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前的人并不知道,就算回头了,也只会发现他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所有的神情。
莲旦两手抓着自己的衣摆,眼皮红了。
陈霜宁给他做的那碗烂糊的面片或是面条,还有对方背着襁褓,任小旦啃湿他的脖颈和衣领的样子,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莲旦犹豫再犹豫,到底是回过身去,面对着陈霜宁,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钱,就算日子过得再难,做人也得守本分,要做个好人。”
陈霜宁垂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色的长袍一角无风自动。
莲旦向前一步,倏地握住他手腕,陈霜宁摆动的衣袍倏地如剑如刀般绷直。
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蛋流了下来,莲旦抽泣起来,软声软气地哽咽着说:“婆婆已然病成这样,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让我和小旦还怎么活呢?”
村里常徘徊在村头的疯老太太,听说以前也是个好的。她公婆没得早,后来夫君也死了,她自己带个幼子艰难度日,饭都吃不饱。
不仅如此,寡妇门前是非多,出门和人说句话,都要被传得很难听。夜里还有人试图闯进她家门,村里人听说了,不但不同情,还要怪她招蜂引蝶。
孩子病了也没钱治,孩子死了以后,她便疯了。
莲旦不敢想,他要是遭遇这样的事,下场会不会更凄惨。
陈霜宁的目光从那钱袋子,转向莲旦握住自己手腕的细细的血管脉络分明的手上。
良久之后,衣袍底摆柔软地垂下,他嘴唇动了动,说:“知道了。”
眼皮抬起,目光里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瞬间消逝了,陈霜宁看向莲旦哭泣的脸,缓缓道:“这钱,是下山前圆镜师父借我的。”
闻言,莲旦怔了一下,继而愧疚地脸都红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陈霜宁淡淡道:“不怪你。”
这时,莲旦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腕,连忙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语气软软地商量着说:“咱家虽然穷,但还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日子还能过。这钱太多了,我心里不安生,还是还回去吧,你看行吗?”
陈霜宁看着他,“嗯”了一声,说:“我明日上山还了便是。”
莲旦犹豫着扯着自己的衣摆,尴尬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赚钱的事不急,有你在,陈家那些亲戚都不敢来了,已经很好了。”
他抬眼看向陈霜宁抓着钱袋的手指,惋惜地道:“你本是读书人,让你干些粗活,实在是难为你了。”
说这话时,莲旦眼睛里闪着欣羡,和一点点隐藏不住的崇拜。
第二天,陈霜宁就被莲旦送出了门,去灵匀寺还银子。
陈霜宁出了村子后,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之后,继续往村外大路上走去。
却并不是往灵匀山的方向,而是去了镇上。
距离靠山村十几里地的这处镇子,叫作妙云镇。
这镇子规模不大,而且地处相对偏僻,与外面的交易往来不算多,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在这周围方圆百里内,没有更好的地方了,镇子附近的好多村民,连镇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外面大地方是什么样的,这镇子上的街道和店面,还有五颜六色的门脸、招牌,就够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的了。
陈霜宁脚程很快,到镇上时,大多数店铺才刚刚开门。
他站定在街上,来回看了看,便选定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径直进了一家在这街上相对较大的一个店面。
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在这开了有一年多了,信誉良好,金银珠宝首饰都保真,不欺客,样式还齐全,就连县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光顾。
黑色底红色字的布幡在风中呼呼抖动,牌匾挂在门脸上方,写着“兴隆宝铺”几个烫金大字,相当气派。
陈霜宁进门时,店里两三个伙计正在洒水打扫,见有客来了,其中一个连忙放下笤帚,小跑着过来迎客。
“客人,您看看想要买点什么?咱这里金银首饰和珠宝应有尽有,您尽管挑选!”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客的衣着,热情地招呼道。
这人身上没那些有钱老爷手上最近流行戴的大扳指,也没一些书生喜欢佩戴的玉饰,穿的衣裳齐整,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料子。
但伙计并没怠慢,一个是店里掌柜的规矩严,再一个,这人的气势实在是十足,他也不敢。
陈霜宁进门后,目光在店里迅速打量了一番,继而看向身边的伙计,在对方笑着想继续开口询问时,他亮出了手心里一样东西,那正是他乔装成游医时,手里拿着的虎撑。
只是这虎撑有些特别,表面刻着些特殊的花纹。
那伙计见了那虎撑先是一怔,继而脸色一变,忙深深鞠躬行礼道:“掌柜的在楼上,请阁下随我上楼。”
说着,他便恭恭敬敬地引领来客去了二楼。
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四五十岁的掌柜的,脸上没了平日的笑眯眯一团和气的样子。
他神色恭谨,向来人深深一揖,叫了一声“宗主”。
陈霜宁翻了翻手上的账目,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夸赞道:“做得不错。”
掌柜的忙道:“属下不才,还算不负宗主所望。”
陈霜宁放下账本,转身坐到了素雅的檀香木椅上。
掌柜的站在一旁,暗暗琢磨着宗主此次前来的目的,心里有些紧张。
他被招募进教里算起来有五年了,做的就是替教里经商的行当。
两年多前,教里出事时,对他这样的边缘人物倒也没什么大影响。
只是一年多前,宗主派人叫他过去,让他到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镇子开铺子。
具体经营什么,做多大的规模,带几个人,都由他自己定。
他便来这开了这家“兴隆宝铺”。
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指定他到这里来,是因为宗主在这附近发现了左护法的踪迹,但一时间还不好动手,便安排他带人在这里做个据点,收集信息和提供资金。
教众虽常在这落脚,宗主本人却是第一次来。
也许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掌柜的不免忐忑,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宗主,等着对方发话。
陈霜宁垂着眼皮,薄唇动了动,用他那种怪异沙哑的嗓音说:“给我拿支玉镯。”
“啊?”掌柜的没反应过来。
陈霜宁回忆着那个叫唐花的哥儿手腕上的镯子的样子,补充道:“不要看起来太贵的,要朴实一点。”
掌柜的挠了挠头,说:“宗主请稍等,我这就让人去拿。”
过了一阵,有伙计用托盘端来足足六七个各种样式的镯子。
陈霜宁垂眸翻看了一阵,拿起其中一个,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犹豫着道:“这支镯子水种不大好,还有裂,只值一两银子。”
陈霜宁犹豫了一阵,说:“太贵了。”
“啊?”掌柜的和伙计两互相看了看,一脸茫然。
陈霜宁有些不耐烦了,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点了点,问:“还有吗?”
掌柜的想说,这已经是店里最差的镯子了,但他不敢说,于是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这伙计很机灵,连忙道:“我马上下楼去取。”
又过了一阵,伙计拿了一只镯子回来了。
陈霜宁拿着这镯子在眼前看了看,问:“这是店里的?”
掌柜的看着那伙计,伙计满脸尴尬道:“是从外面地摊买的。”
陈霜宁满意地将之收了起来,掌柜的和伙计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宗主的想法。
陈霜宁起身准备走了,出门前他看了眼恭敬跟在自己身后的掌柜的,问:“身上有铜板吗?”
掌柜的忙拿出钱袋子,里面却都是碎银,他连忙把一边的伙计叫过来。
伙计一脸懵地拿出来一把铜板来,陈霜宁看了看,说:“太多了。”
他从对方手里拿了二十来个铜板,想了想,又数了十多个,说:“我还年轻,理应赚的多些。”
然后,在对方一脸懵的状态下,从怀里拿出来个钱袋子,扔到了拿伙计的怀里,说:“赔给你。”
伙计常年做生意,刚落到手里,就估摸着里面足足得有八两银子,顿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而那边,陈霜宁已经大步出门,离开了。
回家时,莲旦正在做晚饭,锅里熬的稀溜溜的玉米面粥,蒸了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馒头。
陈霜宁进了屋,莲旦忙起身问:“银钱都还回去了?”
陈霜宁点头。
莲旦又问:“怎么去了这许久,天都快黑了。”
陈霜宁说:“下山以后,我去镇上找了活做,这是今天日结的工钱。”
说着,他把那几十枚铜板拿了出来。
莲旦又高兴又不忍地看着他,说:“做什么活,累不累?”
陈霜宁摇头,说:“帮个富户做了一天账目,不累。”
莲旦眼睛里亮晶晶的,又是那种有些崇拜的眼神,他小声感叹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陈霜宁在他身后,看他高兴地把那些铜板收进了布袋里,藏进了柜子底下。
他手指动了动,想把怀里的镯子拿出来,但到底是作罢。
挨了一次说,陈霜宁得了教训。
今天要是把镯子拿出来,难免要再挨一次说。
第17章 人情往来
莲旦把钱藏好后,想了想,又伸手进去,点出来十个铜板塞给陈霜宁,嘱咐道:“给你放身上留着零用,在外面做工难免有个人情往来,该花钱时别舍不得花,不够再跟我说。”
陈霜宁“嗯”了一声,把这几个铜板贴身收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霜宁就出门了。
出了院门后,他回身朝门口望着自己的瘦弱的哥儿看了一眼,看到对方朝自己这边挥了挥手,才大步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今天他并没在妙云镇上停留,而是与暗中等待着的柳叔齐等人会和,用轻功沿着灵匀山山脉一路往西追击,奔出去足足五六十里路,在另一处镇子附近的山上,截住了一个脑袋上头发已经长到耳边的假和尚,对方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是圆镜最信任的属下,当日圆镜偷溜时,只带走了这人。圆镜把他留在这里探听消息,他要给圆镜传消息,一定知道怎么联系对方。”柳叔齐道。
陈霜宁垂着眼皮,看着这假和尚,衣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那假和尚被押跪在地上,神情怨毒,双目赤红地冲他“呸”了一声,骂道:“你背叛教主,不得好死!”
陈霜宁神情毫无波动,倒是柳叔齐回骂道:“你恶事做尽,助纣为虐,要死也是你先死!”
那假和尚瞪大了眼睛,还待要张口回骂,陈霜宁脚步一动,他倏地戒备地闭上了嘴,眼睛里极力掩藏着畏惧之色。
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圆镜在哪?”
假和尚额头青筋暴露,却仍闭口不语。
陈霜宁没再开口,在他转身离去的同时,那假和尚的脑袋就瞬间从肩膀头上滑落了下去,血喷涌上去时,那颗头的脸上还保留着震惊恐惧的神情。
眼看着陈霜宁杀完人便径自走了,柳叔齐抿了抿唇角,对旁边人淡淡道:“他身上被圆镜下了毒控制,继续问也是浪费工夫,收拾一下,埋了吧。”
此时,走出去一段距离的人却又停住了脚步,柳叔齐连忙几个跳跃赶了过去。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问:“身上有铜板吗?”
柳叔齐一愣,从身上好不容易找出来十多个铜板来,都双手递了上去。
陈霜宁似乎不太满意,但仍然将那些铜板拿了,然后倏忽间一个闪身,人就不见了。
柳叔齐虽然疑惑,但并不敢问。
他和其他几人料理好了尸体,收拾好各处的痕迹,这才沿着山林间的隐秘处离开。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工夫,柳叔齐突然脚步一顿,戒备地朝不远处的树林间隙间看去,在看清来人后,神情倏地放松,又很快紧绷起来。
他和旁边几个教众都低下头去,向来人深深躬身。
去而复返的陈霜宁衣角翻飞,几乎无声地落在他们面前,然后,将手里一包东西,塞给了柳叔齐,脚尖轻点,又瞬间消失了。
柳叔齐和其他既然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他手里的油纸包。
是热的。
柳叔齐纳闷地打开那纸包,发现里面是热腾腾的几个玉米面馒头。
他们都不明白宗主的意思,但既然在手里了,总不能浪费。
柳叔齐一脸懵地给同样一脸懵的众人分享了馒头。
这些馒头做的暄软,一捏只有小一团。
他们本来不觉得太饿,吃完了以后……好像更饿了。
晚饭前,陈霜宁回到了家,把怀里的十几个铜板拿出来交给了莲旦。
“今天的雇主给钱不多。”莲旦没问,他便解释道。
莲旦笑道:“村里出去做日结工的,也不是天天都能找到活做,能不空跑一趟就很好了。”
把这些钱藏进柜子里之前,莲旦问道:“身上零花还够吗,用不用再给你一些?”
陈霜宁说:“够了”
他买的是包子铺最便宜的馒头,做完今天的“人情往来”,还剩了五个铜板,足够明天继续“人情往来”了。
小旦的百天没像别人家那样办宴,陈老太太日日昏睡,醒的时候少,陈家亲戚又都豺狼一般,能不招惹是最好。
莲旦的爹娘更是连他生孩子都没来看一眼,更别说来给过百天了。
他娘家只有莲叶托人捎带了一双小虎头鞋和一顶虎头帽子。
唐花过来送了个彩绳编的很精致繁复的长命缕绳结,戴到孩子手腕上很好看,一看就是花了工夫的。
隔壁吴大娘则给送来几个鸡蛋,说再过一月,小旦就该能吃一点蛋羹了。
莲旦早就挑闲暇时,给孩子做了一身百家布的小衣裳。
这百日宴虽没办,但这一天也热热闹闹的,不算太亏待孩子。
晚上家里没外人以后,陈霜宁站在床边看了正手划脚蹬不停,嘴里还时不时吐泡泡的小旦,过一阵后,莲旦见他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了小旦的枕头边上。
莲旦站在旁边看着,陈霜宁说:“这书你替小旦保管,等他大一些识字了,再给他看。”
莲旦“嗯”了一声,珍惜地将那本书捧了起来,和家里的铜钱都藏在了一起。
陈霜宁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捧起那本书时的神情,等他藏好书以后,问道:“你读过书吗?”
莲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是窘迫的红,他摇了摇头,咬了咬唇,小声回道:“我不识字。”
陈霜宁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像什么都没注意到般,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莲旦垂着头,上了床哄孩子睡觉去了。
夜里,莲旦给小旦换尿褯子时,发现窗边的人还在,并没像以往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去了。
只是陈霜宁的坐姿与常人不同,他双膝盘坐在椅子上,双手结印轻轻搭在膝上,双目如佛陀般轻闭,面容平静。
莲旦蹑手蹑脚把换下来的褯子放盆里泡上,回床上前,经过窗边,他不由自主停留在了那人面前,定定地盯着对方。
月光下,合上那双眸子的陈霜宁,与他睁开双目时差异很多,几乎不像同一个人了……更像个假人一样。
看了一阵,莲旦看见,陈霜宁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打扰到对方了,连忙转身,匆匆忙忙又回了床上。
隔天,陈霜宁晚上回来时,不仅拿回来做日结工的工钱,还带回来了一套笔墨纸砚。
今天拿回来的铜板明显少了,莲旦知道他是买这些东西用了,但心里一点没有不开心,反倒在想,对方是个读书人,买书册本来就是应该。
直到晚上吃过饭,孩子睡下了,陈霜宁在窗边桌子上,把油灯灯芯挑亮了,把那几样笔墨纸砚都放好了,招手让他过去,莲旦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陈霜宁让他坐到桌边,问:“我教你认字,想学吗?”
莲旦坐在那里,灯光下,脸上的神情无法形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有几分迷茫,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难以抑制的希冀。
足足过了好一阵,他才跟怕吵醒浅眠的梦境似的,不安地轻声问道:“我能学字吗?”
陈霜宁回答,是直接将手里的书打开,翻到第一页,说:“我们就从一开始。”
两人一人坐在椅子上,一人坐在床沿,围着桌子,做“师父”的话少,但并不严厉,很有耐心,做学生的格外认真,一边认字一边偷偷抹眼角的湿润痕迹。
第18章 中秋月儿圆
莲旦确实聪明,也跟刚开始选的字简单有关,他第一天就记住了足足十几个字,不仅会认,还能写。
只是他握笔不熟练,字写得歪歪扭扭,纸张上经常有控制不好的滴落的墨汁痕迹。
对比陈霜宁写给他的例字,显得更无法入眼了,莲旦一边写一边窘迫得脸红,但又并不停笔,咬着牙一点点练。
夜深了,是陈霜宁催过两次,他才肯停手。
收拾完了,躺下时,莲旦久久睡不着,眼睛亮晶晶看着昏暗的床顶,翻来覆去的好一阵才困得直打哈欠,睡熟了。
陈霜宁教书,并不像私塾的先生那样,从三字经、百家姓讲起。他买来给莲旦学字的书是给刚启蒙的小孩子看的图画书,画多字少,而且里面多用日常字句,学完了可以立刻用得上。
用了十来天,莲旦很快就能把这本图画书全看懂了,里面的字也能大概写个一大半出来。
字都认全那天,莲旦兴奋地把书拿到小旦面前,给他从头到尾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小旦现在快五个月了,肉乎乎胖嘟嘟,长得比村里差不多月龄的孩子大一圈儿,小脸蛋长得粉扑扑的,特水灵儿。
他现在能自己趴一阵了,爹爹得意洋洋给他拿图画书讲故事时,他漂亮的丹凤眼里,漆黑的眼珠动啊动,竟像模像样地追着爹爹指在书页上的手指头,时不时回应似的“啊”一声,还颇像是真的看懂听懂了一样。
小旦这样子,把莲旦逗得直笑,他下意识地扭头往旁边看,正好与看过来的陈霜宁四目相对。
莲旦一怔,露着白白几颗牙齿的明灿笑容,抿了抿唇,转变成有些害羞和含蓄的笑意,但眼睛里又掩不住喜悦和骄傲。
他忍了又忍,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压住心里的那句话。
于是,莲旦到底是与小旦的另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炫耀道:“你看咱家小旦,多聪明,多厉害!”
不远处的窗边,陈霜宁看着床上的莲旦和小旦,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但转瞬即逝,让人看不清楚。
不久后,陈霜宁才开口缓缓道:“小旦还厉害,你也厉害。”
在莲旦把这本图画书彻底学会,字也都会写之后,陈霜宁晚上回家时,带回来了另一本图画书,随着这本书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成色一看就不大好的玉镯子。
他将这镯子藏了这许多天,今日以奖励做借口,才终于送了出去。
莲旦没说他乱花钱,而是久久地看着手里的镯子,眼泪噼里啪啦掉。
陈霜宁并没误会莲旦的情绪,因为他看得见,对方眼睛里的喜悦。
“你很开心?”陈霜宁问。
莲旦觉得丢脸地抹了把脸,脸红红地看着陈霜宁,点了点头,说:“谢谢。”
他将那镯子戴到自己手腕上,又毫不吝惜内心情绪地,不大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第一次收到礼物。”
陈霜宁看着他,双眸眯了眯,莲旦倏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又说了一声“谢谢”,这才转身跑开了。
陈霜宁站在原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握住过的手腕。
第二天,在灵匀寺,几个属下发现今日宗主的心情似乎不错。
议完事后,陈霜宁要走了。
出寺院山门前,他瞥了旁边一个属下一眼,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已经心领神会,连忙将早就备好的三十个铜板双手献上。
陈霜宁垂眸看了看,却并没收下,而是缓缓道:“快要中秋了。”
莲旦说过,中秋打算买些月饼和猪肉,还要给七八里地外的姐姐家,送些节礼过去。
属下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旁边柳叔齐已经机灵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二十个铜板添了上去,陈霜宁这才将那些钱收下离开。
回到家以后,陈霜宁将这五十个铜板一起给了莲旦,莲旦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多?”
陈霜宁面无表情道:“今天的雇主大方。”
莲旦便欢喜地收下了。
中秋前一天,有村民去镇上亲戚家过节,莲旦给了人一块月饼,让人帮他把一篮子吃食顺路送去了他姐家。
中秋当天,莲旦把剩下的四块月饼摆到了桌子上。
今日,莲旦难得舍得把柜子里的铜板拿出来,数了几十个,出门采买。
他从村子里的粮店花十八文,买了一斤没有石子儿的精面粉,又去肉铺用十七文割了半斤猪肉。
今日过节,这猪肉比平时还贵了两文,莲旦虽然心疼,但还是咬牙买了。
晚上包的饺子。
肥瘦相间的猪肉馅,一和上香油和调料,味道一下子就特别香,把莲旦背上背着的小旦馋的口水流老长。
莲旦笑着回手给胖宝擦干净了,他冲正在给炉灶添柴的陈霜宁道:“锅里的猪肉泥应该差不多了。”
陈霜宁就擦了擦手,掀开锅,把那一碗底猪肉泥端了出来晾上了。
莲旦让小旦看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说:“别急,凉了就给你吃,吃饱饱,长壮壮。”
小旦就在襁褓里高兴地直蹦跶,口水流得更多了。
陈霜宁看着他们,目光平静,神情放松。
就在这时,他眼神突然变了,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莲旦并没注意到。
又过了一小会儿,院门外有人喊,“卖鸡子儿了,鸡子儿两文钱一个!”
莲旦听见了,就从屋里拿了十个铜板说:“这价钱合适,家里鸡蛋正好没有了,买几个吧。”
陈霜宁便应了一声,拿了钱出门去了。
院子里,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站在门口。
陈霜宁拿了铜板过去,递给对方,道:“我买五个鸡蛋。”
那老太太便高兴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将鸡蛋小心翼翼数出来,放到陈霜宁端的大碗里。
“谁让你来的?”陈霜宁盯着她的动作,声音很低,语气平淡,但明显不悦。
“老太太”再开口时,声音却是个妙龄少女的,她几不可见地弯了弯腰,说:“今日是中秋,是宗主的生……。”
陈霜宁的双眼眯了起来,隐隐的红在眼中弥漫。
扮成老人的雪冥倏地闭上了嘴,乔装掩盖了她的神情,但她眼睛里的泪光无法隐藏。
陈霜宁薄唇微动,警告道:“不要自作主张。”
雪冥低下了头,又弯了弯腰,说:“属下知错了。”
陈霜宁沉声问道:“解药做的如何了?”
雪冥回道:“还需要些时候。”
陈霜宁眉头微皱,“太慢了。”
雪冥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屋子的方向,低声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陈霜宁问。
雪冥一时间没吭声。
过了一会,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大碗来,碗上盖着一块布,她弯腰将它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两步,咬了咬牙,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莲旦很好,只要你想,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陈霜宁发怒了,他并没大吼大叫,甚至并没出声,但他的眼神让人甚至不敢与之对视一眼。
雪冥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屋子里,莲旦正给小旦喂肉泥,陈霜宁出去好一阵没回来,他奇怪地往屋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拿布巾给小旦擦了擦小嘴巴。
小旦吃完一口接一口,吃得又好又急。
莲旦笑着安抚道:“慢慢吃,留一点,等会儿你父亲回屋,咱们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尽管陈霜宁不吃东西,只吃那些药丸,但围坐一桌,也算是顿团圆饭了。
院门口处,陈霜宁眼睛里的杀意倏地消弭为平静无波。
他背过身去,准备回去了。
“地上的东西你拿走。”陈霜宁说,“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雪冥咬了咬唇,回道:“是。”
离开前,陈霜宁又开口道:“他本是无辜之人,阴差阳错才有如今的牵扯。”
他微仰头,看着不远处屋子破败的房檐,喉结动了动,“他是我的责任,为人夫君该做的,我会尽力去做,其他的……。”
其他的什么,他没继续说,就迈开脚步,往回走了。
雪冥弯腰将那只碗拿了起来,风把盖布掀起来一点,露出里面白白糯糯点缀着桂花的糯米糕。
这糯米糕一如当年,香味也几乎相差无几,可惜物是人非,不忍回忆。
晚上,满月当空。
陈老太太神情呆滞地,又一次出现在屋子里,抱走了小旦。
门关好后,陈霜宁近乎无声地来到床边。
床上,莲旦脸色潮红,衣衫扯得乱七八糟,不安地来回翻身。
一块黝黑的牌位掉落在床边的地上。
陈霜宁垂眸看了一阵后,弯腰将之捡起,如上次般倒扣在旁边桌上。
他伸手过去的时候,莲旦睁了睁眼,一下子将那只手抱进了怀里,用脸颊渴求地蹭了蹭。
陈霜宁态度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平静地掀开衣袍,简单用了药膏,便成了事。
过程里,莲旦很急,好几次抬手,想抱住身上的年轻男人,但都被对方避开了。
直到莲旦衣袖滑了下去,他腕上的东西碰到陈霜宁的颈侧,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