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祂真的离开了吗?伊戈尔人血脉中的毒素并没有消失,那里新生的婴儿并没有比过去的孩子更加健康;诺斯加人生来就有的遗传病还是会爆发,只能通过炼金术和魔法来控制,而我的梦境也远没有尽头。这片大陆上的生灵的血肉中依旧饱含着祂的力量。
而我付出的代价也远不止如此。自从接触了“生之原罪”,我的身体就开始不定时地往“原罪天使”的方向异化。我整日活在祂的憎恨里,受到祂力量的污染,表皮细胞增生,组织器官增殖,腐烂、溃败、畸形,它们日夜与我做伴,还是靠着卡佳的幻术和我的炼金术,才勉强撑起一张能够蒙骗普通人的外表。
我白天出席各种公众场合的会议,晚上便到实验室切除多余的组织和器官,用幻术和炼金术对被污染的部位进行处理,置换掉无法使用的部分。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也多亏他们,过去与我们结盟的那些国家的高层,多亏了他们对我的恐惧,才让我的伪装能够长期维持下来。
在目睹我杀死“生之原罪”、收容祂的憎恨之后,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了“生之原罪”那样的存在.就像我在过去的信里写的,“谁吞下这胜利的果实,谁就会代替‘生之原罪’在他们心里烙下的阴影,谁就会成为新的神”。
谁杀死了祂,谁就会成为祂。
尤其在我借着“生之原罪”加诸他们身上的阴影引导群众,同时又用武力进行威逼,强迫他们交出手里的权力和财富,威逼他们签订新联邦成立的协定之后——我断绝了他们的前路,削弱了他们的特权,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屡次三番派遣刺客暗杀,结果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清洗新联邦上下层、加重底层意识教育操控、将愚昧的群众对于贵族一类经过包装的特权阶级的信仰和崇拜转化成对于国家的忠诚的借口。
那曾是我最讨厌圣行教的地方之一,圣行教为了扩大“生之原罪”的影响的诸多办法中最为光明正大,最为行之有效,最让我作呕到的手段。也是我最为擅长的东西之一。
以盘活经济和国家发展为借口,推行基础的文化道德教育,来改造大体的社会环境。用娱乐和享受来肢解掉反抗者具体的生活,将他们的财产分享给人民群众,把他们抬到人民的对立面去。然后给予群众实际的基本利益,提供便利的生活条件,以此长期影响渗透所有人的思想和认识。
过去,我用这些东西在圣行教内党同伐异,假借三位大主教的名义清除异己。现在,它被我拿来对付拒绝加入联邦、拒绝受到我们制约,不愿施行新的政策、不愿改换新制度、不愿归入新体系的各国老旧贵族和资本强豪。曾经,我还要仰仗三位大主教的威严;如今,我居于他们的位置上,自己成了权力的代表。
艾利卡下不了手的,我可以来做。卡佳顾及迟疑的,我可以下决定。我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我破坏了多少家庭,我又摧毁了多少人的心血财富?
如果我能被理想驱使,被名利支配,在权欲和爱恨中沉沦自我,那该有多么轻松?
大陆诸国自洛伦佐大帝在莫顿败给圣行教的联军之后,都受到圣行教的制约,成为它的附庸。新联邦的诸行省——曾经的一众国家在过去不敢从明面上反抗圣行教的统治,现在也不敢在明面上驳逆我的操纵。
就像查拉斯当初说的,只要我不去提起我的过去,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们在黄昏历794年11月11日攻破克莱因,正式取得全面胜利在黄昏历801年,之后的四年间,各方势力经过了无数次的洗牌重组,到805年联军内部的异议声被我清洗一空,我们宣布建立新的共和国。
圣行教已经覆灭了十余年,新联邦建立后推行了许许多多助力于文化交汇统一的政策,回头来看,这个世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它依旧为种种矛盾所牵制,它依旧存在着各种不公。即便我们修改建立了新的制度,组建新的体系,将所有的资源重新划分统配,几次尝试减轻人们各方面的需求,增加底层群众的生活待遇,缓解人民的生活负担,但都没能解决根本问题。没有足够的理念和教育作为基石,没有潜移默化地对群众的习惯进行引导,没有对于思想和道德的长期规范,我们所谓的重新分配,也只会变成另外一种不平等。
而由这种不平等经营起来的社会,也只会在权力不断集中的途中,转变成另外一个圣行教。现在的自由与和平并非真实的自由与和平,它们过去是我拿来诓骗各国人民的谎言,它们现在是我利用强权编织出来的幻梦,它们未来也只会变成别人手里诱发战争的工具。
我们所谓的“自由”和“平等”,也只是人为树立起来的,有别于圣行教信仰的“生之原罪”的另外的“神”。
我真是越来越容易回忆往事了。
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卸下了肩头所有的担子,群众手舞足蹈,官员弹冠相庆,权贵拍手叫好,所有人都在庆贺我的离任,就叫卡佳和艾利卡他们去操心吧。新联邦的下一任总统是艾利卡,在我打压完所有的资本和贵族之后,她将以卡斯道尔曾经的统治者的身份、以新联邦二把手的身份接替我的位置,必然会得到更胜往昔的拥护。她会做得比谁都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拿过笔,就是需要写什么文件,也多是口述,让别人起草。现在来给你写信,字迹歪歪扭扭,还不如我当初被瘟疫术士重伤后在玻利瓦尔的主城废墟里给你写的那一封好看。
先勉强凑合一下吧。等我再练习一段时间,习惯现在的肢体和器官后,再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是新联邦建立十周年的庆典。和平之后的每一次大型庆祝热闹都胜过之前,中央帝国在我的手里重建,克莱因近几年也开始焕发生机,许多过去常见的节日活动也恢复如常。过几年后,你到克莱因旅游,应该就能看到我在过去的信里描述的那些风光了。
按照你以前同我说的,你在新历17年上初中,当时是十五岁,在19年高中毕业,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算一算,你现在应该有八岁了?你与我的第一封信应该在两年之后,也就是新历12年。
作为过去的人,不应该干涉“时间”与“命运”,而像我这样罪行累累的家伙,更不应该和你牵扯太多。无牵无挂地死去,大概算生活给我最后的仁慈。我本不应该奢求太多。
可我还是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也可能是雨天的关系。
今天我和卡佳谈话后,心里突然就冒出来了这种想法。
就当做陌生人吧。
当作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与你见上一面,说两句话就走。
我想要见你一面,想要和你说两句话,什么内容都可以,什么语气都行,慎重也好,疏远也好,礼貌也好,粗俗也好,怎么样都行。
因为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我打算活到19年。19年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通信已经断开,按照卡佳所说,联系我从“闲置的时间”那里得到信息,在新历19年之后见面的话,就不会影响到“命运”的走向。
正是有了这么一回事,我才拿起笔,又给你写信。
姑且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我太累了。我想要休息,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我想要在长睡之前见你一面。
我想见你。
对不起,我没能按照我们的约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谢谢你看到我的信。
9月20日,雨。
——你的摩西
末尾的那句话笔墨颜色尤为新鲜,应该是近期加上去的一笔。
杰勒米忍不住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刚刚接触到那一行字,他就被烫伤了一样,瞬间就收回了手。年轻的法师仿佛触碰到了好友那微小如尘埃、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愿望。
摩西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信件交给他的呢?
大概是太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