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拿到匣子,看到第一封信起,他就知道了结局。
他加固了一遍房间里的魔法阵,又布置添加了几个封闭魔法,确保即便出现一些来自“神灵”的污染,也不会泄露到外面去。
做完这些,杰勒米就想要去找一本历史书来对着看。他记得伊波利特一夜消失的故事,那是魔法史课的老师上课时专门拓展细讲过的重点,他们的老师以此举例告诫他们要敬畏神秘。他小时候也听他的母亲说过类似的故事,伊波利特的大恶魔吞噬了整座城市,不听话的小孩子就会被伊波利特的魔鬼带走。
杰勒米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又回到了桌前。
他并不想把那些历史上的传奇挂靠在他的朋友身上。或许摩西是个鼎鼎有名的英雄,或许他臭名昭著,他们在弗里德里希的中央公园相遇时,他的朋友并没有向他表明过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只是未有见面的朋友,是可以互相坦诚内心的好友。
他想怀着这份心来阅读这些信,他想抱着最单纯的想法,去感受好友与他分享的所有。
杰勒米坐下来,拿起了下一封信。
下一封的颜色和纸张有别于前者和后者,它显然是在近期书写的,隔在两者之间,杰勒米猜测,这应该是用作区分,起阻隔作用的。
他的朋友一直都是一个细致的人。
TO 杰勒米:
当你看到这一封信时,你一定看过了前面的内容。
阅读信件的时候,你或许会觉得有些不适,但也不用担心,它们已经经过了极其复杂的处理和净化,执行者是你们弗里德里希的法圣,“解构术士”卡佳,如果信件出现了什么问题,那么,首先出问题的应该是弗里德里希的高层。
我不能确定祂是否还注视着这个世界,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过祂。
不过,即便祂还在看着,那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因为我们——我们人类才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这是人类的世界,“神灵”便如同“神秘”一样,都只是人类社会向上发展,人类向上攀爬的工具。
人可以尊敬信仰,也可以尊崇自然,更可以去崇拜权力。当一个象征褪去填充它的权力、精神、文化,那它就可以被轻贱。
我们战胜了圣行教二十多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当然不会就此死去,而与之仿佛的势力如同雨后春笋。
他们都没有值得畏惧的地方。
——你的摩西
杰勒米不禁失笑,他往下翻,拿起了紧接着伊波利特事件的下一封信。
稍微得到安抚的精神再次拉紧。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TO 杰勒米:
我收到了一封祝贺信。
寄信人是我的老朋友,前面和你说过的,圣行教的三位大主教之一,“圣言”的查拉斯。
我是怎么收到这封信的?我从伊波利特的废墟里爬出来,一路躲躲藏藏,在路上碰到了劫匪(那真是一个意外,应是我瞧着太落魄了吧,居然会被一群低级职业者拿武器指着,叫我掏钱)。我从他们那里抢了一件斗篷,徒步走到了卡斯道尔的首都罗季昂。
整整三天。
我不敢去寻找坐骑,那些动物看到我就会受到惊吓,我不敢多同人接触,唯恐会暴露行踪。我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儿,听说那位主持卡斯道尔国家议会,建立新政府的卡斯道尔的皇太女在招揽人马,不限出身、年龄和性别,就想去看看。
罗季昂真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啊。它应该有很多值得说的东西,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看。
我思维浮躁到了极点,整晚睡不着觉。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那些景色。
如果在一个月前,那我大概能写出一整页来和你吹嘘,可我现在看着那些景象,却写不出半个字。
你绝对不会想看到我丑恶而狰狞的表情,它就像是我现在写出来的文字一样,扭曲得像一条条爬虫,我面部的肌肉酸痛,那种疼痛仿佛能够腐蚀掉我脸上的骨头。
“生之原罪”依旧徘徊在伊波利特的上空,我到哪里都能听见祂的传闻。
他们说魔鬼在伊波利特睁开了眼睛,毁灭了整座城市。
是我让祂降临在了伊波利特的土地上,我摧毁了这座城市,我害死了伊波利特的所有人。
我是罪人,我是凶手。
我同祂共感,我能看到祂看到的一切。
我脚步蹒跚,穿着斗篷走在罗季昂的大街上,我看到穿着麻布长裙的妇人有一双苍蝇的复眼,看到一身正装油光满面的男人托着老鼠的尾巴,我看到花枝招展的少女头顶羊角,看到双目赤红的男人长着猴子的脸……
我能够时时刻刻看到伊波利特的天空,我在梦中和祂对视,我听见祂的絮语。
我在郊外的桥洞里过了一夜,和我作伴的蟑螂和老鼠在第二天全部变成了死尸。
母亲如果知道她信仰的圣行教供奉的是这么一个怪物,她会不会发疯?
我走在罗季昂的大街上,被一个邮差拉住,他的面部一片光滑,没有五官。
无面的邮差喊了我的名字,塞给了我一封信。
那封来自我的老朋友,圣行教的大主教,“圣言”的查拉斯。
他祝贺我在绝处逢生,他称赞了我的恶行,他说我得到了“生之原罪”的瞩目,圣行教的其他两位大主教“圣行”的德里安和“圣躯”的马蒂斯对我的决定都很满意,我会获得圣行教的赏赐。
我疯了吗?
不,不,我没有。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对你造成污染,在确定这一点前,我不会将它寄给你。
10月5日,多云。
——你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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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和被我召唤到伊波利特的怪物一模一样的义眼!
我打开圣行教的线人送给我的、来自三位大主教的奖赏——他们就站在我的旁边,一头猪和一只鼹鼠,他们就站在我的旁边,等着我打开那只由大主教们赏赐下来的盒子。他们要当场确认我接收了“赏赐”。
我只能当着人的面打开它。
我打开那只盒子,就又一次和祂对视了。
我迫不得已看到了我的脸,看到了我因为失去左眼而深陷下去的眼眶。我现在简直就像个畏畏缩缩的痨病鬼,就算我的母亲,我的亲人站在我的对面,他们也绝对认不出来他们眼里桀骜不驯、脾气烂得一塌糊涂的我变成了什么模样。
随便打发一条野狗,也少有恶意到这个地步的。这就是圣行教对我的赏赐。
感谢那只猪和鼹鼠吧。感谢他们没有盯着我把那只眼睛塞进自己的眼眶里,然后叫我和他们一起感谢仁爱慈悲的圣行教。他们只想笑话我一会儿,所以见我一直盯着他们,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查拉斯又给我写了一封信。
这回没有人要笑话我了,他们可不敢偷看圣行教大主教的私人信件,还是话语只要说出口就会变成现实的“圣言”的查拉斯。
查拉斯在信里和我说了我们家的境况,他说我的死触发了“神迹”,让整个中央帝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对于“生之原罪”的狂热信仰中。我们的皇帝陛下感怀我的付出,将我们家族的爵位赏给了我的姐姐卡罗琳,并要给她赐婚——哈哈,就算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还是想着如何通过各种手段来吞掉我的家族。
我现在能做什么?我要去当圣行教最重要的一条狗。要重要到他们没办法割舍我,重要到他们为了利用我,会选择保全我的家人,好用来威胁我的地步。
查拉斯送了我一只眼罩。毋庸多说,我也知道他的意思,那只义眼有问题,这大概算是老朋友之间微末的默契?
我们居然还是朋友。
我不会用那只眼睛。
我不能再使用之前的身份了。所以,我不得不去认真地去学卡斯道尔的语言和文字。因为,卡斯道尔跟我们中央帝国的人的外貌特征差距不大,口音也稀奇古怪什么都有,这是最好的选择。我要学习他们的文化,学习他们的风俗,学习当一个地道的卡斯道尔人。
上一封信里,我还在遗憾不能同你说说在卡斯道尔的见闻,聊一聊罗季昂的风俗文化和旅游景点。
现在,我有了看不到尽头的充裕时间来做这件事。
只要拿起笔,我就可以轻松地写满好几页纸。
我之前觉得这座城市陌生至极。现在背诵它的人文特点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早就来过这座城市。
是的,我早就来过,在遇到你之前。我同我的父亲来过这座城市。
我和你说过我的父亲吗?除了他死在战场上,我还说过别的和他相关的故事吗?
他喜欢徒步旅行,喜欢爬山,喜欢诗歌。他是那种会因为白天读了一首别人随手写的、在山顶歌颂自然的诗,晚上就爬上山顶去诵读那首诗的人。
他喜欢阅读,喜欢诗歌、小说和各种文学作品。但他并不追捧文人,准确的说,在他眼里,任何一个敢于表达自己内心的人,都是文人。他常常想写些什么东西出来,但往往思前想后一整天,结果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
我和他到罗季昂的时候,好像是一个夏天。我记不大清楚了,那个时候我应该还不到十岁。因为夏天总是绚烂而炎热的。我们去过了罗季昂的螺旋广场,观赏过卡斯道尔宫廷法师们制作的灵感喷泉,去过很多很多有名的景点。
后来没几年,他就上了战场。
另外,查拉斯建议我加入那位卡斯道尔皇太女组织的卡斯道尔防卫队,我便去了一趟卡斯道尔的皇太女招募职业者的地方。
登记员是一只猫和一只乌鸦。
(我已经习惯祂的视角了,这对我来说也没有多难的)
那两个登记员和其他的卡斯道尔人一样,在谈论伊波利特的惨况。
我听他们说,圣行教指控卡斯道尔犯下了渎神的恶行,“生之原罪”才会将自己的投影降临到伊波利特,按照圣行教的教令,圣行教的三位大主教将会派出教堂骑士团来惩治渎神者。
是的,我召唤的那只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伊波利特。祂仍旧徘徊在卡斯道尔的上空,注视着卡斯道尔的土地,继续引发各种慌乱。
乌鸦和猫说,卡斯道尔已经进入了一级备战状态,宫廷法师团的征战法师已经出动,那些宫廷法师们联系到了弗里德里希的法圣和不少对“神灵”充满了好奇的高阶职业者,他们打算在圣行教的教堂骑士团到来之前,就收复高悬在伊波利特的“生之原罪”的投影。
倘若他们真的能够联合……想想都是在做梦,即便他们会因为“生之原罪”联手,也绝不会为了对抗圣行教联合,对抗一个称雄大陆的国家和对抗一个高维度的神秘个体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他们又说,现在形式特殊,卡斯道尔急需一个说一不二的领导者,那位公主殿下虽然已经掌握了实权,但是缺乏一个更正式的名头,卡斯道尔需要一个皇帝来鼓舞群众的士气,需要一个强硬的领导者,来展示他的铁腕,所以不少议会成员打算在国家议会上提出建议,让他们的皇太女登基。
所有人都为利益而动。
写到这里,我已经感觉不到毁灭伊波利特的愧疚和对于“生之原罪”的忌惮了,杰勒米。
或许我生来就是一个残忍的屠夫。
10月7日,晴。
——你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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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过了卡斯道尔的基层职业者的选拔,加入了卡斯道尔防卫军。
它的考核对我这样一个高阶职业者来说,再简单不过。一轮登记后先是擂台挑战,其次是车轮混战,保留大部分手段,压制超出规格的力量,单只利用一些简单的技巧,我都能在这群人里拿到靠前的名次。他们大多数都是低阶职业者,主要是猎人、战士和骑士,零星几个医师、法师、炼金术师之类,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在克莱因的职业评定协会拿到低阶职业证明的时候,还是与你写信之前。大概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生活之中大多数职业都是相通的,现在叫我去职业评定协会,我可以拿下所有与魔法无关的中级职业证书。
在卡斯道尔防卫军的筛选中,我看到了好几眼熟的朋友——也不能说是眼熟,祂的视野和我共通,我仍旧看不见那些人本来的面貌,只是能从他们的言行中判断出来,他们是谁。
那些大部分都是我在克莱因佣兵市场见过的朋友,还有几个甚至一起喝过好几次酒。
当然,我并没有同他们说话。我现在是这样见不得光的存在,我见不了熟人,我得避着他们走——他们也不见得能认出我,但多一分曝光,就多一分危险。我想讲话,也只能同不相熟的陌生人,而且也不能交流太久,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对他们产生过多的影响,但能不与他们接触就尽量不与他们接触,对我们大家都好。
卡斯道尔的皇太女,现在应该称她为卡斯道尔的女皇陛下了,她在国家议会上被推选为了卡斯道尔的首脑,登基仪式就在昨天,她成了卡斯道尔第三十六任皇帝。她和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为我们举行了赐福仪式。
宫廷法师团的征战法师对我抱有怀疑,他们当然要对我抱有怀疑。我形容潦倒,穿着斗篷,戴着眼罩,身上又有圣行教教众的印记,就是查拉斯都不能帮我掩盖这个得到“生之原罪”力量加持过的印记,他只能帮我压制住它符号中蕴藏的能够扭曲观看者思维的力量。我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
我也不无辜。
他们让我揭开了眼罩,那里一无所有,他们又叫我脱下衣服,展示圣行教的印记,用探测魔法和相应的魔法道具探测我的全身。那一只义眼被我放进了最近住宿的房屋地板夹层里,如果他们顺着我的行踪,去探寻可疑之处,肯定能够发现它,可惜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圣行教对怀疑的目标使用的手段会更加过分,大多数时候,被他们怀疑就直接等于死亡。
就在我通过卡斯道尔防卫军审核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查拉斯的来信。
又是一封祝贺信。
“圣言”的查拉斯果然无事不知。
他祝贺我加入了卡斯道尔,告诉我家人的近况,他还同我说起了你。
对,查拉斯同我说起了你。还好“生之原罪”的不能干涉“未来”和“命运”,所以他不知道你是谁,他只知道我有那么一个朋友,一个能够抓住“偶然”,在时空的间隙里游走,与我书信交流的朋友。
我们的信件上有“命运”的痕迹,因此他没办法窥伺全貌。我烧毁了过去与你写的那些信,他也没办法用圣行教的神术将它们复原。
我糊弄住了他——他没办法证明这件事,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去试探,破坏我和他之间那么一丁点可有可无的友情,姑且就当我糊弄住了他。
查拉斯居然说要和我写信,就像我和你的交流的一样。他在信里说得多么真诚恳切,多么兴致盎然,我就感到多么恶心,多么窒息。
想想我现在的处境吧。我没有钱财,也没有权力,我瞎了一只眼睛,背上了毁灭伊波利特的恶名,我从此不能再以我个人的身份在陆地上行走,这都是因为谁?因为我们中央帝国的皇帝,因为圣行教,因为生活。他可是圣行教的三位大主教之一,“圣言”的查拉斯。在这些事情之后,他居然说要同我写信。
——他当然帮了我许多。他曾经为我指过明路,他现在也告诉我家人的消息,帮我压下“生之原罪”的印记污染。他给了我一只眼罩,叫我不要使用那支义眼,然后建议我加入卡斯道尔的防卫军。
但是,这些对他来说算什么?如果我信了他的话,我必然要走投无路。我实在太了解他这个人了。我能与他相交,就是建立在这种了解上的。
我的这位老朋友眼里根本没有人,我与他是书友,在他眼里,我可能更像是一个活动在书册上的符号或者印记,而不是一个具体的生命。他同情书册上一个活该要死的人,于是就给那个人物一个好的死法,让那个人物能多挣扎挣扎,给他提供些许乐趣,那就是他现在对我做的事情,那就是他对我的看法。
他拿你跟我开玩笑,他拿我的一切同我开玩笑。我还得去求着他,因为那是必须要抓住的机会,倘若我一旦放弃,那我的家族就不能活了。
我整夜睡不着觉,我度过了一整天,我没有什么时候不在做事,除了写信和喝水,我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可我却觉得我什么都没做。我确实什么都没做,我现在做的一切,加入卡斯道尔的防卫军,维护罗季昂城市治安,帮助城市居民解决小麻烦,这些对我面临的主要问题“如何让我的家族从中央帝国的权力漩涡中保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人不应当着眼于表浅的利益。而我面临的难题暂且没有爆发,这样的问题即便爆发了,也不会在瞬息之间结束。我还有时间。做大事就应当沉得住气,耐得下心。
可是,我现在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仅有的生命。我什么都没把握住。
我想要眼前的利益,可我连眼前的利益都看不到。
我整夜睡不着觉,我忙了一整天,我要做卡斯道尔防卫军的工作,还要在混乱的视觉影响下和人正常的交流、比斗,伪装完一整天。我更需要好好休息整顿精神,准备应对长期的煎熬。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可我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耐不住要睁开,我躺下又起来,我也不敢多走走,我怕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我又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因为我的身份,我只能选择最保守的路子。
现实使我束手束脚,我做什么都放不开,我做什么都感到不安,我难受至极。
10月11日,晴。
——你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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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生了一场病。
他们告诉我说,我在大街上突然晕倒,被卡斯道尔的女皇看到了,她把我带回了她的旧宅,然后请了相熟的医生给我看病。
这都是他们说的,我不清楚里面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我想大致上应该差不多。我对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多大的印象,我只能确定,自己没有完全昏迷。因为我的脑子里漂浮着很多景象,它们能够和那些人说的部分事情对应。只是那些景象并非来源于我,而是来源于那只漂浮在伊波利特上空的眼睛,“生之原罪”的眼睛。
卡斯道尔的那位女皇,她让我叫她艾利卡,为了书写方便,我便在这里直接写她的名字。艾利卡和我说,她在巡视皇室的产业时,在一条小巷边发现了我。我那时背靠着土灰色的砖墙,歪歪斜斜地站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她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她搭了我一下,我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她并不想节外生枝,就把我带回了她在罗季昂的私宅。据她的侍者所述,那是她成年的时候,她的母亲偷偷留给她的一座小洋房。
她的随从偷偷同我说,艾利卡将我们这些人的努力都看在眼里,她是一个好君主,她年富力强,心胸宽广,颇有远见,又善于识人用人,叫我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急。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感受一下,他们那全是真诚的同情。
这是我第一次被关心和同情逼到说不出话来,杰勒米。
他们与我仅有过数面之缘,此前,他们甚至从未和我说过话,对我的印象也只留在卡斯道尔防卫军时期。他们同情我,他们关心我,就像是同情关心一个丑陋残疾的乞丐。
而我却不能说出任何反驳的话,逼着我往前走的,都是不能拿出来说的东西。
艾利卡本人倒是比她随从描绘出来的模样要有趣得多。
她没有为我请医生,而是给我弄了一些解热止痛的药。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被传成她为我请了医生看病的。她是一个高阶骑士,还是一个中阶炼金术师,之前有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给她做掩护,所以我才没有在祛邪礼上发现她的真正的实力,而她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只是我所表现出来的个人实力的那一面。这大概就是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放任他们的皇帝自由行动的原因。
她没有试探我隐瞒的东西,而是问我对罗季昂、对卡斯道尔的印象,然后又问了我一些和圣行教有关的基础问题。
大概是对我心有戒备,送走我之前,要亲眼盯着我,才感到安心罢。
艾利卡同我说了很多东西。这大概是我来到卡斯道尔后,话说得最多的一天。
她跟我讲卡斯道尔的故事。讲他们的先祖从北边迁徙到卡斯道尔时,在卡斯道尔的土地里探测出了丰富的矿藏,从而将这里当成根据地,建立起国家的故事。
据我所知,卡斯道尔人的先祖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他们被北边的兽人们驱赶到了大陆南方。又因为当时大陆南方已经被奥莱利瑟人占领,他们既打不过北边的兽人,也打不过南边的奥莱利瑟人,而且还适应不了更南方的气候,不得已才选择在卡斯道尔落脚。
而奥莱利瑟人之前没有占领卡斯道尔,也是因为他们适应不了更北边的气候,他们驯服的农作物和牲畜也同他们一样,适应不了卡斯道尔的天气。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向南扩张。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玻利瓦尔等国家。
不过,她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艾利卡爱她的国家,相比起我们中央帝国对于圣行教的崇拜——我要着重声明一点,我们崇拜的是圣行教,而不是“生之原罪”。假使圣行教信的是“善”,那么我们也会去信善,中央帝国是被圣行教用武力征服的国家,而不是用教义感化的国家——相比起我们信仰圣行教,卡斯道尔人则信仰他们的祖先。因此,她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对。
艾利卡同我说她的理想,她说想要发展农业和工业,想推广便民技术,想让卡斯道尔变成一个人人都吃得起饭,人人都说得上话的地方。她说她要给群众权利,她想将属于卡斯道尔皇室的国家变成属于卡斯道尔人民的国家。
她就是在做梦。
我实在忍不住,直接反驳了她。
我不应该这么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她就是在做梦。她带领人民群众和中下层官员组建了新的国家议会,这确实不假。她带着那么一群普通人和低阶职业者推翻了她哥哥的统治,她个人固然优秀,但能这么顺利,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卡斯道尔的群众已经没有一星半点权利,他们的声音直接被掐灭了,人民群众过不了日子,就只能选择反抗;二是因为她出身于卡斯道尔的皇室,人们支持她,并不是为了推翻这么一个由卡斯道尔的先祖建立起来的国家,而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这两点里面,哪一点更重要,从她最近的登基上,不就能够看出来吗?
艾利卡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然而,就是像她这样的人,在“生之原罪”的眼里和其他的人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在那只眼睛的视野里,也只是拼接的动物。
杰勒米,我决定去伊波利特。
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已经请来了弗里德里希的两位法圣和伊戈尔的刺客大师,他们征召了不少高阶职业者,组成了讨伐的那只眼睛的队伍。
我决定去伊波利特看看祂。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是我杀死了祂。
10月15日,晴。
——你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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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仔细想想,我要怎么才能在一封信里和你说清楚我最近的遭遇。
我加入了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组织起来的讨伐捕捉伊波利特城市上空的那只“生之原罪”左眼的队伍。
他们早就在怀疑我,宫廷法师团的征战法师和部分中高级施法者,他们戒备我,同时又默许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能猜出他们的打算,左右不过是为了把我放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只要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能马上处理。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之中也没有一个人找我谈话。可能是因为我代表的风险和隐患没有到那个份上,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我只是一个小人物。
傲慢,从在最开始的傲慢中,我就应该想到会造成现在这种结局。
我同讨伐队一起到达伊波利特。
那只眼睛依旧漂浮在伊波利特的上空。我一面从天上看着宛如蝼蚁的队伍行进到我的面前,一面从地下看着自己走近那只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圣躯”的马蒂斯。
我之前就在信里和你提起过她。圣行教三位大主教中最为神秘的存在。“圣言”和“圣行”共同管理圣行教属于世俗的那一部分——权力与财富,政治及教育。而她则代表圣行教中属于超我的一部分。她作为苦修者的代表,是虔诚信仰的象征,是远离常人的隐世存在。她因为永葆青春,七百多岁还有着少女般鲜活的身体,所以世人被尊称为“圣躯”。
——那是错误的。
杰勒米,我现在才发现,那些都是错误的。
我这一次直面她,才明白过来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马蒂斯的“圣躯”并不是永葆青春的年轻的身体,而是“生之原罪”——是“神”的身体。
“圣躯”,是“神之身躯”。
那是祂的眼中唯一完整的“人”!
“圣躯”的马蒂斯是“生之原罪”的躯体,那么“圣言”的查拉斯和“圣行”的德里安又是什么?
我至今无法用贫瘠的文字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我心脏在不停地跃动,它在看到马蒂斯的那一刻失去了原本的节律。它惶恐,它紧张,它绝望,而我的思维却敏捷得像是一条绝不会发生纠缠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