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双手抱拳,道:“恭喜宗主,贺喜宗主!”
这次,又沉默了一阵,洞里终于传出一个嘶哑怪异的嗓音,开口道:“知道了。”
少女抬头看向洞里,迟疑道:“昨晚,他恐怕是吃了苦头。”
洞里没什么反应,少女耐心地等着,过了一阵,洞里人却并没问及此事,而是开口道:“昨晚之事办得如何?”
少女知道他不是在问山下村子里的事,而是另一件。她眼睛里有些惧意,“人已经离开了,我们去晚了。”
洞里沉默着,少女连忙补充道,“柳叔齐循着痕迹追踪过去了,我担忧这边的事,就连夜先赶了回来。”
“他不是那人的对手,叫他回来,过些日子,我会亲自过去一趟。”洞里人说道。
少女倏地抬起头来,露出浓重的担忧神情,“可是您的伤……。”
“闭嘴。”
“是。”
“是男孩。”过了一阵子,少女轻声说道。
洞内人没回应。
“他很敏锐,应是已经怀疑我了。”少女继续道。
洞内的人声又是沉默了好一阵,两声沉闷的咳声后,才缓缓道:“等我出关,再说。”
当天晚上,吴大娘回去了,来探望的陈家亲戚也走了,家里没外人了。
陈老太太给莲旦熬了汤药,端进了屋,看着他把药喝完了,还给他拿了颗蜜饯吃。
睡前,陈老太太给莲旦煮了瘦肉粥让他补身体。
莲旦战战兢兢地吃了,想下地去洗碗,被婆婆拦住,自己拿去洗了。
晚上,小宝睡醒了,呱呱哭了起来,莲旦是个新手爹,手忙脚乱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正忙的浑身冒汗,肚皮还跟着疼。
就在这时,陈老太太披了袍子,端了羊奶进屋,帮着他把孩子喂了。
等孩子喝饱了,换了褯子又睡着了,老太太才回屋。
莲旦忐忑地躺下,回想着刚才陈老太太做这些时,麻木呆滞的神情,还有时不时抽搐的眼皮和嘴角,让他心里一阵不安,翻来覆去好一阵才睡着。
孩子生出来得有三四天,莲旦才下得了地。
他肚皮被剖开,现在留下一道被线缝过的痕迹,冷不丁看一眼挺吓人,但好在针脚细密,比陈老太太的针线活缝得还细致,养了这几天后,也不大疼了。
本以为会死在生孩子那天,侥幸活下来,能这样,莲旦已经很满足了。
孩子的名字还没取,陈老太太说,要去找算命先生算过了再取。
莲旦在私下里便偷偷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小旦。
唐花提了东西来看孩子,他半趴在床边瞅了半天,说:“这孩子和你长得真像。”
陈老太太在旁边拾掇孩子的小衣裳和尿褯子,莲旦听了,心里高兴,但又不敢在婆婆面前表现出来,便只抿着嘴角偷偷乐。
到底是十月怀胎,这孩子出来前,莲旦大多数时候都在恐惧,很少时候会有淡淡的期盼和好奇。
现在小宝就在他面前,莲旦才觉出,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他的孩子。
唐花肚子里怀着一个,看着这刚出生的孩子更觉得亲切,他怕碰坏似的用手指轻轻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小旦刚睡醒,吃饱了,褯子也换了,不哭也不闹,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眼尾狭长,微微上挑。
唐花啧了一声,道:“只眼睛不像,这双眼睛啊,可真……。”
他一时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这眼睛真是好看极了,但明明孩子还这么小,目光转向他时,唐花竟然收了收摸着对方小脸蛋的手,莫名有种不敢造次的感觉。
小旦长得很快,三个月就长大了一大圈儿,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莲旦身体瘦弱,怀里的孩子胖嘟嘟的,对比起来特别明显。
天气暖了,他常出去溜达,小旦长得可爱,村里人都愿意去逗逗。
这三个月,莲旦过得舒心,身上虽然没长肉,但脸颊红润了不少。
陈老太太整日里干活,几乎不大说话,说要去给孩子算命起名,也一直没去。
莲旦私下里叫孩子小旦,她听见了也没反对,就这么叫下来了。
莲旦唯一的烦恼是,孩子满月那天夜里,他的肚子又疼了起来,身上也是冷得直颤,体内还隐隐有种热意。
只是好在那疼并没有生孩子之前那么剧烈,还能忍受。
只是,舒心的日子才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早上,陈老太太的性子突然又变了。
一大早起来,她就踢开莲旦的房门,让他滚出去把缸里的水打满了,再把饭做了。
又骂他生了个孩子,就把自己当陈家的活祖宗了,从莲旦祖上三代骂到了莲旦全家。
莲旦慌里慌张下了地,忙去干活。
吃完饭,陈老太太说,给他大孙子起名的事今天必须得办了。
又坐家里大骂她哥嫂抠,狗眼看人低,连个金锁都没给孩子打。
说是要补办孩子的满月酒,收一回礼。
说着,老太太就风风火火出门了,结果也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着急了,一脚拌在门槛上,噗通一下摔在地上,竟好半天没能起来。
莲旦连忙把怀里的小旦放下,跑着去扶她。
陈老太太虽然年岁不小了,可长得又高又大,身体壮实,莲旦废了好大劲才把人翻过来,一眼看去,把他吓得惊呼一声。
这老太太竟摔得口鼻冒血,直翻白眼了。
莲旦慌忙跑出去叫人,隔壁吴大娘家人都在,吴大叔和儿子登高把老太太搬上了床,婷子帮着抱着小旦,吴大娘张罗着擦血按人中,让莲旦赶紧去请郎中。
莲旦慌里慌张跑出门去,才出院子,就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只觉得对方身体很硬,撞得他头晕目眩,差点坐地上。
一双坚硬的手扶住了他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莲旦抬头去看,就发现,那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面容平平无奇,甚至模糊到让人很难记住,但一双眼睛却有一种莫名的深邃犀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些微熟悉感。
鼻端飘过一阵说不上的气味,更熟悉了,但一下子又没了,什么都闻不到了。
莲旦呆呆地仰头看着他,年轻男人也低头盯着他,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做什么去?”声音有些怪异。
两人原本是陌生人,莲旦本不用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话,但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太吓人,还是太着急了,莲旦下意识磕磕巴巴回应道:“我娘……我娘摔了。”
那男子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说:“带我去看看。”说着,他也没等莲旦带路,就大步进了院门。
莲旦迟疑了一下,这时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虎撑,身上背着个药箱,分明是个游医的样子。
那男子一进院门,狗窝里的大狼狗来财便蹭地窜了出来,大声威胁地吠叫起来。
莲旦战战兢兢地想要上前喝止,这狼狗天天都是陈老太太喂的,从不听别人的。这狗狗仗人势,就算天天见到莲旦,也从未把他当过主人来看。
就在这时,莲旦眼睁睁见那男子转头看向那大狼狗,他连个手都没抬,甚至都没出声,那狼狗突然不叫了,竟然露出畏惧的眼神来,缩着尾巴和身体,溜溜地逃进了狗窝,不敢出来了。
莲旦惊讶地看着身前的男子,那年轻而高大的男人脚步停都没停,往屋里走去。
见状,莲旦赶紧跟在后头也进去了。
里屋,吴家人都在一边巴巴地看着。
炕边上,年轻的游医给老太太把了把脉,又掀开她眼皮看了看后,就回身坐到桌边,刷刷几笔,写了个方子出来,递给了莲旦。
隔壁屋,小旦对爹爹正是依赖的时候,睡醒了不见爹爹,正在呱呱哭,婷子低声地哄着孩子。
莲旦听见了,心里着急,拿了方子就跑出去,去隔壁从满头汗的婷子那里,把小旦接过来抱怀里了,小旦立刻不哭了。
莲旦颠了几下孩子,想着干脆抱着他去药铺抓药,一出屋门,正与刚从里屋出来的那年轻游医撞见了。
对方停住了脚步,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之后,看向了他怀里的小旦。
那眼神,莲旦说不出来,直勾勾的,格外的专注。
莲旦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莫名有些怕了,却又不得不问,道:“大……大夫,吃了这药,我娘什么时候能好?”
那年轻男人的目光又移动回到莲旦的脸上,他薄薄的嘴唇微动,声音嘶哑怪异地道:“不会好了。”
陈老太太一直迷糊着,嘴里还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给她喝药她也不肯张口,是吴大娘用勺子把她牙齿硬别开了,让莲旦给灌进去的。
喝完了药,吴大娘家的人就都回去了。
家里只剩下抱着孩子的莲旦,和床上的陈老太太。
老太太又说了一阵胡话,在床上扑通通翻了几个身,就没动静了。
莲旦几乎以为她死了,偷偷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呼吸沉稳绵长,却是已经睡熟了。
莲旦松了口气,他抱着小旦回屋。
小旦刚才哭累了,已经睡着,莲旦估摸着时候,一会孩子醒了就该喝奶了。
他把小旦放床上,盖好小被子,就轻手轻脚去外屋碗柜里拿了碗,出了门。
院子里,一只羊被拴在院墙旁边,这是陈老太太从村里的羊倌儿家买的奶羊,专门给小旦喂奶的。
莲旦才出屋,来财听见动静,探头出来看,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就龇起尖锐的牙唁唁起来,眼神凶狠,莲旦忍着怕挤了一碗羊奶。
回去屋里必须要经过狗窝,从来财面前走过去时,莲旦浑身都绷紧了,努力镇定,还好来财只是威胁地盯着他,并没有真的冲出来给他一口。
回屋以后,莲旦给炉子里添把柴,把羊奶放锅里蒸上,然后坐在灶坑旁边小矮凳上。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小小的一团,像个没长开的孩子。
坐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莲旦默默地哭了起来。
陈老太太对他不好,可如果没有她,莲旦也活不下去。
陈家老头的亲戚一个比一个难缠,莲旦见过那伙人来家里撒泼的样子。
纵是他婆婆这样的厉害角色,也有些招架不住,每次都得拼了命才能保住家当。
老太太现在变成了这样,万一真如那年轻游医说的,好不了了,陈家的亲戚知道了的话,很快就会上门闹,要分家产的。
本来日子就过得艰难,现下家里还添了个小旦,莲旦慌的不知道怎么办。
说不定明天一早,那伙人便要来了。
要是没这屋子住,地也没了的话,他和孩子恐怕没几天就得活活饿死。
他又想到那年轻游医,莲旦更是浑身一抖,对方看自己和小旦的眼神,让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甚至比门外的来财,还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这一晚上,莲旦几乎没怎么合眼。
小旦好像是感觉到了爹爹的不安和惶恐,从不闹人的孩子,这晚上却哭了好几次。
隔壁的陈老太太在半夜时醒了,哐哐敲墙,叫莲旦扶她翻身。
莲旦去了,一开门,就看到婆婆像只野兽一样,拖着摔折的腿,在地上乱爬,龇着牙撕扯着地上的桌椅腿儿。
莲旦白着脸紧紧关上门,拿锁头把这道门锁死,跑回了屋,任隔壁再如何敲墙,喊叫,都没再应声,只紧紧抱着小旦,藏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隔壁屋子里没动静了。
莲旦偷偷拿钥匙开了锁,开了个门缝去看,就见地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木屑和被子里掉出来的棉絮,床上陈老太太睡的实诚,胸口起伏有力。
莲旦蹑手蹑脚把屋子里简单收拾了,就赶紧出去了。
早上小旦喝了羊奶,莲旦热了个粗面窝头,就着热水吃了,就算一顿早餐。
他远远地给来财扔了两个窝头,就跑屋里去了。
早饭才吃完没多大一会儿,大门外就传来喧闹的声音,有人在哐哐敲门。
莲旦跑去开门,看清门外来人的一刹那,就脸色一变。
大门外,来了得有六七个人,男女老少都有。
站在头里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脸上皱纹挤着皱纹,身上一个补丁叠一个补丁。
这人莲旦认识,他是他那早已离世的公公的兄弟,是陈家那一代的老大。
陈老大见了开门的莲旦,就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道:“你家婆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今天特意过来看看。”
莲旦站在门口没动,陈老太太嘱咐过他,见到陈家人不要让进门。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陈家人害怕的人已经倒下了,莲旦挡在门口,就像只翅膀破碎颤巍巍飞在风中的蝴蝶,脆弱得不堪一击。
莲旦磕磕巴巴道:“娘……娘她还没起来,要不你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陈老大脸色紧绷,道:“说的什么话,这人都病了,我们做亲戚的这时候不来,还什么时候来。”
说着,老头伸手,轻易地一把就把莲旦扒拉开了,领着身后一群人进了门。
来财正啃它的窝头,对这群人无动于衷,莲旦急也没办法,只能跟在后头进了屋。
一群人把外屋站的满满当当的,一个老太太摸着碗柜冲莲旦道:“你们家就两口人带着孩子,用不着这么大的碗柜,回头我让你叔把我家的搬来,咱们换一下正好。”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哥儿见状急了,出门一把薅住那头奶羊的耳朵,刚才进门时,他眼睛就一直往这头羊身上瞟了,这会儿他笑着说:“这羊这么养可不行,得日夜吃新鲜草料才长膘下奶,我牵回去帮你养一阵,孩子喝奶就来我家挤。”
他这一下把其他人看得眼都红了,里屋外屋的门都被打开了,也不管屋里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还有另一个屋里还在睡觉的孩子。个个儿都去看东西去了,眼看着就要往家里搬了。
莲旦跑过去拽回了羊,那头锅盖已经被掀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见了锅里热着的羊奶,眼睛一亮,端起来也不怕烫,滋溜滋溜就给喝了。
莲旦眼泪在眼圈里转,哭着喊:“那是小旦的奶,他一会起来要喝的。”就算是奶羊,也不是时时都有奶,这是早上刚挤完的,让人给喝了,小旦上午就得挨饿。
陈老大站屋子中间,气得吹胡子瞪眼,跺了跺脚,怒道:“人还没死呢,你们别太过分了,都给我住手!”
他说话还有用,屋里屋外的,众人一下都停了手,往这边看来。
陈老大看着莲旦叹了口气,说:“照理说你家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养,我们应该多体谅你。可这屋子连带村东头那三十亩地,这可都是我们老陈家的家产,我弟弟过世以后,你婆婆一直霸占着我们陈家的家产,这账早该算算了。”
莲旦惊惶道:“就算我公公没了,夫君也没了,可小旦还在,他是陈家人啊,这屋子和地是他的啊。”
陈老大眯了眯眼,说:“我们老陈家都是厚道人,没谁想占孤儿寡母的便宜,只是小旦还这么小,你家婆眼看着是不行了,你自己又年轻,扛不了事,以后说不定还要改嫁,我们总不能看着这家产落到外姓人手里。”
说着,这老头用慈祥的神情看着莲旦,苦口婆心似的道:“你也不要以为我们要贪这点东西,这也是为了你和小旦好,这屋子你们要住便继续住着,把房契放我这里保管就好,那几十亩地我们帮你种,秋收时该给你们分些就分些,咱们老陈家的都是厚道人,将来小旦长大成人了,该还他的都会给他,你就放心吧。”
莲旦胆子是小,可他不傻,眼前这些人眼睛里闪动的见不得人的贪欲,他看的一清二楚。
陈老大被他这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也有些难堪,他摆了摆手,像彻底挥去那点子良心似的,对其他人道:“都把手里的给我放下,该谁家拿的,咱们得坐下好好唠。”
说着,这些人就从各处搬了椅子、凳子,凑成了一圈坐着,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全然不再顾及脸皮了。
商量得不对了,他们还站起来骂街,甚至互相撕扯起头发,在地上扭打起来,陈老大也未能幸免,胡子都被扯掉了一绺。
屋子里,陈老太太在炕上躺着,一点动静没有。
地上,一群人闹哄哄的丑态百出。
莲旦抱着刚睡醒,饿得哇哇哭的小旦,哭着祈求道:“求你们了,给我和孩子留条活路吧。”
但他的话都被淹没在吵架声里,根本没人注意到。
就算注意到了,眼前的利益让他们已经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也根本不会顾及这对可怜的父子。
莲旦流着眼泪,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院子外没合上的大门口那边,一个苍老的嗓音喊道:“这是干什么呢,闹哄哄的,大老远就听见了!”
这句话一出口,院子里的狼狗就汪汪叫了起来,但很快凶猛的汪汪声,转变为害怕似的呜咽声,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莲旦爬起来去看,才起身,就见靠山村的村长开了外屋门,从外面进来了。
他后头还跟着个人,但被他胖乎乎的身体给挡住了,看不大清。
老村长看清屋里的情形,顿时斥责道:“有什么事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屋子里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人都顿了顿,灰溜溜地收回手脚起来了。
说到底还是要点脸面的,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
不用细问,老村长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老陈家闹争家产的事,全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老村长自己被请过来评理都评了几次了。
他面色难看指责地道:“这陈老太太病倒了,家里还有个几个月的孩子,你们这样做好意思吗?”
那陈老大抿了抿苍老的嘴角,狡辩道:“这个家没男人了,我们这不是担心陈家的家产落到外人手里吗,村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老村长冷哼一声,身体一转,把身后的人露了出来,道:“谁说这个家没男人了,你们看看这是谁!”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便都往他身边那人望去。
外面这会儿日头正盛,外屋门被打开时,炽烈的阳光照了进来,晃得屋里人都睁不大开眼。
莲旦抱着孩子,也跟随众人呆呆地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陈家这些人都在里屋,莲旦在里屋门口,他离这边更近些,看得也更清楚些。
莲旦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年轻,也很高。
他穿一身青梅色的长袍,宽肩窄腰,腰身挺拔,长发束在头顶,发丝一丝不乱。
门口有微风吹进来,他的长袍一角随风飘舞,恍惚中,竟有种飘然若仙的错觉。
但他的脸……,莲旦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好一阵,有几分年轻人的秀气,但大抵是普通的年轻男子的样子,而且让莲旦感觉很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还有那双眼睛,让莲旦莫名地觉得违和,和……心惊胆战。
看着看着,莲旦就发现,在自己盯着对方时,那人竟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说不出的可怕的眼睛里,眼珠正直勾勾盯在他脸上,莲旦从来胆小,被吓得倏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陈老大的嗓子都破了音,颤抖着说:“你……你……,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的!”
老村长转身拍了拍那年轻男子的肩膀,道:“这回谁都不用争也不用抢了,这家的男人回来了。”
莲旦眨了眨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老村长就笑道:“这就是陈老太太那早夭的儿子陈瀚文,他死而复生回来了!”
陈瀚文去世时,才十四岁。
那年雨大,靠山村发了山洪,因为是在白天,村民都在地里干活,只离山近的那趟房屋受了些损失,村里人几乎没什么伤亡。
只一人除外,陈家的陈瀚文是读书人,他娘不让他出门下地干活,他读书读久了,觉得闷,便去山脚下溜达。
他被埋在了淤泥下,村里人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他找到。
找到时,人已经开始烂了,但好歹还看得清长相,就是陈家的陈瀚文。
当时陈老头已经去世了,陈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死在当场,还是村民们七手八脚把她架了回去,安排着人天天看着,又一起张罗着把孩子安葬了,才算熬过去。
私塾的先生当初曾说这孩子将来必能考取功名,陈老太太望子成龙呢,就算是老头死了,咬牙也供着他继续读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人死以后,陈老太太根本放不下。
陈瀚文的先生心里也不落忍,虽说平日里这人待他很少尊敬,还经常因为每月的束脩闹到家里来,但还是精心给孩子画了幅生前小像,送给陈老太太权当个念想。
陈老太太虽是个难缠的,但她对自己孩子是真的好。
她将那画像裱了起来,想孩子了,就拿出来看上好半天。
莲旦嫁过来后,好几次看见婆婆珍惜地拿出那画像,用布巾一点点擦拭,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好半天。
所以,莲旦对陈瀚文的长相,也慢慢地看熟了。
直到村长说出陈瀚文的名字,莲旦才意识到,他为什么看这个男子眼熟了。
那画像上的人不过才十三四岁,眉眼还没完全长开。
他要是还活着,长到现在应该二十二岁了,应该就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差不多。
屋子里这会儿很安静很沉默,除了老村长,所有人都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外屋门口这年轻人。
莲旦更是双瞳震颤,不敢置信。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旦刚才被转移了注意力,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用力抱着,感到不舒服了,小嘴巴一瘪,又哭了起来。
莲旦回过神来,忙低头看向怀里的小旦,心疼地松了力气,在嗓子里“哦哦”地低声颠哄着。
但小旦到底是个才两三月大的小婴儿,醒来饿了,屋子里还有这么多脸生的人闹哄哄的,怎么哄都还是哭。
莲旦胳膊瘦得跟门外路边的小树树枝似的,小旦倒是被他养得白白胖胖,他抱着这孩子哄着,不大会儿就累得头上冒汗。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如白玉般的手伸了过来,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有些熟悉的味道随之飘散过来又很快散去,莲旦微微一怔,怀里一空,小旦已经被这双手的主人抱了过去。
莲旦下意识想要把孩子抱回来,但在看清对方低头看着小旦的眼神后,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这年轻男人瞳孔里面的东西让人不敢深看,看久了,就像是坠入了可怕的酷刑炼狱。
而现在,他微微垂着的眼皮,半遮住了那双让人瘆得慌的眼睛,看着怀里哭泣的婴儿。那种仿佛蕴含着这世界一切可怕事物的眼神,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慈爱来。他用薄薄的、干燥的嘴唇,堪称温柔地在孩子额头上碰了碰,微微沙哑的嗓音用一种平静无波但确实是在哄劝的音调,吐出几个字:“小旦乖,不哭。”
不知道为什么,在对方叫出这个名字时,莲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兴许是男人沉静的态度安抚了孩子的心神,也可能只是因为好奇,小旦竟真的不哭了,只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怔怔看着抱着他的男人的脸。
年轻男人还是那样,用平静无波地语调夸赞道:“真是父亲的乖孩子。”
听到这话,莲旦还没来得及反应。
“等一下!”第一个迫不及待出声的是陈老大,他用浑浊的嗓音嚷道:“村长,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您是被他给蒙骗了吧,瀚文都死的透透的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他这么一说,别的陈家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说:“这人肯定是骗子,冲我们老陈家的家产来的,村长,您可不能信他。”
陈老大脑子还算清楚,在其他人七嘴八舌抓不到要领时,他质问道:“他说他是陈瀚文,他有什么凭据吗?”
村长语气不大高兴,“我自然不是随便就把人带过来了,他是在今早被山上的圆镜师父亲自带过来的。”
“是灵匀寺的圆镜师父?”陈老大眉头皱紧了问,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村长道:“圆镜师父说,他和众弟子为了这十里八乡的村民祈福避灾,为此还特意去地府走了一遭。”
有人发出震惊的抽气声。
村长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道:“圆镜师父向十殿阎王祈求饶过灾祸中的村民,阎王见他心诚,便同意了。问清了他的来处后,阎王让鬼差带来个鬼魂,告诉圆镜,这是靠山村的陈瀚文,因为阳寿未尽就意外死了,一直徘徊在阎王殿里,无处安置,现在圆镜来了,便让他带回阳间。”
“这是前五六日的事了,圆镜师父把鬼魂带回来后,便给他塑了个纸身,让他附了上去,让他习惯了才带下山,怕你们这些愚昧之人不信,还亲自将他带下山交给我,我特意问过他小时候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无不清楚,错不了,他就是陈瀚文!”
“怎么可能呢?”陈老大睁大了浑浊的眼睛,重复地喃喃着。
就在这时,炕边传出来噗通一声,竟是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想要下地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莲旦忙小跑过去扶她起来,陈老太太起身后,坐到炕边,一甩胳膊,把莲旦甩了个趔趄,指着屋子里的人,用尖锐嗓音大骂道:“陈老大你个黑了心的狗娘养的,又想来占我们家这点东西,老娘跟你拼了!”
村长道:“我说,老陈家的,你先别急,你看看这人是谁?”
陈老太太咒骂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她看向了抱着小旦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屋子里安静极了,那年轻男子垂着眼皮,只看着怀里的孩子。
看着看着,陈老太太眼睛逐渐睁大,继而张开嘴更加尖锐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