慢慢推到钟邱沿那边,然后看了眼刘小英。钟邱沿会意,把纸条收了起来。
那天,周存趣乖乖又喝了碗鸡汤,站起身走进了房间。他有点脱力地靠着自己的书堆坐下来,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外婆的高兴反而让他好难过。这几年外婆对着他哭过,也自己偷偷躲起来哭过。但外婆从来没说过求他出来之类的话。刘小英只有边哭边笑着和周存趣说:“你待多久,外婆就会养你多久。”
周存趣在纸条上对钟邱沿写:请你凌晨再来一趟,我会给你留好门。
凌晨的时候,钟邱沿推门溜进去。他打开周存趣的房门,轻轻关上,然后说:“报告,外面一切正常。”
周存趣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钟邱沿盘腿坐到床上,又开始一边自创手语一边问周存趣:“大哥想和我说什么事吗?”
周存趣没说话。钟邱沿挠挠头,想着要不要去外边把刘小英练字用的纸拿进来写字交流。周存趣开口说:“我,会说话。”
钟邱沿挑了下眉,盯着周存趣看。周存趣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的书,很慢很慢地说:“会说话。但是,很久没和人说话。”
他又抬头,问钟邱沿:“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钟邱沿笑起来,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
周存趣愣了下,张了张嘴巴,也突然笑了下。他这两年连笑都不怎么笑,调动面部肌肉的时候都觉得艰难。
钟邱沿那颗头转来转去,看着这间堆满书的房间。坐在房间深处的周存趣,像困在塔楼里很久很久,然后有一天从窗口放下了自己的长发邀他上楼的莴苣姑娘。这位“莴苣姑娘”跟他说,希望他能帮忙带着他下几趟楼试试。他想要在十一月有可能参加外婆的八十大寿。
周存趣低头揉着自己的指甲盖,说:“很麻烦你,但我,自己一个人可能,没办法。”
钟邱沿看着周存趣,忽然伸手拽了下周存趣的胳膊,说:“那从午夜没什么人的时候尝试看看好不好?今天要试试看吗?”
周存趣皱起眉,缩回了自己的手,说:“今天很累了,你先走。”
钟邱沿被赶出了周存趣的房间。赶出去之前,周存趣嘱咐他说:“不要告诉,外婆。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她会失望。”
第二天夜里,钟邱沿在家门口等着周存趣。周存趣换掉睡衣,穿了件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衣服看起来大了不少。他把头发扎起来,手里拿着刘小英的长柄伞。踩到屋外的时候,钟邱沿靠在墙边冲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周存趣吓了一跳,立刻想转头逃回房间里。钟邱沿拉住了他的手。
他带着他一点一点慢慢走下楼。住在四楼的租户经常换,最近住了一对脾气不好的小年轻。门口还贴一大张“和气生财”。三楼的庄老师是刘小英以前的同事,已经老年痴呆了,被送进了疗养院。二楼的,钟邱沿抓着周存趣的手腕说:“二楼的双胞胎爷爷,大黄爷爷和二黄爷爷昨天打架了,你不知道,二黄爷爷都被打哭了。我现在为了方便起见,会叫他们‘双黄蛋’爷爷。”
周存趣低头看着台阶。钟邱沿一直提醒他小心,最近因为雨很多,楼梯非常湿滑。
走到二楼的时候周存趣停了一阵子。他小的时候读的就是实验小学,所以在外婆家住过很长一阵子。下了课疯跑回来,上楼的时候会拿钥匙在墙上深深浅浅地划着玩。
他们终于走到一楼的时候,外面已经不下雨了。两年过后,第一次站在地球的表面上。周存趣抓着钟邱沿的手,低头望着老旧小区维修不缮的路面,水泥地中央长出青草和野花,花坛边新竖上去的“禁止踩踏”标牌。围墙以外的另一个小区已经整个推倒在重建了。周存趣看着安眠在深夜的塔吊机,发现世界不管怎样都在运转着,运转着,被离心力甩出去的,只有他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
钟邱沿也学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说:“夜晚好好闻啊。”
下过雨之后,春末夏初的夜晚,有一种很古老的气味。那天周存趣就只走到家楼下,接下去的一周,他也都只能走到家楼下。然后他和钟邱沿两个人并排站在楼底发呆。
差不多一周半之后的某天,全天新闻都在报道又有几级台风过境。钟邱沿开的188路公车当天下午都停运了。他本来想和周存趣说一声,今天要不就先不下楼了,外面风大雨大有点危险。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周存趣的联系方式,也不能不遵守承诺打给刘小英跟她说这件事。
那天晚上钟邱沿就还是在凌晨时间冒险开着车去了亲亲家园。他带着周存趣趴在三楼的楼道窗口看雨。周存趣伸出手接了一点雨,雨的温度和雨的质量,都已经是全新的东西。
到差不多凌晨一点,风大得钟邱沿根本不敢开车回家。他送周存趣上楼之后,问周存趣:“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一晚。早上等老太太出门早锻炼了我就开溜。”
周存趣没说好没也说不好,反正就由他跟进了家门。
钟邱沿脱掉上衣,大咧咧地躺到了床上。周存趣拿着自己的书站在床边,突然想把床上的东西裹起来扔到外面的厨余垃圾桶里。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让他浑身不自在。
周存趣靠坐到了地板上继续看书。钟邱沿趴在床上,撑头盯着周存趣看。他突然好喜欢这个房间,各个角落里堆满了或新或旧的书。刘小英说隔一段时间,周存趣就会给她一张需要购进的书单。她把书放在房门边,第二天那些书就会被分门别类堆进房间里。那些书或许是周存趣的砖,是墙,然后是堡垒。周存趣坐在书堆中间,茫然不知时间地读着书。时间由此失去了重量和意义,在这里变得如水波流长。钟邱沿回过神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盯着周存趣看了多久。
他忍不住凑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周存趣。周存趣吓了一跳,掰着他的手,说:“不要,搂我。”
钟邱沿搂着他晃过来晃过去,说:“就要搂就要搂。”
周存趣无奈,放弃了挣扎。钟邱沿闻了闻周存趣的发丝,自顾自嘀咕起来:“头发香喷喷的,身上香喷喷的。为什么刘小英跟你用一样的东西,她就没有这味道。”
周存趣叹口气,说:“你这样搂搂抱抱,不好。”
钟邱沿说:“都是男的,怎么了啊。”
周存趣说:“我是gay。”
钟邱沿没了声音。周存趣像是怕他不理解,转回头认真地解释了一遍:“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第4章 蘑古力(四)
第二天凌晨,那天周存趣走出家门,没看到钟邱沿在外面走廊上等他。他就着不很明亮的楼道灯到处找了圈,都没看到他。周存趣站在楼梯口朝下望,很想自己下去看一眼。他长久地站着,看着四楼那张大大的“和气生财”。
他不知道钟邱沿是不是被他昨晚的话吓到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再出现。周存趣又踌躇了一会儿,实在不敢自己下去。他朝自己叹了口气,转头走进了家门。
快两点的时候,有人一直按门铃。刘小英被吵醒了之后,披了件衬衫起来开门。她打开门,看到钟邱沿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舌头打着结说:“哎我...就是我...”
刘小英大骂道:“你,就是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钟邱沿在刘小英那只石膏手上轻轻拍了拍,说:“我忘了样东西,得拿一下。”
刘小英嘟嘟囔囔地摁开了客厅大灯,问说:“忘什么了啊,我怎么没看见你东西?”
钟邱沿推着她说:“刘小英你去睡吧,耽误你睡美容觉太不值得了。”
刘小英打了个哈欠,又骂了钟邱沿几句,进了房间里。
钟邱沿在客厅里缓了半分钟,悄悄打开了周存趣的房门。周存趣靠在床头玩着小夜灯。钟邱沿忽然“啪嗒”一声跪在了他的书上,说:“哥,我忘了我六月开始上晚班,要从六点开到凌晨一点。中途又不能跑过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啊哥,我给你买了十盒蘑古力赔罪。”
钟邱沿开始把塑料袋里的蘑古力倒出来。周存趣皱眉说:“从我的,书上起来。”
钟邱沿大叫:“遵命。”然后唰地站了起来。
他拆开一盒蘑古力递过去给周存趣。周存趣拿了一根咬在嘴里。钟邱沿也拿了根吃起来。他靠到周存趣身边跟他说:“以后我每天凌晨两点过来找你。”
周存趣本来想说他那么累就算了。但是钟邱沿咬着一颗蘑古力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塞给周存趣,含糊不清地说:“我以前的旧手机,卡是新办的,联系人只有我,没人知道号码的。以后你要联系我也可以打给我。不想打也没关系。我就是怕再联系不上你。”
周存趣低头点了点那部手机,屏幕亮起来,锁屏壁纸是钟邱沿和父母的合照。老钟特别瘦,邱雪梅又特别胖,十来岁的钟邱沿夹在中间咧嘴笑得特别开心。钟邱沿蛮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爸妈,在乡下种花种水果的。他们俩人都挺好的。”
周存趣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好奇地问钟邱沿:“那你,今年,你几岁了?”
钟邱沿抱着饼干盒,开心地说:“哥,我二十七了,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生日。”
钟邱沿走后,周存趣还一直捏着那只手机。手机屏幕的光在房间里显得十分刺眼。那种光亮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奇异而陌生。周存趣把它搁在了床头柜上。过了会儿,他又拿过来,点开屏幕,进到了主界面。页面上的东西钟邱沿都已经删光了,通讯录里只存着钟邱沿的手机号码,他给自己备注了一个“您的智能小助手”,后面是一个爱心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