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夜空之中皓月与星辰高悬,于是在那一瞬间,蒙毅似乎又找到了方向。
为之奋斗和努力的方向。
这样的情绪与想法自不必再言,做为聪明人的蒙毅自然是清楚,皇帝陛下对驾崩之后发生的种种显然是知晓的。因而蒙毅同样未曾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结,只是在短暂的踟蹰之后开口,向嬴政提及到了一个故人。
“皇帝陛下,长公子......”
大秦皇帝陛下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一个足够宽容的帝王,并不曾具有后世人想象中的那般残暴。特别是在对待其所看重和信赖的臣子、人才之时。只是在出口的那瞬间,蒙毅却又后悔了。只觉得自己似乎脑子生锈死亡和被封印、沉睡太久,所以提及了一个不应当去提及的话题。
但这样的话题却又是真真切切避不开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扶苏这位帝国的长公子同蒙氏兄弟之间关系密切,更非是扶苏因赵高、李斯的矫诏而自杀在上郡的缘故。而是因为......是因为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嬴政与蒙毅俱是停下了脚步。巍峨的宫廷之与城墙之下,蒙毅拱手,对着似乎未曾有任何异样显露的嬴政回复道:
“长公子并未曾归来,出现在此间。”
嬴政对此早有猜测。然而当答案真正揭晓,这帝王却未曾问出那长子究竟在何处,又为何不曾出现在此间这样的问题来。只是闭了眼,任凭冥府那再惨白不过的月光洒下,恍若是一尊没有任何情绪与情感的雕塑。
自成世界,无一人可以涉足,更无一人可以走进。
这样的感觉自不是今时今日才有的,毕竟八百年前的大秦皇帝陛下同样孤独,同样高高在上且不好接近。但总归是有所喜有所怒,有着几分类人色彩的。甚至于很多方面而言,情感称得上丰富。但现在......
蒙毅忽然深恨自己将这样的话题提起,更深恨八百年前的变故发生之时自己未曾在皇帝陛下身边、未曾及时回返,以致于叫赵高这小人钻了空子,叫一切向着不可测与不可知的深渊而滑落。甚至于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自己未曾有那个手段去挽狂澜,扶既倒,拨乱反正。
即便这一切的干系与罪责其实并不在乎蒙毅,更不在于蒙氏兄弟,但——
“此事,不必再提。”
短暂的沉默之后嬴政开口,给出答复。似乎是全然不曾将那长子放在眼、落在心,有任何关注与在意的答复。但蒙毅清楚,皇帝陛下对长公子应当是关注的。
事实上这点并不仅仅是蒙毅清楚,蒙恬同样再清楚不过。以致于当赵高李斯矫诏,使扶苏自杀之时,纵使诏书印玺再如何正确,可是蒙恬内心之中却升起本能的不信任。
只觉得其间或许有诈。但蒙氏兄弟清楚又如何?公子扶苏终究是自绝,而大秦,终究是在胡亥、赵高等人折腾下二世而亡,徒留下凶狠残暴之骂名。
不过那是八百年前,是八百年前的大秦皇帝陛下对帝国长公子的态度。而八百年后,蒙毅忽然便有了那么几分不确定。归根结底,扶苏对君父,终究是不了解的。
又或者说不仅是扶苏。这君王曾经所信任和信重的很多人,都曾将其背叛。从孤独中来到孤独中去,茕茕而立孑然一身。嬴政并不害怕孤独,亦不需要任何人的走进与怜悯。不过是要一切循着他的意而发展,使那目标与理想得到实现而已。
因而对嬴政而言,曾经的帝国长公子重要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重要。一切种种的私情,俱是在所将要完成的事项之后。嬴政于此,并没有过多在意。更不愿意再分出心神,去探寻扶苏的想法与所在。只是在君王睁开双眼,再度踏上路途的那瞬间,蒙毅却敏锐的察觉与注意到,帝王的身形,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与凝滞。
快得恍若一阵错觉,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蒙毅果断且见机识趣的将这话题揭过。陪同着君王行走在这似虚还实的、仿照着昔日咸阳所建造的城池之内,而后下一瞬间,出现在那叫秦军所打下和占领了的、插上了大秦之黑水龙旗的六道轮回之所。
一切同嬴政离去之前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冥府惨白的月色与那横亘天际的古老城池之下,原本将天人、恶鬼等往生轮回之所显化的六道轮回盘早已叫嬴政破碎,散落四方。有不少游荡在四方的怨魂叫秦军拿了,起高楼,筑城池,修建驰道,投入到相应的建设之中。
一切俱是在井然有序间进行。偶尔有穷凶极恶,灵魂之间泛出点点黑气与孽债的阴魂想要反抗,然而那些秦军士兵手中的刀枪与长鞭又何曾是好惹的?
有的是办法与手段使其臣服。
老老实实置身到相应的位置与所要完成的事情当中。
不过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想要真正将这冥府纳入到掌控,甚至是使其成为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完全叫嬴政所掌握的一体,显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好在此时并非是八百年前,六合一统全然没有任何经验照搬的时期。而冥府的天地同样足够广大,广大到短时间内,一切尚可以适用。
因而嬴政以指尖那块六道轮回盘碎片抛出,任凭其落在原本所应当处的位置上肆意修复和生长。而后开口,对着蒙毅道:
“可要随朕往人间一行?”
蒙毅自是领命。同样想要弄清楚,在这之后的岁月中又发生了什么,人间,人间又是何等模样。不过六道轮回盘俨然崩碎,嬴政自不会同蒙毅一起自此而返。王翦等人所率领的大军则是逼近枉死城下,很快便要将这座不管是在冥府还是在人间都极有名的城池收到版图之中。
随着嬴政手中那破碎的六道轮回盘碎片被抛下,君王袖间似是有雪亮的剑光被扬起,那虚空之中,冥府的天地之间好似是洞开一条道来。
一条同此前六道轮回盘存在之时,嬴政所见和崔判官等一众阴神们所介绍、展现的,并不相同的道路。
白茫茫且雾蒙蒙的天光由此而显现,有河流流水的声音传递到嬴政、蒙毅的耳。脚下踏出,循着冥冥中的那一丝牵引,嬴政脚下率先踏出,循着那道路而去。蒙毅紧随其后,身形由此而被吞没。而在那枉死城内,黑云压城黑压压的秦军逼近之际,整个城墙上空,同样由此而生出改变。
“噫,那是......”
枉死城内,原本战战兢兢准备逃跑,准备如何优雅而不失礼貌的对着秦军投降的李渊及建成、元吉父子三人面面相觑。而后双眼瞪大,发出一声感叹。
伴随着几许惊疑,几许复杂难言意味不明的色彩。
原本走出的、想要离去的脚步同样收回了几分,显然是存在着几分看热闹的打算。
当然最重要的是整个枉死城似乎是叫铺天盖地的秦军围住,以致于进退不能,他们早已经丧失了最佳的逃跑时机。
但阳世之中,大明宫内,又有所不同。
按理,唐皇丧失生命特征太子承乾叫李泰反杀,这位魏王殿下现在所应该做的当是召集群臣,尽快将名分定下来。
不过兄友弟恭的玄武门继承法虽然是原身所开辟的传统,但李泰却清楚自己现下的情况同自家阿耶当时又有所不同。更遑论是在那些追随自己造反、同自己一起对李承乾做出截杀的侍从属官尽皆丧命的情况下。
因而李泰一路往大明宫中而来,所要见所要做的却并非是召唤群臣,而是一手拎了生死不知的太子承乾,一手提了刀,径自闯入到唐皇寝殿之中,对着侍奉在君父跟前的李治缓缓露出笑容。
“四、四哥,你待如何?”
殿外风雨如晦,有大雨倾盆落下,更有血水顺着刀刃流经到地面。至于叫李泰所提着的太子承乾也好李泰自身也罢,面色间俱是一片惨白。
混杂着不正常的红晕。
但李泰的眼神无疑是极凶狠与凶恶的。
即使这位魏王殿下似乎是在笑,对着嫡亲的、同胞的幼弟展露出笑容。但没有人会怀疑下一瞬间李泰是否会将手中的刀扬起,使李治同自家大哥,同那些于今日夜里死去的侍从、属官作伴。
第049章
有那么一瞬间,李泰似是叫李治面上不安、畏惧与恐慌的色彩所愉悦。嘴角牵扯,显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来。伴随着志得意满,却又似是带了几分试探与冷意的话语传递到李治的耳。
恰如同爬行与蠕动的蛇一般,自皮肉之间游走,惊起层层战栗。
“稚奴,”
李泰开口,极亲昵的唤这幼弟的小名。随手将太子承乾抛在一边,以手中尚沾染着血迹的刀拖了,一步步向着李治走去。和颜悦色道:
“你我兄弟,这皇位叫四哥先坐。待得孤百年之后,杀了你那侄儿,再传位给你如何?”
李泰似是在商议,又似是在陈述。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李治,露出一口白牙。于一个距离李治算不得近,同样算不得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有雨水混杂着不知是谁人的血水,滴落在地面。甚至于这位魏王殿下一身的服饰,同样叫血液及雨水侵染,氤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但自小于金玉锦绣堆里长大对此本应当再在意不过的李泰却又似乎一无所觉,并不曾感受到那份血腥与不适。不过是等待着李治的回应,等待这幼弟对自己的提议做出答复。至于亲情、礼法、规矩等诸多种种对李泰而言......
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指望李泰良心发现束手就擒不成?
李泰目光之下,李治强自镇定了神色,现出几分稚嫩、纠结与懵懂。无甚心机,却又似乎带着几分担忧道:
“四哥身上有血,恐是受伤,还是先行洗漱,传召医士前来包扎要紧。”
又道是四哥不必担忧,自身对皇位并无兴趣云云。
此外,又自行揉了揉脸,严肃了神情。表示自己同侄儿年岁相近,长孙皇后在世之时又曾在一起长大、玩耍。虽名为叔侄,却再是要好不过。
“这样的话语,四哥可莫要再说。更莫要传将出去,坏了父子情分,叫侄儿伤心。”
隐隐绰绰的帘幔及明灭不定的烛火间,未及弱冠的晋王殿下如是言。虽面色与肌肉之间似乎残留着恐惧,却强打了精神,条理清晰的在这同胞的、明显是来者不善的兄长面前将自己的观点展露。隐隐然可见其仁厚的本性与极强烈的个人原则。
只是李泰脚下向着李治缓缓走近,掌中的刀拖行在地面,发出恍若是催命符一般的声响。周遭的空气似乎由此而变得稀薄。
一声嗤笑,李泰开口,不紧不慢道:
“那么稚奴以为,四哥当如何?”
有细碎的灯花仿佛是由此而爆开,李治身后,便是君父的床榻,显然是退无可退。而李泰则是在逼近,如同猫戏老鼠一般逼近。
并不掩眸中戏谑之色。于是李治挺直了腰杆,回望过李泰,认认真真道:
“四哥心中,难道不是早已经有了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李泰手中的似是想要扬起,却又叫其强行压下。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抑或是这位魏王殿下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只是李泰的神情却仍是高傲且张扬的,带着明显是受尽宠爱的骄矜与无所顾忌。开口,对着李治道:
“阿耶疼我,疼大哥。但若要说最是喜爱的……”
李泰目光在李治身上停留,继而摇头,一本正经道:
“不管雉奴你信与不信,你四哥我是想过斗倒大哥,日后便将皇位传递于你。”
李治无言,面色间似有几分触动。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便见李泰以手压下,开口,继续道:
“大哥可恨,而我与大哥之间,早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面。只可惜我并非是阿耶,大哥同样非是太子建成。纵使玄武门旧事重演,但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李治于内心深处,默声且毫无波澜的做出补充。当然,就明面上而言这同李治其实是并没有太多干系的。
毕竟李治同一应成年的兄长之间着实是有着不小的年龄差,更不必说那对李治再是疼爱不过的大唐皇帝陛下,俨然失去了生命特征,并不足以成为支撑。
但一旦太子承乾及魏王李泰出局,那么接下来能够参与这场皇位角逐的……
似乎刚刚是手刃了长兄,想要重演自家阿耶当年旧事的四哥李泰当面,李治却并非是无有脱身的对策及把握。不过很显然,相较于诸多种种血腥残酷的手段而言,李治却更喜欢干干净净。
并不沾染半点的血色及尘埃。
至少在心中有关唐皇的生死尚未得到落定与证实之前,李治并不愿叫手上沾染上同胞兄弟的血。
所以李治不过是故作了一副懵懂与担忧模样任凭着李泰发挥,将那未尽的话语吐出。
然而李泰却不愿再言,不过是将手中长刀放下,开口,对着李治道:
“你会善待孤的妻儿的,对吗?雉奴。”
“四哥何至于此?”
李治点头又摇头,似是极尽疑惑与不解,更带着几分对未来命运的茫然。然而李泰却是转了身,一步步走向那被抛落在一旁,似乎是早已凉透了的太子承乾。
“主少国疑,雉奴你接下来的路,可未必好走。不过哥哥我与大哥打破头来,算是便宜你了。”
事实上大唐皇帝陛下的子嗣自不仅是太子承乾及李泰、李治三人,但能够有机会坐上皇位的……
便是原身当真是不在,长孙无忌等一应推翻前隋的凌烟阁功臣,便当真是吃素的不成?
李承乾与李泰之后,李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结果李泰可以预见,李治同样可以预见。只是当李泰转身,皮肉翻卷深入到骨髓的伤痕落到李治眼中之时,这位晋王殿下心中再无疑虑,算是明白了李泰打算。
两败俱伤,两败俱亡,这位四哥,是为托孤而来。
不过李治心中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更未因此而将放松的色彩与神色显露。只是在李泰再度将那刀提起,将要对着太子承乾脖颈而斩下时伸出了手。
似是本能的想要做出阻止。
“你待如何?”
陌生且熟悉的、不带任何波澜及起伏的声音传递到李治及李泰的耳。
身形僵硬手中长刀落在地面,李泰僵硬回头,便见那叫帘幔遮掩的床榻间,本己经被宣告了死亡的阿耶似是起身。如渊如山,从那阴间地府里再归来。
带给自身以莫大的压力。
这是从小便倍受原身宠爱的李泰所不曾感受过的威严与威仪。而清清白白恍若一朵迎风飘曳的小白花,在嬴政话音出现的第一时间便蓄上泪水露出激动神色的李治则是内心微沉。
知晓这归来的是自家阿耶,却又未必是自家阿耶。只是不管如何,李治似乎都未曾赌错。而那两位成年的兄长接下来所应当面对的……
国灵之身身侧,袁天罡目光小心且极隐蔽的在玄衣高冠的帝王及那睁开双眼,从地府中再归来的唐皇之间打转。最终挫败的得出结论:
纵使唐皇是秦皇,这前所未有的国灵同样是秦皇。但……
分不清,是真的分不清。
若非是嬴政主动将身份泄露,即便知道有所不同,谁又能够将唐皇、将因国家意志与意识而生成的国灵,同八百年前的秦皇联系起来呢?
天机遮掩与遮蔽之下,袁天罡也好白衣观音等也罢,所看到的俱是一派茫茫,并没有任何异样。更不会有所提示。
然后袁天罡便对上了一样貌极是英武温和的青年,对上了一张似是再和善不过的笑脸。
腰间仗剑,做文官打扮。
是蒙毅。随嬴政回返阳间的蒙毅。
从六道轮回之所踏足那经由嬴政所开辟的通道之后经历的种种自不必说,脚下踏出,嬴政与蒙毅神魂再出现时,便已经是至于渭水河边。
待得嬴政以手按剑柄,手中长剑似是要再劈出,那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河水分散,显露出的恰是长安城外,阳世景象。
于是嬴政与蒙毅再踏出,便已经是回转阳间。有关于自身现下之身份等种种,嬴政同样对蒙毅做出简短的介绍。
待得嬴政以神魂回转唐皇肉身,对这场经由人心欲念而起的、恍若昔日旧事重演的玄武门继承法做出收尾。蒙毅自然是至于国灵之身近前,先是拜会过皇帝陛下,而后对着袁天罡露出亲切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这位是……”
“在下蒙毅。”
“可要如同李斯一般,借尸还阳,寻一个肉身……”
有一就有二,虽然内心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已经下意识转变为某些形态的袁天罡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问题问出。直到出口的瞬间,方才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说出了什么。
国灵之身颔首,蒙毅更是再温和不过的袁天罡表示劳烦。但,虽然但是,这不是我的业务范畴啊喂!
袁天罡嘴角扯了又扯,终是小心翼翼的做出提醒,道是此事还是要让李淳风来做,方才算得上对口。
毕竟贿赂阴差什么的,他熟。
远在外地并且打了个喷嚏的李淳风:……
我谢谢你啊。
第050章
忙于卖道友的袁天罡不曾注意到,在自己提及贿赂阴差这事之时,蒙毅的面色似乎变得很奇怪。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很显 然,有什么不在预料之内的事情发生。以致于接下来的种种,同样生出影响。
不过如此诸般种种尚且不论。国灵之身玄妙莫测的威能之下,三人很快便自大明宫中离开,出现在宫城之外。而唐皇寝殿之内,李泰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有手自那垂落的帘幔之下探出,将其掀开,显露出其中的人影来。
正是自地府里还魂归来,在唐皇肉身中醒来的嬴政。
或许是有所触动,又或许仅仅只是单纯的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嬴政的目光与神情无疑是极冷的,恰如同皑皑昆仑山顶万载寒凉不化的积雪。有无尽的威严与威仪在这宫殿之间蔓延,锐利且犹如鹰隼的目光之下,叫这一番变故所惊的并不仅仅是想要对着太子承乾补刀的李泰。
还有不知是何时醒来,积蓄着力量随时准备最后一击的李承乾。
嬴政的目光自李治、李泰、李承乾三人面上划过,原身最是宠爱的三个儿子已是至于眼前。面色各异,心思同样是各异,却又于嬴政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并没有过多秘密。
君王起了身,有发丝自眼前垂落,便连原本合适妥帖的寝衣亦似乎有几分松松垮垮,弱不胜衣。但原本极尽嚣张的李泰也好仿佛是在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的李承乾也罢,又或是李治。心中俱是惴惴,不敢有任何妄动,更不敢因此而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及动作。
直至嬴政以手将床前的长剑拔出。
“阿耶,”
是李治开口,神情孺慕目光关切,仿佛不曾受到影响。更不曾因此而落到担惊受怕,唯恐君父降罪的境地之中。只是单纯的在关心着君父的身体,担忧着君父的健康。
做足了孝心十足的乖宝宝模样。
嬴政偏头,以目光静静注视着李治,良久,方才勾出两分笑容。不带任何温度及情绪的笑容。
“雉奴以为,你这两位兄长,当杀否?”
曲指弹过剑刃,嬴政开口,问出疑问。似是将选择与决定的权利交到了李治手中,甚至是以指夹了剑锋,将剑柄递至李治跟前。
带了几分试探,几分循循善诱道:
“不若替朕杀了这两忤逆犯上的逆子如何?”
一旁的太子承乾与李泰面色泛白唇角嗫嚅,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似是想要在君父面前痛哭与求饶。抑或是破罐子破摔。
然而伴随着嬴政眉眼压下,并不掩自己和原身之间的不同。李承乾与李泰所有的话语,便这么自然而然的被堵在了口中。
人还是那个人,是大唐皇帝陛下。但这当真是自家阿耶,是他们的父皇吗?
有疑问被堵了李承乾与李泰心头,叫这本就是至于绝路的兄弟俩悚然而惊,无法有任何话语吐出。
目光自觉或不自觉的,落在了李治身上。
然而不管李承乾和李泰的目光再如何灼热、惊疑且不容忽视。对李治而言,最具有压力且使其不敢有任何行差做错的,却是嬴政那看似轻飘飘且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的眼神。
所有的伪装与想法都仿佛因此而被揭开,再没有任何隐瞒。
更不必说父子,君臣。站在李治眼前的,或许是帝王,是皇帝陛下,却未必是他的阿耶与父皇。这本是李治早便已经察觉和知晓的,然而当李治目光垂下,落到嬴政递于自己眼前的剑柄之间,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升起说不出的寒意。仿佛是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逃离,叫嚣着危险与威胁。
似是有大恐怖生出。
嬴政目光之下。李治指尖颤抖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以手在向着那剑柄而凑近。
贪嗔痴恨怨,有幻象仿佛是由此而生出,而将未来对着李治呈现。是李治握了剑,将太子承乾及李泰斩杀,甚至是拨乱反正登临至高,大权在握将众生踩在脚下。
至高至明日月。于李治而言,曾经的原身夫妇,阿耶与阿娘无疑是其心中的日与月,是照料与护佑其成长的至亲。但先天不足向来便为病痛所苦,受尽宠爱于帝王跟前长大的皇子,又岂会是全然无有半点野心及城府的呢?
这位看似病弱的皇子从来便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小白花,更非是世人所以为的仁善与懦弱之辈。但嬴政知晓是一回事,想要看其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却又是另一回事。
李治的手落在了嬴政递出的剑柄之上。只是下一刻,分明是猜测、知晓了一切的李治却又露出明显带着担忧与孺慕的神情,一如往常一般开口,对着眼前分明是不掩异样与不同的嬴政道:
“阿耶分明是答应过稚奴,要好生注重身体,切不可以身犯险。而今这般,可是成心要使稚奴担忧?”
李治握住了那剑柄。视君父的威严与威仪如无物,沉了脸,面露不虞的将不满显露。继而将目光转向身上挂彩凄凄惨惨戚戚,并不会较之以彼此更好上那么几分的太子承乾及李泰二人。
“父皇当面,两位兄长,可还是要斗?”
太子承乾及李泰无言。又或者说眼前的一幕幕同过往相串联,纵使此兄弟二人并不清楚,父皇究竟何时不再是父皇,又是何时生出改变。可眼前的境况与场景之下,兄弟二人同那自投罗网的飞鸟并没有任何区别。
早已经丧失所有的先机与手段,便连自身性命,亦是在流逝。根本便无法做出任何反抗,甚至连说话亦似乎成为一种奢望。但李治本就不需要这两位兄长的回答。
以手握了剑柄,缓慢且坚定的将那长剑自嬴政手中抽出,斜斜指向地面。开口,认认真真的对着嬴政道:
“两位兄长有过,自当受罚。但,”
李治摇头,只道是父子、兄弟相残这样的惨剧可一不可再。还请阿耶恕罪,不管是出于何等样的目的,自己显然是无法对着同胞的兄长下手的。
“那么如果朕一定要你做出选择呢?”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与恶意在心头奔涌,有那么一瞬间,某些话语几乎要从口中吐出。嬴政似乎因此而回到八百年前,回到那咸阳宫中。面前所对着的,是长子扶苏,是胡亥,是一应并不曾有过多交集及关注的公子公主。
六合一统的帝王自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心力,花费在子女的相处、教育等诸多问题上。而这帝王一直以来所遭受的种种及自身的天资便注定了,嬴政的思维、目光与视野从来便不曾同一般人处在同样的高度与位置上。
即便是公子扶苏,是诸公子、公主中最优秀者,是帝国的长公子,嬴政所选定的继承人。
旧的时代被摧毁新的秩序建立,所有种种俱皆需要嬴政来构筑、审阅与实施。一点一滴的开始,从零到一的搭建。于嬴政的周身、在他所处的时代里,并无一人能够达到他的高度,看到他眼中的风景。
千秋功过,世人臧否。嬴政本不在意这些,更不会因此而将自身之理想、信念与目标改变。只是八百年时光倥偬,留下的教训与惨剧似乎过于悲痛过于凄惨,以致于若是有时机,若是有可能......
愤怒、杀意、怨毒等种种在胸中交织,便连原身那本是再张扬不过的眉眼间亦似乎因此而染上不加以任何掩饰的阴鸷。直叫李治心中微沉,意识到自己或许赌错。甚至是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剑柄而后又一点点放松,强行将自身的状态维持在一个看似柔弱且无害的范围内。
眼角的余光之所见的,是有利刃与寒芒引而不发藏而未露。整个大唐皇帝陛下的寝宫之中,从来并不仅仅是这兄弟几人存在。
所有的种种,俱是在皇帝陛下掌控。但凡李治、李泰、李承乾兄弟三人对君父生出丁点不好的心思,那么迎接他们的,很可能便是身死魂灭葬身于乱刀之中。
就此丧失性命。
一瞬间的冷汗直流寒毛直竖。然后便在下一刻,眉眼之间阴鸷散去嬴政缓缓露出笑容,以手落在了李治的头顶,开口,似乎是极温和道:
“你且先出去吧。朕同你两位兄长之间,尚有话要说。”
李治心头有莫大的恐慌与不安提起而后又落下,眼见得嬴政似乎恢复了“正常”。李治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更添三分警惕。
只是纵使知晓“真相”又如何?这样的“真相”不免太过匪夷所思。更何况李治心中,早已经做出选择。因而嬴政看似温和的目光之下,李治点头,老老实实的走出。只是将要离开的那瞬间,李治开口,恰如同过往、如同对待自家亲阿耶一般,对这明显不正常的唐皇陛下表示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