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序又不说话了,只是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
姜显只觉得对方烧糊涂了,也没追问。就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蒋序声音忽然又响起,依旧很沙哑。
“你手机能借我打个电话吗?”
姜显把手机递给他,蒋序右手扎着针,用左手慢慢按键,拨出一个号码。
那个电话响了很久才接,姜显在旁边,听见蒋序说了一句“池钺,是我。”
医院里很安静,蒋序的声音也放得很低,刚开始只是问“你志愿报了吗?”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想报北京,你呢?”
这两句话说得很正常,好像只是和同学正常的聊天。
紧接着蒋序安静了一会儿,应该在听那边的回答。又说:“你不是说到了大学就可以在一起了吗?”
他这句话语气很冷静,带着因为高烧带来的一点迟钝。姜显有些诧异转过头看向蒋序。对方没有管他,目光落在地上,睫毛微微颤动着。
片刻之后,蒋序再次开口:“你手好点了吗?那天好像出血了。”
他声音很低的,一板一眼的道歉:“对不起,不该和你吵架,不该咬你,不该说恨你。”
“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姜显听见蒋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点轻微的撒娇和祈求。“我今天生病了,很难受。”
那边应该是问了蒋序的病,问得很细。蒋序声音变得很乖,回答对方自己发烧了,在打点滴,又坚持问了一遍对方能不能来看他。
最后,那边应该是给了蒋序满意的回答,蒋序整个人都从紧绷的状态松懈下来,像是一棵快要蔫巴的小树苗终于浇了水,整个人都鲜活了一点。
他冲着那头回答了一声“好。”
挂了电话,蒋序把手机递给姜显,还冲他笑了一下。
姜显最后还是没问电话那头的人和蒋序是什么关系,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也不知道最后两个人有没有见面。
他只知道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从蒋序口中听到过池钺这个名字。
这些年每次见到蒋序,明明对方变得成熟理智,言语得当,不再是以前那个挑食娇气的小孩子——重点是,明明每次见面,对方看起来都身体健康。
但姜显总觉得那天那个发着烧打电话,脆弱又迷茫的男生依然停留在蒋序的身体里。在蒋序突然沉默或是发呆的时刻,他总感觉自己看到了那个生病的蒋序又冒出来了,至今还没有痊愈。
但是今天的蒋序不一样。
今天的蒋序眼神是明亮的,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轻松,特别是扭头和池钺说话的时候会忍不住弯着眼睛,带着一点笑意。
像是那场十年前的病,终于不治而愈。
话题围绕在姜显这个好不容易回来的人身上,蒋序问:“你爱人呢,这次没和你一起回来?”
姜显的爱人是他国外读书时的同学,华裔,三年前结的婚,当初姜显就是为了她决定留在国外。有时对方会和姜显一起回国,蒋序见过两次。
“离了。”姜显喝了口茶,语气淡然,“10月份办的手续。”
蒋序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表情有些意外。就连旁边的池钺都看过来。
“为什么?”
姜显:“性格不合。”
蒋序哑然。
姜显笑道:“这个理由是不是挺俗的,但是没办法。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相处起来会越来越累。她宁愿待在实验室也不想见我,我宁愿加班也不想回家。”
“那天还是我生日呢,她突然回家做了一桌子的菜,还买了蛋糕。”姜显说,“我挺感动的,觉得确实该为挽救家庭努力一下。”
“结果刚吹完蜡烛,我这头许愿家庭和谐,那头她啪一下把离婚协议掏出来了。”
蒋序:“……”
他有点想笑,又觉得听起来有点惨。掐着自己大腿不让自己笑。
池钺看见了,把他的手拉开握在手心,不让他掐。
姜显没发觉餐桌下的小动作,耸耸肩,看起来很淡定:“没办法,婚姻是双方的事。人家觉得不幸福,当然有权利结束,所以就离了。”
蒋序以茶代酒碰了他一下表示安慰:“别难过。”
姜显摇摇头,笑道:“不难过,就是挺惊喜的。你想想,你蛋糕都还没来得及切呢。你对方突然和你说:surprise!咱俩分手吧!你什么心情?”
他顺手打个比方,没想到这话一出,蒋序和池钺都轻微的僵住了。
池钺偏头看了一眼蒋序,嘴角微微崩起,手轻微摩挲着茶杯。蒋序垂眼调整表情,又飞快抬头,看起来很正常。
但姜显人精似的,立刻察觉到了这微妙动作,明白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
他放下茶杯,笑着看向蒋序,自然而然转变话题:“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寒暄,蒋序听出了对方转换话题的意思,点点头:“还行。”
“我看挺好的。”姜显笑道,“比以前我见你的时候好多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无欲无求的,要为法律事业奉献终生了。”
蒋序笑:“现在呢?”
姜显看了一眼池钺,回答:“现在你看起来像个活人。”
……这话听起来怪吓人的。但蒋序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耳朵有点热,装傻反问:“你离婚的事你爸妈知道了吗?”
“不知道,准备这次回家和他们说。”
蒋序肃然起敬,以一种看勇士的眼神看着姜显:“大过年的,你不会被你爸妈打吧。”
“不会吧。”姜显意有所指,“你当年和你爸妈坦白的时候被打了吗?”
在美利坚这么多年了怼人怎么还这么熟练,蒋序立刻不说话了,下意识扫了眼池钺。旁边的池钺听出了玄妙,看他一眼,目光回到姜显身上,问:“坦白什么?”
姜显心说我刚离婚呢,怎么就在这儿当红娘了,能不能管管我的死活。
但十年过去了,眼前这两个人依然坐在一起,帮一把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面上淡淡一笑,回答:“你问他吧,就前几年的事。”
池钺垂眸,隐约有了猜测。
三人话题转到工作,一顿饭吃完,姜显的酒店就在附近,池钺开车把蒋序送回家。
回去的车里放着轻音乐,气氛舒缓。池钺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点着,副驾驶上,蒋序低头回工作消息。
是一个不算熟的朋友的同事来咨询一个聚众赌博的案子。大周末的,对方连着发了五六条语音,说话吞吞吐吐,一会是自己朋友,一会是自己家人。
这要是以前蒋序不会点开,但今天他心情好,全部听了一遍,又打字回复了几个疑问。
对方立刻又是一堆语音发过来,条条都是50秒往上,蒋序自觉人情已经给够了,也懒得再打字,点开语音礼貌回复了一句“您好,我的线上咨询1000元1小时。”
手机立刻安静了。
蒋序习以为常,扔下手机,扭头去看池钺。
“你呢池总监,想问什么。”蒋序声音懒洋洋的,挑起眼瞅着池钺。“别憋着了。”
池钺问:“也是1000元1小时?”
蒋序反应了几秒,眼里压不住笑,很大方地回答:“看在送我回去的份上,给你打折。”
笑意在池钺脸上浮现,又飞快隐去。他轻声开口:“刚才姜显说的坦白是指什么?”
蒋序猜到他要问这个,想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回答。
“就是我毕业之后,我爸妈看我单身,一直想给我介绍相亲对象。”
“刚开始是找借口拒绝,工作忙啊距离远啊什么的。后来觉得总是找理由也挺累的——他们也累,我也累。干脆就趁着回家的时候坦白了。”
池钺安静地听着,蒋序声音很淡定。
“和我爸妈说我其实喜欢男的。”
片刻之后,池钺声音微哑:“然后呢?”
蒋序察觉出他的紧张,反而笑了。
“然后他俩估计被我吓到了。我爸倒还好,我妈生了几天气——不过也没几天,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隐去了当时诸多的拉扯,交谈,沉默。以及许亭柔气得小半年没和自己说过话,也不接自己电话,最后在蒋正华的努力调和下,一家人还是因为爱而低头。
但池钺并非想象不出来,他安静了很久。车驶进小区,拐过一个路口,稳稳停在两棵香樟树下。
第二天要上班,池钺要回自己住的地方。蒋序解开安全带,扭头对着驾驶位上的人说“路上小心。”
这听起来是一句道别,他的手放在车门上,却没有打开。池钺反而率先开了车门,说:“送你上去。”
这时候天刚刚擦黑,楼层也不高,不知道有什么非送不可的理由,但是蒋序没有反驳,两人进了电梯,上了楼。到家门口,转头看池钺。
楼道里安静无声,两人间隔半米,目光交错之间,池钺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低沉清晰:“下周我可能要出趟差,去杭州,刚好池芮芮也要放假了,带她一起回申城。”
池芮芮在杭州的画室集训备考,之前池钺说过。蒋序“哦”了一声,忍不住问:“多久啊?”
“四五天吧。”
一周时间,那时候蒋序刚好放假回宁城,两人下次见面估计要等春节假期结束。
蒋序心里有点失望,面上还不显,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看池钺,想要说一句“年后见。”
还没说出口,他触到池钺的目光。
对方眼里的情绪浓郁得化不开,蒋序直勾勾地望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吐露出一句“你咨询费还没给我。”
池钺音色沉沉,听起来有点蛊惑人心:“怎么支付,蒋律师?”
蒋序望着池钺,不说话了。
寂静之中,池钺上前一步,蒋序下意识后退一步,抵到了门上。
池钺步步紧逼,跟着上前,一只手顺着蒋序的后脑勺拂过去,落在后颈。蒋序昂起头,一只手拉着池钺的大衣衣襟轻轻往下拽,迫使对方低头。
池钺由着他往下拉,俯身将吻落在蒋序唇上,一点一点含舔厮磨。蒋序呼吸急促,抓着池钺衣服的手软绵绵的,嘴也微微张开,想要喘气。
池钺顶开他的唇齿往里探,两人的呼吸与舌尖纠缠在一起,水淋淋的,让蒋序无意识地吞咽。他浑身发软,手终于松开了池钺的衣服,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也和池钺一样,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紧紧贴在一起。
池钺一只手捏着蒋序的后颈,一只手揽着对方的腰不让他往下滑,听见蒋序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一点难耐的哼哼。
眼见蒋序真的快要站不住了,池钺终于退了出来,安抚似的一点一点、细细密密吻着对方的嘴角,喉结,脖子。在腰间的手滑过蒋序腰腹,滑过不可言说的某个部位,最后停在蒋序的包里,池钺伸进去,摸出来一支黑色的打火机。
他声音沙哑,带着喘:“没收了。”
蒋序:“……”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蒋序有点想抗议,但池钺又靠过来,温柔地吮吸着蒋序的嘴角,低声道:“下次给你带糖。”
蒋序瞬间没了脾气,他眨眨有些潮湿的眼睛,回应对方的吻。
蒋序洗了澡,裹着浴袍在镜子面前发呆。
镜子里那个人嘴唇很红,有点肿。脖子上留着各种痕迹,被浴室里的水汽一熏,显得更加明显。
始作俑者已经走了,明天还要去律所,蒋序思考自己有没有高领到能把痕迹全部遮住的衣服,想来想去觉得烦死了,在心里骂一遍池钺得寸进尺,又骂一遍自己心智不坚。
再抬眼,镜子里的人眼睛亮晶晶的,明明藏着笑。
“……”蒋序扭过头,自欺欺人,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9点,蒋大律师准时出现在律所打卡上班,依旧身高腿长玉树临风,还围了一条灰黑色的棋盘格围巾,配上同色系的衣着,精英感拉满。
饶是何巍见惯了自己的带教,还是忍不住多花痴了几眼。
进出了办公室几次,花痴的心逐渐被疑惑取代。何巍看了眼办公室里勤勤恳恳工作的空调,又看了眼蒋律进了门就没摘过的围巾,终于忍不住问:“蒋律,你不热吗?”
蒋序正在翻阅材料的手停滞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感冒了。”
“哦哦。”何巍恍然,“这几天是够冷的,我桌上有感冒药,你要吗。”
蒋序拉高围巾,语气镇定:“……我吃过了。”
说完又岔开话题:“你上次的那份辩护意见再拿进来让我看看。”
何巍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又推开办公室的门探进头来:“蒋律,有人找。”
今天上午蒋序本来是没有预约的,他原本以为是哪个客户临时有事,结果推门进来的居然是林伽。
上次和这个大少爷见面,还是帮处理对方伤人事件的调解,结果让自己撞上了池钺。后来听说林伽被他亲爹停了卡关在家里,看样子现在已经刑满释放。
林伽一头金发已经变成了橙红,配上一身白简直晃人眼睛,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躺。
“蒋律师,好久不见了。”
蒋序毫不客气:“怎么,你又把人打了?”
惨痛教训重新浮上心头,林伽气焰没了大半:“我是你客户,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周末猫似的惬意消失不见,蒋序又变成了那个冷冰冰的大律师,开口答:“按合同来说咱们俩的委托关系已经结束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刚好从你们这儿路过,上来看你一眼。”林伽不太高兴,“我还给你们律所点了奶茶呢。”
磨砂玻璃外面,一群人果然在叽叽喳喳分着奶茶。好歹也是带着东西来的,蒋序语气缓和了点,揶揄他:“看来少爷又有钱了。”
“那当然。”林伽重新得意起来,乜斜着蒋序。“我这周末过生日,开party,待会把地址发你。”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蒋序礼貌送完祝福,紧接着拒绝。“party就不去了。”
林伽“啧”了一声,“咱们俩也算共患难了吧,请你吃饭也不去,过生日也不去,你有没有朋友啊。”
大少爷脾气上来了,武断的下了命令:“待会把地址发你,你知不知道二十岁的生日多重要!”
如果处理一个案子就是和当事人共患难,那蒋序这难也太多了。他下午还要去趟检察院,懒得和林伽纠缠,开始赶人。
“不知道,我18岁以后就没过过生日。”蒋序冷冷道,“再坐下去我收费了,知不知道和我聊天很贵。”
他一冷脸林伽就有点怕了,怏怏道:“干嘛啊,我是看你帮过我,把你当朋友才来请你的。”
“谢谢你了少爷。”蒋序叹了口气,还是找了个理由。“周末我就回家了,祝你生日快乐。”
第69章 灵验
蒋序那句话也不算搪塞林伽,春节假期到了,他开车从申城回宁城,又从宁城回老家,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到家时正是傍晚。
再两天就是大年三十,新春气息愈发浓厚,到处都是红彤彤一片。三层楼的小别墅,家门上已经换了新对联,蒋正华在院子里的蔷薇花架底下坐着择菜。
见到蒋序进门,蒋正华“哟”了一声,“正赶上饭点回来了。”
蒋序叫了声“爸”,走过去想要帮忙,蒋正华赶他进屋:“去帮你妈端菜。”
蒋序只得进屋洗了手,许亭柔刚好端着清蒸鱼出来,蒋序过去接。
许亭柔眉毛一扬,说:“今年回来得还挺早。”
“提前休了假。”
外公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但身体还算硬朗,依旧最宠爱蒋序,非要把家里的鹅提前杀了。最后还是许亭柔一锤定音,有些不耐烦:“行了,十来天的假呢,大过年的还能饿着他。”
话虽这么说,等睡前蒋序上了楼,自己的房间里干净整洁,还开着窗通风,被褥一看就是刚换的,明显是许亭柔提前准备好了。
许亭柔说得没错,饿是饿不着,就是挺累。春节假期婚宴挺多,外婆带着蒋序这里做客那里串门,人人都知道老蒋家那个当律师的孩子回来了,桌上有时拿各种邻里纠纷、土地划分、劳务报酬来问蒋序。
蒋序做了这么多年刑辩,民商很多东西已经模糊,也不敢妄下结论,又不想简单粗暴的拒绝,每天晚上回去就开始重新给自己补课,像是学霸偷偷用功似的。
这些倒还是其次,主要还有一些热心阿姨问蒋序有没有女朋友,一副想要牵线搭桥的样子。
蒋序一愣,池钺的脸突然就浮现在脑子里。
那天之后他们一个出差一个回家,没有再见过面。倒是微信上聊过天,却默契的没有提起那个吻。
蒋序想,他们俩现在这算是复合了吗。
要说算,其实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对重逢之后的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要说不算——不算你亲什么亲,耍流氓啊。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耍流氓的还是蒋序,是他非逼着别人表态,又在别人说要追自己的时候不点头不拒绝,还在别人送自己回家的时候拉着人衣领亲。
蒋序:……渣男竟是我自己。
他晃神的时间有点久了,旁边的许亭柔替他客气回答:““没呢,他不着急。”
“过完年28了吧,还不着急啊。”提问的大姨估计兼职媒婆,“你也不替你儿子着急啊。”
许亭柔答:“28岁又不是8岁,我替他着什么急。”
“哎哟,那你不担心他以后没人照顾哦。”
这就有点操心得过分了,蒋序碍于对方是长辈不好说话,许亭柔可没这么客气,张口就答:“他能把我和他爸照顾走就行了,到时候我都没了,谁还管他啊。”
蒋序:“……”
亲妈这个态度,别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再管,搭桥牵线的人数自此锐减。
大年初二那天,蒋序依旧陪着外婆去庙里拜佛和吃斋饭。
十年来那座山上的寺庙重新修整了一遍,但依旧处处透露着熟悉。外婆也老了,从以前一口气能爬到山头,到现在一路上要休息两三次,却坚持要年年来。
“你不懂,这庙灵验得很,你高考和找工作的时候,你爸在医院的时候,我都来拜过。”
蒋序乖乖帮她拿着敬香,闻言有点想笑又有点感动,外婆示意他跟着磕头。
蒋序乖乖跪下去,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头脑风暴了一会儿, 突然想到自己很久以前倒是在这里为池钺许过愿。
当时许的是什么来着?
哦,当时他希望池钺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比自己开心一点。
他笑容一敛,认认真真地磕了头,蒲团上爬起来,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这个庙真的很灵吗?”
外婆嫌他在殿里当面质疑菩萨,拍着蒋序的背把他赶出去院子里等。蒋序讪讪溜达到寺庙院里的老松树下,心说菩萨哪有那么小气。
日光和煦,树影婆娑,远处的诵经声隐约不绝。蒋序还想着刚才的问题,却又不会蠢到去和池钺求证——你这十年来过得会不会比我开心一点。
他希望是肯定,但又知道大概率是否定。
百无聊赖,拿出手机切到工作号回复了几个新年祝福,又换成私人号。
池钺依然在最上面,点开是除夕时的消息,那天12点的时候池钺给他发了消息,是“新年开心。”
和当年一样。
蒋序点开对方朋友圈,发现对方昨晚发了条朋友圈,拍的是一片茂密的雨林景观,定位是云南。
蒋序动动手指,给他点了个赞。
徐明洲放假前特意打电话问了池钺要不要带池芮芮回自己家过年,估计是舅舅因为上次自己儿子被打的事池钺帮了点忙,安排他问的,池钺拒绝了,挂了电话给对方发了挺大一个新年红包。
池芮芮集训辛苦,池钺趁着放假带着她出去玩了一趟。
17岁的池芮芮已经不像当年一样瘦弱得宛如鹌鹑,当年池钺带着她求学,小丫头知道自己哥哥有多辛苦,成长得也格外快,,从来不需要池钺操心,现在已经出落得大方又活泼。
古镇里,兄妹俩正在吃午饭。池芮芮一边喝着菌汤一边观察对面的池钺,终于忍不住问:“哥,你这几天在加班吗?”
池钺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答:“没有。”
池芮芮也愣了:习惯看一眼手机,经常发消息,有时还要避开自己打电话……这种行为按理说只有在池钺加班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个猜测被否认,她脑子转了一圈,想到一个更加悚然的念头,又立刻被自己否决。
“自己亲哥谈恋爱了”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好像有点太离奇了。
池芮芮这下是真好奇了,直接问:“那你这几天在和谁发消息呢?”
池钺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对方马上就要成年,很多记忆没有必要再像以前一样刻意避讳着,怕对方觉得是噩梦。
他还是直接告诉了池芮芮:“蒋序,以前住我们楼上,记得吗?”
这个名字太久没有出现,池芮芮猝不及防,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餐桌上的铜锅发出沸腾的声音。
片刻之后,她才回神答:“当然记得了,蒋序哥哥。”
十年前自己才七八岁,很多已经模糊了的事在此刻翻了出来。池芮芮放下筷子看着池钺,一点一点回忆:“当然记得了,以前他老带我出去玩,给我抓娃娃,请我吃肯德基。”
她努力回忆,又想到几件事。
“他还和我一起画画和下跳棋,你以前都不和我玩。”
池钺嘴角带上一点笑意,池芮芮也笑了,顿了一下,又想起来。
“哦,还有我跑出去那次……”
她顿了一下,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亲哥,才轻声说:“也是蒋序哥哥先找到的我。”
17岁的池芮芮被池钺带大,变得独立自信,活泼大方,为了学美术独自异地集训,瘦了一圈也不觉得累。
但时间往前拨十年,当时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她胆怯又多病,每天最害怕的时间就是放学。
因为放学意味着要回家,回家就会见到池学良。
当时她还小,不明白酒精为什么会毁掉一个人。但她知道自己爸爸每次喝醉了酒,总是会醉醺醺地砸东西骂人,只有哥哥在的时候他会安静一些,不敢动手。
平时徐婵会来接她,母女俩一起回到家。要是池学良在,徐婵会把她推进房间关上门,让她吃饭了再出来。但那天下午,池芮芮忘记了是大扫除还是其他原因,学校没有上课,让他们提前回家了。
那天池芮芮先回到家,正在客厅写作业。池学良带着推门而入,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喘着粗气巡视一圈,没看见徐婵,看见了握着笔不敢动弹的池芮芮。
他不打池芮芮,只是用充血发红的眼睛盯着自己女儿,莫名了问一句:“你觉得你爸对不起你是不是?”
“你觉得你爸对你不好,害你受伤了是不是?”
池芮芮还小,不明白他的意思,哆哆嗦嗦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池学良继续颠三倒四地往下说。
“是我想让你受伤的吗?是我把你扔到炭里的吗?啊?!”
“人人都怪我……我有没有借钱给你看病?我脸都不要了到处借钱……人人还怪我……”
池学良声音低下去,突然又抓起旁边的酒瓶往地上狠狠一砸,发出巨响。
“怪我吗?!啊?!”
池芮芮发着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不敢出声,也不敢哭,害怕池学良生气。
池学良摇摇晃晃想要站起身往池芮芮这边走,又重重摔回沙发里。
“怪我……你妈和你们都没有良心,只知道怪我……”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话音落下,鼾声微起。
池芮芮发着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往门口挪动,最后打开门,偷偷跑了出去。
当时徐婵还没有下班。
因为眉骨上的伤,徐婵最后还是没能代表优秀员工演讲。她自己偷偷写的,改了好几遍的演讲词被揉皱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她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后更加沉默,只是更加努力加班加点的赚钱。
池芮芮跑出去那天,她接了一家擦玻璃的工作,里里外外擦了十多面玻璃,主人看了不满意,挑剔这里不干净,那里没擦到。徐婵安安静静听着,按照对方说的地方又擦了一遍。
等到对方终于勉为其难的结钱,徐婵赶到学校才知道池芮芮已经放学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又匆匆回家。
池学良已经摸回卧室睡下了,徐婵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恐惧不断攀升。
池芮芮不见了。
第70章 你活在18岁
一开始徐婵只以为池芮芮是在小区里,但她翻遍整个小区甚至周边的公园都看不见人。时间越来越晚,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冲回卧室摇醒睡死过去的池学良,问他池芮芮去哪了。
池学良已经醉得神智不清,完全听不懂徐婵再说什么,颠三倒四说了几句又睡过去。
徐婵怔怔看了床上的男人片刻,又转身出门。她简直急疯了,这个一辈子都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女人甚至想不到要叫谁来帮忙,只能自己一个人沿着整个街区找过去,刚好遇到了下班的许亭柔。
许亭柔比她镇定很多,一听说是孩子丢了,当机立断打电话报了警,跟着徐婵把小孩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等到池钺和蒋序下晚自习的时间,许亭柔又打电话让他们先别回去,在四周找找人。
听见池芮芮不见了,池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蒋序立刻握住池钺的手,小声安抚道:“别急,我们一起找。”
当时刚放学,他打了个电话给乔合一让他帮忙,乔合一听说之后立刻又把钟天瑞他们几个叫上了,一群人听说池钺妹妹不见了,连家都没回,二话不说就开始找人。
那时候已经快要凌晨,三月初的夜里还很冷,一群人满头大汗的寻人,最后蒋序在一个公园找到了昏昏欲睡的池芮芮。小姑娘一个人缩在花坛角落,估计是太晚了,已经快要睡着了。