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顾的目光在他的衣裳上停顿片刻,解释道:“是武饶安排我来此处。”
对方看上去有些厌恶,“总是这样。”
江顾从善如流地让开门,请他进来,客气道:“抱歉,我以为这院子没有主人,才锁了门窗。”
其实是用法阵竖起了屏障,这人应该是开不了才敲的门窗。
他将身上的木柴和斧头放到了门口,拽下身上的布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满地打量了江顾一遭,“我家只有一间睡觉的屋,你打地铺。”
江顾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探查的法阵,对方的元神毫无法力,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我睡外厅即可。”江顾说。
“外厅没你住的地方。”男人粗声粗气道:“爱住住不爱住滚。”
江顾眉梢微动,他平日里鲜少遇到如此直白粗鲁的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语气依旧客气,“好。”
他这般服从,对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他看了眼窗外快要落下的夕阳,走进西边的小门里,“跟我进来。”
江顾刚踏进房门,对方忽然转过身来隔着他将门板“啪”地一声扣紧。
他赤着的胳膊因为用力微微拢起了肌肉,在江顾耳侧按在薄薄的门板上,几乎把江顾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顾身后的门板,仿佛在透过门板看什么东西,片刻后才将目光移到江顾脸上,他直起身子放下了手,冷声道:“晚上别出去乱跑,你们这些‘客人’都是被好奇心害死的。”
“外厅也不行?”江顾问。
“不行。”对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从柜子里扒拉出来了床薄薄的被褥扔给他,“睡觉!”
说完,他就合衣径直躺到了屋中唯一一张床上,背对着江顾,没多久便传出了粗鲁的鼾声。
江顾略带嫌弃地看了眼手中灰扑扑的褥子,洗尘诀和引水诀过了三遍才扔到了地上,而后盘腿准备开始打坐。
谁知已经睡着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恶声恶气道:“躺下睡觉!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江顾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但尚未等他动手,窗户外面便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手掌扒在了窗户上,透过昏暗的光线交织成数不清的黑影。
床上的男人脸色一变,利落地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抓住江顾的前襟将他带倒在了那张薄薄的褥子上。
那些不停拍打的手掌动作忽然一滞,开始逐渐变得迟缓起来。
江顾被对方带倒在地上,抵住他的手腕迫使他松开自己的衣裳,“那是何物?”
“不知道。”对方语气生硬道:“睡觉。”
江顾等了片刻,察觉到对方完全没有起身上床的意思,皱了皱眉,但对方的呼吸变得十分均匀,显然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分出了些许灵力,又将对方的元神仔细探查了一遍——独属于凡人的黯淡,经脉瘀滞,识海未开,最重要的是元神十分完整,没有任何伤痕。
不是卫风。
他有些不耐烦地将人扔回了床上,起了个匿息阵后推开了房门又悄无声息关上。
原本空荡的外厅里密密麻麻站满了村子里的村民,一直延伸到院落外面,他们都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厅堂中央的那副水墨画,画中的几个人影背对着他们动了几下,其中一个抬起手来,墨点悬浮在空中逐渐化作了血色,星星点点飞出画中,落在了每个村民的眉心。
他们原本空洞的目光瞬间活泛了起来,武饶站在最前面,颤巍巍地跪下磕头,身后的村民也一并跪下,他们三跪九叩行了大礼,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
“多谢您保佑眷顾武家村,明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客人。”武饶对着画像中的人喃喃道。
村民开始无声无息地往外走,在月光下如同一簇簇鬼影,没过多久整座院落又恢复了平静。
江顾将目光落在了正中央那副画上,隐约觉得其中一个人影眼熟,然而不等他细看,一道阴沉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不是不让你乱跑吗?”
江顾缓缓转过头,“他们已经走了,你不回画里去么?”
对方脸色瞬间一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根本不是这院子的主人,院中没有灶台,你没必要砍柴回来。”江顾道:“而那床你给我被褥应该就是这画卷,若我真按照你说的睡过去,恐怕已经被你吞噬了。”
对方面色微微狰狞。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江顾沉下声音,目光落在了他那身破烂的衣裳上,“你从哪里得的这件衣裳?”
男人眼底微讶,“衣裳?”
“这是我徒弟的。”江顾说。
这件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是当年卫风在松绥幻境被带走时穿的那一身。
男人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而后深深地看向江顾。
不过半息之间,墙上挂着的画卷陡然涨大,如同纱幔般将整个外厅缠绕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的灵气被彻底隔绝, 那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气息却仿佛无处不在,江顾踩着脚下过分柔软的宣纸, 纸面上的墨色线条如同活了过来, 扭曲缠绕成了数不清的鬼纹, 朝着他扑面而来。
江顾神色微沉, 原本打算抵抗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只这一瞬,便让对方找准了可乘之机,那些的鬼纹迫不及待地缠住了他的脚腕,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疯狂蔓延,很快便熟门熟路地缠绕在了他的脖颈和手腕, 而后江顾便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卫——”他刚要说话, 就被一条鬼纹迅速堵住了嘴。
阴冷黏腻的鬼纹抵在温热的唇边,还跃跃欲试想往里面钻, 江顾脸色一黑, 抬手便将那条鬼纹扯了下来, 冷声道:“够了。”
那条鬼纹看上去不是很服气,瞬间化作无数条细小的鬼纹密密麻麻缠绕在了江顾的指间,竟像极了只手掌在同他五指相扣。
有了上次被人逃掉的前车之鉴,江顾没有贸然动手, 他隐约猜到了大概率有人在盯着卫风, 所以他不想被喊名字,不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只同自己交握的“手”,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的寂静过后,卫风果然沉不住气,那些鬼纹凝聚成了个挺拔的人形,他抬起胳膊搂住了江顾,将人紧紧搂在了怀中,他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江顾的脸颊,一口咬住了江顾的耳垂。
然后就被一道强悍的灵力正中眉心,鬼纹凝聚起来的头颅霎时溃散。
江顾转过身来,神情冷淡地看着他,那被击溃的鬼纹又迅速凝聚成形,变成了个模糊的五官,这人形实在有些不堪入目,黑黢黢的鬼纹在不停的缠绕蠕动,活像个怨气深重的恶鬼。
他操控着那些鬼纹不死心又不怕死地贴上来,沙哑的声音终于在画卷缠绕的空间中响起,却多了几分质问,“为什么杀阎淮然?”
江顾言简意赅,“自然是他该死。”
卫风有些恼怒地逼近他,“你向来谨慎,不会做这种出风头的事情,他是不是对你意图不轨?”
江顾伸手抵开他黑黢黢的脑袋,“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怎么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你是我的道侣!”卫风抓住他的手腕,气势汹汹地吼出声。
有一瞬间,江顾怀疑自己失忆错过了什么,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你这鬼纹聚成的人形是没脑子么?”
卫风知道他不想认账,咬牙道:“你强迫我与你神交,还封印我的记忆,当真不打算负责?”
“那只是你的分神,何况是为了解毒,当不得真。”江顾轻描淡写道:“神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卫风生生被气笑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和深沉在江顾面前不堪一击,从心底升腾出的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冲垮,但他还是强行稳住心神,“神交而已?那你怎么不去跟那个萧清焰神交?”
“……”江顾不耐烦地掀起眼皮,想把人抽一顿,“你本体的元神在何处?”
“怎么,找到本体元神好把我的记忆再封印一遍,再让我看着你和萧清焰双宿双飞?”卫风将鬼纹恶狠狠地缠在他身上,“你做梦!”
方才鬼纹已经灼透了护神玉甲,卫风又趁着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弥散开许多雾气,现在已经全都贴在了江顾的元神上。
江顾终于察觉到了卫风元神的气息。
相比于卫风的愤怒,他显得格外冷静,“卫临明。”
蠢蠢欲动试图强行同他神交的元神陡然一凝,止步在了原地。
“做事之前先考虑好后果。”江顾口吻严肃,即便身上的玉甲和衣裳被那些黑漆漆的鬼纹揉扯得乱七八糟,却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面前鬼纹凝聚出的人形,沉声道:“既然你大费周章拽我进这画卷,就一定有所打算,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他神色严厉,同卫风记忆中那些教导警告徒弟的长老们别无二致,而更令卫风恼怒的是,对上江顾自己竟也下意识地开始发憷,甚至有种想跪下认错的冲动,可就算江顾在他心里积威甚重——
卫风周身的鬼纹陡然暴涨,一个身影从密密麻麻的鬼纹中忽然扑了出来,冲江顾伸出了手,江顾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紧接着就被人扑倒在了层层叠叠的宣纸中。
落地传来了哗啦的水声和浓郁的血腥气。
殷红的血水浸透了江顾雪白的衣袖,他仰面倒在血海里,青年模样的元神压在了他身上,那双漆黑沉冷的眸子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的贪婪和欲念丝毫不加遮掩。
江顾也在看他。
这回身上倒没有那些丑陋的疤痕和黑线,那张俊朗的脸上沾染了些血迹,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在耳侧,身上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红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小了,袖口都破了大半……
“起来。”江顾想抬手,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了头顶,溅起了一片黏腻的血。
他近乎痴狂地盯着江顾看,目光犹如实质舔舐过每一寸皮肤,声音沉哑:“……再让我看看。”
江顾手腕一翻,折扣住他的腕骨,一边起身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又是何处?”
“试炼之境的地心血海。”卫风没有同他硬抗,只是黏黏糊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劲摩挲着,垂落的眼睫上还染着血,“这里都是我的血,自成一个小空间,任何人都不会探查到。”
他说着,凑上来就想舔江顾脸上的血,却被江顾扣住了下巴。
“所以你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监视?”江顾顿了顿,“别人喊你名字都不行。”
卫风默认,锲而不舍地想凑上去亲他。
江顾忍不住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神交。”卫风眼神炙热,直白又坦荡,“我本体的元神中毒更深,你帮我解。”
“……”江顾心里刚升腾起来的一点怜惜瞬间灰飞烟灭,冷声道:“你都可以自成一个小空间,那些毒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分神的滋味总不如本体亲自来得真切,而且你只会元神雾气交融,快感寥寥,我教你怎么在识海中用元神交合。”卫风偏了偏头,冲他露出了温柔的笑,“还能助你提升修为,说不定直接就能筑起道心境呢。”
满口胡言。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千方百计让我来,只为此事?”
“对啊,不然呢?”卫风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阴沉,“你不会以为进了我的地心血海还能出去吧。”
江顾试着调动灵力,果然没有任何反应,那些黏腻的血液如同有了生命,牢牢贴敷在他的元神上,束缚得他动弹不能,卫风又欺身压了上来,垂着眼睛伸手开始解他的腰带和玉甲,他低声喃喃道:“我在这鬼地方待了不知道多久,闲来无事我便翻来覆去想以前的事情,我发现自己蠢得可以,你一边装成周怀明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一边又装得尽职尽责哄得我团团装,哪怕暴露了身份知道你想利用我,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江顾,我真是犯贱才会执意要黏着你,你待我一点都不好,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不会被带到望月这个鬼地方……”
他伸手箍住了江顾的腰身,逼着他贴近自己,神色阴戾道:“那一掌我知道不是你推的,可是那又怎么样?除了让你心安理得,能改变任何事情吗?”
江顾平静极了,似乎对他的质问毫不在意。
“别白费功夫了。”卫风嗤笑一声:“我这五年就认真琢磨了这么一件事情,那就是怎么困住你。”
江顾终于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这血海是专门用来克制金灵根的,方才在那画卷中我的雾气已经透过鬼纹渗入了你的经脉,你之前熔炼过的神鸢鲛鳞和翅根血也都被我重新连接,”卫风笑得有些狰狞,“你跑不了了,我早就想这么——”
一团黑漆漆的小元神忽然从卫风的前襟了掉了出来。
正在放狠话的卫风和准备清理门户的江顾俱是一愣。
险些被摔懵的小元神踩着卫风的衣摆站了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然后满脸惊喜地在空气中嗅了嗅,扑棱起翅膀兴奋地扑到了江顾身上,开心到喜极而泣。
江顾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还在,有些诧异地看向卫风。
卫风脸色隐隐发青,他抬手便去抓那兴奋过头的小东西,但小元神却先他一步,动作敏捷地躲到了江顾肩膀后,只露出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冲他吐舌头。
江顾不着痕迹地收起了缚神阵,和卫风对上了目光。
卫风咬牙道:“我不过是忘了杀它。”
“嗯。”江顾很给他面子。
但卫风依旧从这个“嗯”字中听出了笑意,恼羞成怒瞪他,“我要让你也尝尝——”
一个储物袋忽然扔进了他怀里,打断了他的虚张声势。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江顾,确认对方没有办法逃走之后,才臭着脸单手扯开了那储物袋,另一手还牢牢扣着江顾的腕子,生怕他耍什么花招。
储物袋打开,是颜色艳丽的衣裳和靴子,还有些零碎的配饰和法器……与小元神身上的相差无几,唯独不同的是这些东西都是用灵力凝聚而成的,可以以元神的形态穿上,但做这些东西耗时耗力,除了美观之外毫无意义。
是件极其多余的事情。
卫风抓着衣裳咬紧了牙关,“我才不稀罕这些破东西。”
“那便算了。”江顾伸手便要拿回来,却被他眼疾手快躲开。
卫风紧紧抱着那些东西,红着眼睛瞪他,“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他眼眶里的泪强撑着要落不落,明明做的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却活像被欺负惨了的模样,看得人心烦意乱。
江顾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好。”
卫风没有换上衣服, 但也没有将衣服还回来。
从血海凝聚成的小空间往外看,隐约能看见一株巨大的血色菩提,长长的枝桠从树冠垂落下来没入地面,江顾还想再仔细看, 就被卫风挡住了视线。
“你没办法长时间在此停留, 一个时辰后我会通过画卷将你送回炼心境中的武家村。”卫风语气生硬道,他看上去还想再说什么, 却又闭口不言, 目光紧紧黏在江顾身上不肯离开。
江顾只好主动开口, “这画卷是你的法器?”
“不是。”卫风并没有沉默太久, 他停顿片刻道:“凡人元神并不能长时间离体,这些凡人被望月的修士抓进炼心境中,真正的作用是为试炼者立道心境提供养分,凡人的七情六欲浓烈,吞噬之后再斩断, 便格外有用。”
“欺瞒天道?”江顾有些诧异。
“这根本算不上欺瞒, 凡人的元神本来就离体必溃,但在炼心境中却能活得好好的, 被试炼者吞噬也无可指摘, 毕竟如果吞不了那些凡人, 他们的元神就会将修士的元神瓜分吞噬。”卫风咧嘴笑了笑,“再正常不过了。”
江顾忍不住皱眉,“修真界弱肉强食不假,但也有其规则, 凡人与修仙者素来没有过多牵扯, 如此行事,迟早酿成大祸。”
卫风蹲在他面前, 凑近他使劲嗅了嗅,歪头不解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心善了?你杀那些修士的时候可没手软过。”
“修士走的都是逆天而为的路,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既然要踏上这条路,就要去争去抢,只是人不犯我也不必滥杀,而凡人依靠天道庇佑而活,并不与我等争抢,无需将他们牵扯进来。”江顾终于意识到他对卫风的教导里欠缺了什么,神色稍显凝重,“卫风,世上许多事不是单靠杀戮便能解决的。”
“倘若不杀他们你就活不下去呢?”卫风不以为然。
“那就说明这个规则是错的。”江顾语气严肃了起来,“他们都教了你些什么?”
“你不必多管,只要你按我说的来做,保准你的法相能顺利立出道心境,出了这二重炼心。”卫风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道:“明日村宴,吞了武家村那些凡人的元神,再去多找几个凡人村镇,你真仙境中期的修为,约莫三四千凡人便够了。”
江顾彻底沉下了脸。
卫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想要起身离开,却被江顾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你如果不这样做,便出不了炼心境。”卫风有些烦躁。
江顾平静地望着他,“那就杀了制定这个规则的人。”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轻描淡写,卫风都愣了一瞬,在他的潜意识中,不管是望月大陆还是试炼之境的规则都是不可撼动的,他甚至从来都没想过所谓的“规则”,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
而江顾进入试炼之境从来都不是为了能顺利通过试炼进入八阁。
他是来寻仇的。
江顾震开了缠绕在元神上的那些鬼纹,对卫风伸出了手。
卫风的元神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又僵在了原地,然后就清晰地感受到温热的指腹擦过了眼角,不容拒绝的覆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那里没有皮肉,只有数根干枯的树枝缠绕盘旋在他元神的骨头里,没入了他空洞的胸腔,占据了原本心脏的位置,那些树枝自血海中一路延伸,连接在了远处那棵巨大的菩提树上。
江顾当然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因为卫风只能暂时切断这棵菩提树跟自己的联系,因为他的元神需要源源不断地向这棵古怪的大树提供养分,他是被人栓在树下的傀儡,是被栽种进血海的土壤,是需要将元神分散到各境一刻不停去探寻玉阶的“劫玉”。
比起被当成废弃灵宠拍卖,卫风真正的元神被困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尽折磨,而江顾几乎可以预见他如果要挣脱束缚,需要面临何等险境,更不必说这混账东西还试图保护他。
他的徒弟可以吃修炼的苦,却不该受此非人的磋磨和虐待。
更不该费尽心力去保护师父。
“我带你出去。”江顾将滔天的怒意压进心底,声音冷硬道:“试炼到此为止。”
卫风不赞同地摇头,“不行,这太冒——”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强横地按进了个温热的怀抱,力道之大让他险些闷咳出声,他半跪在血海里,四面八方都是独属于江顾的清冽味道,鼻子忽然酸胀得发疼……这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场景。
可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尽管他师父的温情克制而有限,只一瞬便要分开,但卫风却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抬起胳膊一把搂住了江顾的腰,将人紧紧抱在了怀中,他将下巴抵在江顾的肩上,脸颊紧紧贴着江顾的侧颈,他仔细感受着江顾的温度和呼吸,认真地嗅闻着江顾的味道,整个元神都难过到发颤——尽管这只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拥抱。
他就知道,江顾肯定会来救他。
因为师父永远都有办法。
江顾没有将人推开,他或许不该如此放纵卫风,但卫风实在吃了太多苦头,他不想连这点被救出去的希望都不留给对方。
他不太熟练地拍了拍卫风的后背,竭力缓和下自己的声音,“别哭。”
“……没哭。”卫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早就不会哭了。”
“嗯。”
“我还没有原谅你。”
“嗯。”
“你……摸摸背。”卫风闷声道:“有点疼。”
江顾将手掌覆在他白骨嶙峋的后背上,轻轻地摸了几下。
他终于听见了一缕压抑不住的哭声,滚烫的眼泪砸在了他的肩膀上,顺着脊背没入了元神深处。
他第一次不想听见卫风哭。
尽管卫风不想,但江顾在这血海中待不了多久,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六个时辰后才能再凝聚出这种血海空间。”卫风望着江顾,鬼纹在血海中翻腾,“你走吧,我会分缕元神跟着你。”
江顾点头,“有事传信。”
他站在原地未动,过了片刻,垂眸看向卷着自己衣袖不肯撒手的鬼纹。
“……”卫风一把拽住鬼纹将它们扯了回来,面容冷酷道:“那缕元神大部分时候能连接我的本体,但如果楚观山那些人来,我会将本体撤出来,必要时候销毁便是。”
江顾不置可否,心念一动,转眼便又回到了武家村的院落中。
而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
卫风的那缕分神也跟着他一并回来,显然卫风的本体意识在里面——江顾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你可知画卷上的人影是谁?”
卫风顶着个陌生的壳子点头,他指着画卷上的六个人影中最右边那道,“这个是松绥。”
“松绥公子?”江顾看向那个影子,正是昨夜将血散给村民的那个。
“没错,五年前他和我被陆离雨一并掳来了望月,刚来我们便分开,我也失去了他的消息,不过他被带走前趁乱给了我一滴保护元神的东西,像是松绥息,又像玉阶髓,因为有了这样东西,我刚开始才没有彻底失去神智,任人宰割。”卫风顿了顿道:“后来再见他,便是几个月前这二重境的画卷上,只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得不到他的回应,所以我特意留了缕元神在此,便是想看看能不能唤醒他。”
江顾听到此处,心底微松。
会知恩图报,这混账东西好歹没有丧失最基本的人性。
卫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这武家村地处偏僻,迟迟没有被试炼者吞噬,反倒在松绥的助力下杀了几个修为不高的,但时间久了这些凡人的元神也要消散,松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分滴精血给他们续命。”
江顾看着画像中松绥的背影,略一沉思。
卫风望着他道:“可有办法?”
“松绥会帮武家村这些元神,应该是想起了他身为凡人时的亲朋,”江顾耐心与他解释道:“既然如此,说明他并未彻底失去神智,起码还记得自己最重要的人。”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卫风忽然反应过来,“灵境公主。”
江顾点头,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枚书卷,书卷缓缓打开,他掐诀引灵,法宝中的残灵感受到召唤,缓缓现出了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外形以水墨勾勒,她转身对江顾微微颔首,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卷。
星星点点的灵力如流萤烛光,缓缓飘向了画卷中背对着他们的影子。
画中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残灵的召唤,缓缓转身,终于露出了脸,正是松绥公子,他怔怔地望着画卷外松绥公主的残灵,迟疑地往外踏出了一步。
江顾和卫风对视一眼,前者果断出手将松绥从那画卷中扯了出来,后者干脆利落地阻断了他逃回画卷的退路。
松绥被离火绳捆了个结实,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如今修为低微,被强行与松绥楼剥离,江七公子何必再为难于我?”
然后他便看见记忆中行事狠辣粗暴的江七公子抬手,郑重其事地与他行了一礼。
“多谢道友当日搭救我徒卫风,江某感激不尽。”
卫风愣住。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感受到,江顾是在用心地教导他。
也终于意识到江顾是在认真将他当做徒弟。
所谓言传身教,不外如是。
“举手之劳罢了。”松绥同江顾回了一礼, “不必放在心上。”
他本性纯良,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江顾这一礼将他刚开始的抵触打消了大半,也不好再冷言相对。
“松绥公子为何会流落此地?”江顾见他态度软化, 便顺其自然问了出来。
松绥闻言脸色有些难看, “我的精魂早就与松绥楼融为一体,唯有一点残魂旧魄, 望月的人想靠这点魂魄再养出元神, 我自是不肯, 待生出些元神后, 便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只是四处都是望月的人,别无他法,最后我只能逃进了这只有凡人元神的炼心境中。”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灵境公主的残灵身上,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
灵境公主的残灵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残灵没有记忆, 只继承了本体的一点意识和微末法力,好似他们之间所有过往的爱恨情仇也仅止于这个笑容了。
松绥叹息一声, 回给了她个浅淡的笑。
卫风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江顾为何要逼松绥现身。
“你的意思是, 望月的人追查不到二重境。”江顾顿了顿,“是因为这里凡人的元神太多?”
“对。”松绥点了点头,“凡人元神驳杂气息浑浊,而且二重境需要一直补充凡人元神, 探查起来费时费力, 望月的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何况我对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卫风身上, “我只是上任劫玉的残魂碎魄,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劫玉。”
他这话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默契地没有捅破最后这层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