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霜宁侧头看去,目光凝在那材质怎么都称不上优良的镯子上,脑海里浮现出莲旦收到它时的神情。
他的目光移向对方的嘴唇,那两片唇小小的,一小团胭红,笑起来怯生生的。
看了好一阵,陈霜宁仰起头,喉结动了动,再一次避开身下人的拥抱,快速动作了起来。
第19章 逼问
完事以后,陈霜宁帮已经失去意识的莲旦擦洗,之后,陈老太太便拖着残腿,将小旦送回到床上他爹爹身边躺好。
这孩子一直不让大人太费心,出了百天,晚上就很少醒了。
陈霜宁站在床外的地上,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睡熟的一大一小,看了好一阵。
第二天,莲旦醒来时,发现日头竟然都快要走到顶空了,早饭的时间早就过去,午饭都得着手准备了。
身边的床上是空的,他听见外屋锅碗瓢盆的动静,还有小旦的咿咿呀呀声。
炉火一烧起来,屋子里暖融融的。
莲旦惫懒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靠坐在床头,抬手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头发。
凉凉的镯子滑到小臂处,他侧头看了看,用另一手摸了摸,感受到那种凉滑的触感,眼神柔软,嘴角含笑。
下床时,莲旦两条细细的腿都是软的,好悬没摔在地上。
他倒没起什么疑心。
这一年多来,莲旦已习惯每到月圆之日,便要经受些痛苦。
最近几个月,不知道为什么,夜里倒没那么痛过了,只是,月圆之夜的第二天,总要像遭了风寒似的,一整天身体都虚弱得很。
不过躺一天也就好了,这比那种钻心的疼,可好太多了,莲旦也就不在意了。
午饭还是面糊糊,陈霜宁给他端到床边吃的。
可能是吃惯了,莲旦觉得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吃。
年轻的男人抱着小旦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就把孩子放到他身边,收拾碗去了。
莲旦逗着小旦玩,过了一会儿,陈霜宁端来一碗晾好的羊奶,让莲旦一勺勺给孩子喂了。
他一直站在床边看着,莲旦抬头看向他时,他却正好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莲旦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并没多想。
晚上睡前,一碗汤药被端到了莲旦手边,莲旦还记着上次喝的那药的苦味,不由得往后挪了挪,抬头轻声问:“我感觉好多了,能不喝吗?”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里面放了补身的药材,喝了吧。”
莲旦一听,舍不得浪费,忍着苦一口气都喝进去了。
温水被递到他手边,莲旦接了,喝了个干净,还觉得那股子苦味还留在嗓子眼那里,得过好一阵才能散去。
隔天,莲旦便完全好了,能照常下地干活了。
只是,几天过去,却渐渐添了件心事。
他胆子小,性子也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或是小哥儿那么活泼,但也许是因为家里情况特殊,从小就要察言观色,一不小心就要挨顿打骂,所以心思敏锐,对情绪变化特别敏感。
这几天来,陈霜宁看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每日早起出门,晚饭前回来。
回来后会把一天的工钱交给他,做饭会帮他打下手,帮忙看孩子。
晚上空时,会耐心地教他认字写字。
到时候了,便收拾好东西,催他睡觉。
但莲旦就是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大一样了。
比如说,陈霜宁会避开他的目光,好像是刻意的,又好像只是刚巧在自己看向他时,他就看向别处了。
再比如说,从自己怀里抱走小旦时,两人偶尔手指会碰到,以往没什么不自然的,碰就碰到了。可这几日,莲旦明显能觉出,对方在碰到自己时,手指迅速往回缩了去。
还有,在夜里,最近都会在窗边打坐的人,这两日,又不知道去哪了,不再坐在那里了,就像他刚回来那阵子一样,莫名就不见了。
莲旦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的,心里却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中秋以后,一天比一天冷了,衣裳得穿厚点了。
莲旦抱着小旦出来溜达的时间,从以前的早饭后,改到了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唐花也抱着孩子出来溜达,两人一起在河沿上走。
他家小闺女有两个多月了,他跟小旦学,给起的小名叫小花,大名也是一直没取。
两人一边慢慢走,一边聊天。
小花还小,被唐花用薄被拢在怀里,怕被阳光晃到眼睛,还戴了个小帽帽。
小旦自己也有帽帽,是他大姨给做的虎头帽,可威风了。但他就看人家的好,好奇地一个劲儿看,距离近一点点了就想伸手去把人家帽子薅下来,却在快要碰到时,又远了一点点够不到了,给他气得直蹦跶。
不过聊天的两个大人并没发现两个孩子间的往来,唐花正和莲旦说他的家事。
他这头胎生的是个闺女,公婆倒也没不高兴,天天抱着孩子喊大孙女,待这孩子好得不得了。
但前些日子,婆婆私下里找他,说还是得再要个男娃娃,说这孩子也快三个月了,她问过村里的老郎中了,能开始准备下一胎了。
夜里,婆婆特意把小花抱走了。
唐花跟李富说了想合床,李富却不肯,怕他生产时候不久,会伤了身。
两人一来二去的,闹得有些不愉快。
李富觉得不对劲,便追问,唐花不得已把婆婆的话说了,李富便急了,第二天便跟爹娘吵了一次,唐花拦也没拦住。
“后来呢?”莲旦忧心地问,他爹当年就为了没生出儿子来,而天天打他娘和他们姐弟两,一听唐花说这个,他的心都揪起来了。
而且李富这么一弄,唐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唐花脸上却跟大太阳天儿似的,嘿嘿一笑,道:“他们吵,我进屋坐地上就哭,小花也跟着哭,他们就吵不动了,婆婆说是她急了,对不住我。相公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让我别哭。后来婆婆给我煮了一碗糖水,我喝完了,就都好了。”
莲旦惊讶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唐花使劲儿“嗯”了一声,“那天回屋,我就把心里话都跟相公说了,他答应我,小花满三月就要下一胎。”
他脸上明媚的笑容收敛了些,低着头低声道,“我跟他说,爹娘待我虽说不错,但这男娃娃一天没有,他们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我在李家就一天没法完全安生,早些再要一胎,我的日子才好过些。”
莲旦眨了眨眼,“你就这么跟他直说的?”
唐花点头。
莲旦疑惑地问:“他没生气吗?”
唐花看着莲旦正色道:“我跟他说心里话,他为什么要生气?夫妻两个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本就应是这世上最为信任交心之人,有话都藏着掖着,徒增嫌隙,这么下去,以后的好几十年岂不是要变成怨偶!”
莲旦愣愣地看着他,神情几次变化,最终抿了抿唇,说:“你说得对。”
当天晚上,小旦睡下了,今天的字莲旦也学完了。
陈霜宁收拾着桌子上的笔墨,洗了洗手,就去窗边坐下了。
莲旦却并没吹熄油灯,而是擎着灯座,也来到了窗边,坐到了桌子另一边。
陈霜宁抬头看向他,灯油不多了,火苗的光线只照清了他面无表情的下半张脸,他的眼睛都掩在了阴影里。
莲旦鼓起勇气轻咳了一声,不敢拖延,越拖越不敢开口,白天唐花给他的勇气,让他一闭眼一咬牙就直接开口问道:“最近,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陈霜宁应是在看着他,也听清了他的问话,却只是沉默着。
莲旦却注意到这年轻的男人在他话音刚落时,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对方不是无动于衷的,这给了莲旦更大的勇气。
“我能感觉到,这几日,你在刻意疏远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莲旦继续问。
陈霜宁却仍是沉默。
莲旦有些不安了,他垂着眼睛,眼圈都红了,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我们不是夫妻吗,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噼啪,油灯灯芯燃到了底,爆出零散几点火星子,光线消失前,莲旦看见陈霜宁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握成了拳。
火星子从他洁白的有着青色脉络的手背上窜过去,跳跃着熄灭了。
他并没去试图避开。
莲旦看着那景象,神情先是一阵空白,继而眼睛渐渐睁大。在这一瞬间,他好像是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心慌起来。
原本想弄清楚的疑问,都被此时突袭到心底的怀疑挤了开去。
油灯熄了,只能隐约看到桌子对面人的轮廓。
黑暗中,呼吸声渐渐失了节奏。
在看不见对方面容的时候,莲旦才发现,以为很熟悉了的人,看起来竟是如此陌生。
倏地,莲旦一下子从桌旁站了起来。
他声音颤抖道:“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桌对面坐着的人影一动不动,还是保持着沉默。
莲旦心跳飞快,缓缓后退。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那里人影,脸微抬,转向不远处的莲旦,终于声音沙哑怪异地开了口,“上次,你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莲旦眼睛里泪光闪烁,其中还有他没意识到的怀疑和恐惧。
“可你……上次并没直接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莲旦胆子很小,可仍然坚持地等待着答案。
两边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桌旁的人突然起身,向前两步,高大的身形站定在矮小的身影面前。
莲旦微仰头看着他,努力不胆怯,不后退,声音哽咽,再一次问道:“你是我夫君吗?”
黑暗中,莲旦看不清陈霜宁的神情,但陈霜宁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莲旦很怕,但也很坚决,绝不容许有丝毫的含糊和模棱两可。
陈霜宁清楚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没法再逃避,而他的回应,意味着什么。
他喉结动了动,垂下了眼皮,又抬起。
最终,他在莲旦恐惧也期盼的眼神中,开口道:“是,我是你夫君。”
这条路,阴差阳错走到这里,如今,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这天夜里,窗边的人没再悄悄离开屋子,他就坐在窗边打坐。
半夜时,莲旦醒过一次,给小旦换了褯子,简单收拾了一下。
他经过窗边时,看了闭眼打坐的人,嘴角含着不自觉的笑意。
回到床上躺了一阵,翻了几次身,莲旦又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从被子里,把自己夜夜抱着的黑黝黝的牌位拿了出来,低头看了一阵后,下定了某种决心,蹑手蹑脚地出了里屋,去了外屋。
现在天凉了,外屋炉灶的火几乎通宵一直压着没灭。
莲旦拿着那牌位,作势要往那炉膛里塞进去,按婆婆早前就要求的,把它烧掉。
可手里这牌位一头都碰到炉火了,莲旦的手却又倏地下意识收了回来。
他的心跳快了几拍,忙用衣袖将牌位顶端的火星子拍掉。
莲旦拿着那差点被烧了的牌位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回了里屋。
在里屋床沿抱着那牌位想了好久,他往窗边的人这边看了看,终于咬了咬牙,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块粗布,将这牌位缠住了,从这屋子连着后园子的门出去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一声合上,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后。
窗边打坐的年轻男人缓缓睁开双眸,在黑暗中,望着那道门的方向。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男人倏地又合上眼眸。
门吱嘎一声小心翼翼被拉开,瘦小的身影空着手回来了,他在门槛上刮了刮鞋子上沾上的泥,这才进了屋。
门合上后,他看了看床上呼呼睡的正香的孩子,又看了看窗边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的人,这才尽量放轻声音,洗手擦干后,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莲旦侧着身,面对着窗子这边,眼睛眨啊眨,心里觉得踏实了,终于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与此同时,窗边的人又一次睁开双眸。
陈霜宁看着床上睡熟的瘦弱哥儿,油灯熄灭时,对方听到自己给的肯定答案那一刻,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反反复复地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无法沉下心来。
娘亲教导莲叶和莲旦姐弟两,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君就是妻子和夫郎的天,也是承接他们一生的地。
父亲喝醉了便动粗,娘从无怨言,更不许他们埋怨父亲。
因为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莲旦嫁进陈家,夫君是个死鬼,他心里六神无主,日日惶恐。
如今,夫君回来了,他才觉出日子踏实了,有了期盼。
进入八月底时,地里的庄稼陆陆续续该收了,各家都忙了起来。
陈霜宁也不去镇上做工了,而是留在家里,和莲旦一起收地。
地里的豆角和甜瓜,在暑气未消时,就已经都摘完了,现下只剩下枯萎的秧子。
那些豆角和甜瓜放不久,摘下来就卖给了推车来收的小贩。虽说价钱比自己出去卖要少些,但自己推到镇上,少不得要借推车,搭人情不说,还得搭点儿东西。
而且出去自己卖,在外面一守就是一天,还搭着个人工。
算起来,还不如卖给小贩了。
现在地里还剩下玉米、高粱米,和大豆。
玉米好弄,掰下来,和别人家合伙雇车拉回去,剥了皮打成结,一串串地挂在房檐下便是,这活干起来很快。
高粱米和大豆就麻烦了,收回去以后,还得晾晒脱壳,过筛,没多少东西,却要足足忙活好几天。
不过他们都年轻,不怕累,活干得也利索,忙过这几天,院子里都整理得立立正正的。
种地辛苦,不过高粱米扛吃管饱,大豆送去油坊榨油,按陈家平日里的节省程度,也勉强够吃一年了。
忙过这阵子,陈霜宁又要出门去做日结工,莲旦却把他劝了下来。
这几日,他听见陈霜宁又有些咳嗽。
他从村里老郎中那抓了副药,熬上了。
晚饭前,莲旦很郑重地找陈霜宁说话。
“你每天吃那个药丸真的能行吗?你是不能吃饭,还是不想吃饭?”
陈霜宁垂着眼皮,缓缓道:“不需要。”
莲旦明白了,“所以你能吃?”
陈霜宁“嗯”了一声。
莲旦板起脸来了,说:“你总不吃东西,身体怎么会好?这天还没怎么凉呢,我就时不时听见你咳嗽,过阵子冬天来了,你可怎么熬!”
陈霜宁说:“我没事。”
莲旦看着他,很坚持,说:“不行,以后你得吃饭。”
莲旦有些不一样了,自从那晚上开始,就在慢慢变化。
他以前,并没细究这些问题。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说:“随你。”
莲旦便笑了起来,高兴了。
晚上,莲旦特意炒了盘鸡蛋,又难得蒸了白亮亮的饱满的大米饭。
从肉铺割了二两肉,切成片,和黄瓜片一起炒了。
陈霜宁坐在桌旁等着,莲旦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放下前,想了想,又盛出去一半,嘴里念叨着说:“平日里不吃东西,冷不丁不要吃太多。”
陈霜宁对多少都没意见。
小旦坐在自己的小藤椅里,用没牙的嘴巴啃着小半截黄瓜,莲旦用软布给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和黄瓜碎屑后,也坐到了桌旁。
他的目光从小旦身上收回,看向对面的陈霜宁,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与昨天夜里一样一样的。
陈霜宁在想,那到底是代表着什么的眼神呢,他弄不懂。
“吃饭吧。”莲旦说。
陈霜宁“嗯”了一声,拿起了筷子,在莲旦期待的眼神里,夹了一块鸡蛋吃了。
莲旦试探地问:“味道怎么样?”
陈霜宁抬眸看向他,回道:“好吃。”
莲旦听了,就满足地笑了,也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大概三四年前,陈霜宁曾多次中毒,其中有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种事,他就没再吃过饭,只一日三次地吃雪冥为他做的辟谷丸。
时日久了,食欲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莲旦从小肉都没吃过几片,家里油都不大能吃上,哪里懂什么做饭的技巧,就是寻常农家的做法,比记忆里,陈霜宁在外面饭铺吃过的精致美味的名菜差得远。
但他说“好吃”是真心的。
陈霜宁吃的很慢,一口咽下去,再吃一口。
一些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有人在闹,有人在笑,温柔的、惬意的、爽朗的,镜花水月一般,飘飘荡荡。
陈霜宁默默地把半碗饭都吃完了。
莲旦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发现对方吃东西时,动作斯文,很有教养。既不会伸长了胳膊夹菜,也不会在菜盘子里扒拉着挑菜吃。
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的,一个米粒也没留,一点菜汤也不见。
用过的筷子也规规矩矩放在一边。
吃过饭,莲旦把一直在锅里热着的汤药端了来,让陈霜宁喝了。
这次轮到他劝对方,说:“是止咳舒肺的,喝了肯定比不喝强。”
陈霜宁抬眼看了看他,接过那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碗被拿走后,一枚蜜饯出现在他眼前。
莲旦笑着把蜜饯塞进他嘴里,拿着碗就走了。
陈霜宁垂着眼皮,眸子里暗光闪动,似乎感觉到唇上柔软的指腹一触即离,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晚上,油灯点燃了,一个坐椅子,一个坐床沿,一个教,一个学。
陈霜宁刻意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个例字来,莲旦偏着脑袋认真看着。
“这里,要用悬针竖,不要用垂露,记住了吗?”
陈霜宁没听见莲旦回应,他抬眸去看,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上。
莲旦正怔怔地看着他,看得失了神,就像是上次他承认自己是对方的夫君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眼神。
陈霜宁想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莲旦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去。
一瞬间,陈霜宁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第二天,莲旦做饭时,发现家里的酱油见底了,便差使陈霜宁去村里酱园买。
陈霜宁拿着空碗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哥儿,从一个院子里出来。
那哥儿陈霜宁认识,常到家里来串门,是老李家的夫郎唐花,他身边的就是他相公李富。
李富怀里抱着包得只露出小脸儿的小闺女,正侧头和夫郎说话。
唐花手里则拿着个小薄被,歪头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在对方手臂上拍了一下,似喜似嗔地说了句什么。
夫妻两沿着路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溜达。
陈霜宁已经停住了脚步,刚才唐花侧头看向李富那一眼的神情,让他觉得万分熟悉,与莲旦这两日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
到现在,他才弄懂,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目光里,充满着喜悦、羞涩和满足,还有夫郎对自己夫君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进入九月以后,好多农家的活就干得差不多了,大多数村民都闲了下来。
一般家里的青壮男人都要去镇上找活做,幸运的能找到做一冬的活计,实在不行做零活日结工也还凑合。
陈霜宁本来也该去镇上找活,但莲旦让他在家好好养养身体,不让他出门。
莲旦每天都尽量做些补身体的餐食,就算柜子底下的铜钱越拿越少,他也没心疼过。
在家的时间多了,孩子午睡了,没事时,陈霜宁就教莲旦学字。
两人坐在桌边看书练字,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一只小小的肉嘟嘟的手从两人之间伸了出来,啪一下巴在放在桌沿的书册上。
两人俱是一怔,几乎同时回头去看,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旦已经醒了。
他本来睡在床里侧,靠墙那边,竟自己翻身,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顾涌到这里来了。
“啊!”小旦张着没牙的嘴巴叫了一嗓子,好像在说,“你们看书也不叫我一声!”
莲旦惊喜地把胖宝抱起来,亲了亲他鼓鼓的小脸蛋儿,问道:“你是自己爬过来的吗?小旦怎么这么厉害!”
莲旦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陈霜宁。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嘴唇动了动,也夸赞道:“小旦厉害。”
莲旦却还在看着他,神情鼓励,陈霜宁迟疑了一下,到底是妥协了,不太习惯地低下头去,在小旦另一边胖鼓鼓的小脸上,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莲旦见了,喜悦像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满满的。
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偷看了陈霜宁一眼,目光迅速在对方唇上一扫而过,就低下头去,掩饰住了他脸颊上的热意。
又过了两日,陈霜宁的药喝完了,也不怎么咳了,但莲旦还是不放心,便要他和自己一起去看村里的老郎中。
陈霜宁和他一起去了。
老郎中把脉时,眉头皱得很紧,一个劲儿说“奇怪”。
莲旦担忧地问他怎么奇怪,老郎中捋着自己的白胡子说,“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脉象……。”
说到这里,他突然神情一僵,顿住了。
莲旦靠近了,想要听他细说。
这老郎中却倏地回过神来了似的,摇了摇头道:“应是老夫医术不精,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莲旦道:“怎么会?老郎中您都能给我剖腹产子,怎么可能医术不精?”
那老郎中脸上现出惊讶神情,说:“我什么时候……,”但他很快又是一顿,再开口时,他垂着眼皮,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慢悠悠道:“确实,你说得没错……。”
最终,这老郎中也没说清楚陈霜宁的毛病,但还是给他开了些止咳宣肺的药材,让每天熬了喝,还按莲旦的要求,加了几样补身体的药材。
回去的路上,莲旦还有些忧心忡忡。
陈霜宁看出来了,两人并肩走了一阵,他抿了抿嘴唇,还是开口道:“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天冷便犯,喝几副药就好了。”
莲旦这才勉强露出个笑脸来。
他们两一起往家里走,眼看着到地方了,背着孩子的陈霜宁往家门方向看了一眼,脸色突然绷紧了。
莲旦还不知情,提着装着药材的纸包往家门走。
就在这时,吴大娘从隔壁出来,见了莲旦就跑过来道:“不好了,刚才陈老二家的两口子来了,把你家奶羊给牵走了,我拦也没拦住!”
莲旦一听,急得直跺脚,“小旦饭吃不了几口,还得主要靠羊奶呢,他们怎么能这样!”
吴大娘从他手里把那些药都接过去,把陈霜宁背上熟睡的小旦也小心翼翼抱了去,说:“刚牵走不久,你们快去他们家看看,再晚了,说不定就给卖了,彻底找不回来了。”
莲旦抓住陈霜宁手腕,就往陈家老二家的方向跑。
陈家人大部分都住在这村里,少部分分散在附近几个村。
陈老二早就没了,吴大娘说的两口子,是指这老二家的儿子和夫郎。
上次那三十来岁的夫郎来了,便相中了那头奶羊,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惦记着,趁家里没人,就给牵走了。
这一头羊可是值三四贯铜钱,当初买它时,陈老太太是下了血本的,莲旦一直喂养得很精心,就怕它饿了病了。
这要是找不回来了,家里虽然还有些铜钱,可还要吃饭买药的,再买一头是万万不够了。
莲旦急得眼圈泛红,跑了一阵,才觉出自己抓着的微凉的手,反手握住了自己。
他回头去看,看见陈霜宁沉静的脸,他说:“别急,羊会找回来的。”
莫名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莲旦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
抓紧的手只握了一下,便又放开。陈霜宁走在前头,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陈老二家,一进院子,就见陈老二的儿子陈旺正在劈柴。
这人在镇上给富户做保镖,身上肌肉虬结,大冷天的穿着薄薄的短褂子,衣裳被肌肉撑得鼓鼓的。上次来家里闹,他还在镇上没回来,所以没见着他,要不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
见莲旦和陈霜宁进了院门,陈旺呸的往自己手心吐了口唾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一斧头砰的一声把地上的干柴劈得碎成一块块。
莲旦被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躲到陈霜宁身后,抓着他衣袖一角。
陈霜宁脸上却毫无波动,他淡淡问道:“羊在哪?”
陈旺不回应他,而是回头冲屋里喊了一声,“人来了,出来。”
他话音才落,一个三十来岁的哥儿从屋里出来了,正是上次在陈家揪住奶羊耳朵不放那个。
他姓刘,本名叫什么村里人都记不清了,都管他叫陈旺家的或刘哥儿。
刘哥儿见了莲旦和陈霜宁,就“呦”了一声,跟没事人似的问:“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串门了?”
陈霜宁目光盯着他,缓缓道:“羊呢?不交出来,我就进屋自己找。”
刘哥儿不敢和他那种可怕的目光对视,撇开头道:“陈旺他爹生前说过,你家老头曾经跟他借过五两银子没还,这头羊,就当是还钱了。”
陈霜宁回头看莲旦,莲旦紧张得磕巴,说:“婆……婆婆从没说过这事。”
陈霜宁转回去,说:“我也从没听过,你可有字据?”
刘哥儿偷偷看了陈旺一眼,来了底气,双手掐腰道:“都是亲戚,当时就口头借的,哪来什么字据,你们可别说想赖账不还啊!”
他是一直惦记着这羊,那天没能牵回来后悔的不行。有陈旺回来撑腰了,他便厚着脸皮大着胆子去陈老太太家里给牵走了。他早就想好了这么应对,就算莲旦两口子明知道他在耍赖也没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