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看刚还冲他勾勾手的小男生,晒没多久的功夫,脸颊都在太阳底下热得粉白,腮帮一鼓,忽地手里掬起一捧水,冰凉凉、硬生生泼在他脸上。
水泼过来,谢迁条件反射地闭眼,甩了甩头。
一抹脸上的水痕,视野里水鹊的嘴角翘着,眸光狡黠。
他都还没什么反应,水鹊却心虚似的立即指向远处,理由十分蹩脚,“快看!那里有人!”
谢迁毫不关心。
水鹊干脆掰过他的脑袋,一定要让他转回去看——
远处的海岸波涛汹涌,一重重浪打到沙滩上,白沫中有一个黑点,还有一道掀翻的冲浪板,随波涛浮浮沉沉。
有人溺水了。
溺水者被推到沙滩上,脸色发白,狼狈不堪,显然是半昏迷状态。
裸露的上身,胸膛呼吸起伏微弱。
水鹊蹙眉,一刻不敢迟缓,按压着他的胸腔。
一分钟一百到一百二十次。
他在心里默数着次数。
因为发现后救援及时,溺水的男生很快迷蒙地睁开眼睛,水鹊一松开他,他就侧过身撑着身旁的沙滩,弓着脊背,万状狼狈地咳嗽。
“咳咳咳——”
咳得脸红脖子粗,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几次开口想和水鹊说话,喉咙逼迫上来的刺痛涩痒让他控制不住地咳嗽,只能又掩嘴偏过头,对着远离水鹊的方向咳。
“咳、咳咳!谢谢……谢谢……”男生终于平复下来。
“不用客气。”
水鹊看他一眼,视线移到谢迁悄悄推回到岸边的冲浪板。
是冲浪板的卡扣开了。
水鹊的眉眼染上忧虑,“你一个人来冲浪的吗?”
这边的海域没有开发的痕迹,人影寥寥,其实不是个海边娱乐的好地方。
男生点了点头,“听人说这边的浪比较合适……”
咳了这么久缓过来,他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
刚刚只觉得对方的声音软和,不像是这边的本地人,有种吴侬软语的意味在。
对方半袖衬衫和短裤,刚刚为了帮助他复苏心肺,膝头跪在沙滩上,虽然没有砾石,但是抵着松软陷下去的沙子,膝盖肉还是泛粉泛红。
他、他还没见过肌肤这么嫩的……
常年冲浪而晒得黝黑的肤色,掩盖住了男生整张脸急剧升起的温度。
水鹊也不懂冲浪,哪里合适不合适的。
但他还是板起小脸,严肃地告诫:“附近连人影都没有,这太危险了,如果不是我发现,你很可能救都救不回来的。”
男生只是痴痴盯着他,时不时点头。
睫毛好长……
真的有男的睫毛这么长吗?
水鹊蹙起眉,“你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到底有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啊……
男生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明白,下次绝对不一个人莽了。”
水鹊慢吞吞地说:“两个人也不行……”
男生接上话:“你说的对,我回去要深刻反思!”
“那个……你是千烟岛的吗?”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局促不安,他紧张得挠挠头,“我是隔壁雨海市一中冲浪队的,18,净身高185,没有不良嗜好,能、能不能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水鹊感到莫名其妙的。
他可是奉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海里的谢迁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白色浪花轻轻堆到水鹊足底,一触即退。
他撑了一下沙滩,站起来,拍了拍膝头黏着的颗颗沙粒。
“我要回去了。”水鹊垂眸和男生说,“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他坐在地上,怔怔地点头。
却看见肤白秀美的小男生往海里走去。
有一个大浪打来。
还沉浸在溺水的后怕中,他条件反射抬起双臂,拢着挡住海浪。
劈头盖脸,淋得他和落汤鸡似的。
再去看,海面已经全然找不到对方的身影了。
姗姗来迟的同伴,见他傻愣愣地盯着汪洋大海,叫他名字都没反应,忍不住挥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发什么呆?你冲浪板坏了?”
男生呆呆怔怔地仰头,“一舟哥……我遇到美人鱼了……”
关一舟拧起眉头,他的脸色由于多日郁结于心而愈发糟糕。
“你做什么梦。”
“没睡醒吗。”
他的目光望向无际远海。
【世界脱离成功。】
【软饭值已达上限,折算中……】
【剧情进度:100%,程序评价:达成双百的年度新人任务者。】
【以下为[监察者10]的评价打分】
【人物设定维持度:S】
【剧情流畅度:S】
【剧情合理度:A,二次修改为S】
【新职员潜力评估:S】
【[监察者10]评价:认真、努力的任务者。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水鹊前期副本都是谢迁在带,因此基本刷满了软饭值。
连续两个小世界的软饭值都刷到了上限,但折算到大世界的货币体系中,水鹊领到的职工卡上只多了九十万入账。
不过除了向商城兑换,给77号换了一个小狗头套,他没有其他的什么消费需求。
住的地方也是大世界职员部门分配的公寓。
在原本的世界,水鹊就宅习惯了,他以前都是实验室和宿舍两点一线的。
所以在大世界的一周假期里,他订了一个每天外卖上门的服务,接着就窝在公寓里,和77号一起看电影。
“叮咚。”
外卖准时送达。
水鹊趿拉着毛拖,哒哒哒的,拧开了家门。
除了晚餐外卖,地上还有另外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他没有订购别的东西啊……?
他警觉地晃了晃纸盒子,贴近耳朵,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盒面上订书机按压订住的单子,是打印的,没办法从字迹判断。
但是上面黑体字打印的地址确实是水鹊现在的住址,门牌号分毫不差。
……好奇怪。
不过在大世界应该很安全。
他提着外卖和纸盒子回到房间里。
用剪刀沿边缘线裁开——
水鹊瞳孔瞬间因震惊而放大。
一只熟悉的小狗玩偶,静静窝在纸盒子里。
黑黄配色。
小时候掉的黑色纽扣,重新一针一线缝回了原处。
两颗漆黑纽扣眼,安静而温柔,穿越了许多年时间凝视着它的小主人。
水鹊抱住了它,还像以前一样,就像世界从来没有把他们分隔开。
晚上睡觉也要抱在一起。
77号有点嫉妒,它顶着金毛小狗的毛绒绒头套,窝在枕头边。
这只讨厌的玩偶霸占了本来应该是它的位置。
算了,做统不能太善妒,反正假期要结束了,最后一晚让让它怎么了?
吃早餐的时候,77号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它兴奋地宣读新工作。
【宿主宿主,我找到了新任务!】
【这次要扮演的角色是科举文男主年少的白月光……!不对……】系统仔细辨认,声音越来越低,纠正道,【是黑月光。】
【你的角色特点是嫌贫爱富。】
【科举文男主父母双亡,家贫,偶遇然后把受伤的你带回家,在对方最潦倒困苦的守孝期,你表面上对他嘘寒问暖,甜言蜜语说着一生一世,实际上背着他勾三搭四,用他做跳板,和他的昔日同窗、师友眉来眼去。】
【还爱慕虚荣,男主不仅一天要打三份工给你买最好的绫罗锦缎,还要同时准备科举,结果你在新婚之夜和傍上的侯爷跑了……】
77号念得有些许艰难。
【……宿主你还是个小绿茶,男主当时累死累活养你的时候,你跑到野男人家里说男主嫌弃你花钱大手大脚,不给你饭吃……】
【是任务书说的!】77号撇清责任,【不是77说的!】
水鹊:“……”
怎么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每次都接到奇怪角色了……
77号没有把任务书的内容念完,但水鹊猜想,估计又是一个不太好的结局。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工作。
“我们走吧。”
长州县。
湖山映带,水青花艳,采莲女在长堤下划舟而过,歌声一直悠悠扬扬。
从西江书院出来,就是坝子桥,再过去是早市,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屋无空虚。
现下早市刚闭,日市便开了。
面汤、烧饼的味道传过来。
日头逐渐晒起来了,水鹊在桥头等得焉耷耷的,他饥肠辘辘,倚在桥墩边,额头徒生虚汗。
他干脆将遮阳的纱帽一掀开,果然好呼吸了不少。
日光热烘烘地照在他脸上,眉黛唇朱,犀颅玉颊。
肌肤白得晃眼,唇肉却是红灔灔的,雪腮晒得粉润。
过往的匆匆行人多是要过了坝子桥去赶日市的,忽地纷纷转首看桥头的那抹雪色。
【男主怎么还不来啊?】水鹊垂着脑袋。
他已经接连婉拒了好几个心善的过路人帮忙了。
一个身着白衫,明眼一看就是读书人的男子走上前来,“小郎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他看水鹊一副脸色苍白的模样。
水鹊连连摇头,“我无碍,多谢,只是在等人……”
男子遗憾离去。
77号喊:【来了来了!】
从西江书院往这边走来的人里,果然出现一个葛衫青年,额头系着白绳带,身形高大,但面色淡漠,形销骨立。
剧情里说是水鹊受了伤男主才把他带回去的,但77号舍不得,它说干脆让水鹊假装崴了脚就好了。
于是水鹊就在男主路过桥墩时,格外紧张地装模作样。
“……啊。”水鹊照着77号教的,垂着睫毛颤啊颤,“脚好疼。”
感觉像是碰瓷……
男主也不是傻的吧?
齐朝槿淡淡瞥了他一眼,冷清的眉眼压着。
步履不停,擦肩而过。
水鹊视线追着他,呼叫系统:【77!这根本没有用嘛!】
但是77号的频道又被切断了——
【我才一个世界没盯着你。】
【宝宝,你的眼光怎么这么差了?】
监察者01道。
【你看他穿的葛麻衫,跟着他,你是要去挖野菜的。】
那只袖子下掩藏的手,提着两册书卷,黄麻细绳捆扎在一起。
齐朝槿半覆眼皮,手掌拂下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有何事?”
他没见过对方的面孔,只觉得脸生。
水鹊被拂开手也不灰心,他还垫着一只脚没有落地,眼尾垂垂,也不知道是晒得还是怎么的,晕红红,瞧着怪可怜的。
他细声小气地询问:“这位好心郎君,我……我脚崴了,可否帮帮忙?”
唇不点自朱,纯然的一副长相,但又说不上来的勾人。
如果现下不是晌午,他瞧起来就是市井话本里专门挑过路书生哄骗的精魅。
齐朝槿面不改色,淡声道:“错了。”
水鹊没听明白,缓慢眨了眨眼,“什么……?”
“脚。”齐朝槿抬手,指向他提起的脚,“刚刚喊疼时,是左脚。”
水鹊讪讪地放下踮着的右脚。
怪尴尬的……
他急着来追,一时不察就忘记了自己崴的哪只脚了。
坝子桥来往的路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时不时有人过路时侧目好奇地看两个俊后生。
齐朝槿无意给人当戏班子看,他上下眼皮微合拢,视线掠一眼神态困窘的水鹊。
眼中倒是没什么情绪。
但是也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了。
水鹊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碰瓷,反正露馅了他就小跑着追。
男主显然是已经及冠了的年纪,身形虽然瘦削,但也是挺拔高大,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
水鹊到了这个世界后发觉自己还矮了一点点,系统说为了适应时代背景,给他的身体年龄调小到了十八岁。
虽然和原本没有相差多少,但看起来人就是更脆生生笋牙冒尖了。
男主得比他高了一个头有多,水鹊紧赶慢赶追着他。
过了坝子桥都是沿街边开的店铺,挤着贩夫走卒,早市没卖完的干脯、肚肺、包子、鸡杂等各类小吃野食也还未收摊,这条街长达数十里,好不热闹。
摩肩擦踵,东来西过,水鹊挤在人群里都要给淹没了。
前头好像叹了一口气,在人影稀疏些的街尾驻足停下来,转过身,冷眉冷眼地对着像小尾巴一样追着他的人,“莫要再跟着我。”
水鹊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咕叽”一声。
齐朝槿盯着他冒起红晕的耳朵尖。
水鹊磕磕巴巴地说:“没吃早饭……”
这肚子响得多少不是很合时宜。
六枚铜钱扣在木桌面上,声音清脆,店铺档口用毛笔字迹书写着云记二字。
“云叔,两个酸馅。”齐朝槿道。
“好嘞。”铺子老板从笼屉里拿出两个,用油纸包着递给齐朝槿,蒸气水雾缭绕,他多瞟了两眼跟着齐朝槿的人,“哎呦,水灵灵的俊后生。齐二郎,这是你家亲戚?瞧着面生啊。”
齐朝槿半敛眸,唇角板直如一根弦,否认了老板的猜测:“……不是。”
他离开了铺子门口,避免挡住生意人流,将油纸包着的两个酸馅递给水鹊手上。
酸馅刚从笼屉里拿出来,滚烫得冒白气。
水鹊刚要接过,碰了一下那油纸,马上像小猫烫了舌头一样收回来。
手指尖烫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对上齐朝槿的视线。
“有点烫……”
齐朝槿:“……”
水鹊捏了一下还有包子余温的手指。
人家好心给他买的包子,还嫌烫,听起来好不识抬举……
齐朝槿还抬着手:“……吃吧。”
酸馅其实就是蔬菜包子,包子皮薄厚适中,里面的菜蒸得软烂,水鹊一边就着齐朝槿的手吃包子,一边还要吃两口就吹凉气。
……气都吹到他手上了。
温凉凉的像羽毛挠手心,犯痒。
齐朝槿眉峰压着,只能忍耐。
日光照下来,他们就躲在廊檐的遮挡下。
水鹊吃完了,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抬眼看他,“谢谢。”
一点湿红晃了瞬间。
像喂了一只走街窜巷的流浪小狸奴。
齐朝槿:“吃完酸馅了,别再跟着我。崴脚了就去对面巷子里,有家医馆。”
水鹊原本看他态度软化还以为男主终于走上剧情了,没想到是要跟他做一锤子买卖,想要摆脱他。
他又得急急忙忙跟着对方走。
这条街走完就是长州县西南门,除了西南门,两侧都是城郊的水田,起初土道平坦,再继续走,土路愈来愈崎岖狭窄,平整的水田甩在身后,仰面都是稀稀疏疏的山林。
齐朝槿走了这条道十几年,如履平地,快步流星。
水鹊只能望尘追迹。
下了一道坡,又迈了一条小河后,齐朝槿就听不到身后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了。
该是走了罢?
再继续往前走,就是九龙乡。
乡里比不上长州县,抬眼望山上看全是竹篱茅屋,连瓦房都少见。这人只要一看就应当知道他条件穷苦,行骗讹钱也不该找到他头上。
脚步声消失了。
齐朝槿顿了顿,回首。
方才跟着他的人远远落在小河里了。
水鹊摔得湿漉漉的。
这其实是条很浅的河,也不宽,水流量几乎只比小溪大,堪堪能称得上是河,前人挪来几颗大石头置于河道,水深才及膝,恰好就没到石头边沿,让过路人不至于湿了鞋袜。
但是年岁久了,石面上结满青苔。
他脚上没踩稳,一滑就扑通响摔河里了。
这下倒真的受伤了,他磕着了膝盖。
77号心疼得围着他团团转,【真是好狠心的男主!男主坏!】
水鹊倒吸了两口凉气,来不及顾忌伤口。
刚刚抓在手上的纱帽也脱手漂到水里了,他伸直了手臂去够,水流不停地往东,指尖刚刚一碰到帽沿,反倒让水冲得更远了。
这可是77号花了系统积分给他配的初始装备!
一只手将纱帽拾起。
骨节分明,中指上覆盖有厚厚的茧子。
书放在田埂上。
齐朝槿默不作声地甩了甩纱帽上的水,又提留着水鹊起来。
他问水鹊:“你家住何地?”
素色凉衫还在滴滴答答坠着水滴的人,摇摇脑袋。
“我、我没有家……”
这次不是骗他的。
水鹊在这个世界里的角色,剧情从头到尾都没有解释他的身世,好像就是凭空冒出来的,没有来处,出场就是被男主收留接济了。
为了使自己的说法更加有信服力,他还补充:“撞到脑袋了,我只记得自己叫水鹊,其余的都不记得了。”
眼神澄澈,不似说假话。
水鹊就这么看着他。
这条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男主总不能这么狠心把他扔下吧?
齐朝槿眉头紧锁,最终妥协,“随我走吧。”
“不行。”水鹊说,见齐朝槿回过头来,似是因为他反复无常的态度不耐烦了,他慢声细气地说:“我摔到了……这次没有骗你,左右两边都摔到了。”
他说着想要去提起裤袜,卷上膝盖去展示。
齐朝槿:“……”
“上来。”他背对着水鹊蹲下。
瘦削的年轻人,但是葛衫下背阔肩宽的。
水鹊拧了拧衣裳,出了一手河水,他犹犹豫豫道:“我衣裳全湿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
齐朝槿太阳穴青筋突突,忍耐着道:“上来,否则走到日头西斜。”
水鹊嘟嘟囔囔:“我也没有你说的走得那般慢。”
反正人家都同意了,那他也就趴上齐朝槿的背脊。
对方反手将纱帽递给他,说:“自己拿。”
水鹊:“嗯嗯。”
齐朝槿一手提着书,另一只手要托稳水鹊就不可避免地落在绵绵软软的部位。
齐朝槿无所适从。
水鹊好像看出来他的苦恼。
单手的话肯定背不动他。
他在齐朝槿后背的衣衫处擦了擦手,一边擦还一边说:“我的衣衫湿了,越擦越湿,你的衣衫是干的……对不起哦。”
才伸出擦干净的手去,“我给你提着书。”
擦完水就不会把书弄湿了。
齐朝槿:“……”
无言半晌,书还是提在了水鹊手上。
齐朝槿家住在九龙乡青河村,从长州县里走回去腿脚快的也得半个时辰,冬日下雪时还得再多走上几炷香的功夫。
山路蜿蜒盘桓,来往不便。
到了青河村的地界,视野才豁然开朗起来。
屋舍俨然,翠樾照水,沿江一片橘林,想来是有附近的人家做橘子生意送到长州县去的。
齐朝槿家在山脚下,有一条小河绕着院落外。
院落四周围用篱笆圈起来,大门是竹编,落了青漆铜锁。
院子里一进去对着大门的是敞亮主屋,一左一右又有两间打寮小屋。
都是泥筑的土墙,顶部由稻草芦苇麦秆编织物覆盖,虽然是茅草结庐,但胜在窗户整洁,藩篱坚壮爽丽。
主屋进门的厅堂,齐朝槿在门边的藤编圆凳上放他下来坐着。
村户农家基本每家每户都浸了一些跌打的药酒,他从橱柜里找到,让水鹊将裤腿撩起来。
他上个世界摔伤的愈合脱痂了,但是还留着一点点红,今天又这么一摔,没有渗血,但是青青紫紫的,特别骇人。
齐朝槿将药酒倒在自己手上,摁着水鹊的膝盖揉开了。
期间水鹊不停地在颤抖,他只能箍住他的腿,否则发挥不了药酒的功效。
皮肤细滑。
想来不是农家出身。
齐朝槿断定。
小腿的其他肤肉是和阳春雪似的白,蹬开了鞋袜,脚趾头圆圆的小巧,指甲肉色均匀像山野里淡粉的花。
他让水鹊把湿了的衣裳换了,换上他的旧衣。
家里衣衫本来就少,那件还是齐朝槿翻出衣箱底下,是他身体没抽条时穿的,还算合身。
明明葛麻衫穿得都柔了透了。
水鹊的皮肤还是给磨得泛红。
就是地主老爷家的老来子,也没养得这般娇贵的。
齐朝槿皱起眉,他留意到水鹊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花纹精致。
明日还是把他送到官府去。
第53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
院落里一左一右的打寮小屋,左手边是灶房,右手边的是盥洗室。
炉灶火舌滚烫,炊烟从小屋烟囱袅袅升起。
水鹊本来还想帮帮忙的,他看出来齐朝槿好像不是很乐意收留自己。
但是农家火灶的烟筒粗陋,一旦升起烟火,整个灶房都是烟尘,水鹊一进去就给熏得燎得眼睛红红,眼眶里含了一泡泪水。
齐朝槿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是哪家走丢的少爷。
“回屋里等着。”
齐朝槿面无表情地往灶腔里添了把柴,左手一拉风箱,锅里就咕嘟咕嘟响。
多了一个人,加副碗筷倒是顺便的事。
圆木桌放一碟糟腌萝卜,一盘比脸盘子还大的蒸饼,粗瓷碗里盛着面疙瘩汤。
齐朝槿手上的碗还缺了个口子,眼皮掀起瞥一眼,水鹊坐在他对面。
粗瓷碗将近有那雪白小脸一半大,得他用两只手捧住碗底,等喝汤的时候半仰头,约摸就只能看得到那细细的眉了。
颈子纤细,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水鹊半放手,碗搁在桌上。
齐朝槿视线掠过。
辛辛苦苦喝半天,一碗面疙瘩一半都没吃完。
这是青河村家家户户常见的便饭。
为什么独独他吃起来就很可怜?
齐朝槿起身,再从灶房回到厅堂的时候,手上多了个小碟子。
都是方才去切碎的脯腊肉。
年节的时候加姜、桂那些香辛料腌制晾干的牛肉,若是直接加到碗里,一整条,齐朝槿想都不用想,这人有肉都咬不动。
他得剁绵剁碎了,细成肉臊子那般。
小碟子倾斜,整碟的碎肉粒洒在面疙瘩上。
水鹊一眨巴眼,闷声闷气地和他说:“谢谢,你不吃吗?”
齐朝槿坐回竹椅上,没有应答,只是道:“吃吧,吃完早些睡觉。”
“……可是,”水鹊说,“我还没有沐浴。”
齐朝槿往日都是在书院的浴汤池子里洗的,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把其中一个蒸饼卷了吃完,还得去给他挑水沐浴。
院落盥洗的小屋里有浴桶,原先还有浴盆,但齐母在去岁九月过世,浴盆作为死者生前使用过的物品陪葬,一同在后山烧成灰了。
大融朝律法规定父母去世,子女得守孝23月,不得科举做官。
齐朝槿是去岁八月中了秀才,大喜之下,本就体弱多病的齐母撒手人寰。
他操持丧事守灵三月,今年才又回到西江书院念书,再早也得守孝到第二年秋,八月参加秋闱。
将泡制过的皂角用硬物砸碎反复搓揉,待水质略微粘稠后捞出杂质,大木桶里的就是纯草本洗浴水了。
白日里水鹊落水弄湿的衣衫在院子里晾干了,齐朝槿放到盥洗房的衣杆子上,让他洗完更换。
那料子一碰就知道是细羊毛织就的,柔顺贴合,葛麻的料子与之相去甚远。
水鹊其实觉得皂角的味道有些刺鼻,但是寄人篱下他也不好多说。
否则人家指定是要嫌弃他娇生惯养的。
但晚上睡觉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得推一推旁边的齐朝槿。
水鹊挪到他那边,半夜不敢大声说话,于是细声小气地说:“齐郎……床好硬啊。”
他是学今天酸馅铺子老板喊他齐二郎的称呼改了喊的。
齐朝槿入夜后一直呼吸平稳,实则半宿到现在也没睡着。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养的,难不成亵衣里藏了香球?
甜稠的气息把夏夜盖的单被都染香了,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尖钻。
主屋里就两件卧房,如果不是东侧齐母之前的卧房改成了书房,齐朝槿是不会和水鹊睡一块的。
水鹊以为他睡着了,又推了一下他,说话时呼吸无意间洒在他颈侧,“齐郎……?”
睡得这么熟吗?
齐朝槿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怎么这么个称呼都能念得徒生暧昧来?
他深呼吸再吐气,从床上坐起来,点了方桌上的桐油灯,从橱柜中抱了一床茅花絮布被,那是冬天才盖的。
齐朝槿说:“先起来。”
水鹊听话地一骨碌翻起身。
他将夹被铺开在床榻上,掖平抻直了四方方的被角,再展开整片毛竹编的凉席,垫在被子上。
齐朝槿:“睡吧。”
水鹊在床的右侧躺下,底下垫了被褥,果然好多了,没多久房内一道呼吸清浅,显然已经睡着了。
齐朝槿还是夜不能寐。
不知是不是热的,水鹊额头沁几点汗,亵衣亵裤是长的,一闷那浑身的香气倒是愈发厚重了。
尤其是对方翻了身滚到他旁边,手臂相贴的时候。
齐朝槿想,还是得将水鹊送到官府去。
“那可不行。”衙门的小吏同齐朝槿说道,“把我们县衙当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天下,光有姓名,家住何方也不知道,何况水姓一听也不是咱们长州县的,叫我们如何帮他找家人?说不定是南下逃荒的流民孤儿,那不是更没指望?”
“最多收留七日,没有家人寻上来,无亲无故无人收留的话,就充作官奴了。”
小吏满不在乎地说。
齐朝槿没有带水鹊一同前来。
他是先来打听清楚的。
听小吏这么一说,齐朝槿蹙着眉告退了。
年纪轻轻,长得漂亮似话本里走出来的,若是充作官奴,可就不是为衙门洒水扫地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